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荷肯——新堡的列车上;提尼克站一侧
10月10日,星期六,凌晨0时26分
一行人两组坐定:珍、罗德和扮演骑士的殷波利位于稍前;德威特、雷恩、布鲁克和亚罕四人则选了车厢中央两两相对的座位。
车子尚未开动,布鲁克直直盯了德威特一会儿,转头对坐他前面的雷恩猝然地说:“雷恩先生,您今晚说的有些话,令我感触颇深……您曾提到在刹那之中,蕴含着‘无尽悠悠岁月’——当一个人坐在被告席上,等待着陪审团的一声裁决,死亡?抑或步出法庭开始新生?全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决定。无尽悠悠岁月,说得真是好啊!雷恩先生……”
“是啊,说得真是准确极了。”德威特心有戚戚地附和着。
“哦?你也这么认为啊?”布鲁克瞅了一眼德威特平静的脸孔,“这让我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部小说——我记得是安布鲁斯·毕亚士写的,一部相当独特的小说,书中写到一个人面临绞刑,就在那——呢,怎么说呢?在行刑的那一刹那间,这个人居然把自己的一生,从头到尾,没有一个细节遗漏掉地在脑中重演一次。雷恩,这和您所说的无尽悠悠岁月是一个意思是吧,我相信也一定还有不少作家曾处理过这样的想法吧。”
“我想我也看过这部小说,”雷恩回答,坐在布鲁克身旁的德威特也跟着点头,“时间这个概念,正如多年来科学所告诉我们的,是相对的。我们就以梦做例子——往往我们醒来,觉得整个睡眠的期间都做着梦……然而,一些心理学者告诉我们,做梦的时间其实极其短暂,是发生在无意识的睡眠和醒来恢复意识交接的那一瞬间,短短的一瞬间。”
“我也听过这个说法。”亚罕说,他坐德威特和布鲁克对面,脸向着两人说话。
“我真正想的是,”布鲁克说——他又转过头看看德威特——“这种特殊心理现象的某种应用问题。约翰,我忍不住好奇——我相信其他人也和我一样——今天,在宣判那一刹那,你脑子里想到的究竟是什么?”
“也许,”雷恩体贴地拦阻,“也许德威特先生不想再谈这个。”
“正好相反,”这个矮小的证券商这会儿两眼发亮,脸上表情鲜活无比,“那一刻所带给我的,是有生以来最特别的一次经验。我想,这个经验正可充分支撑毕亚土的小说宗旨,也完全符合雷恩先生所说有关梦的理论。”
“难道那一刻你脑中所浮起的,也是你这辈子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亚罕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不不,不是那样,我那一刻想到的事好奇怪,而且根本是件不相干也应该不会再想起的事……”德威特猛地往绿色的背垫一靠,急急地说,“是有关某个人身份的事情。大约九年前,我被纽约法庭选为一件谋杀罪审讯的陪审员,被告是一个颇粗矿的潦倒老头,他被控在一间公寓里刺杀一个女人,是以一级谋杀起诉的案子——地方检察官证明,这毫无疑问是经过仔细策划的一桩杀人案——因此,凶手也绝不可能是冤枉的。可是,在为时并不长的审讯过程,甚至后来到陪审室我们讨论他是否有罪时,我脑子里怎么也挥不走一个感觉,就是在这之前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被告,于是,和其他人没两样,我努力想记起这个人到底是谁,但直到我疲累得宣告放弃为止,我始终记不起这个人是谁,我究竟是何时在哪里见过他……”
这时,汽笛一响,车身一顿,列车吭哧吭哧发动起来,德威特稍稍提高嗓门:“长话短说,我和其他陪审员一样,按照警方所发现的证据,相信这个人的确犯了谋杀罪,也投了有罪一票,陪审团做了有罪的决议,这个人也就被判处极刑并依法处决,事情到此为止,我自然也就把这整件事抛到脑后了。”
列车正式开动出站,德威特停下来,舔了舔嘴唇,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接腔:“我说奇怪的部分就在这里,在这九年来,我从未再想到这个人或这件事,但今天,当陪审长起身要宣告我命运的那一瞬间——很不可思议的是,应该说就在法官询问陪审团结果那句话尾音刚落,到陪审长第一个字才要出口这短短的一瞬间——忽然,毫无道理的,我脑子轰然一声,一道灵光闪了进来,我不仅在那一刻奇怪地想起这个被判极刑的人的长相,更奇怪的是,我也同时记起来他是谁,以及我是在哪里看过他了——你们想想看,整整隔了九年的时间,打从我脑袋里根本不再想到这个人开始。”
“那他是谁?”布鲁克好奇地问。
德威特笑了起来:“所以我才说事情很奇怪……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浪迹南美,偶尔来到个叫巴瑞纳斯的小地方,在委内瑞拉查莫拉一带。有天晚上,我正要回我寄居的小屋,经过一条暗暗的小巷子时,我听到有激烈打斗的声音。当时我年轻气盛,比起现在我敢说要有冒险精神多了。
“我身上带着一把左轮,于是我赶快从枪套拔出来就往巷子冲,发现有两个衣衫褴褛的当地人,正攻击一名白人,其中一个还手抓一把弯刀往那白人身上砍,于是我一扣扳机,子弹打偏了。但我看到,那两名拦路贼吓坏了,撒腿就跑,那个被攻击的白人瘫在地上,身上有好几处刀伤。我走过去看他时,心想这人的伤势一定很严重,但他却自己撑着站起来,在裤子上抹抹流出的血,小声地跟我道了声谢,就一跛一跛走掉消失在黑暗中。在这期间,我只匆匆看了他的脸一眼。这个人,我在二十年前救了他一命,也正是后来我把他送上电椅的那个人,造化捉弄人,是吧?”
在一阵唏嘘的沉默中,雷恩若有所思地说:“这段离奇的故事,值得收入民俗传说里。”
列车仍疾驰着,只有车前灯短暂地割开黝暗的夜幕——这里是威荷肯的荒郊野外。
“但我自己认为这件事最特殊的一点在于,”德威特继续说,“一个我怎么想都解决不了的谜团,居然在我自己生死交关的一刹那豁然而解!记住,这个人的脸我只见过一次,而且是在那么多年前……”
“这是我所听过最神奇的事情之一。”布鲁克仍感慨万千。
“人类的心灵其实远比我们所能理解的要神秘强大多了,尤其在面对死亡的那一刻,甚至会比德威特先生这桩亲身经历更神奇,”雷恩说,“八个星期前,我从报上看到一篇报道,是发生在维也纳一桩谋杀害的细节描述。情形大概是这样子的:有名男子被射杀在所住的旅店房间里,维也纳警方毫无困难立刻查明了死者的身份,这人是个黑社会小喽罗,曾经被各方吸收为线人。谋杀动机很明显是报复,可能因为死者和警方挂钩告密,引起凶手仇视而动手。报道上还说,死者寄居这间旅店已好几个月了,很少出门,连用餐都在房内,好像在逃避追杀。尸体发现时,桌上还摆着吃罢未收的餐具。他在离餐桌七英尺处中抢,致命的一枪,但并未立刻丧命,这是依据现场所遗留的实况推断的:尸体躺在离中枪六英尺远的餐桌脚下,其间的地毯上洒着七英尺长的斑斑血迹。现场有一个很特殊的状况,餐桌上的糖罐子整个打翻了,白色细砂糖洒了一桌,而且有一把在死者手中紧紧握着,一整把砂糖。”
“有趣。”德威特喃喃着。
“这情形似乎很容易解释,死者在离桌七英尺处中枪,努力爬向餐桌,再以不可思议的力量起身,抓了桌上一把砂糖,才力竭倒地死去。但是,为什么?这把砂糖指涉的意义是什么?死者这临终前的拼死举动究竟有什么意义?至此,维也纳警方显然触礁了。我总结这份报道,”雷恩对三个目瞪口呆的听众一笑,“对这些极其诱人的谜题有了答案,于是我写了封信到维也纳。几星期之后,本地的警察局长回了我一封信,信上说,凶手在我的信寄到前已遭逮捕,但我的推断正确地解开了死者和砂糖之谜——这个谜在凶手坦白后,维也纳警方仍大惑不解。”
“那您的推断到底是什么呢?”亚罕问,“光凭这把砂糖,我实在想不出任何可能的解释。”
“我也一片空白。”布鲁克说。
德威特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皱着眉头深思。
“你呢?德威特先生。”雷恩含笑问。
“我想我也不明白这把砂糖所代表的正确意思,”证券商边想边说,“但有一点似乎很明显,这应该是,死者试图指出凶手身份所留下的线索。”
“太棒了!”雷恩高呼,“百分之百正确,德威特先生,非常非常好。但作为线索的砂糖代表什么?这——哦,是否死者想借此指出,杀他的人——当然这个推断是看起来最荒唐的一种——是个嗜食甜食的人吗?或者,代表凶手是个糖尿病患者?这也不怎么对劲。当然,这样的解释我无法满意,因为这个线索无疑是留给警方的,较合理的想法是,应该和警察惯常的训练以及所处理的事物有较直接的关系,如此死者所拼命留下的线索才较有机会成立。因此,除了上述两种解释外,砂糖总还意味着什么——砂糖从形状上来看它像什么?呃,它是一种白色的结晶物体……于是,我写信给维也纳警察局长,当然,砂糖可能意指杀人者是个糖尿病患者;但更可能的解释是,凶手是个吸食可卡因的毒犯。”
众人仍目瞪口呆,德威特轻轻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笑起来:“可卡因,对对!白色、结晶物、粉末!”
“这个被捕的嫌疑犯,”雷恩说,“正是我们这里惯称的毒虫。维也纳警方因此透过这里的警方给我正式的回复,当然也极客气地满是一些谬赞之语,这不必提也不值一提。我认为,这个解释只是最简单是基本的一种。在这件谋杀案中,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死者临死前所展现那种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他没办法也没时间在那一刻像平常人一样思考、一样行动,而是面对死亡,某种特殊的力量引发他脑中一闪的灵光,让他能在那不容延迟的一刻,生死一搏,成功留下这个指明凶手身份的线索。因此,我们可以明白——在生命结束那个弹指之时,人类心灵所爆发出的瞬间力量,多么神奇强大而几乎可说是无限的。”
“我想,这百分之百真实。”德威特说,“真是有趣极了的一个故事,雷恩先生,您谦称您的洞见只是最寻常最基本的推断,这我无法苟同,我以为,只有您了不起的才能和眼光,才能如此穿透事物的表象,直触真正的核心。”
“您要是住维也纳,一定会帮他们弄清更多的谜团。”亚罕也说。
北柏根站已过,消失在背后的黑幕之中。
雷恩叹了口气:“我常这么想,如果说被谋杀的人,都能留下某种信息,让我们能沿此追踪凶手,不管这个信息如何隐晦不明,这样,在犯罪和因果报应之间,必将更为牢靠,而且简单易行。”
“不管如何隐晦不明?真的吗?”布鲁克质疑。
“当然是真的,布鲁克先生,任何信息都比完全没有信息强。”
这时,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帽子压低速着双眼,脸色苍白且痛苦不堪,他从车厢前端走进来,步履踉跄地扑向谈话的四个人。他似乎有点站不稳,全身倚靠在列车座椅的绿色格子靠背上,随着列车的颠动摇晃着,很慢地盯着四个人中的德威特。
雷恩住了嘴,困惑地抬眼看着这位不速客,德威特厌恶地说:“柯林斯。”雷恩的眼中一下子流露出兴趣的光彩。
布鲁克说:“你喝醉了,柯林斯,想干什么?”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讼棍,”柯林斯粗暴地说,他的双眼血红欲滴而且满是怨恨,焦点始终锁在德威特一人身上,“德威特,”他极力想说得文明些,“我想单独和你谈谈。”他把帽子往上推,努力扮出一个和悦的笑脸,但只能勉强挤出一个极恶心的嘲讽笑容,德威特则可怜兼可厌地回答他。
两人相视交谈时,雷恩的眼光从柯林斯痛苦的脸扫到德威特凛然的脸,交替不休。
“听着,柯林斯,”德威特以颇亲切的声调耐心说话,“我一再告诉你,这件事我完全无能为力,原因也都告诉你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不可理喻呢?你难道不知道,你这么做已严重打扰了别人的私人聚会?像个汉子赶快离开吧!”
柯林斯紧绷的嘴垮了下来,血红的双眼一下子漾满泪水淹了开来:“听我说,德威特,”他微弱地说,“你一定得跟我谈谈,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德威特,这是——这是关乎生死的,”德威特露出踌躇之色,众人更是目不转睛看着柯林斯,这个人的惨状和最无法示人的人性全赤裸裸摊在眼前。柯林斯察觉了德威特的动摇,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般想紧紧地握住这一丝机会,他急切万分地说,“我保证,我发誓,如果你再给我一次私下谈话的机会,我绝不会再来打扰你——就这一次,拜托你,德威特,我拜托你!”
德威特冷静地盯住他:“你说真的吗?柯林斯?以后不会再打扰我是吗?再不会像现在这样找我麻烦是吗?”
“是是!我一千一万个保证!”希望的火焰在血红的眼中熊熊燃起,几乎是到了恐怖的地步。德威特一叹,站了起来,向三人致个歉,于是,这一对冤家对头往车厢后走去。
德威特低头不语,柯林斯则如连珠炮一般大声讲个不停,双手飞舞、解释再三,而且眼睛一刻也不敢眨地盯着德威特避开的木然脸孔——正待跨出车厢门的德威特忽然想起什么,把滔滔不绝的柯林斯留在原地,回到三个友人的座位边来。
证券商伸手到他心口的背心口袋里,取出他负责购买的一叠单程票,他自己的新回数票则放回原处,单程票递给亚罕:“富兰克,车票还是放你这儿保险些,”他说,“我不晓得这场瘟疫得搞多久,列车员可能这期间来查票。”
亚罕点点头收下,德威特交代完又往车后走。那头,柯林斯奄奄一息呆立着,德威特一到,他顿时又生龙活虎起来,急急地争辩着。两人穿过车厢门进了最末一节车厢。在他们刚跳入本节车厢时,从这节车厢还能短暂瞥见两人,跟着,雷恩他们看到柯林斯和德威特继续前行,消失在黑暗的末节车厢中。
布鲁克说:“玩火的人终将自焚,我看这个人是完蛋了,德威特才不会傻得去帮这样一个人。”
“我想,他还在指望德威特为隆斯崔的胡说八道负责,”亚罕分析道,“就算德威特真跳出来帮他,我也不会意外,你不觉得吗?他现在心情好得不得了,重获新生的喜悦也许会让他愿意帮忙收拾隆斯崔的烂摊子。”
雷恩没讲话。他转头看向未节车厢,但当然没办法看见那两个人了。这时,列车员从前一节车厢进来,逐个剪票,大家把注意力收回来,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平和了下来。查到罗德时,罗德向列车员指着车厢中段雷恩三人所在,见到德威特不在位子上,有点惊讶。列车员走过来,亚罕递上去六张票,并告诉列车员,同伴中还有一名有事暂时离开,应该很快会回座。
“好的。”列车员回答,在车票上剪了洞,塞回亚罕座位上方的票夹子里,就离开了。
三个人继续天南地北地开聊。几分钟之后,不耐久坐的亚罕抱歉了一声,站起来,手插口袋,在车厢后方走道来回踱步舒活筋骨。雷恩和布鲁克的话题则转到遗产的问题。
雷恩引述一个有趣的真实案例给布鲁克听,发生在多年之前,当时他尚未退休,正巡回整个美洲大陆演莎士比亚;布鲁克则以专业的态度,列举了好几个引发法律争议的问题遗嘱。
列车仍奔驰向前,雷恩两次回头看向末节车厢,但不见德威特和柯林斯回来。一抹忧色悄悄浮上老演员的眼睛。在和布鲁克谈话的短暂间隙。他分心陷入沉思中,但没一会儿,他莞尔地微笑起来,摇摇头,好像要甩开自己的胡思乱想,又热切地和布鲁克讨论起来。
车子开到波哥塔站停了下来,这是位于哈肯萨克近郊的一个小站。雷恩看着窗外,列车很快重新起动。这时,老演员眼中的忧色再次浮现出来,而且比上回要严重。他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指针清晰的指着12点36分,布鲁克察觉到了,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突然,雷恩急急地站起来,把布鲁克给吓得低喊出声:“很抱歉,布鲁克先生,”雷恩口气甚急,“也许我太神经质了,但德威特先生到现在还没回来,让我觉得非常不安,我到后面车厢看一下。”
“您觉得不对劲吗?”布鲁克闻言也惊慌起来,他也立刻起身,跟着雷恩往车后走去。
“我真心盼望是我神经过敏。”两人匆匆从亚罕身边走过。
“两位,怎么啦?”亚罕问。
“德威特一直没回来,雷恩先生觉得不对劲,”律师焦虑地回答,“你也一起去看看吧,亚罕。”
雷恩一马当先,他们穿过通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才一进去,就猝然停步,车厢看起来空空如也;于是,他们三人走进去搜寻,果然这最末一节车厢完全没有他们的踪迹。
三人面面相觑。
“呃,他们跑哪个鬼地方去啦?”亚罕低语,“我没有看到他们任何一个回来过,你们呢?”
“我没特别留意,”布鲁克说,“但我认为他们没有走回来。”
雷恩也并未百分之百地注意此事。他走到一扇车门旁,隔着玻璃看看外头飞驰后退的黝黑田野。跟着,他深入微光朦胧的末节车厢,仔细查看这节车厢的后门。透过玻璃往外看,后头是列车到达新堡站时所加挂的一节特别车厢,也是这班列车现在的真正尾端,以供明天早晨高峰时间列车开回威荷肯时运输大批上班人群所用。雷恩下鄂一收,急急地说,“两位,我要进去查看一番,布鲁克先生,得麻烦你拉住门让它开着,借点光线,里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抓住门把用力一拉,门应声而开,并未上锁。好一阵子,三人站着眯眼以适应几乎全然无光的车厢,什么也看不见,稍后,雷恩猝然然一转头,屏起气……
门的左边是个小隔间——这是列车白天加挂车厢入口们见的方形小隔门特别席。车厢的前端墙壁和作为本节车厢最前端座位靠前的另一面墙壁,构成这个小隔间的前后界线;外侧则是一面寻常的车窗,靠走道这边则开敞着不设墙和门,雷恩就立身于此。隔间内,和车厢其他座位没两样,是两人座的长椅两两相对,在靠前墙车窗一面的座位上,德威特人就坐在那里,头部低垂着抵住胸口。
黑暗之中,雷恩两眼怒睁,德威特似乎睡着了,布鲁克和亚罕从后头挤了上来,雷恩跨了进去,站在座椅间轻柔地推推德威特肩膀,但毫无反应。
“德威特!”他尖利地喊了声,边用力摇着那不动的躯体,还是毫无反应。但这一回,德威特的头却微微一侧,可瞥见他的眼睛。随即又恢复原来垂头抵住胸口的姿势……那双眼睛,即使在近乎黑暗的微光中,仍可看出是一双睁开却全然空洞的眼睛。
雷恩弯身下去,伸手按在德威特的心口。
他马上直起身,搓着手走出隔间,亚罕全身颤抖如一株风中的白杨,两眼死死盯着这黑暗中幽灵般的尸体;布鲁克则失声地喊出:“他……他死啦!”
“我手上沾了血,”雷恩说,“布鲁克先生,麻烦你让车厢门保持开着,我们需要点光线,至少得等到我们找到个知道电灯开关在哪儿的人来。”他穿过亚罕和布鲁克走向原来的末节车厢,“还有,请不要碰他,你们两位。”他直截了当地说。两人都没回话,他们缩在一块,两眼惊魂不定地一直看着德威特。
探头看了看,雷恩找到他所要的,走过去伸长手臂,狠狠地按了好几下——那是车上的紧急按铃。跟着,一声吱吱嘎嘎的刹车声音,整个列车去势不止地继续滑前,再一个踉跄,终于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亚罕和布鲁克两人猝不及防地抓着彼此,才免于跌倒。
按了铃的雷恩跨过车厢连接处,走入他们座位所在的光亮车厢内,他静静站立等着。殷波利这会儿一人独坐打盹,罗德和珍紧靠一起,头几乎是相抵着,此外一些不认识的乘客,不是睡就是静静读报看杂志。一会儿,车厢前端的门猛一拉开,两名列车员沿着过道,一路跑过来,所有睡着或阅读的乘客,全都惊醒或丢开手中的报刊杂志,探头看出了什么事;珍和罗德也一齐抬头,眼睛瞪得老大;殷波利也醒了,站起身来一脸愕然。
两名列车员奔跑着:“谁按的铃?”跑在前头的一个喊着,他是个看起来颇易怒的小个子先生,“干嘛?出了什么事啦?”
雷恩低声说:“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意外,列车员,麻烦你劳驾跟我去一趟。”
珍、罗德和殷波利三人齐奔过来,一些乘客也凑了过来,不知所措地问出了什么事。
“哦,不,拜托你,德威特小姐,你等在这儿,千万别和我们去;罗德先生,麻烦你带德威特小姐回座;还有殷波利先生,你最好也留此地帮着照料德威特小姐。”雷恩意在言外地看着罗德,罗德的脸色刷地白了,他抓着发慌的年轻女郎的手臂,半扶住半拖走回座位。这时,另一位列车员也到了,是个高壮的男子,他推动着簇拥的乘客,“拜托拜托,请回您座位,没有什么事,现在就请回座……”
雷恩带着两名列车员,走回加挂车厢,布鲁克和亚辛仍宛如化石般一动也不动,他们直瞪着德威特尸身。一位列车员已打开车厢墙上的电灯按钮,灯光一来,原本昏暗的车厢便清清楚楚了。雷恩三人跨入车厢,轻拍犹如坠入噩梦不醒的亚罕两人,高个子列车员谨慎地关上车门。
一名个子矮小而年纪大的列车员走到尸体地点,弯腰查看,胸前挂着的金表垂荡着,他伸出干瘪的指头摇摇死者左胸口。
“弹孔在这儿!”他叫起来,“谋杀……”他慌忙起身看雷恩,雷恩接口说:“列车员,我应该提醒你不要碰现场任何东西,”说着,他从皮夹掏出张名片,递给老列车员,“我受警方委托,参与调查近日一连串的谋杀案,”他说,“我想,对这件意外事件该由我做主。”
老列车员有点不放心地仔细看着名片,然后递回给雷恩。他搞下帽子,抓着满头白发。
“这个嘛,该怎么办呢?”他语气微怒,“又不能证实你所说的,我是这班列车的第一列车员,按规定,只要发生在这列车上,任何时间任何紧急事件都该由我负责处理……”
“听着,”布鲁克打断他,“这位是暂瑞·雷恩先生,他帮忙调查不久前的隆斯崔和伍德两桩无头命案,你得听他的。”
“哦,是吗?”老列车员摸着下巴。
“你知道这死者是谁?”布鲁克又说,声音急得岔了,“他叫约翰·德威特,是刚刚跟你说的那名死者隆斯崔的合伙人。”
“你不用说了,”老列车员说着,还是有点不放心地看看只露半边脸孔的德威特,“我想起来了,我还说这人怎么这么面熟,他很久以来就常搭乘这一线列车。好吧,雷恩先生,我听你的,你说该怎么做?”
在布鲁克和老列车员说话期间,雷恩一直静静站着,但眼中有烦躁之色,这时他立刻说:“先把所有的车门和车窗紧闭,并确实看守好,立刻去办,交代司机马上把车开到离此最近的车站——”
“下一站是提尼克站。”高个子列车员插嘴。
“不管是什么站,”雷恩继续说,“要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开车,还有,立刻打电话到纽约警察局——找萨姆巡官,也许他人在总局或家里不管,总之找到他,还有纽约郡的布鲁诺检察官,可能的话也尽量通知到。”
“我会通知站长立刻联络。”老列车员想了一下回答。
“好极了,还有和这桩意外有关的所有单位,所有的;另外,到提尼克站后把列车停到分道铁轨上。对了,你怎么称呼?”
“我叫波普·勃登利,”老列车员严肃地应道,“雷恩先生,你交待的事我都了解了。”
“勃登利,既然都清楚了,”雷恩说,“就麻烦你立刻确实执行。”
两名列车员走向车门,勃登利告诉年轻的列车员:“我去传话给司机,你来负责车门管制部分,懂了吗?艾德华。”
“没问题。”
两人下车,跑过一节节车厢,每一节车厢的车门都挤着想一探究竟的乘客。
列车员离去后,谋杀现场安静了下来。亚罕虚脱般倚在走道边的盥洗室门上,布鲁克也靠在车门上,雷恩则忧伤地看着死去的德威特。
雷恩说,并未回头:“亚罕,你是德威特最好的朋友,我想,你得担负起一桩并不愉快的任务,由你来把这个噩耗告知他的女儿。”
亚罕僵着身子,舔舔嘴唇,但还是没说什么走了。
布鲁克重新靠回车门,雷恩也又哨兵般立在尸体旁边,不说,不动,没多会儿,有微弱的哀叫声音从前面车厢传过来。
又过了几分钟之后,列车摇晃着铁制的巨大身躯,开始缓缓地起动,雷恩和布鲁克仍恍若未觉。
车外,漆黑一片。
提尼克站一侧
稍后
列车灯光辉煌,却像条垂死的毛虫躺在提尼克站边的一片漆黑夜色中。车站里有些候车的乘客,一辆汽车这时呼啸而来,刷一声急刹在铁轨边,一群人凶神恶煞般扑向动也不动的列车。
这群凶神恶煞似的人物是萨姆、布鲁诺、谢林医生和一群刑警。
他们火速排开一小簇人群——包括列车工作人员、一名司机和调车人员。一名刑警手拿提灯率先冲往末节车厢紧闭的门,但萨姆后发先至,就擦着刑警的脸部先一步到达,跟着,他狠狠地擂着车门。有轻微的叫声从车内某处传来,“警察来啦!”列车员勃登利拉开门,钩上了墙上的挂钩保持车门开着,并放下铁制活动踏阶来。
“警察是吗?”
“尸体在哪儿?”萨姆问的同时,一行人乒乒乓乓全踩上来了。
“这边,最后面的加挂车厢。”
一群人又冲往加挂车厢。萨姆一行很快看见死者,旁边,雷恩静静站着,还有一名当地的警员、提尼克站站长和那名年轻的列车员。
“谋杀,是吧?”萨姆看向雷恩,“这又是怎么发生的,雷恩先生?”
雷恩轻轻动了动:“巡官,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一桩胆大无比的命案,太胆大了。”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脸上皱纹深刻。
谢林医生把那顶永不分离的烂布帽子推往后脑勺,外衣敞着,单脚跪在尸体旁就动起手来。
“有人碰过尸体吗?”法医低声问着,手指动作毫不稍歇。
“雷恩,雷恩先生,”布鲁克提醒,“谢林医生问您,有没有人碰过尸体。”
雷恩机械般地回答:“我摇了他几下,他的头部曾转向一边,但又弹回原来的姿势,我又弯身摸了他胸口,手上沾了血,除此而外,再没第二个人碰过他了。”
接下来,现场一片安静,所有人静静看着谢林医生表演。法医对着尸体的弹孔闻了闻,用力扯开死者上衣,子弹从外套左胸前的手帕口袋处射入,直接命中心脏,当然,这件外套已报销了。“铁丸子穿过他的外套、背心、衬衫、内衣和心脏,干净利落,一枪毙命。”谢林医生宣布。伤口如法医所言颇为干净,外套上只沾了少许血迹,每一层衣服的弹孔都成为一圈血红起皱的破口,“我想,一小时前断气的,”法医边继续说着,边看着腕上手表,跟着,他按按死者的手卷和大腿肌肉,并试着动动死者的膝关节,“应该没错,差不多12点30分毙命的,也许更早几分钟,这没办法说得太精确。”
众人看着德威特已经僵冷的脸。恐惧和惊吓的神情扭曲了整张脸的原样,这样的神情似乎并不难解析——这是不加掩饰的一种赤裸裸的害怕,钻入死者圆睁的双眼里,躺在下巴每一道拉紧的肌肉上,并且遗留在脸上每一条丧失勇气的惊恐线条中……
谢林医生仍轻柔地继续检验,所有人的眼珠子也跟着他的手指从死者脸部开始一路下移,当法医抓起死者左手时,每双眼睛也跟着抵达此处。
“看看这两根指头,”法医说,众人看,非常诡异,死者的拇指、无名指和小指自然内曲,但中指却紧紧绕在食指上头,扭曲成一个古怪的样子。
“哇,什么鬼——”萨姆率先叫起,布鲁诺弯下腰,其他人只能绕过他的后脑勺看。
“天啊!”这一声轮到布鲁诺,“是我疯了还是怎么的?啊?——”他惊叫起来,“不可能的,应该不可能啊,这不是中世纪欧洲……这明明是一种驱魔避邪的手势嘛!”
全场鸦雀无声。好一会儿,萨姆开了口:“妈的,真像侦探小说,十块赌你一块,厕所里八成还藏着个青面僚牙的吃人妖怪。”
没人笑,只有谢林医生说:“不管它代表什么意思,事实如此。”他试着拉开这两根缠一块的手指,拼得脸红脖子粗也没能成功,谢林医生解嘲地一耸肩,“嵌得可真紧,而且僵得跟块木头一样,大概德威特有轻微糖尿病,这可能连他自己都还不晓得,否则,应该不至于现在就僵成这副德性……”说着,法医抬头斜瞟着萨姆,“萨姆,要不要试试把手指扭成这个样子看看。”
快弯成机器人的众人,眼睛又齐移到萨姆身上。萨姆二话不说,伸出右手,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才顺利让中指交叉于食指上。
“中指再绕过去点,萨姆,”法医气定神闲地指点,“用力压紧,嗯,对,这才像德威特弄的,现在,你试试看保持个几秒钟……”巡官遵命,但似乎艰难得脸都涨红了。
“很费劲对吧?萨姆,”法医直截了当说,“这是我验尸生涯中最有趣的经历之一,这两根指头缠得真紧,连人死之后都还不松开来。”
“我不相信那种什么驱魔避邪的解释,”萨姆松开手指,木木地说,“这是三流小说的破烂情节,跟用双手捧水一样蠢,打死我我都不信——而且,传出去会被社会大众笑死。”
“既然如此,你的合理解释又是什么?”布鲁诺打回一耙。
“这个嘛,”萨姆沉吟下来,“好吧,也许是凶手搞的,故意把德威特的手指扳成这个样子。”
“胡说八道,”布鲁诺断然反对,“你这说法比刚刚那个还荒谬,朗朗乾坤,凶手干嘛那么无聊去扳被害人指头?”
“呃,这难讲哦,”萨姆说,“很难讲哦……雷恩先生,您意下如何?”
“我们非得在这谋杀案中到杰塔托里不可吗?”雷恩动了动身子,“我认为,”他的声音异常虚软,“今天晚上,德威特对我所讲的一个故事深有所感,如此而已。”
如坠云里雾里的萨姆正待追问什么意思,却被站起身来的谢林医生给打断了。
“好啦,在这里我能做的都做完啦,”法医说,“有件事绝对错不了,他是瞬间毙命的。”
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雷恩首次有了明显的举动,他拉了下法医的手臂:“你确定吗?医生——瞬间毙命?”
“是啊,绝对没错,子弹,应该是点38口径的,直接贯穿右心室,这也是唯一的伤口——光从外观的检查是如此。”
“头部呢?没任何伤口吗?没任何暴力打击的迹象吗?——身体其他部位也都没有吗?”
“一处也没有,除了一颗子弹跑进心脏里面,没任何其他伤痕,而且我还敢告诉你,这是我这个把月以来,所看过一堆弹孔里最干净利落的一个。”
“谢林医生,你的意思是说,德威特不可能是在中枪濒死前做出这个手势?”
“好,我讲白了,”谢林医生有些肝火上升了,“我刚说他瞬间毙命,不是吗?天底下哪里有瞬间毙命却又有中枪濒死这回事?一颗硬枪子儿贯穿心室,瞬间——啪,就挂了,一切了账,人死如灯灭,人不是天竺鼠是吧,这你也晓得,人和天竺鼠当然不一样嘛。”
雷恩没笑,他转向萨姆:“我想,巡官,”他说,“根据我们这位火气十足的法医大人所说,我们可弄清一件有意思的事。”
“啊,什么?他吭都来不及就挂了。我也看过几百具这种瞬间毙命的尸体,哪还有什么花巧可言。”
“巡官,这里的确有点新花巧可言。”雷恩说。布鲁诺满脸问号看着雷恩,但雷恩并未再说下去。
萨姆甩甩头,排开谢林医生,弯身看着死者,开始仔细查看死者的衣服;雷恩移了个位置,以便能同时看到萨姆脸部和死者尸体。
“这是什么?”萨姆低问,他从德威特外套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堆包括信件、支票本、钢笔、列车时刻表和两本回数票。
雷恩冷冷地说:“有一本是旧回数票,在被扣押时过期了;另一本是他今晚才买的新回数票,上这班车前买的。”
萨姆应了声,翻看着旧回数票里如邮票般边缘打着齿孔的车票,车票已磨得边角起毛了,封面和内部有一大堆没一么意义的涂鸦:某些是摹画着列车员查票剪票的记号;某些则是仿印刷体写下的字迹——最多是各式几何图形,几乎每张都有,完全显露出德威特凡事精确的基本性格,大部分的车票都撕去用掉了。跟着,萨姆检查新的那本,车票原封不动,也没任何记号,正如雷恩所说的,出事前在威荷肯站买的。
“这里哪个是列车员?”萨姆问。
穿蓝制服的老列车员回答:“我是,名叫波普·勃登利,是这班车的第一列车员,巡官你想问什么?”
“认得死者吗?”
“呃,”波登利慢条丝理地说,“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告诉过在场的雷恩先生,死者的脸孔我很面熟。现在我想起来了。他这些年常坐这班车来来回回。好像是到西安格坞,对吧?”
“今晚你在车上见过他吗?”
“没有,他没坐我收票那头,你看见他了吗?艾德华。”
“今晚我也没有,”粗壮的年轻列车员讲起话挺害羞,“我也一样,我认得他,但今晚也没看到。我到前一节车厢查票,他的一些朋友坐那儿,里头一个高个子拿给我六张票,说他们还有一位有事暂时离开。后来,我也一直没看见他。”
“你不找他收票吗?”
“哦,我根本不晓得人在哪里,心说大概上厕所去了,那是最可能的,我也不会想到有人待在不开灯的车厢里,平常没有人会跑到这里来的。”
“你说你认得德威特?”
“他叫这名字是吗?呃,他还算常坐这班车,我认得他的样子。”
“坐了多少回呢?”
艾德华把帽子往后推,摸着秃脑门想着:“巡官,这也说不上来,到底有几次也没个数,就是来来去去吧,我想是这样子。”
瘦小的勃登利忽然挤上前来:“先生,我想这我可以替你查出来,你晓得,每晚这班午夜的班车由我和艾德华负责,因此,我不难查到他搭过几趟这班夜车。麻烦你把旧的那本车票借我看看,”他说着从萨姆手上拿过那本陈旧起毛的车票本子,打开来,伸给萨姆看,在场其他人也全都簇拥上来,在萨姆肩后伸长脖子。“这个,你看,”勃登利客串起侦探,指着已撕去车票的存根部分说,“每搭一趟车,我们就撕张票收走,且在存根剪洞,你只要找到记号加起来就有答案了,圆的——那是我剪的洞,就这种看到没有——以及打叉的——那是艾德华·汤普森的,一算就知道他一共搭过几次本班车,因为这班车除了我们两个,没有第三个列车员,明白了吧?”
萨姆研究着票本子:“这可真有趣,一共有四十个记号,在这四十次里,我想有一半是坐往纽约方向的列车吧——不一样的洞,是吧?”
“没错,”老勃登利说,“早上的车——别的列车员,每个列车员剪的洞都不大一样。”
“好的,”萨姆继续,“晚上回西安格坞有二十次,在这二十次里——”他算得颇快,“你看,你和你的搭档的记号加起来十三个,意思是搭过十三次,这就表示,他搭这班车的次数多于正常下班6点左右的车喽……”
“看来我也算个侦探了,”老列车员咧嘴露一口白牙,“先生,你要的答案出来了,存根上的洞不会骗人的!”说完,很是得意地笑出声来。
布鲁诺皱着眉头说:“我敢打赌凶手一定晓得德威特这个习惯,常搭这班车而比较少搭正常的下班通勤列车。”
“看来是这样,”萨姆直起身子来,“现在,让我们再搞清楚其他方面。雷恩先生,今晚出事前后到底是怎样?为什么德威特会跑到这节车厢来?”
雷恩摇摇头:“出事的经过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车子开出威荷肯站不久,麦克·柯林斯——”
“柯林斯!”萨姆叫起来,布鲁诺也应声挤上前来,“柯林斯?也在这班车上吗?老天爷,您怎么不早讲?”
“拜托,巡官,稍安毋躁……柯林斯要不就早下车了,要不就还在车上,在我们发现德威特被杀后,我立刻要售票员马上把车门车窗完全关闭,确定没有任何人有办法离开车子,因此,除非他在尸体发现前就下车,否则他哪里也去不了。”
萨姆仍咕哝着,跟着,雷恩以水波不兴的平稳声调,将柯林斯找上德威特,要求做最后一次晤谈的情况,整个从头讲一遍。
“于是,两人就跑这车厢来了?”萨姆问。
“巡官,我没这么讲,”雷恩修正他,“这是你太一相情愿的推论,当然有可能如此,但我们看到的仅仅是,两个人跨入我们后面一节的车厢,如此而已。”
“好吧,是不是这样我们马上就可查出来。”萨姆叫来几名刑警,下令找寻这个消失的柯林斯。
“萨姆,尸体要摆在这里吗?”问话的是谢林医生。
“就先这样吧,”萨姆不耐烦地说,“我们先到前面去盘问一下。”
于是,一行人出了这节车厢,只留一名刑警守护着德威特的尸体。
闻此噩耗的珍·德威特整个人近乎崩溃,靠在罗德的肩上啜泣,亚罕、殷波利和布鲁克则呆坐在座位上,一脸茫然。警方已清查了整个车厢,其他的乘客都被请到前头的车厢去了。
谢林医生从走道走来,低头看着已然哭得虚弱的年轻女孩。他一言不发打开医疗箱,拿出个小瓶子,要罗德去倒杯水过来,跟着,他把瓶子打开送到女孩抽动不已的鼻子下。
女孩喘着气、眨着眼、身子战栗着。罗德端了杯水回来,珍急切喝着像个极口渴的小孩,医生摸摸她的头,并塞了个药丸到她四中。几分钟之后,珍总算平静了,她躺了下来,眼睛闭上,头枕在罗德的腿上。
萨姆安稳地坐在绿格子座椅上,舒服地伸伸腿,布鲁诺满脸阴郁地看看他,把布鲁克和亚罕叫过来,两人无力地站起来,脸色苍白而扭曲。布鲁诺简单询问了一些问题,包括在丽池饭店的晚宴、往威荷肯的波轮、在码头终站的等候,登上列车到柯林斯的出现云云。
“德威特如何?”布鲁诺问,“很开心是吗?”
“从没那么开心过。”
“我也从来没见他那么快乐过,”亚罕低声地插嘴,“审判,等待——然后是宣判……我才在想他总算躲开了电椅……”他说着又身子一颤。
一抹气愤之色这时闪过律师脸上:“现在,这件残酷的谋杀案可充分证明德威特是无辜的,布鲁诺先生,要不是你们没脑筋地胡乱逮捕和审讯,他现在可能还活得好好的!”
布鲁诺默然无语,良久——
“德威特太太人呢?”
“她今晚没来。”亚罕简明扼要地说。
“对她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布鲁克律师补了句。
“什么意思?”
“现在,她不用再担心离婚的问题了。”布鲁克干巴巴地说。
检察官和巡官交换个眼色:“所以说,她也没在这班车上?”布鲁诺问。
“就我所知是没有。”律师不开心地别过脸,亚罕摇着头,布鲁诺又看向雷恩,雷恩只耸耸肩。
这时,一名刑警来报告,车上没有找到柯林斯。
“喂!刚才那两个列车员死哪里去了?”说着,萨姆把原来就在他面前不远的两名蓝制服列车员招过来,“勃登利,你在车上看到过一名个头高高的、满脸通红的爱尔兰人吗——记不记得收过这样一个人的票?”
“他戴着,”雷恩接口补充,“一项毡帽,低低的,几乎盖住眼睛,穿一件斜纹软呢外套,有点酒意。”
老勃登利摇摇头:“我绝对没查到过这样一个人,艾德华呢?”
年轻列车员也摇摇头。
萨姆站起来,走到前面车厢,找到几名和德威特一行人同车厢的乘客,问了几个问题。
没有人记得有柯林斯这么个人,更甭谈他的举止行踪,萨姆只好空手而返:“哪个人有印象柯林斯从本节车厢走回来的?”
雷恩回答:“我确信他也没走回来,巡官。他必定是从后面那两节车厢中的一个溜下车的,这很容易,随便打开个车门跳下车就行了。我确定,在德威特和柯林斯离开,到悲剧发生这段期间,列车曾停靠过几站。”
萨姆跟老列车员要来张时刻表,仔细研究。依据时刻表显示,萨姆推断,柯林斯可能溜下车的车站有小码头站、瑞吉菲公园站、西景站等,甚至包括波哥塔站。
“好极啦,”他说着,转身下道命令给一名刑警,“带几个人去这些车站查查,务必找出柯林斯的行踪,我相信他必定在这些车站中的一站下车,也必定有迹可寻。一有结果立刻打电话回提尼克站找我报告,去吧!”
一队刑警领命而去。
“然后,你们两个,”萨姆又问两位列车员,“仔细想想,在小码头站、瑞吉菲公园站、西景站和波哥塔站,可有乘客下车?”
两名列车员立刻七嘴八舌地回答,每个站当然都有一些乘客下车,但不知道详细人数,更别提这些人是谁。
“也许,可能记得其中一两位,”老列车员的腔调又懒洋洋起来,“如果再见到面的话,但我们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姓名住址,就算他天天搭这班车。”
“偶尔搭乘的就更不知道了。”年轻的汤普森列车员补了一句。
布鲁诺说:“萨姆,正如柯林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下车一样,凶手也极可能在完全不被目击的情况下动手,然后躲起来等,等车子一靠站,偷偷打开靠铁道而不是靠月台一边的门,只有两名列车员,他们不可能留意到所有的车门。”
“当然没错,谁都可能做到,”萨姆低声咕哝着,“干脆希望有哪个家伙不小心撞见,凶手站在尸体前面,手上还握着冒烟的枪还省事点……哦对了,他的枪哪里去啦?达菲,有没有找到凶枪?”
达菲警官头摇得像拨浪鼓。
“每个地方每个缝隙都给我再仔细搜一遍,凶手极可能把枪扔在车上再逃跑的。”
“我以为,”雷恩说,“巡官,你不如派些人手沿这条铁道搜寻,也有可能凶手把枪扔出车外。掉在铁道边的某处。”
“有道理,达菲,两样都立刻去做。”
警官也得令而去。
“现在,”萨姆继续说,但一只手却无力地撑着额头,“现在干肮脏活儿的时刻到了,”他看向与德威特同行的六人,“殷波利!你先来,可以吗?”
瑞士人举步维艰地上前,疲惫得眼圈都泛黑了,甚至他平日那有棱有角的短尖胡须也湿软无力。
“例行公事,”萨姆话中有浓厚的解嘲意味,“你在车上做了什么?人坐哪里?”
“我原来和德威特小姐、罗德先生坐一道,但我想他们两个可能不希望有第三者打扰,所以我告退换了个座位。后来,我打了个瞌睡。跟着,我唯一记得的就是,雷恩先生人在车门边,两名售票员从我身边跑向他。”
“睡着啦?”
殷波利眼一抬:“是啊,”他有点被冒犯他说,“你不信啊?坐渡轮又坐车,晃来晃去,晃得头很痛。”
“哦,原来如此,”萨姆似乎一直对挪输此人甚感兴趣,“因此,你就再没有别的可贡献给我们代表正义公理的美国警方了?”
“抱歉,我睡着了。”
萨姆没再理他,走向座位上相儒以沫的珍与罗德,他俯下身,轻轻拍了女孩的肩膀;罗德气愤地往上瞪一眼,珍则泪痕犹湿地坐起身来。
“抱歉得打扰你一下,德威特小姐,”萨姆粗声地说,“如果你能回答几个问题,可能对破案大有帮助。”
“喂,你发神经了是吗?”罗德吼起来,“你没看到她这样子还问问题?”
萨姆没回嘴静静看着这盛怒如公鸡的年轻人,珍低声地说:“问吧,什么都尽管问,巡官,只要能抓到——知道到底是谁……”
“德威特小姐,抓人这事交给我们。我问你,在车子驶开威荷肯站之后,你和罗德先生做了什么事?”
她空洞地看着萨姆,有点不懂萨姆的问题:“我们——我们大部分时间坐在一起,一开始殷波利先生也坐一道,后来,他就移到别的座位去了,我们谈话,一路在说话……”她咬着唇,泪珠又在眼眶打转。
“然后呢?”
“后来罗德也离开了一下,我记得有几分钟时间我一个人坐……”
“他离开过?真的?好吧,那他去了哪里?”萨姆斜瞥年轻男孩一眼,罗德静坐不动。
“哦,他从那个车厢门出去,”她指着车厢门,通往前面那个车厢,“他没说去哪儿,还是你说了但我忘了?嗯,罗德?”
“没有,我没跟你说,亲爱的。”
“殷波利先生走开之后,你有没有看过他?”
“一次,就是罗德离开那阵子,我回过头去,看他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后面位于上,我也看到亚罕先生在走道踱过来踱过去,后来,罗德就回座了。”
“什么时候的事。”
她叹口气:“这确切时间我也记不上来。”
萨姆忽然直通通对着罗德:“罗德,我想单独和你谈谈……喂,殷波利或谢林医生也可以,麻烦其中一个过来一下,陪着小姐坐一下!”
罗德有点不乐意地起身,把座位让给走来的矮胖法医,法医极世故地立刻和女孩恍若无事聊起天来。
萨姆两人沿走道往前走:“听着罗德,”萨姆问,“实话实说,你跑到哪里去了?”
“这说来话长,巡官,”年轻男孩声音坚定,“我们在码头等渡轮时,我无意中注意到——呃,满不寻常的,我看到巧丽·布朗和她那个怪男友,叫普拉克的,他们和我们坐同一艘渡轮。”
“真的!”萨姆缓缓点下头,“喂,布鲁诺,你来一下,”检察官应了声。“罗德说,他今晚看到巧丽·布朗和普拉克也出现在渡轮码头,你赶快来。”布鲁诺吹了声口哨跑来。
“不止如此,”罗德继续说故事,“后来下了船,我又在威荷肯终点站见到了她们,靠码头附近,两个人好像在争什么,后来我就一直留意,因为——呃,因为事情有点怪。我没在候车室见到她们,上车时我也没再见到她们。但车子开动后,我愈想愈不放心,尽管我并没看到他们跟上车来。”
“为什么不放心?”
罗德阴沉下来:“布朗这个女人很难缠,我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来,你想想在隆斯崔出事调查的时候,她那样野蛮不可理喻地咬住德威特先生。反正,我就是不放心,所以离开珍一下,好确认她们是否真地没跟上车来。我找了整个车厢,没见到他们,所以我走回座位,这才比较放心。”
“你也看了末节车厢吗?”
“哦,就是没有啊!谁想到会有人躲在那么暗的车厢里。”
“你找人时,大约车子开到哪一站?”
罗德耸了一下肩:“我记得才有鬼,那时哪有心情注意这些。”
“你回座后,还注意到其他人做了什么呢?”
“呃,这个,我有印象的是,亚辛来来回回走了两趟,还有雷恩先生和布鲁克律师在讲话。”
“有没有注意到殷波利?”
“没印象。”
“好,先这样子,你赶快回去陪德威特小姐,我想,这时候只有你能照顾她。”
罗德急急回座,布鲁诺和萨姆低声讨论了一会儿,萨姆伸手叫来看守前车厢门的刑警:“去通知达菲,找找车上有没有巧丽·布朗和普拉克这两人——达菲认得她们的样子。”
刑警立刻通知达菲,没太久,达菲警官那大个子晃进车厢里来:“老大,一无所获,那对男女找不到,也没任何乘客记得见过两个这样的人。”
“知道啦,达菲,这件事的后续由你来负责处理,找几个人立刻行动,最好你亲自出马,赶回市区看能不能查出这一对野鸳鸯的行踪。那女的住格兰特饭店,如果不在,试几家夜总会或酒吧什么的,那是普拉克的老巢,这两人也许正躲在哪个角落情话绵绵。有任何结果立刻电话回报,如果情况需要,就留在现场盯着。”达菲咧嘴一笑,离开了。
“那么现在,换布鲁克了。”萨姆和布鲁诺沿走道往回走,雷恩和布鲁克坐一起,布鲁克隔着车窗看着外头的车站停车场,雷恩则闭着眼,靠着座椅后背休息。萨姆坐上两人对面座位的动静惊扰了他们,两人分别转头睁眼,注意力聚焦萨姆身上。同行布鲁诺则迟疑了一下,想想又回头往前面车厢去。
“布鲁克,你这边呢?”萨姆心头沉重地问,“天啊!我累得跟孙子一样,偏偏被这档子事弄得觉也睡不得——情形如何?”
“什么情形如何?”
“在这一长段船途和车途中,你做过些什么事?”
“我一直坐这椅子,直到雷恩先生想去看看一直没回来的德威特和柯林斯。”
萨姆看向雷恩,雷恩一点头:“于是轮最后一个家伙啦,”萨姆一扭头,“亚罕!”
这位平日精神奕奕的退休老人此刻步履蹒跚。
“车子开动之后,你都做些什么?”
亚罕笑起来,却一点儿也不幽默,:“巡官,跟玩捉迷藏一样是吧?好的,我没做什么特别的,我和雷恩先生、布鲁克先生聊了半天,后来,我想伸伸懒腰动一动,就站起来,没去哪里,只在走道上踱来踱去,就这样。”
“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比方说有其他人走到后面车厢去之类的?”
“说真的,我没注意到什么,也根本没留意,如果你问的是这个意思的话。”
“那你总能说说看到什么了吧?”萨姆怒得吼了起来。
“也没看到什么,巡官,什么都没有,原因是,事实上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一个很有意思的开局手法。”
“一个什么东西?”
“一个开局手法,巡官,就是棋局开始一连串相关的着数的手法。”
“哦,我忘了,你是个棋痴,好吧,亚罕,我知道了。”
萨姆转过脸来,发现雷恩的灰眼珠正好奇地盯住他。
“当然,巡官,”雷恩开口了,“你也得问我几个问题。”
萨姆没好气地说:“如果您真注意到什么,您会自己告诉我的,不,雷恩先生,您并没发现什么碍眼的东西,我也用不着费口舌问您。”
“说真的,”雷恩声音低下来,“这是我生平最严重的失手,也是最大的羞辱,居然让一件谋杀案,就这么发生在我耳目可及之处……”雷恩低沉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这么近……”他一抬头,“不幸的是,我沉迷在和布鲁克律师愉快的讨论话题中,什么也没留意,当然,我一直很焦虑,而且焦虑不断增强,也正因为这份焦虑,才驱使我后来起身去查看那两节不开灯的车厢。”
“我猜,在这节车厢时您并没有注意周遭的事物是吧?”
“非常丢脸,巡宜,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没有。”
萨姆站了起来,检察官这时又回到这节车厢,扶着座椅走道那头走来。
“我刚和坐这车厢的其他乘客都谈过了,”布鲁诺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有什么不对的事,也没人记得哪个人会在走道走过和哪个人没走过。说实话,我从没碰过这么彻底的一群睁眼瞎;其他车厢的乘客就不用说了,一问三不知。”
“好吧,但好歹我们还是得留下每个人的姓名住址。”萨姆离开去发下几道指令,这段期间,包括布鲁诺、雷恩一帮人都哑口无言,雷恩用他专心思考时的惯有姿势坐着,两眼闭上。
一名刑警火烧屁股地直奔萨姆跟前:“有结果了,巡官!”他边跑边叫,“刚才有电话过来,咱们有一组找到柯林斯的行踪了!”
现场沉郁压人的空气,瞬间爆出火花。
“好家伙,”萨姆的大嗓门,“怎么说?”
“有人在瑞吉菲公园站看到他,他搭了辆计程车直奔纽约市区。这是我们派出的一名同事报回来的,他估量柯林斯会回到他的公寓,果然在几分钟前柯林斯进了家门,电话里说,看那光景应该计程车没去哪儿,直接到家的。后来我们这位同事留住了计程车司机——现在人带在局里头,目前,几名兄弟守在柯林斯住处周围,请求指示。”
“好好,好极了,电话没挂吧?”
“这一通还在线上。”
“传令下去,别打草惊蛇,除非柯林斯打算开溜才可动手,大概一小时后我会亲自赶去那边,但切记切记,如果那个爱尔兰佬有开溜的举动,别跟他客气,当场抓起来!”
报信的刑警又火速冲出车外,萨姆的大脚丫子用劲踩了踩车子走道,开心得很。这时,又有一名刑警走过来,萨姆看向他,满怀期待。
“怎样?”
这回刑警摇头了:“枪还没找到,没在车上,我们还搜遍了每个乘客身上,也没有,另外,外面沿铁道搜查的也没有寻到的消息,他们还在找,但外面黑得跟地狱一样。”
“再找……达菲!”一抹意外之色浮上了萨姆的大睑,达菲警官它那宛若正方形的身子应声出现,他可能是整个纽约市最壮、最巨大的一个人,“达菲!你他妈的还不走,在那里搞什么花样?”
达菲脱下帽子,擦擦他一头汗的脑门,笑眯眯的:“我正进行我私人的小小侦探游戏。老大,我在想,不知道巧丽·布郎这娘们是否还窝在格兰特饭店老巢里,我打电话问柜台,看是否人还在里面。我晓得老大你马上得四处跑,所以我才赶着打电话——我跟自己打赌,看看能不能在你走前,先为你弄到这个消息。”
“嗯,所以呢?”
“她在!老大!”达菲得意地大声说起来,“她在,而且,如果普拉克那小子没跟她一块儿窝在饭店里,我他妈的就头上长角,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几时回饭店的知道吗?那两只鸟。”
“前台说,在我打电话的几分钟前,他们才刚飞回巢,而且登登登一起上了套房。”
“知不知道他们原来几时离开饭店的?”
“这就不晓得了。”
“干得好,在我们直捣柯林斯住处前,先顺路到饭店去拜访一下,你再打个电话给格兰特饭店,要他们留心两人的行动,你自己找辆计程车先赶去。”
达菲警官担任先头部队,他正要跳下列车。迎面一排生面孔的大汉,由一名中等身材的浅色头发男子率领,意图爬上列车车厢。
“喂!你们干嘛的?”达菲出声制止。
“让开,警官,我是本郡的地方检察官。”达菲自讨没趣地低咒了声,下车办事去了。
布鲁诺一见立刻上前,两人热烈地握着手。这位中等个子的男子是柏根郡的检察官,名叫柯尔,他笑着抱怨,睡得好好的,却被布鲁诺捎来的信息从热被窝中挖起来;布鲁诺把柯尔引到出事的加挂车厢,柯尔公事公办地大概检查了德威特已僵冷的尸体。接着,棘手的问题来了,有关此事的管辖问题该归由何方,两名检察官认真地争论起来。布鲁诺指出,尽管谋杀案发生于柏根郡内,但毫无疑问,这是纽约郡隆斯崔命案和哈德逊郡伍德命案的相关后继案件,于情于理应始终如一由纽约郡来接手。双方意见陈述告一段落,大眼瞪着小眼。
柯尔一摊手:“下一桩命案,我看会发生在佛利斯柯郡。好吧,布鲁诺,案子交给你,我从旁协办,全力配合就是。”
两人说着往前走,此刻,整班列车吵得跟菜市场一样。一辆新泽西医院的救护车到了,跳出两名实习白人医师,在谢林医生的指挥之下,将德威特的尸体抬下车。法医大人潇洒地挥手告别,搭上救护车扬长而去。
列车上,所有乘客你推我挤的被聚在一块儿,进行最后的姓名和住址登录工作,由萨姆亲自在现场用他的大嗓门吼叫指挥。完事后,站方特别安排的专车已在待发,送这批人继续前行,很快,这班专车便轰轰然开出提尼克站。
“这事就千万拜托贵郡费心了,”立在前节车厢的两郡检察官意见交换告一段落,布鲁诺不忘叮嘱,“那些在命案发现前离车的乘客,请帮着清查。”
“尽力而为,只能这么说,”柯尔忧郁地回答,“老实说,我不认为会有什么像样的结果,当然,和命案无关的无辜乘客会主动和我们联系,但如果其中真有凶手,他躲都来不及……情况必然如此。”
“对了柯尔,还有一事麻烦,萨姆手下正沿着铁道沿线搜索,看看能否找出或许被凶手扔到车外的凶枪。可否请你支援些人马继续搜寻?天马上亮了,搜寻的工作会顺利起来。你知道,我们已对德威特这六名同伴和车上旅客以及整辆列车彻底清查,这把枪依然杳若黄鹤。”
柯尔点点头,便告辞而去。
德威特同行六人此刻已全转移到前面车厢来,萨姆披上外套。
“哦,雷恩先生,”萨姆问,“有关这桩命案,您看法如何?和您过去的推断吻合吗?”
“您是否仍认为,”布鲁诺也插嘴,“您所设定杀害隆斯崔和伍德的凶手,依然不变?”
雷恩一笑,这还是发现德威特死亡以来,雷恩的第一个笑脸:“我不只知道谁是谋杀隆斯崔和伍德的凶手。我也清楚知道是谁害了德威特。”
布鲁诺和萨姆看着他,久久不语。这是第二次了,打从萨姆见到雷恩之后,这是第二次。他像头部挨了一记重拳的拳手,猛摇着头试图恢复神智。
“哇!”萨姆叫起来,“我投降了,我真是服了您了。”
“但您可否想过,雷恩先生,”布鲁诺质疑,“我们必须立刻着手,如果您真知道凶手,请告诉我们,我们可马上下手抓他,事情这么拖下去夜长梦多,请告诉我们,凶手是谁?”
雷恩脸上的纹路一下子加深了。他有点困难地回答:“两位,我衷心地道歉,你们得——尽管似乎古怪不近人情,是吧?——对我有信心,相信我,此刻揭开X先生的假面具没任何好处,请耐心等待。我知道我在玩的是极其危险的谋杀游戏,但欲速不达,欲速不达。”
布鲁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绝望地看着萨姆,萨姆则吮着食指沉思着。半晌,像做了决定般,萨姆直直看着雷恩清亮的眼睛:“好吧,雷恩先生,您讲的我完全相信,但另一方面我也必须就我的职责立场继续拼斗;我很了解,布鲁诺也会立在他的岗位往前冲。如果,我所做的不对,我也得像个男子汉一样自己全部吞下去,这极有可能,毕竟,我现在完全是——在您的推断和我个人的方式这两端的张力之下——进退维谷,不知何去何从。”
雷恩动容了——打从他参与命案调查工作以来,这次他第一次有如此激动的反应。
“但让这个疯子杀手继续逍遥在外,可能还会持续有人受害不是吗?”布鲁诺拼尽最后一丝理由请求。
“布鲁诺先生,你可以完全相信我的看法,”雷恩斩钉截铁地断言,“绝不会再有谋杀案了,X先生已经完成他所有的杀人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