“还请前辈为小子解惑。”
这老人的手段几可通玄,他定是知道些什么,现在是清醒的,可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又会迷糊,甚或是如在土坝村时那般一步迈出便遁出千里之遥,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那老人一言不发,独对那漫天飘动的金影,似是在思考着什么,金曦被卸到一旁,让他整个人也镀上了一层金边,那背影似是嵌在了这幅画里。
湖上的云雾聚拢了,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被这一片交辉的金灿与雾般的白遮了,隐去了踪迹。
片刻之后,老人从沉思中回过了神来,他似是站的有些累了,又在大青石上坐了下来,看着叶枯的眼中带着一丝迷茫,疑惑道:“你是谁?”
叶枯心中一跳,这老人的状态好像很是不稳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方才他像是一副还记得自己的模样,现在却又这般发问,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满是陌生。
但这等高人,叶枯也不敢妄加揣度,他不知道方才那句“你也到了这里”和这一句“你是谁”之间究竟孰真孰假,也不知道这位老人现在究竟是清醒还是浑噩。
“晚辈叶枯,我们在土坝村,在虬龙山脉那里见过,我和一个姑娘在虚空风暴中肉身被毁,您还帮助她和我重塑了肉身,您不记得了吗?”
叶枯上前一步,斟酌着言词,倒不是怕得罪了这位老前辈,而是自己担心说错了话,刺激到了这个看起来孤苦伶仃的老人,让他失去了清醒,堕入疯魔境地。
老人枯瘦的手撑着额头,他似是有些痛苦,枯草般的头发肆意披散而下,他整个人的状态真的很不好,游走于人与魔的边界,想进难进,欲退难退。
“说来那场虚空风暴还是因为前辈你摄走那地龙残魂才形成的,你当时也在借势横渡,是打算是哪里?又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叶枯观察着这老人的一举一动,觉得应该说些现在的事情,才能让他不再沉湎于过去。
“轰!”
像是一道天雷炸响,苍穹在摇动,大地震颤,一股汹涌的能量风暴从山峰之外,云雾之中汹涌而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噼里啪啦”乱响,似山崩,如海啸卷天而上,卷动十方,隐约间,似有金黑两色,辉耀云海之中,在那被烧的火红的云雾中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只这诸般异动,无论是那汹涌澎湃的能量浪潮,还是那地动山摇好似天崩一般的震感,在临近叶枯与枯发老人所在的山峰时,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化了开去,在叶枯周遭,风停草静树止,似是独立于这片天地之外。
“是修士大打出手!不,这其中一股不是真气,是妖气,是我人族修士在与妖族妖兽搏杀!”这真气与妖气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异,寻常人很难分辨清楚。
云雾中赫然有两族生灵在对峙,但任凭那一股能量风暴如何浩荡,山峰之外的云雾却仍是只懒懒散散的,缓缓飘动,像是并没有受到任何冲击,没有半点要散开的迹象。
“那下面到底是什么地方,从那片云雾中的时不时露出的几抹翠绿来看,像是几座高山围出的一个山谷。”
叶枯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这位老前辈,只觉得其愈发深不可测,只是无意识之间,化去了卷荡开来的能量风暴不说,更要紧的是竟是定住了这一方山川,这般手段当真是神鬼辟易,几近于道了。
他本还担心这天摇地晃会刺激到这位老前辈,但现在看来,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便就是在这将疯魔未疯魔之间,至少凭那交战的双方都还不够资格打扰到这位老人。
好在,那云雾之中的对立两方似也只是彼此试探,只一击过后便沉寂了下去,不再出手。
就在这时,在叶枯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那老人的身上忽然生出异象,竟是一缕缕混沌,如丝如雾,或灰或白,下一刻,似是灵魂出窍一般,一个伟岸的身影,从他背后迈步而出!
那道身影似是一具灵体,衣袍,背对苍生,他在虚空中迈步,每一步落下,似都凝聚着道韵,凝聚着天地大势,每一步落下,都有道衍生,诉说着无尽的玄奥,他似乎就是“道”之本身,一举一动,道韵天成。
叶枯瞪大了眼睛,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这老人在白日神游,看那道灵体的背影,竟是与这位老人有五六分的相似,这位老前辈究竟到了何等境界,几可谓是天人。
但饶是如此不世之人,现在却仍是这副疯癫的模样。
那道灵体该是这位老前辈年轻的时候,他在虚空中迈步,周身有道在流转,有真气在奔腾,像是在追寻,或说是追逐着什么,只一往无前,登天直上,数步迈出,便已是没入了那不可见的天际云层之中。
“这般对道的体悟,着实令人心惊”
那数步下衍生而出的道在叶枯脑中闪过,若是能从其中有所体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对于他日后的修行定是大有助益,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不似方才,这位老前辈现在并不是在传法,记忆很快便褪了色,任凭叶枯如何努力的去记,但其却只如手中沙一般,流失于指缝之间。
他却也并不觉得如何遗憾,所谓博观而约取,有些东西记住了反倒不如不记住,“道”之一物,更是如此,修士修道,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死记硬背,更多的是要冥冥中的“悟”与“觉”,若只靠着“背”就能成道,那古夏也不至于这万年间都无人堪破生死玄关了。
适时,头顶是金灿灿的云,红日隐没其间,山峰之下,苍茫之间,仍是云遮雾绕,只此处的云霞似是被天火点燃了,赤霞阵阵,红芒点点,叶枯则身处于这片瑰丽奇绝之间,他现在也不知道还该劝些什么了。
仰头望天,那伟岸灵体踏天而行,破入云中,可无奈叶枯境界有限,修为不够,看不穿这天上的云层,自然也看不见那天上发生的事情。
预想之中的风云变色、天地换颜并没有到来,自那灵体登天而上后,这位坐于大青石上的老前辈便少了生气,周身异象都沉寂了下来,纹丝不动,似是成了一尊化石
“要是谁趁现在偷袭,岂不是能轻易取了这老人家的性命?”
这古怪的念头从叶枯的脑海中蹦了出来,只稍后他便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好笑,这位老前辈疯癫走江湖不知多少时日了,现在仍是安然无恙,还有他那破旧道袍上的血迹,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这位老人的不凡。
只如此,在那云霞变换之间,天上那一轮红日从东边升起,出于那苍茫白云之后,又从西边落下,欲要沉于那苍茫白云之中。
那老人似一株枯松,在这大青石上扎下了根,自日出到黄昏,整个人只一动不动,岿然而坐,气息渐沉,似老僧入定一般。
而叶枯却极有耐心,如这位枯发老人般的人物举世难寻,若是能得到这等人物点拨,不需太多,只消是提纲挈领的寥寥数语,对于他来说也是一桩莫大的机缘。
在日出时分,在那云雾之中大打出手的人与妖,以他们那交手间爆发出的、能透过这诡谲云气的威势来看,只怕其实力至少也是在葵婆婆那等层次,却连这位浑浑噩噩老人的衣服边都擦不到,只这一样,便可略窥其中一二了。
所以,莫说是半日,便是一日,两日,三日,一旬,一月,叶枯都可等得,他只同那老人一样在那大青石上坐了,模仿着这位老前辈的姿势,希望能从其中悟出一些什么来。
只可惜,饶是这位老前辈功参造化,一身修为境界几可通玄,却也不是所有的举动中都暗含着深意,都合乎某种道则,叶枯从日出坐到日落,也没有觉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修士所谓的修炼,并不拘泥于一个“五心朝天”的姿势,只要是能静心凝神,不管何种姿势,都可算在“修炼”的范畴之中,以往叶枯双手掐诀平放膝上,打坐入定,所为的不过是一种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罢了。
相传古之人杰更有非想、非非想这等玄冥莫测之境界,无一处是在修炼,又无一处不是在修炼,只是前种境界只所“想”尚浅,只可练气,不可入道,后者则无时无刻不在练气、不在悟道。
这等境界着实有些玄幻,只在常理之外,难以揣度,所谓闹中取静,大抵如是。
在叶枯那前世的记忆里,关于此二种修炼境界的描述并不多,只因成就这般境界之人与旁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两样,有这等天资与心性之辈自也不会拿这件事当做炫耀的资本到处夸耀,所以其名声便不甚显赫。
虽然关于修成了此两种境界的人物的传闻极少,世间修士也对此少有耳闻,但毋庸置疑的是,释门所谓佛法,道家所谓仙术,二者之中确有对此境界的追求,只是这种“追求”并未明说,或说是取其意,忘其形。
一如那佛门修闭口禅,便是以一觉为代价,求那无上佛法真谛,是佛门修士在这纷扰红尘中,以闭口不言这一“不争”而“争”,是闹中取静,在这动荡的繁华中找到一个静止的“点”,这其中难免便有“非想”、“非非想”之境界的影子。
却说这座山峰上,这一老一少,便就这么在这块大青石上坐了整整三日有余。
期间,那云海之中曾爆发了数次轰响,交手的双方明显不是同一批人,人与妖争,人与人斗,只是叶枯身旁有这位老前辈坐镇,无论那些人、那些妖怎么斗,怎么争,都影响不了这块青石,甚至这座山峰分毫。
当叶枯睁开眼时,只见这位枯发老人仍是一动不动的,那皱的不成模样的道袍上落了些灰。
“那道灵体到底是什么?难道真是神魂出窍了?”
叶枯摇了摇头,前世记忆找不到任何线索,正准备闭上眼接着修炼时,忽有一道银芒自天际落下,迅若闪电,没入了老人那枯瘦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