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是何等聪明的人。
袁将蛇女从地上吼了起来,然后关紧房门,让她将裤子脱了。蛇女早被那阵势唬得半傻半痴了,哪里敢拒绝,就脱了裤子。袁仔细看了,发现蛇女的那东西和他见过的那些女人并没有啥区别。袁问了蛇女东鱼和她一起的种种情节,蛇女也不敢违抗,一一说了。袁早听得性起,要试,但是蛇女却不干。袁许愿说,如果你答应了,就宽大你。蛇女答应了。袁一试,果然感觉出了与其他女人的不同。就在袁提了裤子往外走的时候,蛇女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她求袁帮帮忙。袁问啥事。蛇女说求他帮忙把那罐子酒带给东鱼。袁说,希望他能活着出来……我说我见过袁,为了找你,我们去找过他。我跟东鱼说了当时见到袁时,袁的情况。
我当时糊涂了,真的糊涂了。东鱼闭上眼睛,模样非常痛苦,他说,我为啥要那么说呢?我简直是畜生都不如啊……后来东鱼被判处了死刑。对于这个结果,东鱼没有提出异议,他每天都闭着眼睛,把白天也当作黑夜来过,安静地等待着死期的来临。但是东鱼并没有被枪毙,因为潘市长已经被批斗了,被抓捕了。过后来了一个调查组,问了东鱼的事情,东鱼不愿意放弃一线生的希望,就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跟调查组说了,调查组留了句话,说罪不当死。
东鱼被关押了三年,最后放了出来,依旧教书。可是没教多久,突然又被揪斗起来,这一次东鱼被丢在监狱里整整十多年时间。
等到再次出来的时候,东鱼已经不会说话了,他甚至连走路都不是很会了。就在东鱼辗转回到爱城后不久,有个女人送来了一罐子酒。东鱼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黄昏。那天东鱼恰好挨了打,他是去一个垃圾堆寻找食物时被人打的。他饿坏了,正在垃圾堆里扒拉着,突然钻出来一群乞丐,那些乞丐让他掏钱出来。东鱼摇头。那些乞丐说,垃圾堆是他们的地盘,他吃了里面的东西,就等于是吃了他们馆子的东西,自然是要给钱的。东鱼哪里有钱,有钱谁还到垃圾堆找东西吃。东鱼被那些乞丐打得很惨,他几乎是爬回到老屋的。刚回到门口,就见一个女人走了过来,问他是不是东鱼。东鱼点点头。那个女人给了他一个罐子。
东鱼喝着酒,想着是谁送酒给他。那酒一下肚,身上的疼痛就消失了。是啥酒,会有这样的神奇?东鱼揭开盖子,从里面捞出一条蛇来,那蛇长相很奇怪,跟男人的鸡巴一样。东鱼开始想起了一个人,蛇女。
我问东鱼,你为啥不回秦村去找她呢?
东鱼痛苦地摆摆脑袋。
我说后来她疯了。我见过她。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听说她有一个娃娃,那个娃娃被蛇咬死了,然后她就疯了。
我非常歉疚地告诉东鱼,我还打过她。
—我并不晓得她叫蛇女,只晓得她是一个疯子,是一个很危险的疯子。除了那些胆子大的娃娃,没有谁靠近她,也不准她接近我们。我曾经看见我娘大老远就冲她吆喝,不准她向我们走过来,但是那天疯子像是没有听见,她沿着那条小路,摇摇晃晃地向我们的屋子过来了。当时我娘正在给我的弟弟喂奶,她慌忙站起来,冲着疯子训斥。疯子赤裸身子,头发沾着谷草,像是一个蓬大的草团,我们几乎看不见她那肮脏的面孔。她的乳房就像两只空瘪的口袋一样,在胸前晃荡,她的身上全是泥污和伤痕,以及斑斑的乌黑的血迹。疯子抬头看了我娘一眼,迟疑了一下,嘴里开始发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像是在呼唤某个人的名字,又像是在呻吟,她埋着脑袋,不顾我娘的训斥,径直过来了。我看见我娘很恐惧,她一手抱着我的弟弟,一手抓起身边的木棍,在手里挥舞着,冲着疯子大喊大叫,企图将她威胁开。显然疯子一点也不害怕,她向我们伸着手,像是要从我们身上得到啥。我娘畏惧了,丢了木棍,将我弟弟搂在怀里,牵着我要躲进屋里。
我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拣起娘丢在地上的木棍,冲向疯子,劈头就是几棍子。疯子反抗了,她夺过了棍子—我没想到棍子会被她那么轻易就夺走了,我被吓傻了。这时候我父亲出来了,他扑过来,一脚将疯子踹倒在地,然后抓起我就走。疯子躺在地上好半天才起来,步履蹒跚地离开了。那天晚上,我弟弟就发烧了。我娘哭泣说,疯子要带他走了。后来我父亲和我娘带着我弟弟去了土镇,但是土镇的医生对于我弟弟的病情束手无策,他们抱着我弟弟往爱城赶,据说半道上我弟弟就咽了气。
我娘一直把我弟弟的死亡归罪到疯子身上。我说,我娘不止一次地向我哭诉说,疯子一直在想我弟弟,有一次她看见我娘奶我弟弟,就凑过来看,我娘没在意,心想看看就看看呗,没想到疯子竟然扑过来要抢我弟弟——她以为那是她的娃娃。也就那次疯子见了我的弟弟过后,就经常跑到我家门口。我娘一直担心疯子会带走我弟弟,没想到真的被她带走了。这个邪恶的女人啊——我娘总是这么诅咒她。
晓得是她害死了我的弟弟,我对这个疯女人充满了仇恨。我用糖果请了几个年龄和胆子都比我大的娃娃,请他们帮我报仇。我们埋伏在一个高高的土坎后面,怀里揣满了石头,等待疯子从我们下面经过。
疯子远远地过来了,她行走很缓慢,脚下一瘸一拐的,走得很吃力。走近了我才看见,她的腿上再流血,可能是被哪家的狗咬了。一边走,她的嘴里还一边嘀咕啥,像是在骂着谁。她刚走到土坎下,一个大娃娃喊了声打,只见那些石头飞蝗一样劈头盖脸击打了过去……疯子抱着脑袋,嘴里哎哟哎哟叫唤着,像跳舞一样在地上跳着,跳了两下,突然跳不动了,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我们一哄而散。
过了两天,我们听说疯子死了。死在一个水塘里,有人说她是口渴喝水,掉下去淹死的。疯子被打捞起来那天我去看了,她的脸出奇的干净,青白色,一尘不染的样子,只是有些肿胀,像一个被吹起来的猪尿泡。疯子被埋在棺山上,据说后来发洪水的时候,连坟墓带尸体,都被冲得不见了。
听了我的讲述,东鱼显得极其难受,他的额头开始冒出黄豆大的汗珠,身子哆嗦不停。他又要了半碗酒,咕咚咕咚喝了。缓了口气,说,这酒是治疗伤痛的良药,每当身上疼痛难忍的时候,喝点就好了。但是只治得了皮肉的疼痛,却治疗不了心灵的伤痛。
东鱼说,每当心里疼痛难受的时候,他就在皮肉上给自己制造疼痛,用火烧自己,用刀子割自己,用针刺自己……只有皮肉剧痛了,才能转移和缓解心灵上的痛。等到皮肉疼痛得撑不住了,就喝上一点这酒,用这酒治疗。等到伤口好了,心灵的创伤开始流血疼痛了,就又在皮肉上制造创口……现在不用了。东鱼猛地直起身子,一挥手,那个酒罐子哗地一声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红色的酒,流淌在屋子里,像血液一样。
我给牛警官打了三四个电话,接着又给小颜打了三四个电话,结果都一样,都是不在服务区。不晓得这两个家伙跑到啥地方去了。
没办法,我只有拨打110。
警察很快就来了,三个,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他们来的时候,我正准备给东鱼洗澡。我要那个女警察出去。两个男警察要来帮忙,我说算了,我自己来。两个警察于是都收了手,站在一边。但是很快他们就惊呼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了东鱼身上的累累伤痕。两个男警察的惊呼,把那个女警察也招回来了,她很紧张,看清楚了东鱼身上的伤痕,就更紧张了,问我咋回事。
我说没咋回事,这是他自己给自己搞的。
几个警察不相信,将我搡到一边,一边查验东鱼身上的伤痕,一边盘问我。问我跟东鱼啥关系,东鱼是咋死了的……我说我是东鱼的朋友。他们又问多久认识的,咋的认识的。我晓得很难跟他们说清楚,也懒得跟他们说清楚。我说你们警察里头不是有个叫牛警官的吗?他和他女朋友清楚我得很,也清楚我和东鱼的关系得很,你们最好找到他们,他们两句话就可以证明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我是好人,你们就让我去给东鱼洗完澡,别让他那么赤身裸体晾在那里。如果我是坏人,你们就立马抓了我。
听我这么一说,那个女警察拿起电话开始拨打。真是见了鬼,女警察刚拨完号,电话就通了,就传出牛警官的声音。女警察拿着电话走到一边,啊啊哦哦地说了一阵,挂了电话,回头跟我说,牛警官说了,说他和他女朋友都没时间过来,请你看着办就是了。那两个男警察也直起身,说,这身上的伤痕,新的是最近的,陈旧的,起码也有几十年了,新旧交替,层层叠叠,看着叫人心头发毛。这时候过来一群人,看样子他们跟这三个警察很熟悉,大家打着招呼,发烟,点火,最后话题才落到东鱼身上。
我不想听他们说些啥,只是认认真真地给东鱼洗澡,然后给他换了衣裳。你忙过了吗?有人问。
我不晓得那是问我,没理会。有人过来扯扯我的衣角,说,跟你说话呢。我说咋啦?
那人问,我说你忙过了吗?忙好了吗?如果好了的话,就上车吧。旁边有人说,弄走吧,弄走吧,送到那里去,那里有人专门整这些的。有人吆喝了一声,过来几个人,都戴着口罩和手套,他们把东鱼放在一个窄小的担架上,抬着往外走。因为废墟遍地,那几个人脚下都不稳当,跌跌撞撞的。我真担心他们会把东鱼摔下来。但是没有,这几个人抬担架的技术都很好,抬的抬,扶的扶。很快就出去了,到了平整的地面。
我这才看清楚,那里停着一辆殡葬车。
东鱼被塞在车上的一个抽屉里。坐在驾驶室上的人下了车,拿出一个簿子,大家都在往上头签字。轮到我了,我不签,我说我只是他的好朋友。那人说,这事你负责,就得你签。我说好,我签。
殡葬车拉着东鱼要出发了,见我要爬上车,几个人过来拦住我,说你就不用去了吧,我说我得去送送他。殡葬车上的人吆喝说,咋能不让人家去呢,他不去,我们把骨灰给谁啊?我说让我去吧,他之前跟我有过交代,要我帮他料理这些事情。有遗嘱?一个干部样的人问,说没说他的这些房产咋处理?该不是口头遗嘱吧?有没有书面的?他说没说还有没有亲属?我说他不说这些房产咋处理,你们看着办吧,捐给希望工程吧。他也没有啥亲属,这世上孤人一个。那干部样的点点头,说,你去吧。
之前我们的《爱城故事》曾经做过一期反映殡仪馆女殡仪工的节目,说她们如何克服困难,如何忍受世俗偏见和压力,尽职尽善地帮助死者送完人生最后一程……那期节目我没有亲自操刀,是两个实习生的作品。节目播出后反响还不错,殡仪馆的领导还亲自为我们送了锦旗。我还答应人家领导,说有时间亲自去看看,再好好地深度报道一下。
后来一个朋友的朋友出车祸死了,说殡仪馆开出的化装费高得吓人,要我帮忙说说。我打了个电话找到那个领导,领导很高兴,说这事情包在他身上。我表示感谢,说有机会一定再登门感谢。
我从来不清楚殡仪馆在哪个方向,距离爱城究竟有多远。这天夜晚的天空恰好出了许多星星,凭借浅薄的星象知识,我发现我们正在往西走。车上几个人在交谈,他们的交谈缘由一个哈欠引起的。一个人打了个哈欠,另一个说咋的了?这个人说瞌睡了。于是有人抱怨说,真不晓得咋的了,哪里有这么心急的,深更半夜的。另一个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说,他们啊,是怕人活过来,恨不得赶紧烧成骨灰,你们没看见吗,那片房子都拆了,就他一个钉子户。于是大家都哦哦地表示晓得了。
到了殡仪馆,有人迎出来说烧不成,一个炉子有问题,烧不干净,另一个炉子好像是传送带出了问题。殡葬车上的人说那还不好办呢?叫小李呢,几下就修理好了。出来的人说小李的老婆今天生孩子,最迟也得明天早上才可能回来。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东鱼从那个抽屉里往外弄,我问他们弄到哪里去,他们说放在停尸房。我跟着去了,那是一间宽大的房间,地上横七竖八搁着十多具尸体,有两具搁在一个台子上,几个人正在忙碌,看样子是在为他们整容。门外,站着一群家属,都在哭泣,抽噎,有几个因为悲伤过度,已经站立不稳当了,腿摇摇晃晃地,最后坐在地上,继续哭泣,抽噎。
我问一个殡仪工他们领导在哪里。他问哪个领导。我说了名字。那个殡仪工笑起来,说,他当然睡觉去了,这么晚,他咋可能还在这里。我说你有他电话吗?那个殡仪工说有啊,你记下。
我给殡仪馆领导打了个电话,他正睡意酣然,很不高兴地责问我是哪个,啥事。我说我是谁,他大约已经记不得我了,我又重复了两遍名字,然后将之前我们的两次交往作为补充和背景说了,他才恍惚记得,说,哦,是你啊,啥事?我说我有个朋友,刚刚死了,送到殡仪馆,炉子好像坏了。领导说是,两个炉子都坏了。我说我就打个电话。领导说,好,你就打个电话,你不急吧?活了一辈子,就为等个死,都等了这么些年了,哪怕这一时呢,是不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说是这个道理。领导说好,你晓得就好,就再耐心等等吧。我说好,我耐心等着,你看明天炉子修好后,能不能把我第一个烧了。领导突然没有声音,声音又突然钻出来,像被开水烫了的蚯蚓似的,问,你……是谁?我说我是谁。又问,你在哪里?我说我在殡仪馆,我的一个朋友刚刚死去,我来送他,烧他。
领导出来见了我,问了情况,他说刚才他被我吓坏了,我说不是我吓你,是你自己吓自己,你故意把话往边上说的。领导呵呵笑起来,说在殡仪馆干久了,总会遇到些怪异的事。领导要我完全没必要守在这里,我可以回去睡觉,明天来就是了,如果我要回去,他可以开车送我。我谢了他的好意。领导把我带进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宽敞,里外三间,有睡觉的卧房,还有煮饭的厨房。领导苦笑着说没办法,殡仪馆时常要接待一些大领导和大领导的家属,有时候要三天三夜守在这里,像个孙子似的跑前跑后,该流泪得流泪,没办法,人家要的就是这效果,以显示与众不同。其实有啥呢?领导一笑,说,丢进去,火一点,轰!一会儿工夫,尘归尘,土归土,荣华富贵,耻辱尊卑,全没了。
领导叫了个值班的过来,为我们烧了水,泡了茶。我和领导坐在一起喝了阵茶,他讲了几个发生在他身上的怪异的事,就起身走了,说明天得出一趟远门。我说你刚才说的那些事真有意思。领导说不敢再说了,背皮子都麻酥酥的了。
走的时候,领导让我带他去看看东鱼。领导来到东鱼身边,并没揭开盖住他的白布看看,而只是将一朵他从外边花台里采摘的玫瑰花摆在东鱼身边,握了握露在外面的手,然后双手合十,默默地念叨了一阵。
领导说,他说了许多祝福东鱼的话,恭送他的话。领导说对于每一具前来此地告别尘世的尸体,他都是非常尊敬的。
送走领导,我在殡仪馆外面的坝子里溜达了一圈。
天空昏暗,一早还出现过的星星,此刻都不见了。殡仪馆灯光亮晃晃的,显得空洞和恍惚,给人严重的虚幻感。亮晃晃的灯光映衬得天穹像一团濡湿的棉被,似乎就快就受重不住,要沉沉地压下来,整个殡仪馆都将在重压之下粉碎一片。
一群人分成三四五团,在坝子里的焚香炉里烧纸,祈祷,哭泣。燃烧的火焰映照着他们悲切的面孔。
我回到领导的办公室,不晓得是因为刚才喝了许多茶的缘故,还是因为东鱼的死亡来得太突然,抑或不习惯这个被死亡气息笼罩的环境,我睡意全无。我想起了殡仪馆领导刚刚给我讲的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怪异事。
领导说他从十五岁就接父亲的班在殡仪馆工作。他家祖上三代都是干这活儿的,以前这焚尸埋葬的事,是很被人瞧不起的,说要他接父亲的班,打死也不干,说没准今后连老婆也娶不上。他父亲却说这是个很伟大、很神圣的职业,否则的话,祖上三代咋会干这么久,早改业了,哪里还有劝儿孙继续做下去的。至于究竟是咋的伟大和神圣,父亲要他在今后的工作中慢慢悟会。
天天跟尸体打交道,先前是惧怕,习惯了也不当回事了。因为心头到底厌恶这个行当,领导说他做活的时候老是心不在焉,老想着调换个工作。有一天,他在抬一具尸体的时候,不小心让尸体跌下了担架,尸体的额头被摔破了皮。当时也没当回事,烧了。那天晚上他回家去,在进卧室的时候却摔了个跟斗,爬起来一看,额头摔破了。猛然想到那具尸体跌下担架也摔破了额头,他不禁大骇。他父亲晓得后,啥话也没说,也没安慰他,只叫他今后好好做事,认真点。从那以后,他做事情再不敢马虎,小心翼翼。
有一回,他看见一具尸体的脸上有些脏,就打了水来给她洗。那是一个老太太,周围很多子女,他们都看着他,个个面露惊愕神色。当他将老太太的骨灰捧给她的子女们时,他们个个都很激动,跟他要了姓名,住址。三天过后,一个漂亮的姑娘出现在他面前。这个漂亮的姑娘在他面前出现过,就是老太太被火化那天,她哭得很悲伤,几欲晕厥。当时他还在心里嘀咕,这些人,做出一副舍不得老太太的悲痛欲绝的样子,脸这么脏,咋不给人家洗洗呢?姑娘邀请他去参加他们的家宴。领导说他自从干上殡仪行当,姑娘见了他都跟遇着麻风似的,都绕道走,走过了还往他身后吐唾沫。现在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站在自己跟前,处这么近,鼻息都喷到了脸上,香馥馥的,整个脑袋都晕乎乎的,究竟客气没客气都不晓得了,反正是跟着一路到了人家的家。
家宴很丰盛,都对他很客气。酒过三巡,大家都不拘谨了,言语也开拓了。他们说他们已经调查过了,他没有女朋友,家景也不错,父母都是老实人。这阵势,咋的像说亲的啊。果然是说亲的。他们把那个姑娘拉到他面前,介绍她的情况,学历大专,未婚,医生。然后问他想法,所谓想法,就是愿意不愿意。他说自己就没读多少书,喜欢看《聊斋》,不过看的都是白话文,而且一知半解。当时的情形他还以为是在读《聊斋》,因为那场面跟里头的一个故事很相像。不过这亲事还就这么定下了,恍恍惚惚的,一直都像是在做梦。新婚洞房那天,他还恍若梦中。妻子告诉他,她从小就跟奶奶一起生活,奶奶死的时候,最牵挂的就是她,说不放心她。老人临死的时候吩咐了件事,说自己的脸是故意弄这么脏的,家里人谁都不能给她清洗,她要等到给自己洗脸的那个人,那个人,就是孙女可以托终身的人。
新婚三天,他回殡仪馆上班,大家都恭喜他娶了漂亮老婆。他叫住一帮子兄弟,问他们,如果看见尸体脸上有灰尘,家属只顾哭泣,谁都没动手帮忙洗一下,你们咋办。七八个兄弟,只有一个说“管球的”,其余的全是说,咋办,拿帕子,沾清水,洗洗啊!
我几乎一夜没睡。
凌晨的时候打开电视,里头正在重播昨天晚上的节目。摁到爱城电视台,《爱城故事》刚刚开始。广告过后,是一屏黑底白字:特别节目——追缉双面人(上集)。接着又是广告,然后是片花。看片花就把我吸引住了,闪烁跳跃的画面里,小颜和一个人交谈,此人正在阐述“恩爱”、“真挚的感情”,然后是警察追捕,又出现一本书,一个警察阅读,沉思……字幕提示,说啥“前后八年,两桩血案”、“道貌岸然背后,恶魔面孔”、“两面人,双重性格”、“杀妻”……
胃口吊够了,小颜正式出场了,神情端庄,言语凝重,她问我们是否还记得前不久发生在爱城的碎尸案,是否还对八年前的一起碎尸案还有记忆……絮絮叨叨许久,才说一个警察从一本小说里寻找到了侦破线索,让这起碎尸案背后的凶手浮出水面……
我猛然想起,刚才在片花里跳跃的人,那个先前和小颜交谈,阐述爱情的,接着被警察摁在地上枪抵着脑门的,不正是李一树吗?究竟咋回事?节目开始,首先回顾了碎尸案。然后出来一个爱城公安局的领导,字幕显示,他是爱城公安局局长。局长说他们通过分析,发现这起碎尸案和八年前发生的一起碎尸案有联系,接着从凶手作案手法上分析,技术比对等等。接着又说这件案子在社会上引起多大的恐慌,然后是各个层面人士的采访,归结到最后,就是广大群众希望尽快破案,缉拿凶手。随即又说此案引起了上层多高的重视,采访各个层次领导。最后是办案警察们说感到有多重的压力,一个个表决心,说无论如何,也要破获此案,惩治凶手,还爱城一个清净与安宁。开始插播那个片花。
片花完了,爱城警方开始组建专案组,然后介绍专案组有多少刑侦专家,他们都干过那些功勋卓著的事情,办过那些有名的大案要案。接着又说爱城警方调集了多少警力,采取了那些手段,开始咋样的布控和排查,有多少啥样的嫌疑人浮出水面,案情出现了咋样咋样的进展和转机,如何柳暗花明……遗憾的事,所有的嫌疑人都被排除,线索一根一根地断了。案子陷入了绝境。这时候,牛警官出现了,说他在和朋友的聚会中,从朋友讲述的一个故事里和他赠送的一本书里,发现了线索,找到了开启碎尸谜案的钥匙——节目恰到好处地完了,说敬请关注下一期《爱城故事》。
起床,洗了把脸,然后到火化炉那里看了看,冷冷清清的,没有开火的迹象,看样子炉子还是坏的,没开始修,也不晓得那个维修的小李的妻子究竟生了没有,生了个啥。饿了,去远处的小卖部转了转,买盒点饼干和瓶矿泉水,就坐在那里吃。店主的是个中年妇女,见两个殡仪工过来买东西,热切地问人家昨天晚上看电视没有,那两个殡仪工说看了,咋啦。店主说你们看了,就一定晓得爱城那个把人砍成砣砣东丢一疙瘩西丢一疙瘩的家伙被抓住了吧。殡仪工说我们昨天晚上在看超女大赛呢。店主于是兴奋地给两个殡仪工讲昨天晚上电视里的内容,还说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被摁在地上的凶手,那个人小名叫李狗娃,跟她曾经是同一个村的,从小就有些神经,但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敢杀人。两个殡仪工听她说了一阵,并不感兴趣。店主叫住他们,说,这家伙肯定是要枪毙的,死了的人,都要过你们这一关,到时候你们可得悄悄跟我说一声啊,我得送送他。两个殡仪工笑起来,说,要我们通知你么?你给赵大火钳说一声不就是了么?
这时候远处有人尖声尖气地问,哪个在念叨我赵大火钳?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精瘦的男人走过来,手里拎着块猪肉,还有一只凭空划拉着四条腿的甲鱼。这个叫赵大火钳的可真瘦,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走路像是在随风飘。赵大火钳把肉和甲鱼丢在柜台上,说,妈的,难得炉子坏一回,好好休息下,好好补一下。店主把肉和甲鱼收起来,往里屋走,赵大火钳跟在后面,伸手在店主的屁股上一拧。店主嗔怪道,让别人看见。赵大火钳说,怕啥,我赵大火钳啥没见过,怕哪个?店主说,不怕哪个,问你,昨天晚上电视看没得?爱城那个把人砍成砣砣的被抓了,我认得,是我们那个村的,小名叫李狗娃,明天晚上还要接着播。赵大火钳说,你不是不晓得我电视机给雨淋坏了,明天晚上我在你屋里来看嘛。店主说好嘛,到时候烧那个李狗娃的时候,你喊我一声,我去送他一下。赵大火钳说,你跟他是不是有啥?店主说没有啥,小时候一起长大的。赵大火钳说那么个畜生有啥送的,要送,你也该送那个被他砍成砣砣的女人。
回到殡仪馆领导的办公室,大家都已经上班了,见了我,都问找谁,我说不找谁,我昨天晚上就住在这里。这时候昨天晚上为我们烧水的那个值班人员过来,给他们做了解释,于是都对我客气起来,问我吃了没有,休息得咋样。我提出想去停尸房看看我的朋友,他们说好,叫了个人来,说要带我去,我说不用,帮我打个招呼就行。
我再次见到东鱼,他安静地和那些尸体躺在一起,身边摆放放着那朵玫瑰花。
刚出停尸房就接到小颜的电话。小颜问我在那里,我说在殡仪馆,东鱼死了,正准备烧他。
小颜迟疑了一下,说我们刚刚做了期节目,是我策划。我说我看了,很好,做得很精彩。小颜又迟疑了下,说,我准备采访你。我笑起来,说,你采访我做啥?是不是要接着讲述我和艾榕的故事?小颜说不是,要我谈谈李一树。我正要说话,小颜叫等一下,另外有人跟我说话。电话转到那个另外的人手里,这个另外的人是牛警官。牛警官向我表示感谢,说他想当面跟我谈谈,我说好吧,你来吧,我在殡仪馆。
挂了电话,我回到办公室,问他们晓不晓得这个炉子大概啥时候可以维修好。一个人说难说,因为那个小李刚刚打了电话,说他的孩子刚刚出生就遇到了问题,目前正转院。这个人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关注,话题转到了那个叫小李的身上,说既然爱城的医院都没法子,转院又能转出啥好的名堂呢?有人说这一切或许都是报应,说他曾经很正式地跟小李谈论过这事,但是他根本就不当回事。旁边有人问那人,问他说的报应是啥意思。那人说,小李的脾气暴躁是谁都晓得,把脾气发在活人身上也没啥,可是他却偏偏把脾气往死人身上发,有一回他还踹了尸体两脚,结果被尸主看见了,差点酿成一场血案。
因为炉子迟迟不开火,一些家属冲进办公区,问他们究竟咋回事,咋不开火。几个人出面解释,谁晓得越解释人家越不听,整个办公区闹嚷嚷的。有人看见小颜拿着话筒,带着两个摄像机出现了,就一窝蜂地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说殡仪馆的服务太差,迟迟不开炉子。殡仪馆的人也以为记者来曝光了,赶紧上前把他们请到办公室,端茶倒水,解释说明。有人看见小颜他们进了办公室,就堵在门口叫嚷,说他们是一路货色,根本不是为民说话的,还问殡仪馆是不是再给那些记者准备红包,有人甚至将手中的矿泉水瓶往窗户上扔,砸得砰砰直响。
赵大火钳出现了,将几个嚷得最厉害的人几搡几推,人家问他是干啥的,赵大火钳叉开麻杆似的双腿,尖利的嗓门叫嚷道,烧死人的,从十八岁起,烧了四十年!咋啦?哪个等得不耐烦了?这么急着进炉子?听赵大火钳这么一嚷,都让开了,生怕碰着触着他,有人还把鼻子捂起来。赵大火钳冷笑一声,瞪着捂鼻子的那个人,说,咋的啦?是不是闻着死人味道啦?平常里你们口口声声说多爱你们的亲人朋友,有多舍不得,死的时候一个个哭得鼻涕眼泪都要淹死人了,现在咋啦?这么性急就要把他们烧了?是不是把他们烧了你们事就完了?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就好去忙别的去了?就好去找老相好的了?啥东西,啥德行,这人一进炉子就灰飞烟灭了,就永辈子见不着了,未必你们连这道理都不晓得?有着在这闹的工夫,还不如去好好陪着你们死去的亲人,拉着他们的手,好好看看他们,想想他们平常对你们的千般好,万般爱!胡闹个鸡巴!那些闹嚷的家属们都静了,散了。
办公室里有人向赵大火钳敬烟,敬茶,请他坐。赵大火钳也不推让,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抽了两口烟,喝了两口茶,受了两句恭维和奉承,赵大火钳转头开始跟小颜他们吹嘘,说,记者同志,我说了就怕吓住你,我这辈子没啥能耐,就是超度的亡魂多,掰着指头数数,没有三万,也有两万八吧,最多的一天我超度了一百多个。别看数目大,每一个我都让他们走得利索,走得干净,所以呢他们就给我作揖,给我磕头,感谢我,说有啥事叫我吩咐一声就是了,我说我能有啥事呢,他们不相信,天天影子一样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大群,数不清楚,反正我随时吆喝一声,他们就可以马蜂似的一涌而出,为我做事。记者同志,你不信?你别不信,我告诉你,有一回我那个女人要死的时候想吃麻雀肉,我走到林子里吆喝了一声,说你去帮我抓麻雀吧,只见那些麻雀呼呼啦啦只往下掉,扒了皮,刚好烧了一碗。我那个女人把这碗麻雀肉吃完就死掉了。我给他们说,我女人死了,跟你们在一起了,你们帮我照顾着点,他们说没问题。
办公室的人见赵大火钳越说越离谱,打断他的话,告诉小颜,说你别不相信赵师傅,他身上还有些东西没法子解释,比方说狗吧,不管有多厉害,叫唤得多凶,只要他一出现,那些狗都耷拉着脑袋,夹起尾巴屁股往墙上抵,别说叫唤,连大气都不敢出。好啦,赵师傅,记者同志们还有事要说,等他们有空了,再找你听这些吧。赵大火钳悻悻地说,找我有啥用,这些话,未必谁还敢宣传,都是鬼话。送走赵大火钳,办公室的小心翼翼地问小颜他们有啥事,小颜说有事,但不是殡仪馆的事。大家终于松了口气,问,不是那是啥事呢?小颜看着我,说,我们是找他来的,有个采访。
采访先是在殡仪馆领导的办公室里进行,根据小颜的要求,这里需要布置成一个书房的样子,于是办公室的人一起动手,将那些报纸杂志往里搬,然后根据拍摄角度铺摆。这一招是我教他们的,我曾经拍了一组反映农民抢收的镜头,广袤的麦地里,全是收割麦子的人和机器,为了让画面更加鲜活,我叫几个人扯了树枝搁在我的镜头前面做前景,近处树叶随风飘动,远处是忙碌的丰收场面。——这画面叫许多原来去过那里的记者们很是纳闷,说这镜头咋拍摄出来的啊,这个角度我也去过,没树啊。
我坐在沙发上,身旁的案子堆满了书籍,大约是为了显示我的博学,小颜还在我的手边放了一摞大开本的书,书很厚,像垒城墙的砖头,面向镜头露出了两本书的书脊,上面印着几个烫金大字“诺贝尔文学大系”,这书是办公室的人回家去拿的,另外的全是啥“现代管理学”之类的东西。
小颜简要地跟我说了采访我的目的,说牛警官根据我跟他的谈话和送给他的小说,顺利破获碎尸案,抓获凶手李一树,她此番前来,主要是想请我谈谈李一树,我咋看待这个人……
反正……就是扯扯吧,你顺着我的话题来就是了。小颜说。
我说好吧。
小颜先问了我咋认识的李一树。我一一说了。小颜又问我跟李一树的关系。我说李一树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对文学很痴迷,我一直很爱戴他,敬重他,当他是我的挚友,老师。小颜接着问道,根据我和李一树这么密切的关系,那么一定认识他的妻子了。我说他的妻子是一个很贤惠的女人,具有中国传统妇女的所有美好品德。小颜说那么你肯定很清楚他们的夫妻感情了。我说准确的提法不应该是“很清楚”,而是“晓得一些”,李一树和他妻子的关系很好,婚姻关系是建立在真正的爱情之上的,那是一对很有代表性的患难夫妻,像所有的中国传统剧目一样,妻子支持丈夫完成理想,丈夫理想完成后以更加炙热地爱回馈妻子,双双携手,成为诠释完美爱情和完美婚姻的最好标榜。小颜问,那么你接受不接受李一树杀死自己妻子的现实呢?我说很难解释李一树杀死妻子究竟是不是出于爱?或者是为了帮助他的妻子实现生命的尊严呢?要晓得他的妻子一直都在病中,感觉到生不如死,而李一树完全是出于爱,冒杀人凶手的险来帮助她解脱呢?小颜叫把机子停了,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很激动,我很平静。
我们是在做节目。小颜说。
我看看机器,又看看她,说,我晓得,我们是在做节目。
我们的节目是要播的。小颜说。
我说是的,是要播的,我已经很配合你了,努力在把这场戏演好。我在努力学习你,按照你教我的在做,做节目要爱憎分明,目的性强地弘扬真善美,鞭挞假恶丑。小颜说。
我说我晓得,你要我咋的?你要我凭空捏造李一树的坏话是不是?可是他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个好人!形象文弱,内心善良,有责任感,对得起朋友,你要让我帮你实现大家都恨李一树的目的,你得给我理由啊!就说他杀了人,他咋杀的?为啥要杀?你的提问分明就是来跟我探讨的嘛,一切未知,我只有阐明我的想法。
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完完全全就是个恶魔,彻彻底底的是个变态!小颜说我冷笑起来,说,那么你总得先让我晓得这些啊!你不告诉我这些,把我蒙在鼓里提问题,这不摆明了是要我猜谜么?既然如此,你找到我采访个屁啊!小颜噙着眼泪,说,我接受你的批评。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但是案件正在侦破中,他不让我告诉你……
但是他告诉了你。我叹了口气,说,接着开始吧。
与其说小颜采访我,倒不如说我在采访她。小颜告诉了我整个案子的破获过程,让我感觉简直就是在听一部异想天开者编撰的评书。小颜采访完了,牛警官才来,这些天他很忙,正在接受各方面的表彰和嘉奖,他是破获碎尸案的功臣,英雄,如果不是他,碎尸案就成了无头案。但是没有我,牛警官也只是牛警官,也成不了如今风光无限的家喻户晓的英雄和功臣。那天在陆家渔场,也就是牛警官的三舅那里,因为李一树突然来到的长篇累牍的话语,和他的那本自费出版的小说,因为我的无聊,与小颜和牛警官聊起了李一树的爱情故事。没想到这个故事让牛警官记忆深刻,尤其是李一树的爱情故事的结尾,郁郁寡欢,从此未婚。—这让牛警官想到了他的母亲。
牛警官在八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生病去世了。在牛警官幼年的记忆里,父亲得病的时间很长,他有的关于父亲的第一个记忆,就是父亲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在那个记忆里,好像床沿上还坐着个男人,那个男人一直在跟父亲说话。那个男人还出现在关于母亲的第一个记忆里,那个男人搂着母亲,他们好像在哭泣,他从睡梦中醒来,看着眼前的母亲,和那个男人的背影,母亲突然发现了他,变得惊恐万状,她推开那个男人……后来父亲的病有了好转,可以下地了,可以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了。但是父亲没有活出那个冬季,他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母亲哭得很厉害,尖利的哭声将天下所有的一切都撕成了碎片,漫天飞舞。
埋葬父亲,母亲找来锯子,木板,锤子,还有钉子,然后看着他,问他会栽钉子么?牛警官茫然地点点头。母亲说好。母亲将那些木板桁架起来,挡在窗户上,让他站在凳子上往木板上栽钉子,指挥他向左,向右。他和母亲忙碌了一整个白天,终于将所有的门窗都用木板封挡起来,加固起来。看着母亲坐在那里气喘吁吁的样子,看着她的惶恐的表情,牛警官隐约感觉到,他们将可能遭受到可怕的攻击,躲在这个堡垒似的家中不要出去将是避免伤害的唯一办法。
牛警官记得,小时候老是有人上门来,母亲给他们开门的时候总是要先问清楚是哪个,有啥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门。白天的时候大都是村里的女人,来的目的是为了劝说母亲再嫁,他们总是在还没开口之前从口袋里掏出糖果来塞给自己,让自己出去玩,但是牛警官从来不肯要那些东西,尽管嘴馋得要命,心里想吃那些糖果都快想死了。牛警官不肯离开母亲的怀抱,母亲也不肯让他离开,她冷冰冰地跟那些女人们说,有啥事情么?你们说吧。于是那些女人开始夸奖人,不同的女人夸奖不同的人,说那人有多能干,家里又没负担,粮食有盈余,户头有存款。母亲很不厌烦地听着这些,眉头紧锁,一脸的厌恶,等到这些女人说完,母亲起身,冰凉凉的语气,说,你们的好意我都领了,只是从今往后,不要再跟我提说这些。你这是何苦呢?何苦要一个人硬撑着呢?那些女人再被母亲赶出家门的时候总是会歇斯底里地这么叫喊。
晚上来的大都是男人,这些男人像窃贼一样,老是想要往他们家里钻。牛警官记得,那时候母亲每到晚上,她的怀里都要掖着把菜刀。下午的时候母亲就开始磨刀,嗬嗬,嗬嗬,到傍晚的时候,菜刀泛出银色的光芒,粼粼闪闪,鱼儿一样,似乎只要一听到水声,就要跳跃起来。那些深夜来访的男人无一例外地被母亲拒在门外。有一回一个男人胆敢往屋子里闯,母亲怀里的刀子一蹦就出来了,像条欢快的鲤鱼,直往那个男人身上扑闪,那个男人大叫一声,吓得屁滚尿流,狼狈不堪地逃离了他们的家。但是那些男人们却不死心,他们像狗一样,像老鼠一样,像猫一样,像蝙蝠一样,老是趁着夜色在他们家的房前屋后游荡,猫叫春似的叫唤着母亲的名字。
惨白的灯光下,母亲的面孔冰冷,泛着金属的光泽。她就那么坐在灯光下,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牛警官后来大了,有母亲那么高了。母亲送给他的成年礼物是一支枪,火药枪。也不晓得母亲是哪里搞到这支枪的,还有火药,铁砂。母亲手把手地教会他填装弹药。那是一个黄昏,母亲教得很仔细,他也学得很认真。暮色和炊烟慢慢将整个村庄笼罩,母亲让他站在门口,瞄准对面树上的一个老鸹窝放枪。他不敢,手像面条一样软,两腿直哆嗦。母亲站在身后,说,放。他勾动了扳机,引药嗤嗤地响,然后一道火光从枪口喷出,他差点跌坐在地上,巨大的轰响震得他的耳朵嗡嗡直叫。牛警官回过头,看见母亲正在他的身后,一双粗大的手撑着他。母亲微笑着,鼓励的眼神,说,来,咱们再放。
那天从傍晚开始,他和母亲一遍遍地装药,一遍遍地放枪,一直放到深夜。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夜晚,没有男人们来访,那些老鼠,那些猫,那些蝙蝠和狗,都在这个夜晚死去了。
这样的生活他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了六年,六年后,他考取了警校,成为现在的牛警官。拿到通知书那天,母亲搂着他,像捧着他的脸,一遍一遍地亲他,叫他的名字,叫他死去的父亲的名字,然后像亲吻婴儿一样亲吻他。就在他要去学校报名的前夜,母亲和他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说是长谈,其实并没有几句话。
母亲拿出一个铁皮盒子,说,娃,娘晓得你读的是国家的书,不要钱,娘还是给你准备了些,这是这么些年娘积攒的。牛警官捧过铁皮盒子。母亲又说,你马上就是警察了,专门抓坏人,抓那些害人的人,不要手软,要惩办他们,给死去的人,冤屈的人一个交代。牛警官说我记得,我会的。母亲又说,你是不是还记得,以前有个男人,老在咱们家走动?牛警官说是的,我记不得他的脸,我只记得他的背影。母亲说,那是你娘的相好,你爹得病那年认识的,他是个医生。牛警官看着母亲,有些精神恍惚。母亲又说,你爹是我害死的,我跟那个医生要的药,喂你爹吃下的,我对不起他。牛警官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母亲说,你大了,现在国家管你,将来给国家办事,娘也放心了,我也该跟你爹去了。说完母亲就倒地了,开始吐血,抽搐,然后勾成一团,怕冷似的浑身哆嗦。牛警官把母亲抱在怀里,母亲告诉他最后一句话是,血债血偿,我用一命抵你爹一命,下了地,我还跟他做夫妻,好好侍奉他,做个好女人……
母亲跟牛警官谈的话,一直埋藏在他的心里。村里人都感叹牛警官的母亲伟大,说她在丈夫死的时候心就死了,这么些年一面抚养独子,一面守节,已经很不容易了。儿子成人了,读书出来就该跟着享福了,她却为了免除儿子的后顾之忧,让他专心学业,自己了断,追随亡夫……
小颜说,这些话,是她答应嫁给牛警官,牛警官才跟她讲的。
你答应嫁给牛警官了?我问。
小颜点点头,说,答应他过后,我才猛然感觉到我是多么幸福。
李一树的爱情故事让牛警官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突然对李一树这个人感兴趣得很,想晓得有关他的一切事情。冥冥中,牛警官感觉到李一树和自己有某种联系,究竟是那种联系,牛警官隐约觉得答案就藏匿在某个显眼的地方,似乎只要自己灵光一闪,就会发现。牛警官从李一树的那本小说集子《阳光下的爱情》找到了线索,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从《阳光下的爱情》里的《爱城表演》找到了线索。牛警官根本就不懂文学,更不懂小说。但是他却从这篇怀念亡妻的爱情小说里看出了隐藏在其中的其他东西。
牛警官分析说,第一,这是一篇爱情小说,为啥偏偏取一个“爱城表演”的名字?为啥不取一个“爱城爱情”,或者“爱城之恋”?
“表演”这个词汇,牛警官专门去查了词典:
1.戏剧、舞蹈、杂技等的演出。亦指把情节或技艺表现出来。
2.指做示范性的动作。
3.谓做事不真实,好像演戏一样。
—这样的意思,李一树不可能不清楚。
第二,李一树的这篇小说里有一段描写屠夫卖肉的,说他在最贫困的时候,时常站在屠夫的肉摊子跟前看人家卖肉,看人家是咋的把一条猪慢慢地轻松地划成块划成条,剜成疙瘩,出售向四面八方。有肉吃的人真幸福。李一树似乎对屠夫卖肉很感兴趣,因为他的描写很详细,足足有三个段落。第三,李一树还在这篇小说里有一段关于他少年记忆的描写,说他在少年的时候在路边发现了一条人腿,乌黑色,但是很光洁,没有蝇蚊,也没有蛆虫,他看着那段腿,没有恐惧,好长时间,直到伙伴在远处喊他。这一段描写,应该和这个爱情小说没有必然的联系,也就是说,完全可以不要这一段,连画蛇添足的意义都没有。但是李一树为什么要写上这一段呢?
牛警官用了很多时间来阅读李一树的这本《阳光下的爱情》,其中这篇《爱城表演》,他都可以背诵下来了。
牛警官终于明白了这个李一树的在哪个方面与自己有联系。他将自己关在警察局的办公室里,把八年前的那件碎尸案和刚刚发生的这起碎尸案的所有案卷全部摆上案头,像阅读李一树的小说那样彻夜阅读,感觉里头的文字,标点……在一个凌晨,牛警官猛然发觉,自己竟然是个刑事侦察的天才。牛警官对自己的发现秘不示人,他主要是怕引起同事们的笑话,他要悄悄进行,等待查找到充分证据的时候,才叫大家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