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外面的世界

1989年初夏的下街变得让我不再熟悉西边的所谓棚户区不见了满眼都是建了一半的楼房和林立的塔吊。街道上各色汽车炮弹般呼啸而过。白天火车站北边的地下通道口有几个贼头贼脑的人胳膊上搭着一两件用做幌子的衣服见着路人就低声问日本旧西服要吗?偶尔有西装革履的人走过腋下夹着一只皮包行色匆匆看似曾经油亮过的头上落满灰尘。更多的是一些衣衫褴褛肩扛行李的民工他们东张西望一脸茫然。晚上这些人便横七竖八地睡在下街两侧的马路牙子上鼾声雷动。小黄楼下面的那排廊里弥漫着暧昧的粉色灯光门玻璃后面鬼魅般晃动着几个看不清眉眼的女人她们在冲街边路过的人搔弄姿间或有萤火似的飞眼射出。一拨一拨的“小哥”手里提溜着褂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歪嘴斜眼地晃过一个个明暗参差的路灯纸片一般消失在幽暗之处……整个下街散出一种浮躁又怪异的意味。

东边马路沿上的大厕所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片开阔地到了晚上异常热闹全是各色摊位。

对面的小黄楼两边广告林立一个个搔弄姿像急于寻找嫖客的婊子。

广告牌下面绿色的射灯旁边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年轻人在唱歌拉屎的驴一般声嘶力竭: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哦你这就跟我走

哦你这就跟我走!

我和王东坐在一个烤鱿鱼的摊子边闲聊王东咬着一个鱿鱼爪冲唱歌的年轻人傻笑:“看见了吧比咱们那时候还傻。”

我说:“这不叫傻这叫时代潮流咱们那时候没有这么过瘾的歌儿唱都提不起情绪来。”

王东不以为然:“那时候的歌还不过瘾?你听我给你来一个!你要问我想什么呀献身革命最风流啦啦啦啦……”

我堵上了耳朵眼:“大哥你饶了我吧——咱们聊点儿别的!”

王东唱完最后一个“啦”一甩头:“那就聊点儿别的。听说你在监狱的时候去找过那几个糟蹋嫂子的杂碎?”

我说:“找过揍了几个没意思全他妈鼻涕……哎你除了刺激我就不会说点儿别的了是吧?”

王东吐了一下舌头说声“对不起”问我:“听说家冠找过你?”

“找过我回家以后的第二天早上”我说“跟我装呢。你猜他说什么了?他说宽哥啊不是兄弟不去看你我忙得是一点儿时间都没有啊。你说这不扯淡吗?我没怎么跟他罗嗦让他走见了他我就反胃。他非要给我一千块钱我收了不拿白不拿。他是什么意思我很清楚他明白我在下街还有那么一点儿号召力暂时不想惹弄我机会一到他就好出手了。我打算好了对这种人不能直接跟他玩明的得慢慢来……”“宽哥我插你一句话”王东吐了鱿鱼在脚下一下一下地碾“知道他为什么对你这样吗?别被他迷惑了。你还没出来的时候他狂得像驴**插了鹰翅膀他亲口跟棍子说等张宽出来我要一次性砸挺了他不给他一点儿摇起来的机会。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对你改变态度了?哈郑奎跟他‘里鼓’(内讧)了!这小子的脑子再大也有失策的时候。他太拿自己当根葱了把郑奎当成自己的小伙计。郑奎是那种人?郑奎……”

我摇摇手不让他说了:“这事儿我知道郑奎前几天找过我。”

王东吃了一惊:“他也找过你?”随即一摇头“哈都来不及了……”

我淡然一笑:“不是来不及了他是真心想要弃暗投明。”

回来以后大约一个月的一天早晨我正站在小黄楼对面看那扇曾经是杨波家的窗户郑奎站在了我的身边。我纳闷地问他找我干什么?郑奎不说话拉着我的手直摇晃脸上明显泛着痛苦。我灵机一动拉他进了一家小饭馆什么也没问先点了酒菜。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郑奎哭了哭得很伤心他说他对不起我哥以前他和家冠一起跟着我哥混没给我哥出多少力我哥就出事儿了在我哥死的这个问题上他有责任他应该一直呆在我哥身边的。从他的话里我听出了端倪这小子跟家冠之间肯定生了很大的矛盾。我不说话看着他唠叨后来他不哭了从怀里拽出一把仿五四手枪递给我说:“宽哥你出来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这个你拿着。我曾经跟过一哥一哥过去了你就是我的新大哥。”我说我不想混社会了你还是跟着家冠吧。郑奎的眼里冒出一股凶光:“宽哥别提他那不是个人我这辈子跟他势不两立!”

见我微笑着不说话郑奎急了开机关枪似的说:“当初一哥对我们那么好没有吃的给吃的没有穿的给穿的没有钱了还给钱花他自己都舍不得抽盒上档次点儿的烟。当初一哥要去剁了洪武我跟家冠商量不让一哥去我们想要偷偷去把事情办了。家冠说一哥是一哥咱们是咱们凭什么替他卖命?后来我才知道在这之前我跟家冠干的那些事情全是这小子捣的鬼!他就是想利用这些事情惹毛了一哥然后让一哥跟洪武火拼……宽哥我说不下去了我对不起一哥!可是当初我真的不知道家冠的用意啊。你跟一哥进去以后我多少有些明白了也劝过家冠别再折腾林……嫂子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可是他不听甚至说你如果不愿意跟着我你可以走。当时我玩野了心了没考虑那么多还跟他在一起。后来我帮他办了不少昧着良心的事情……最可气的是去年他为了垄断红塔山烟的专卖权让我带人打了好几个烟贩子有一个被我砍掉了手。就在你快要从监狱出来的时候出事儿了他让我去投案我没听他的出去躲了几天这小子派人找到我说我违反了‘家规’让我自己剁一根指头去。不错这个规矩是我们当初定的可是我想不到他竟然会在我的身上使。我没听他的他就派钱风他们到处抓我扬言要砍我的手……宽哥你说这样的人我跟着他干什么?在他的眼里我连只苍蝇都不如!宽哥我想好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我要像六年前跟着一哥闯江湖那样跟着你你就是当年的一哥!”

我怎么会是我哥哥?我比他有能力我笑了:“大奎你没觉得刚才这话说得很没意思?”

郑奎呸呸两声脸红成了茄子:“知道了知道了我错了我不该在你的面前提一哥。”

我把枪给他揣进怀里轻声说:“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别拿我当‘膘子’待你二哥我不傻。”

郑奎急了猛地把枪给我掖到了腰上:“宽哥你是不是需要我剁一只手给你你才肯相信我?”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别好枪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最近你先不要找我继续躲着以后我会找你的。”

出了饭店我没有停留直接奔了广场兰斜眼在广场摆摊卖服装。找到兰斜眼我直截了当地问他知不知道家冠跟郑奎的事情?兰斜眼一惊一乍地说:“你的消息这么不灵通?那两个混蛋早就‘里鼓’啦!我跟大奎他哥哥是同学这事儿刚出我就知道了……对了大宽大奎是个不错的伙计够实在够魄力!你进去的那几年他经常找我聊天说起你哥来就抹眼泪说他对不起你哥。得明白了这小子想要跟着你混。大宽哥哥还是那句话别出来混啦时代不同了那条路行不通啊。你看我我跟金龙合伙弄了这么个摊子多好?钱不少挣脑子也不遭罪关键是家里的人不跟着受折磨。”

兰斜眼跟金龙勾搭起来了我在监狱里的时候就听说过心里非常别扭又说不出什么来摇摇手走了。

王东见我咬着牙笑得怪异顺着我的目光把眼睛定在一个女人的大屁股上舔一下嘴唇一脸谗相。

我扳回他的脑袋笑道:“我在笑老斜呢下街没人了?苍蝇趴在驴**上找了金龙这么个大头。”

王东嘬了一下牙花子:“我找过他他说当初他被人折腾怕了家冠不理他干脆‘挂’了金龙。先攒着一起来。”

我的心里依旧不爽:“蛤蟆不长毛他就那么个品种。算了他对我还算不错拉倒吧。”

王东说声“也好下街老哥哥嘛”一甩头:“你说郑奎是不是在跟咱哥们儿玩邪的?”

我推了他的脑袋一把:“别把人想得那么坏都这样你还活的什么劲?”

王东一怔扑哧笑了:“你以为我还像以前那么没脑子啊化验化验你罢了。行给小王八来个釜底抽薪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