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溶溶接过堂倌的热手巾谄媚地递向莫雩风。
“少爷您擦手。”
莫雩风“嗯”了一声,随意擦了两下丢回盘中。
充溶溶小心谨慎生怕伺候不好这位大爷。就在一盏茶前,她还对莫雩风冷语相向,不料短短一会儿情况急转直变。
能让她发生如此转变的无外乎是——
银子。
莫雩风居然狂砸一百两银子做向导费。
时至此刻,充溶溶还陷在被馅饼砸中的晕眩中。
充溶溶满脸堆笑道:“少爷,这游船不仅可以观赏湖灯夜景,他家的食点也是金陵一绝,乃城中各大贵绅出门游赏首选之地。”
莫雩风端坐在船舱内,小船泛舟湖上,远远望去荷花随风摇曳,青莲扑鼻,的确十分娴雅。
可……他贵为魔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鄙夷地扯了扯嘴角,人界所谓的美湖还没他宫殿前的忘川河来得气势磅礴!
充溶溶暗暗觎着莫雩风,见他神色默然,心想这位主好与不好也不给个话。这表情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啊!
正犯嘀咕间,莫雩风突道:“这就是你认为的好去处?”
充溶溶一愣,仔细揣摩对方语气,试图圆滑作答,可她读书不多,不能出口成章,也难以口灿莲花。
她想,莫雩风他们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这等游湖之事早就玩腻了。可她又不是有钱人,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游湖一次三十两银子,一年半的用度,自然是艳羡的。
可艳羡不等同于喜欢。
充溶溶踟蹰道:“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来……”
“不过,”抢在莫雩风斥责她前,充溶溶试图给自己找补:“也不能全怪我啊。这的确是贵家公子小姐们爱来的地方,泛舟湖上,赏月吟诗,我就是普通百姓,哪有这等风雅,你让我带你玩儿,我总不能真带你去市集上吧。”
“为什么不能?”莫雩风微微歪头。
去市集会怎么了吗?
灯火之下莫雩风半张脸洇在黑暗里,五官的锋利被柔和削弱,居然显得有几分乖巧。
充溶溶被问得突然结巴起来:“我、我以为……你、你们应该不会想去那里。”
“何出此言。”莫雩风继续追问。
充溶溶头埋得更低了,在她的认知里,有钱人和她这等平头百姓有很明确的界限,这种界限不仅显示在生活中各种华服吃食,出门游玩,连交朋友也是如此。拿自己的生活去套他们的生活才是不自量力。
所以一开始充溶溶就很先入为主的排除了自己平日里所有最喜欢的活动。挑选了又贵又华丽的游湖活动。
莫雩风见她不答话,心里也大概猜出来了,默然片刻,突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尽管带我去玩儿,不必要因为我的身份忌惮,我没这么娇气。”
充溶溶惊讶地抬起头,莫雩风认可地点了点头,令她生出一种莫名的底气。
“真的?我带你去做什么都不会生气?”充溶溶还在犹豫。
“不会。”莫雩风肯定道。
沉寂半晌,充溶溶终于抬头:“既然如此,那咱们现在就下船,我带你们去逛夜市!”
见充溶溶重新散发生机,不知为何,莫雩风居然松了一口气。
充溶溶想啊,莫雩风他们既然选自己做向导,就是真的相信她,而她也应该真心实意地待人家,怎么能因为所谓的穷富在心里先入为主呢?
她蹭蹭跑到船头:“船家回岸,我们不游湖了!”
三人下了船,充溶溶拉着二人就去了夜市。
密匝匝的红灯串连成一条长河,三人顺着人流汇入其中,周转于各式摊前。
“尝尝,这叫孜然牛肉,可好吃了!”
“糖葫芦,我最喜欢了。”
“我想要孙大圣的面具,少爷你要什么样的?唐僧?”
充溶溶将面具覆在脸上,模仿了几个猴子抓耳挠腮的动作,滑稽诙谐逗得莫雩风哈哈大笑。笑够以后,莫雩风拿了桌子上另一个面具,道:“我觉得这个更适合你。”
充溶溶取来一看,是只狐狸面具。
她认真端详了一会儿,忽地咧嘴微笑:“那我就要它了!”说罢掏出五个铜板付给摊贩。
姚正奇被莫雩风“赐”了个猪八戒,而他自个儿却带上了虎头虎脑的面具,老虎是充溶溶选的,说模样憨头憨脑煞是可爱。
充溶溶眯着眼,故弄玄虚道:“时辰刚刚好,咱们现在去正好赶上。”
莫雩风问她:“是什么?”
充溶溶却铁了心不放一丝消息。今夜是七夕花灯会,也托莫雩风的福,充溶溶才反应过来已时至七夕。三人行过一座拱桥,向河边迤逦而去。
眼前绝美无双的一幕令人心脏漏拍。漫天的天灯,气势如虹,摇曳的灯火要逼退无尽的黑暗。
充溶溶一路上叽里呱啦,现如今却罕见地沉默了。她从来知道有放天灯,可她从未看过,因为她似乎总在低着头干活,忙到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
她第一次抬头如此长时间的眺望天空,不由痴了。
过会儿,充溶溶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见周围人都在埋头写字,她突然一溜烟跑了。
等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三个天灯,还有笔墨。
充溶溶道:“少爷。百姓们通过放天灯祈愿自己的心愿被天上听到。咱们入乡随俗,也来放一个。”
“你有什么梦想,写在上面,说不定老天爷就听到了呢?”
姚正奇闻言噗嗤一笑,他们是谁,还需要天帝来还愿?她到底知不知道,我们魔君上天庭都要仪仗相接。
姚正奇清了清嗓子,正欲拒绝:“充姑娘,我们才不需——”
“唔唔唔呜——”下一秒嘴巴就被人蒙住了。扭头一看,始作俑者正是莫雩风。
“我就觉得放天灯主意甚好。”莫雩风狠狠剜了眼姚正奇,威胁他不许说话。
充溶溶也不管面前主仆二人的古怪的互动,一人发了一份,还不忘叮嘱:“一定要诚心诚意。如此上天才会听见!”
“好。”莫雩风道。
就这样姚正奇也被迫拉入了祈愿大队。
充溶溶在家乡时有个老夫子教了她百家姓和增广贤文,老夫子无妻无子,腿还伤了,卧床时幸得充溶溶送饭,他见充溶溶对读书识字颇感兴趣,便教了她一些。可惜正打算交千字文时,老夫子便病逝了。
所以充溶溶会写字,只是特别丑,斗大一个,还歪七扭八的。
“愿我修仙得道,厨艺天下无双。”
莫雩风逐字念了出来惹得充溶溶羞赧无比。
莫雩风问:“你想修仙?”
充溶溶“嗯”了一声。
“为什么?”
充溶溶却不说了。
莫雩风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充溶溶。”遂不解道:“你问我名字作什么?”
莫雩风不再说话,只见皓腕悬动,大笔挥就。
“一愿充溶溶修仙得道,二愿充溶溶厨艺天下无双。”
他耸了耸肩:“反正我也没有要许愿的,索性都给你了。”
“多了一个人,成愿的可能不就更大了么。”
听得充溶溶好生感动。她鼻子发酸,用力拍了拍莫雩风的肩膀:“少爷你人真好,从今往后,你就我充溶溶的好朋友,倘若咱们有缘再见,一定要好好玩一通。届时我要做好多好多吃给你。”
充溶溶话语诚挚丝毫没有逢场作戏的意味。莫雩风吃出了她馄饨皮藏下的玄机,解救了吴家三人,还带她痛痛快快玩了一夜,此等豪爽侠义之人充溶溶只在话本里听过。
她由衷地祈愿,希望这位少爷一生顺遂,无忧无虑,不为凡事所扰。
莫雩风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温情,在魔界大家都不会拐弯抹角,却也不会这般诉诸情感。他躲闪似的撇过脸:“不知道还以为是生离死别。”耳根却再次悄悄泛红。
充溶溶吸了吸鼻子,是她矫情了。
三人点亮了天灯,充溶溶问:“姚大哥你写了什么?”
姚正奇指给她看。
“升官发财,步步高升!”
“升官。”莫雩风沉吟道:“你还想升到哪去?”
姚正奇突然觉得背后一凉,莫雩风森森道:
“右护法再升只能是尊主了。莫不如我现就退位让贤,扶持姚护法上位如何啊。”
姚正奇尬笑一声,坏了,气氛太放松一下子把心里话写出来了,膝盖一软瞬间跪下——
“属下不敢!”
莫雩风抱臂冷冷一“哼”。
充溶溶离远了,听不见他们对话。只招呼快来放灯。
三盏天灯一起徐徐升空,姚正奇那盏尤为明显,因为上面有一团巨大的墨痕,那是莫雩风的杰作。
放完了天灯,充溶溶寻思也到了道别的时刻。
“我要走啦。我还得赶路去聚苍峰。人生何处不离群?咱们此遭一别,他日山水有相逢!”
人生何处不离群?是老夫子临终吟的诗,这诗是古人所写,释义是:“离别本是常情,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充溶溶觉得很适合用在此刻。
莫雩风道:“我答应你的一百两——”
充溶溶却摆手:“不必了,好朋友千金难求。再说你请我吃了牛肉串、糖葫芦,还让我游了一次船,我还得谢谢你嘞!”
充溶溶望了望天边翻起的鱼肚白,不知不觉他们居然游荡了一个通宵。
充溶溶确认好包袱转身要走,沉默良久的莫雩风突然开口:
“充溶溶。”
“嗯?”充溶溶回头。
莫雩风顿了一下。
“祝你此去——”
“行人安稳,布帆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