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斗破鞋

这个星期天的早晨很特别雾气像是从地里钻出来似的飘得到处都是整个下街朦朦胧胧跟一幅水墨画一样。我站在房顶上眼睛朝着杨波家的方向看眼前什么也没有就像被一张毛玻璃隔着。我妈在我家院子里的厨房边站着扯着嗓子喊:“都起床啦吃饭。”我从房顶上跳下来贴着门框泥鳅一般钻了出去。我妈没看见我依旧喊我听见我爸爸在大门口嘟囔:“这小子这几天跟丢了魂似的怕是有什么心事呢。”他的口气怪怪的好象知道了我心里惦记的是什么。

我觉自己真的是块练轻功的材料从我们家到小黄楼三百多米的路程我只错了几下脚就到了汗不出气不喘腰板儿溜直胸口胀得像是打了气。在小黄楼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站了片刻我提一口气纵身跳上了背后的台阶搓一下眼皮定睛朝杨波家的窗口看去。窗口有个身影一晃我依稀觉那是杨波她穿着那件曾经盖住我脑袋的黄衬衫马尾辫悠忽一甩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她看见我了!我跳下来疾步穿过马路蔽在楼下大门口后面三两把将汗衫扎进裤腰跺两下脚极力让自己显得矜持一些迈步站到了门口。那条流浪狗溜达到我的脚下抻着脖子嗅我的脚两下不满地闪到了一边。我这才觉我的鞋裂了一个大口子一只大脚趾钻出脑袋硬生生地戳向前方我慌忙甩一下脚让裤子遮住它。这样我就不能叉开腿站立了只好取一个稍息姿势别别扭扭地杵在那里。我想旁边要是有棵树就好了我可以将肩膀倚到树上一手叉腰一手捂住胸口那只鞋子没破的脚可以打几下拍子然后我就可以像吊嗓子那样咿呀咿呀地装戏子了。

说到装戏子我就想到了林宝宝的妈林妈妈就喜欢装戏子。我模糊记得十几年前她就在这里装过戏子。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这栋漂亮的楼房是一片墙头上满是茅草的砖石房砖石房的前面有一个戏台子戏台子是用土垒起来的四周长满茅草草丛里不时有指甲大的花儿露出来。隔上月儿半载戏台上就架起几根竹竿晚上就有电影看了什么《地道战》《地雷战》《卖花姑娘》《火车司机的儿子》……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烫着大花卷儿头的女特务她们一律**高耸蜂腰肥臀常常让我想入非非觉得她们一定很风骚比林宝宝她妈还风骚长大了我一定要娶一个这样的老婆。看电影对我们来说就跟过年差不多过年的时候有人在上面唱样板戏一个个描画得跟年画一般。那时候没什么年画墙上贴的全是样板戏里的人物林宝宝她妈就跟年画里的李铁梅一样漂亮只不过她的脖子上挂了两只破鞋脏忽忽的就像两截烤地瓜。

记得那天她弯着腰站在戏台子上两只破鞋搭拉在她的脖子下面风一吹悠悠地晃似乎有臭味飘出来。

她从早晨就站在那里傍晚她依旧保持那个姿势站着背后是一片夕阳她好像是睡着了。

看热闹的人中午就散去了她的身边什么也没有茅草被风吹倒了狗爪子似的伸向她。

王老八举着一根棍子挑下她的破鞋说声“家去吧”就走了她直接坐到了那片茅草里。

林宝宝的爸爸拉着林志扬来了站在台子下看她她抬起憋得像馊馒头的脸对着天说:“我是梅兰芳我会唱戏我要唱贵妃醉酒……”林宝宝的爸爸说你唱吧你不怕把咱们家的人都唱死你就唱。林宝宝的妈就唱:“奶奶你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林宝宝的爸爸说人家梅兰芳还唱过这个?你连梅兰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林宝宝她妈不唱了她说:“老林我累了我要吃肉包子一顿吃仨。”林宝宝的爸爸从腰后面摸出一个纸包递给她一个人走了。那个纸包里包着一个抹了猪油的馒头林宝宝的妈没吃递给了林志扬。

传说那天斗破鞋不是因为林妈妈的破鞋问题是因为她偷厂里的线手套给林志扬织了一件毛衣。

我妈也从厂里往家带手套可是我妈没有被拉到戏台子上挂破鞋因为我家被扒过房子算是照顾我家。

没挂手套而是挂破鞋是因为林妈妈勾搭她徒弟的原因破鞋是王老八让挂的王老八那时候是街道革委会主任。

那时候大家都喜欢看斗破鞋的下街老前辈级别的破鞋都“收山”了就斗新一代的破鞋玩儿。

后来林妈妈就经常自己爬上戏台装戏子依旧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再后来她走了走得无影无踪就跟火化了似的。大人们说她走了以后她的徒弟就疯了整天光着两片没有几两肉的屁股在街上跑见了女人就喊:“你妈逼你妈逼……”最后那句“你妈逼”喊到一半就被一辆卡车卷进了车轮子底下。我十几岁的时候帮林志扬打过一架原因是一个同学笑嘻嘻地对他说“你妈逼”。我们俩把那个同学打得鼻青脸肿那个同学哭着回家了从那以后林志扬就有了一个外号——你妈逼的。想到这里我笑了我得有好几年没喊林志扬“你妈逼的”了。

“大宽可找到你了!”我这里正踮着脚笑林志扬从后面冲了过来“你站这里干什么?”

“哈你妈逼的正想你呢”我回了一下头大喇叭裤冲他一扫“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林志扬一把拽了我个趔趄“快我看见了烂木头!”

“**他早不来晚不来……”

“别唠叨啦”林志扬扯着我就跑“他们来了七八个人就在你们家附近晃荡!”

“什么意思?”我回头望了杨波家的方向一眼一把将他推到了大门后面。

林志扬的脸黄得像是涂了一层屎上下牙碰得“得得”响:“这下子麻烦大啦!你猜他带了谁来?大有!就是我以前对你说过的住在海运广场那边的那个老混子……还有金高这我也说过的很猛的人啊。大宽你得理解我……刚才我没敢靠前我怕我直接被他们撂在那里……”我顾不得多想了撒腿就往马路对过跑杨波的影子在我的眼角边一闪。

林志扬尾巴似的拖在我的后面不停地唠叨:“大有很猛啊大有很猛啊……当年他一个人扛着把铡刀追杀彭家二虎那帮人砍出一路血来。真没想到他跟凤三是一条线上的听说他跟凤三是拜过把子的兄弟。还有金高这个混蛋他一直跟在大有的身边下手比大有还狠。我听人说他现在跟南市一个外号叫蝴蝶的伙计在一起混谁都不怕逮谁灭谁没个阻拦……”我一路狂奔根本听不见他在唠叨什么脑海里全是我哥哥的影子我看见哥被人用铡刀砍翻在地血光四溅。

我俩刚冲进我家的那条胡同就看见了家冠家冠趴在墙头上往我家的方向踅摸。

我站住冲林志扬一偏脑袋:“把他拉下来。”

林志扬刚要过去拉家冠家冠就出溜了下来萎在地上大口地喘气。

我拣了一块石头拿在手里站在他的头顶上问:“你看见什么了?”

家冠猛一抬头忽地站了起来:“二哥我看见烂木头了!他带着一帮人在你们家门口指点了好长时间……后来他一个人走了一个老青年进了你们家。”趴上墙头瞄了一眼跳下来接着说“还有几个小子在你们家门口蹲着呢。那个大个子我见过叫金高我经常看见他在广场‘拉阔背’(端着架子晃荡)家是武胜街的我一个哥们儿跟他住一个大院。二哥你先别过去那帮人肯定是来找事儿的你过去一定吃亏。”我把他拉到后面扒着墙头看了我家门口一眼。果然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家伙蹲在那里抽烟脸绷着看不出表情。我转回头盯着家冠看了一会儿开口说:“你怎么知道这边来了人?”

家冠说:“斜眼儿让我来找一哥我就来了。斜眼儿帮一哥做了个炒栗子的炉子让他过去看看……”

我摇摇手不让他说了:“你马上去喊王东过来让他多带几个人快去。”

家冠撞开林志扬一下子窜没影了。

林志扬哼了一声:“这小子怎么回事儿?哪里热闹他出现在哪里。大宽咱们直接过去‘开砸’还是再等一会儿?”我掂了掂手里的石头示意他蹲到地上:“不着急。我估摸他们不是来打架的要是来打架烂木头直接就带着人冲进我家去了。烂木头走了大有进了我家……你猜这是什么意思?我觉得这是来讲和的。凤三不是已经进去了吗?大有是个老江湖他不可能在这个当口来找我哥的麻烦……”话音未落胡同里就传出我哥的一声大吼:“都给我滚!告诉你这事儿没完谁来都不好使!”我下意识地跳起来翻身越过墙头直接冲向了那帮人一举手才知道手里的石头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我哥用手上提着的汗衫冲我一挥:“这儿没你什么事儿回去!”

旁边站着的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挡了他一下歪着脑袋笑:“兄弟脾气这么暴躁可不好。”

我哥冲他扬了扬下巴:“有哥我跟你不熟悉你还是回去吧等凤三出来我跟他直接说话。”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大有?我禁不住将自己的眼睛盯上了他满是伤疤的脸。尽管他的脸上看不到那些传说中的煞气但当他把微闭着的眼睛一睁时我还是感到了一股秋风肃杀。大有收回看着我的目光半张着嘴巴左右看了看垂下头猛地一甩斜着眼睛看我哥:“那好那就等他出来亲自跟你对话。不过你记住了我不是来求情的也不是为了凤三是木头求我来的。我还是那句话石头不是烂木头砸的。好了我回去了。你不要对我有什么成见我跟孙朝阳的关系也不错我希望咱们以后别总是别扭着那样很没意思。”我哥咬着牙话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我也请你记住一句话下街这个地方我说了算谁也别想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想三想四谁要是那么想了麻烦你告诉他结果就是一个死。”

大有一边嘴角翘着一边嘴角撅着一个烟头淡然一笑:“那是大家都明白不过说话不要那么狂气。”

我哥哥甩一下汗衫转身往门里走:“到此为止。”

一直蹲在对面的一个浑身腱子肉的大个子忽地站了起来:“别走呀话还没说完呢。”

我哥回了一下头:“你有那个级别跟我说话吗?”

大个子一把拽开大有硬硬地站在我哥哥对面:“我觉得我有。”

我哥微微抬了抬下巴:“来先跟哥哥过过码头。”

“金高。”大个子支一下鼻孔慢条斯理地说。

“哦金高啊”我哥哥皱一下眉头笑了“听说过你可以走了。”

“大金”大有伸出胳膊挡住正要往前挪步的金高随手关了门“别这样张毅这是误会了。”

“别跟我装”金高退回来把手一甩“谁大谁小那还得扔碗里滚滚看。”

大有把身子倚在墙上有些沮丧地扑拉两把头皮摇摇头把脸转向了我:“你是张毅的弟弟吧?”没等我说话金高冲我晃了过来:“你来干什么?打我?”我笑了笑:“我没那么想回来吃饭呢。”金高上下打量我一眼悻悻地横了一下脖子:“怎么下街的伙计都这样?跟他妈吃了枪药似的土包子。”这话让我很是不爽刚想戕他一句林志扬拉我一把冲金高点了点头:“金哥我认识你我是扬扬。”金高傲慢地瞥了他一眼:“卖袜子的?好嘛这德行”把大有从墙边拽过来搂着他的肩膀转身就走“有哥拉倒吧以后咱们不来了这都什么素质?”大有冲我回头一笑:“回去跟你哥说有时间过去找我玩儿我一般都在家。”走出去好几步我听见金高在嘟囔:“真没劲你说你一个大哥级别的为了个**凤三掉这个架干什么嘛。”林志扬跟了一句:“有哥金哥千万别想多了一哥刚出来什么潮水现在还不摸担待着点儿啊。”

我抬脚踹在他的屁股上:“你妈逼的胡说什么?还要不要造型了?”

林志扬摸一把屁股一眼瞄准了我的脚:“哟呵?破鞋?”

我收回脚没接这个茬儿:“要不别人都瞧不起你呢我哥的这点儿面子一下子又让你给丢光了。”

林志扬捏着下巴自言自语:“我明白了‘街里’的这帮孙子‘尿’了让‘严打’给吓着了怕折腾进去呢。”

我觉得他说得似乎在理刚才这帮家伙一个个都挺阴森的一般不会这么软和。

林志扬紧着嗓子说:“快了快了都快了啊……大搜捕已经开始了。”

我知道大搜捕已经开始了这几天街上的警车咿里哇啦乱叫跟池塘里的蛤蟆似的下街这边稍微有点儿毛病的年轻人都被抓起来了前几天警察还找过王东调查他以前去火车站偷东西的事情差点儿没回来。林志扬吓得不轻除了卖袜子偶尔去他姐姐饭店帮忙以外基本上不敢在街上瞎晃悠了。我说:“你的意思是他们不敢闹事儿了怕抓进去?”

林志扬的眼睛没有目标地乱晃:“是啊……大宽我估计我也快了就这几天。”

我笑道:“别吹啦就你这样的‘小拾草’还抓你?你以为你是个人物?”

林志扬的眼睛躲闪了一下:“有些事情你不懂。”

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兰斜眼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你别看扬扬整天往你哥那边靠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谁都不知道。我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兰斜眼说那天我跟麻三儿一起喝酒麻三儿说去年扬扬在凤三那边干过一阵两个人很热乎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不去凤三那边了不过私底下还有联系。我把这事儿告诉了我哥我哥说我知道他那是没有办法凤三在关键时刻帮过他现在我出来了他自然偏向我。然后就不让我说了。我记得林志扬有一阵不在下街玩听说他跟市里的几个混子打得火热突然有那么一阵回来了长头剪了喇叭裤也换成了直筒裤老实得像只病猫。我估计这家伙是在外面惹了什么事情不然依照他的脾气是不会那么老实的。我笑了笑:“你跟他们也差不多都是惊弓之鸟。”

林志扬咧咧嘴想笑又没笑出来探手抓了一把墙头上的茅草一下一下地甩:“是啊我是应该找个地方躲一躲了这样下去早晚得进去吃‘二两半’……”回头瞄了胡同口一眼讪讪地摇了摇头“刚才那帮孙子也太狂妄了尤其是金高他仗着点儿什么?老子混的时候他还没扎出毛儿来呢妈的再‘慌慌’我灭了他。”我拉他往外走了几步小声说:“我也觉得这个混蛋挺‘慌慌’的刚才还跟我哥装呢有机会咱哥儿俩弄他一家伙?”林志扬皱了一下眉头:“别这么想不值得这事儿一哥心里有数咱们都应该听一哥的。”我推了他一把:“哈我这是化验化验你呢我可没那么想。”

刚走出胡同迎面跑过来气喘吁吁的王东:“大宽那帮孙子走了没有?”

我说走了没打起来他们不是来打架的。

王东甩着一头汗水一惊一乍地说:“不是来打架的?刚才他们还把胖子踹了一脚呢。妈的胖子也太窝囊了一脚踹在地上连个屁都没敢放……”王东喘口气继续说“刚才我正在家里吃饭家冠就冲了进来说烂木头领着一帮人在你们家门口转悠。我怕我妈担心先把他支走了就去找胖子让他先召集兄弟们过来看看。谁知道我刚安顿好我妈胖子就一身灰土的来了哭唧唧地说刚才他在路上碰见那帮人了里面有个伙计他认识想上前打个招呼结果直接被一个大个子踹倒了那个大个子还要上来踢他他跑了……”我问:“家冠呢?”王东说:“那个小混蛋顶什么用?老早就没影了。”“你提着把刀干什么?”林志扬劈手夺过王东手里的一把菜刀顺手插到自己的后腰上“归我了我姐姐那边正缺这个。”

王东过去抢菜刀:“拿来拿来我家就这一把给你了我家用什么?”

两个人正在拉扯家冠丧家犬似的一头扎了过来:“二哥他们人呢?”

我说走了你也走吧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家冠舒一口气来回看了两眼嘿嘿一笑:“二哥刚才我看见杨波了他跟那个傻逼青年走了。”

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好一起吃饭的吗?我的胸口蓦地一堵:“哪个青年?西真?”

“对那个傻逼青年就叫西真”家冠笑得像个汉奸“二哥你可真能沉得住气好歹买了挂爆竹让人家给点了冤不冤啊你?”我猛地蹬了他一脚:“滚蛋!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哪来那么多废话?告诉我你看准确了?”家冠抱着腿不停地跳:“帮你说好话你还打我……看准了就在小黄楼的楼下。西真骑着崭新的二六车子刷地停在她的旁边两个人没说几句话杨波就上了人家的车子还是叉开腿坐着的真**难看。二哥前几天我就跟你说过干脆废了傻逼青年拉倒跟他讲什么仁义道德?依着我我早就骟了逼养的了。”我感觉自己的血全都凝固了牙齿几乎咬碎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眼前什么也没有全是西真和杨波的影子我看见杨波叉开腿坐在西真的车子后面风一般地闪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小黄楼那边的只知道自己像一头丢了猎物的狮子瞪着那扇熟悉的窗户大口地喘气。

大雾已经散尽黄澄澄的阳光铺天盖地歌声塞满了我的脑子:“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

干起来?我他妈跟谁干起来?我困兽一般绕着一棵树转感觉自己就像一包炸药即将爆炸然后四分五裂。

我停下脚步用脑袋拼命地撞树树上掉下来的灰尘钻进了我的眼睛疼阳光刺向我的脸眼泪就出来了。我偎着树干坐下来呆呆地望着那扇窗户盼望着奇迹能够再次出现期望杨波打开窗户站在那里晾那件黄色的衬衫期望她像往日那样在雾气散尽的早晨迈着轻盈的步子甩着漆黑油亮的马尾辫风一般从小黄楼的大门口出来然后让我尾随着她慢慢消失在去学校的那条小路上。这时候我听见了一种有节奏的声音。这声音很单调像心跳像小时候我妈拍我睡觉像我跑步时的脚步声咕咚、咕咚。这些声音是从脑子里出来的就像颅骨沿着骨缝一点一点裂开互相摩擦着似的杨波、杨波、杨波、杨波……声音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快我听见我在念叨杨波、杨波、杨波……

“杀人啦——”一阵凄厉的喊叫从背后传了过来我回头一看一群人蜂拥扑向我家的方向。

“二哥二哥!”家冠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我感觉他跑得很慢就跟电影里的慢镜头一般。

“你怎么还在这里‘上神’?”慢镜头一下子恢复了正常家冠在摇晃我的肩膀“出人命啦!”

我猛然想起我跑过来的时候王东跟林志扬在抢那把菜刀莫非是他们两个打起来了?

这个怀疑并非空穴来风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们两家不和属于“世仇”。

我妈说大喇叭整天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时候他们那个工厂要在下街戏台子上开一个万人批斗大会厂里的造反派们已经找到了地主、资本家、反革命也找到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流氓打手就是差一个妓女了要拉林志扬他奶奶去。林志扬他奶奶走不动路需要板车拉着站到台子上也需要两个汉子架着台风不佳。出于人道考虑他们就让林志扬他妈去了没挂破鞋只是剃了个阴阳头挂了一个写着“妓女分子某某某”的牌子。批斗会结束以后林志扬他妈赖在台子上不走问她她就说厂里凭着真婊子不斗斗她这个婊子的儿媳妇她不服气。问她谁是真婊子?她说番瓜包。

番瓜包是王东的妈。据说58年的时候王东他妈从河南要饭来了这里。那时候王东他爹已经快五十岁了打着光棍。一看下街来了个大姑娘就把她领回了家三个番瓜包子打了她虽说全家老小挨了饿可毕竟人家最终成了老王家的媳妇。她长得很丑像李逵。王东的爸爸更丑像李逵的哥哥。王东上面的两个哥哥都像李逵。王东在他们家算是一个异类不丑应该算是很漂亮像西门庆。这样街面上就传言王东不是王家的种儿番瓜包偷汉子是个婊子。番瓜包到底是不是个婊子谁也不知道因为找遍了下街也找不出哪个人长得像西门庆也就是说王东的根儿到底在哪里是个未知数。

林志扬他妈过足了嘴瘾刚回家番瓜包就打上门来了一丑一俊一胖一瘦二位巾帼就战成了一团。我妈说那天整个下街鸡飞狗跳揪下来的头满街飘就像下着一场黑雪。大人打孩子们也没闲着骨碌骨碌满街滚。两家的男人倒是挺有意思起初指指戳戳地对骂后来双双不见了。大战结束之后老婆孩子们在小树林里找到了他们俩混蛋在喝酒“哥俩好、五魁”的划拳声此起彼伏。街上人说这俩混帐东西在厂里是师徒关键时刻抹不开面子干脆不打了装糊涂。后来尽管孩子们还在一起玩耍两家的大人就不说话了两家的爹师徒还是师徒只是再也没在一起“哥俩好”过。

我一路飞奔一路想肯定是王东把林志扬给砍了他以前说过别看我跟扬扬平常有说有笑心里想什么自己都明白现在我给他面子那是因为他比我大几岁还是邻居他再拿我当小孩使早晚让他好看。王东这家伙打人可够很的有一次我们去小湾码头钓鱼因为占地方跟人吵吵了就句他抓起马扎就把那个人给砸倒了那个人躺在地上告饶他不答应蹲在人家的头顶上继续砸直到那个人不能动弹了为止。我俩往回跑的路上他说打人就应该这样一次性砸“挺”。

跑到兰斜眼家的那条胡同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等家冠追上来我问:“打死谁了?”

家冠吼吼地喘气手指对着我家的方向一个劲地哆嗦:“死了死了……大个子金金高。”

金高?他不是已经走了吗?他那么威猛的一个人谁那么牛能把他给打死?

我避开几个往前涌的人一把将家冠拉到了胡同里的一个草垛后面:“你说谁死了?”

家冠好歹把气喘匀和了揪着胸口说:“是金高就是烂木头领来的那个大个子……刚才你走了胖子从东胡同那边跑进来了后面跟着金高。金高追着打他……扬扬上去拦他说了没几句话扬扬就被他摔倒了然后他就踩着扬扬的脖子让他喊爷爷。王东过去拉他他把王东也放倒了堆在一起用脚踢脑袋……”“喘口气慢慢说”我一边盯着我们家的方向一边点了一根烟沉声问“胖子又怎么惹了他?”家冠说:“谁还来得及问?我都吓傻了想往你们家跑去找一哥。他看见我想跑追过来把我也踢倒了说谁跑谁死。转回头去又踢扬扬……这时候王东哥已经翻墙跑了。我还没看清楚金高就倒下了满脸是血。我看见扬扬举着一把菜刀剁金高的脑袋一剁一溜血一阵就剁没气了我估计他真的死了。”

完了!我感觉脑子一下子空了……林志扬这下子麻烦大啦狗急跳墙可这墙跳得也太有“实力”了。

林志扬肯定是完蛋了不说警察抓你就是金高的兄弟也放不过你了。

我摔了烟头猛地一推家冠:“你赶紧去找王东让他来我家!”

说完我箭步往我们家的胡同方向跑去。

刚冲到胡同口就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架着满身血污的金高走了出来。

他没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憋在毛孔里的冷汗一下子全出来了。

“哎别动我啊谁动我我跟谁急啊”我哥在金高的后面跟几个警察在拉扯“我可什么也没看见你们这么对待一个失足青年可是违反政策的。”他的口气有些无赖像是在说相声。那几个警察的脸色苍白不知道应该抓住我哥的胳膊还是应该放开他前后挪脚类似在跳踢踏舞。我哥看见挤进来的我冲我一笑:“你看看他们这是什么态度?你可以作证刚才我在这里没有?”王东从侧面挤过来一把拽开我哥身边的一个警察:“别动手啊领导他根本就不在这里刚才我在这里我什么都看见了你们问我好了。”警察就势扭住他三两把将他推进了人群后面的一辆警车。我哥冲警车笑了笑刚要转身回家一个中年警察从车上下来冲他一招手:“张毅你也得来一下有别的事情问你。”

我没顾得上看我哥随着人群涌到了警车旁边的一辆破得像牛车的救护车旁边。

金高已经被抬上了救护车车门嘭的一声关上了随着一阵唏嘘一路远去。

我这才转过头来找我哥他已经微笑着跟在王东的后面上了警车宽阔的背影在人缝里一晃。

兰斜眼站在警车边嘴张得老大嘴唇之间有连绵不断的唾沫丝连接他的身边站着可智和西真。

人群仿佛在一刹那散开了四周没有一丝风地上脚印杂乱零星的冰棍纸直挺挺地躺着。

杨波就站在那些冰棍纸上面站在几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旁边我的脑子里一下子泛出娇美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