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澄澈,充溶溶望着水面倒影吃了一惊。烧火时不知怎么抹上了草灰,巴掌大的脸只有一双骨碌碌的眼睛黑白分明。
想到自己居然顶着这副“尊容”大喇喇在街上晃,充溶溶突感一阵尴尬。但就算如此,莫雩风也从未显露出任何惊诧神色,可见涵养,以至于她也从未联想。
沁凉的水抚过面皮,不多时,原本清丽的脸得以“重见天日”。
充溶溶胡乱擦了擦水珠,开始思索接下来怎么办?
高头大马她是买不起了,租牛车还要再雇车夫,思来想去,不如买一头驴子骑过去来得划算。
敲定主意充溶溶花三两银子买了一头小驴。
飞身上位,黑驴仰天长嘶。
充溶溶道:“小驴儿,小驴儿。你稳稳带我去聚苍峰,我便好吃好喝绝不亏待你。”
充溶溶认为,动物和人一样,都是需要哄得。
为了建立初步信任,充溶溶更是毫不吝啬连喂了三根胡萝卜。
只画大饼不拿出诚意也是不行的。
黑驴沿着山路迤逦而去,充溶溶遇到暴雨便躲山洞,迎着烈日,趟过无数小河,所幸没遇到山贼劫道。
待到清风城时人都黑瘦了一圈,大抵是因为心情上佳,二十日前刚出贾府的萎靡之态一扫无影,她骑着黑驴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不顾行人对她抛以探究的眼神。
行至一处茶棚,充溶溶感到喉咙冒烟,顺势下骑歇脚。她只用了二十日便到了清风镇,比她预算的时间足足快了两天。而传说中大名鼎鼎的聚苍峰就在清风镇后面的一处山上。
“听说了么?北方妖怪横行,聚苍峰派了百余名弟子下山伏妖。”
充溶溶点了壶茶,闲来无事听起了隔壁桌的墙角。
隔壁坐有两名男子,一个长如马脸,一个眼小如绿豆。
其中马脸男子答道:“早知道啦,这次派得弟子还是尹擎宇。”
“尹擎宇?”绿豆眼闻言啧啧道,“他虽是二徒弟却屡受重用,说不定未来接手山门的人会是他呦。”
马脸也十分认同:“且不说这尹擎宇年轻有为,单凭他不顾安危,冒死从漫天火海中将师兄欧式洋背出,这份勇气胆识也配得掌门之位。”
绿豆眼道:“哎,可惜欧式洋受伤过重竟从此沦为废人。虽手脚齐全,但终究是身在仙门,灵力尽失如何统领群芳?”
“可嗟可叹呐……”
二人对视一眼一齐摇头,撇开此话题不再说了。
充溶溶心道:“不想聚苍峰中还有一段如此坎坷的过往。”虽未曾相见,但也对这位搭救同门的尹擎宇,和灵力全失的欧式洋生出许多好奇。
休息够了,充溶溶付了茶钱继续赶路。她闲暇时心血来潮给这头小黑驴起了个名儿,就叫“吃不饱”。因为她每次找它时,它都在低头寻食,永远没有抬头正眼瞧过她。
我还没几根烂萝卜好看。充溶溶暗暗腹诽。
聚苍峰三年一招生,年满十六且过练气期都可报名。充溶溶只了解这些,再多她也没有心思。毕竟她此行志不在此。
全天下能人异士汇集委羽山下,山门由两根擎天巨柱镇压,石匾题字“天地不仁”四个大字。
充溶溶仰头感叹了果然是天下第一聚苍峰,这气派,这排面,这风头!
队伍一纵延下,从远望去宛如一条蜿蜒巨蛇。
充溶溶拉了拉包袱,见牌匾下有一弟子手持经卷笔墨,正在标名挂号,当即上前道:“见过仙师。”
小弟子睥睨一眼,见充溶溶衣衫破烂,无由心生厌恶,语气也十分傲慢:“怎么了。”
充溶溶道:“我见后厨招人特来应试。”
“后厨?”弟子拧眉,“我们这儿有厨房么?”
充溶溶见对方满脸茫然,赶忙从包袱里掏出一张布告,指着末尾一串小到快要看不见的小字:
“有的有的,我就是看到这个布告才不远万里、跋山涉水赶来应试。”
弟子狐疑地接过布告,见的确是聚苍峰无误,眉头略有舒展,等细细读完充溶溶所说的小字,豁然开朗地“哦”了一声。
“原来是弼马温啊。”
“弼马温?”充溶溶愣住了。
弟子点了点头:“说是后厨,但从来没有弟子去吃。没人去厨子做饭给谁吃?久而久之他们就改换内容,只给山门灵兽做饲料了。这不是弼马温是什么?”
“我们修仙之人,辟谷是入门,哪还用人间五谷。”
“轰隆隆——”一道惊雷劈下,炸得充溶溶外焦里嫩。
充溶溶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结果。一路上她想了无数可能,如果大师傅不肯收她自己要怎么争取。熟料最后竟是这种结局。
厨房不给人做饭,改喂灵兽了。
厨子不再是厨子,改成了畜牧了。
弟子听充溶溶跋山涉水、不远万里只为来应试个“弼马温”,顿时心生怜悯,指着某处杂草横生的小路,道:“马圈,啊不,后厨在那里。你沿着这条路走就是了。”说完迅速跑了。
弟子一走充溶溶瞬间失去支撑瘫软在地,这都是什么啊!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修仙的不吃饭?既然不吃饭当初又为什么要建后厨!建了后厨为什么又去喂马!
这每一步都落在了她意想不到地方。
充溶溶撑地苦笑命运弄人,自己省吃俭用、历尽千辛搞半天就为了这?
她想哭,但是挤不出眼泪。或许是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任她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的一幕居然真实地落在她身上。
充溶溶踟蹰了半晌,黯然拎起包袱准备离开。可是吃不饱却不见了。
“吃不饱,吃不饱?”
又一女弟子赶来阻止:“此处禁止大声喧哗!”
充溶溶顾不得其他,只问:“你有没有看到吃不饱?”想了想,觉得自己表述的不清楚,忙改口道:“是一头黑驴,耳朵上绑了条红巾。”
弟子想了想:“啊——你说那头黑驴是吧?方才见它朝那条小径去了。”
充溶溶道谢过后一头扎进了小径,这条路看起来很久都没有人走过了,枝桠张扬,还有长至没膝的杂草。充溶溶就算有心也无济于事,只能一边清理,一边前进。
穿过小径入目所及是一排颇有年头的草屋。充溶溶登时反应过来,这条路就是早前弟子指明通往后厨的小径。她恍神片刻,想起吃不饱还下落不明,顾不上其他高声喊道:“吃不饱!吃不饱!”
在呼喊中草屋走出一脚踏草鞋,身着粗布麻衣的光头壮汉,膀大腰圆看着很是凶悍,手里还捏着快肉饼。
光头壮汉怒喝道:“哪来的小丫头,安敢在此喧哗。”
充溶溶正想问问吃不饱下落,目光却锁定在壮汉手上的肉饼。
充溶溶眼皮突突发跳,一个极其不好的念头涌上心头。
她三步做两步冲了上来,伸出手一把攥住光头大汉的手腕,凄厉道:
“驴、驴肉火烧。你吃了吃不饱?!”
光头壮汉被充溶溶搞得一头雾水:“我、我吃饱了啊。”
充溶溶泪眼婆娑:“谁问你吃饱没,我是说你是不是吃不饱!”
光头壮汉这回很确定地回答:“我吃饱了。”
完了。充溶溶把自己都搞晕了。
她劈手夺过壮汉手中的驴肉火烧哭得声嘶力竭,心肝俱裂,把早前的委屈一并发作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千里迢迢来聚苍峰应试后厨,后厨改喂马了不说,连我用作回家的坐骑也被人做、做成了驴肉火烧!”
壮汉听说充溶溶来这儿的目的,双目放光道:“你是来应试后厨的?”
充溶溶悲伤道:“还应试什么,厨房都不给人做饭了,我也来喂马么?”
壮汉确认充溶溶目的后立刻冲回草屋,大力将门关上。充溶溶以为他吃了驴肉就想跑,立时追了上去,拍门嚷道:“你别想跑!吃了吃不饱的肉还想躲起来!出来!给我出来!”
粗声叫嚷间紧闭的房门骤然打开。只见原来的光头壮汉换了一身极为华贵的衣裳,再不是从前那副蓬头垢面的模样。
壮汉勾起唇角,满脸横肉把眼睛挤成一条缝。
“鄙人就是你苦苦寻找的聚苍峰后厨房大师傅,方大悟。”
方大悟等了半晌听不见半点动静,他扭头望去,充溶溶鼻尖通红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那种眼神,不是淬毒的怨,也非彻骨的恨,而是令人回避的无奈。
充溶溶抹了把眼泪,她本觉得这许多的千磨万难来聚苍峰就算完了,退一万步来说,也是有奔头了。
结果呢?大梦终来一场空。
打杂活儿没了,人也得罪了,钱花完了,路也走了,驴也被吃了。结果换来的竟是这种结局!
她把驴肉火烧小心揣进怀里,拾起包袱冷冷剜一眼方大悟,径自越过他离去。
方大悟那肯得!这次招人还是他来来回回请示峰主,会无筌才勉强应允的。时隔十年,好不容易来个应试的人却又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