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不在家的时候,老木匠感到空气不那么凝重了,才敢把脖子伸出来,自由地呼吸两口。呼吸够了自由的空气,老木匠就依靠在门框上,眺望远方,回想自己当年提着斧头,行走四乡八里的场景。那多美妙啊。每走到一个地方,他就会被人老远地叫住,递给他烟叶,邀请他到家里帮忙打棺材,那些人跟他说话都是那么必恭必敬,生怕得罪了他似的。老木匠不会立即答应,他故作非常繁忙的样子,说已经答应了某某。人家紧张了,许诺说已经准备好了甘甜的玉米酒,准备好了腊肉……能够躺进由老木匠亲手打造的棺材入土,是秦村乃至更远地方的那些将死的人的最后心愿。老木匠把打造棺材的过程作为人生最大的享受。那些木头刚刚搬到他面前,就在他脑袋里形成了一口棺材的样子.剩余的事情,就是把那多余的部分用斧头劈掉。他不用干得那么辛苦,喝喝茶水,再抽两口叶子烟,和那些小媳妇打情骂俏一阵,如果不顺心了或者咋的,可以拿小木匠暴打一阵,出出胸口的郁闷……要是主人家的饭菜酒水不合口味了,他会提上斧头就走,弄得主人家跟在后面一阵哀求,然后是杀鸡宰鸭,弥补过失……
这时候,女人突然出现在老木匠面前,故意挡住他的视线。
和其他的那些匠人相比,小木匠没有任何不良的嗜好,他不赌牌,也不抽烟,还不好酒,也不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说笑……作为一个匠人来说,这太难得了。因此小木匠被大家公认为是最好的匠人,他获得了匠人不可能享有的尊崇。由此,小木匠的工钱是很高的,他干一个月挣的,其他木匠半年也不见得能挣回来。小木匠把钱拿回来,就交给女人。女人是很会花钱的,她去秦村的裁缝那里,缝纫了几套新衣服,又去金匠那里,打了很多耳环,手链,镯子,戒指……她把自己穿戴得跟只黄灿灿的玉米棒子似的。
一个女人这样花男人挣回来的钱,哪里是好东西。老木匠唾了口唾沫,在心里暗自骂道。一边骂,老木匠一边后悔自己当初眼光不好,娶了这么个东西回来。
老木匠的唾沫刚刚飞出去,一泡唾沫就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击打在脸上。老木匠怔住了。那唾沫沿着面颊慢慢流着,流淌到了嘴角边。老木匠吐出舌头,一卷,就把那唾沫卷进了嘴巴里。咂巴两下,老木匠说,骚货,还是那股骚味。
女人上前一脚将老木匠踹翻在地,恶狠狠骂道,站起来啊,老公狗,老畜生。
老木匠躺在地上,乜斜着女人,似笑非笑地说,贱人,现在装正经货了!想想你当初那浪劲,母狗样的叫唤……在我面前,你还有啥正经装的?婊子!女人蹲下身子,在老木匠面前撩起衣衫,露出那丰满的乳来,握在手里一捏,一股奶水滋了出来,溅了老木匠一脸。女人说,老公狗,老畜生,你不是最喜欢吃的么?来吃啊,站起来吃啊!呵呵,成了废人了吧!你个老畜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老木匠恨恨地瞪着女人,双手撑在地上,慢慢地起了身,然后抓住门框,悠悠地就要站起来了。女人吓了一跳,对着老木匠一脚踹过去,她被反弹了一个趔趄,老木匠身子晃了晃,最后笔直地站在了女人面前。女人尖叫一声,被吓跑了。小木匠回家的时候,找了好半天才把女人找出来,女人藏在床上的角落里。
你咋啦?小木匠问。
他站起来了……他站起来了……女人颤抖着声音说。
听到小木匠回家的声音后,老木匠吓坏了,他以为小木匠会收拾自己。但是没有。几天时间里,小木匠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老木匠很知趣,藏在角落里,跟一团蘑菇一样,无声无息。
突然一个早晨,老木匠听见了劈木头的砰砰声。老木匠听出来了,这是山上那棵老柏树,只有那棵老柏树,在劈它的时候才会发出那样的脆响,砰砰的,跟敲击铁器一样。那棵老柏树生长在一个陡峭的悬崖上,树根深深地穿进石崖里,已不知有几百年。一直有人想要把它砍下来打成棺材,但是因为困难重重,只有望洋兴叹。
这棵老柏树实在太老了,质地太密实太坚硬了,如果落在自己手上,怕是没有充足的力气动得了它啊!但是老木匠却听出来小木匠的力气很充沛,每一斧头都劈得很干脆利落,木屑划过空气,发出嗽嗽的声音。
他是在打一口棺材啊。老木匠想着,谁有那福分配得上这样的老柏木棺材?
第二天黄昏,斧头声停住了。老木匠心里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过堂的凉风一样,让他打了个激灵。
这时候,小木匠过来了。他说,我打了口棺材,你要看看吗?
老木匠不置可否。
小木匠说,走,看看吧。
老木匠说,我动不了。
我帮你。小木匠拎着老木匠的衣领,提一截木头似的,将他提到院子里。天空昏红,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柏木油的香气。几只早出的蝙蝠像是被香气熏昏了头,刺啦啦地飞来飞去,毫无目的样子。那具柏木棺材摆在院子中间,发出亮堂堂的光芒。
看看吧,你使唤过这么好的老柏木么?小木匠问。
是好木头啊,我从来没有遇见这么好的木头。老木匠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棺材,点点头,说,做工也好,比我好,看看,镜面一样光滑,不,摸起来跟丝帛一样……嗬……
你应该看看里面,你看不到一丝缝隙,我估计就算是把水银放进去,也不会渗出来的!小木匠说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真是一流的做工啊,实在太漂亮了……老木匠喃喃地说着。
把新鲜猪肉放在这里面,别说半年,就是三年,也不见得会腐烂。小木匠说。
是啊是啊!老木匠就像重逢了那久别的故友,亲切地抚摸着,嘴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
让小木匠惊愕的事情发生了。他看见老木匠手扶着那镜面一样光滑的棺材板儿,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好棺材啊,这才是好棺材啊,真是好手艺,好手艺!老木匠俯下身子,嗅着这那沁人心脾的香气,他不禁陶醉了。就在老木匠抬起脑袋的时候,他看见那光洁如镜的棺材板上映照出两张阴冷的面孔,那面孔是那么熟悉,好像在啥地方见过……哦,对,自己被砸碎膝盖那天——老木匠发觉身子一飘,轰然一声栽进了棺材里。他还没回过神来,最后一缕光明被阻隔在了棺材外面……东鱼说,蛇女治疗蛇伤的技艺确实让我敬佩不已,当然,也惊讶不已。活那么多年,我算是真正地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东鱼说,小木匠当时的伤势非常严重,是根本就不大可能活得下来的。但是我没想到后来他被抬走的时候,竟然还坐了起来,而且还喝了两碗水,说是口渴了。呵呵,当时我看得眼睛都直了,还以为在做梦呢。
东鱼说,小木匠活是活过来了,不过从那后也就变傻了。他以前是个啥风光的样子我不晓得,几天后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拄着拐棍在路上艰难地行走,每走一步,都要停顿一下,颤巍巍的,就像个筛糠的老太婆。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两眼紧紧地瞪着我,嘴角上垂挂着哈喇子,喉咙里发出呵呵的笑声,但是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东鱼把书教得跟玩儿似的,他哪里有心思教啥书啊,他来秦村的目的就是为了捕捉鸡龟儿蛇。鸡龟儿蛇是一种啥样子的蛇呢?东鱼跟许多人打听,都说不晓得,没看见过,看见过的人已经不在了。东鱼说,不是说蛇女她们晓得么?被问的人猛然醒悟般地说,哦,对,只有她们晓得,你去问问她们吧。蛇女家住得很偏僻,只有东鱼是距离她们最近的邻居,除非有人被蛇咬着了,平常是很少有人接近蛇女她们的——大家都对她们表现出一副敬而远之、忌讳莫深的神情。蛇女她们也一样,她们从来不愿意主动向大家靠近半步,总给人一种拒人千里的神态。东鱼曾经试图接近蛇女,但是每次刚一靠近,她的母亲,那叫蛇姑的老女人就出现了,她站在一边,阴寒的眼光针芒似的刺在他身上,东鱼只好惶恐地赶紧离开。
东鱼想靠自己找到那叫鸡龟儿蛇的毒蛇,他在秦村里跟幽灵一样游荡,但他连蛇影也没看见,就更别说那叫啥鸡龟儿蛇的东西了。眼看冬天就要来临,依旧无一所获,东鱼简直是心急如焚。
他抽了三天时间回了趟爱城,买了许多紧俏的肥皂、花布、电筒电池、胶鞋啥的回来,他想把这些东西赠送给秦村的人们,让大家一起帮他捕捉鸡龟儿蛇,打一场捕捉鸡龟儿蛇的群众战争。但是老书记却认为这样不妥,他说真要捕捉那鸡龟儿蛇,其实有蛇女一个人就行了。
东鱼把胶鞋和电筒电池啥的给了老书记。在老书记的陪同下,他抱着那些花布和肥皂,就像给一个毛头小伙子提亲一样,敲开了蛇女家的柴门,不管她和她母亲啥表情,一股脑儿搁在她们面前。
这是东鱼老师专门从爱城给你们买的。老书记说,他想请你们想想办法,抓一条鸡龟儿蛇。
蛇女和她母亲不吱声,只看着他们。
这是上头下达的任务,因为,因为东鱼老师要研制一种可以治疗任何毒蛇咬伤的蛇药。老书记指了指那些花布和肥皂,就算不送你们这些东西,你们也要去抓,现在已经送了,就更应该去抓。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东鱼去外面找了一圈鸡龟儿蛇回来,走得筋疲力尽,刚回到三清观门口,就看见里面有个人影闪了一下。东鱼心头一喜,因为他对那身影很熟悉,他已经暗中窥探许久了,那是蛇女的身影。
蛇女是给他送那些花布和肥皂回来的。蛇女说她和她娘不要,不喜欢。我不管你们是真不喜欢,还是假不喜欢,我只想求求你们,帮帮我的忙,帮我抓一条鸡龟儿蛇吧。东鱼哀求道。
蛇女轻轻搁下那些东西,刚要离开,东鱼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量,他一把抓住蛇女,并使劲往回一拖,蛇女一个踉跄,跌进了他的怀里。求求你了。东鱼哀求道。
蛇女像是突然犯了摆子病似的浑身震颤。东鱼以为是吓着她了,赶紧松了手,蛇女哧溜一声,蛇似的,从东鱼面前消失了。
那天晚上,东鱼想了许久,越想他越感到高兴,因为今天将蛇女抱在怀里的时候,蛇女好像并没有恼怒,这就证明蛇女并不是讨厌他的,他有一个冬季的时间来和蛇女接近。接近了蛇女,抓那鸡龟儿蛇的事情,就应该变得简单得多了。第二天是星期天,东鱼起得很早。
刚打开道观的门,东鱼就看见了蛇女,她站在门框边。
你去哪里?蛇女问。
我,我想再去找找鸡龟儿蛇。东鱼说。
你到哪里去找?蛇女说,那东西不是你想找就找得到的。
所以,我才要请你帮忙啊。东鱼一阵欣喜,蛇女主动和他说话了。你抓那东西干啥?蛇女问。
我是研究蛇类的……我想研究研究它,听说它是天下最毒的蛇。东鱼说。
你晓得它为啥叫那名字么?蛇女问。
不清楚。东鱼看见蛇女脸上泛起了红晕。
现在还不是时间,等开了春再说吧。蛇女哧溜一声,又从东鱼面前一溜风儿不见了。东鱼还恍若梦中一般。这时候东鱼瞥见道观外面一个人探头探脑的,是蛇女那个苍老的母亲,蛇姑。她阴冷地看了东鱼一眼,四下探视了一番,把脑袋缩了回去。
在秦村,老书记是第一家把一日两餐饭改成一日三餐的。这天中午,老书记请东鱼去家里喝酒,说他儿子抓住了一条黑鱼,足有十斤重。三杯酒过后,东鱼问老书记,鸡龟儿蛇为啥要叫鸡龟儿蛇?老书记一听,呵呵笑起来,说鸡龟儿蛇就是那么个名字,因为它长得像个鸡龟儿。
东鱼愣住了。到秦村这么些日子,他已经晓得鸡龟儿是秦村人对男性生殖器的一种叫法。听起来怪怪的。
听说那鸡龟儿蛇真的长得跟……咱们胯下的这个东西一个样。老书记说,正因为它长得像这东西,所以才毒嘛!
席间,老书记说了些感谢东鱼的话,说他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第一次穿上胶鞋,也是第一次用上电筒这么美妙的东西—一摁,就亮出个雪白的光柱子,再黑都能看见。东鱼说电筒算啥,要是老书记能帮他抓到一条鸡龟儿蛇,他可以送老书记一台收音机。老书记一听,立即兴奋起来,他说他只在土镇开会的时候见过收音机,没想到那么一个匣子一样的东西会说话,会唱戏,实在是太神奇了,当时很多人还以为是谁施了魔法呢。末了老书记叹息一声,说,你要看上谁家的媳妇姑娘,我还可以帮你弄到手,但是那鸡龟儿蛇,要是蛇女她们不出手帮忙,我就是再贪恋那收音机,也没办法帮你啊。
东鱼的眼前闪过蛇姑那苍老而冷冰冰的面孔和阴冷的目光。
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老书记沉吟了片刻,故作神秘地凑近东鱼的耳朵边,悄声说了一个法子。他让东鱼先把蛇女弄到怀里。
东鱼愣怔了一下,不解地看着老书记。
女人这东西,就跟那猪崽一样,开始的时候,你是很难接近她,但是只要你把她搞舒服了,那时候你就是要宰了她,她也是愿意的。老书记一笑。东鱼笑起来,他感到老书记说得可笑。
是啊,我原来是劝过你别动那女人的。但是,这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老书记说,你不是要抓那鸡龟儿蛇么?
东鱼点点头,说,是啊。
那蛇女长这么大来,还没尝过男人的味道,这都是那些谣言,说她的那东西有毒……呵呵,那都是骗人的。老书记爽朗笑着,说,人长大了,如果是男人,自然就会成天塞一脑子女人胯下那货,女人嘛,也不例外的,会塞一脑子的鸡龟儿。呵呵,要不这样就不正常了嘛。你看看那蛇女,胸脯那么大,屁股那么肥实,脑子看起来也没啥毛病,她肯定一天也会想的……东鱼不好说话。
老书记又说,这女人啊,在想那些事的时候表面是看不出来的,不像男人那么容易看得出来,其实心里痴迷着呢。蛇女年纪也不小了,心里还不晓得咋盼呢,只怕你给出个气味,她就受不了……等到她尝了你的好处,你咋个要求她,她都会给你做到的。
想到早晨与蛇女在一起——东鱼是过来人——蛇女当时那神情那表现让他已经有所触动,现在经老书记这么一点拨,当下也就清楚了,由此高兴起来,频频举杯,不觉喝得大醉。
就在这天夜里,突然发生了件大事。那姓黄的小姑娘在和老书记的儿子去抓水蜂子的时候,被蛇咬了。
见东鱼醉了,老书记要留他在家里住下。东鱼一听赶紧摇头,连声拒绝。东鱼说一想起那天那些虱子和蛤蚤,就浑身发痒难受。老书记呵呵大笑,将他搀扶回了三清观。
东鱼酒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口渴起来找水喝,突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直觉告诉他,这么深更半夜的,如此匆忙的脚步声,莫不是又有谁被蛇咬了。于是推门出去,看见外面的田埂上有手电光在闪烁。
老书记。东鱼叫了声,那手电光停住了,但是马上又摇摇晃晃走动了。老书记。东鱼又叫了声。
手电光又停住了,传来老书记沉闷的声音,谁啊?
我,东鱼。东鱼叫道,我看见手电光,才晓得是你的。
哦。老书记应了声,手电光又摇曳着要离开。
干啥呢?老书记。东鱼问。
老书记迟疑了下,说,有人被蛇咬了。
东鱼一听,马上关上门,尾随着去了。这么久了,东鱼一直盼望着有谁被蛇咬了,然后送到蛇女那里,自己好去看蛇女采用那种巫术似的方法医治。从医治小木匠的那天晚上起,东鱼还见过三次,一次是一个青年民兵,一次是一个放牛的老汉,还有一次是秦村的妇联主任。蛇女照样先跳神,念咒,然后给伤者喝那比划过了的凉水,敷那些香炉灰……蛇女治疗手段的高明和神奇在于不仅很快就治愈了伤者,而且还晓得那咬人的蛇的来历。咬青年民兵的是他的一位叔叔变的三角黄,这位叔叔之所以咬他,是因为他叔叔重病倒床过后,让他帮忙照顾,但是他却把给叔叔吃的饭菜填进了自己的肚子。最后他的叔叔不是病死的,而是饿死的。咬那位放牛老汉的,是他的老婆。他老婆去山上打柴的时候摔成了个瘫子,两年过后,放牛老汉和五道河村的一个寡妇勾搭上了,就开始嫌弃起他的那瘫子老婆来。后来放牛老汉把他老婆推进了茅坑。放牛老汉的老婆死得冤枉,冤气不散,就变成了条铜包铁,狠狠咬了他一口。咬妇联主任的是条碗口粗的烙铁头,那是她的娃娃。那个娃娃刚落地,她就把娃娃拣起来,狠心肠丢进开水桶里。妇联主任鼻涕眼泪流了一地,她求蛇女帮忙给她的那个娃娃说一声,让娃娃放过她,说她这么做,是迫不得已,因为她的男人离开秦村去伐木已经三年了,男人三年没在家,她要是抱个娃娃出来,名声就毁了……东鱼赶到蛇女家的时候,门被老书记紧紧把着,不准他进去。东鱼急了,说,我是东鱼啊,老书记。
你就不要进去了吧。老书记说。
我进去看看啊,你咋能不准我进去呢?东鱼急切地想要扒开老书记把着门框的手,却被老书记一把将他搡到了一边。
东鱼呆住了。他没想到老书记会这么对待他。
这时候门开了条缝隙,蛇女钻了出来。说,老书记,那女娃娃没有被蛇咬……
谁说没有被蛇咬?老书记说,明明是被蛇咬了的嘛!
她已经死了。蛇女说,不是被蛇咬死了的。
我说是被蛇咬死的就是被蛇咬死的!老书记一把将站在门口的蛇女搡到边上,推开门,冲里面吼道,把人给我背出来,自己没本事医治,还说不是被蛇咬死了的。
过了一会儿,东鱼看见老书记的儿子背着一个女娃娃从屋子里出来了。背……背到啥地方去啊?老书记那儿子颤抖着声音说。
背……给她爹娘背去!不,你背到后山去,我去给她爹娘说。老书记走了两步,回头把蛇女揪进屋里,东鱼听见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说,你们记住了,是蛇咬死的!
蛇女要开腔,好像被蛇姑拍了一巴掌。蛇姑诺诺地应承说,是,是,是被蛇咬死了的,是鸡龟儿蛇,神仙都治不了。
老书记走出门,看见东鱼还站在那里,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东鱼老师,已经很晚了,你应该回去歇息了。咳,都怪那娃娃命苦啊,偏偏嘴馋,抓啥水蜂子嘛!咳!
第二天大早,东鱼就隐约听见哭泣声在秦村上空回荡。上课的时候听见娃娃们讲,说黄家那个女娃娃跟老书记的儿子去抓水蜂子,被鸡龟儿蛇咬死了,因为那蛇是黄家前三辈子就结下仇怨的死对头,所以蛇女也没办法。说那黄家女娃娃已经埋在了后山,因为她死的冤屈,极有可能会变成一条更加厉害无比的鸡龟儿蛇,由此娃娃们还相互叮嘱说,叫谁都不要去后山了,免得被黄家女娃娃咬了。
傍晚的时候,东鱼去了后山,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黄土堆,看样子埋的很仓促。
从后山出来,东鱼遇着了老书记。老书记猛一眼瞥见了东鱼,被唬了一跳。东鱼老师啊,干啥呢?老书记问。
走走。东鱼说,你呢?老书记。
也走走。老书记说着要离去。东鱼叫住了他。
老书记,昨天晚上那黄家女娃娃真的是被鸡龟儿蛇咬了的么?
蛇姑都说了嘛,是被鸡龟儿蛇咬死的,咳,那蛇,可真毒啊。老书记说,这黄家女娃娃和我们家那娃娃,就是上回跟你睡觉的那个——我认识他。东鱼老师点点头,说,不就是那个吃虱子吃蛤蚤的那个吗?是啊,我们昨天吃的那黑鱼就是他抓的。老书记说,她和我们那娃娃从小就耍得很要好,这女娃娃啥都好,心眼灵活,就是嘴巴馋点,晚上没事,就缠着我们那娃娃去抓水蜂子。昨天晚上啊,她不晓得咋的就被蛇咬了,我们那娃娃听见她叫了声,跑去一看,人已经瘫倒了。娃娃吓坏了,赶紧回头找我,我去的时候,那女娃子还有一口气息,送到蛇女那里,就说救不回了。咳,要不是鸡龟儿蛇,那蛇女也不会没有办法的,可怜的女娃子啊……蛇女说的那女娃子不是被蛇咬死的呢,东鱼瞅着老书记,发现老书记的眼神飘飘移移,躲躲闪闪。
咳,她懂啥,她的手艺,比她娘还差多大一截呢!老书记说。
在回三清观的半路上,东鱼就发觉有谁尾随在自己身后,因为天色幽暗,东鱼无法看清楚那是谁,只是隐约发现那是一个枯小的人,行走起来悄无声息,像是在飘行一般。东鱼想起传说中鬼是无腿的,不觉心头一阵悚然。到了门口,东鱼站在那里,看那“鬼”是不是还要追随过来。就在距离东鱼一丈开外的地方,东鱼看清楚那是谁了,那是蛇女的母亲,蛇姑。她发现了东鱼,也突然住了脚步。
你跟着我,有啥事么?东鱼问。
蛇姑不说话,东鱼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蓝光。
你进来吧,有啥事,进来说吧。东鱼说。
蛇姑回过身,悄无声息地飘逝在夜色里了。
这天晚上,东鱼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在秦村的田野里匆忙地追赶着一条蛇,那蛇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传说中的鸡龟儿蛇。东鱼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一个劲地追赶着,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木叉,好几次他都快要叉住那蛇的头了,却见它尾巴一甩,又溜跑了。东鱼急了,也可以说是愤怒了,他加快了脚步,简直是健步如飞了,但还是跟不上那蛇,那蛇身形一晃,离开地皮,竟然是飘飞了起来。一阵狠追,东鱼累了,那蛇也累了。东鱼瞧准时机,猛地跃离地面,将叉子脱手而出,正好叉在那蛇的脖子。东鱼大喜,正要上前抓住那蛇,却见那蛇把头高高昂起,倏然回过身来,东鱼被吓得几乎尖叫起来,那蛇长着一张人的脸面,吐着乌黑的信子,正对着他呵呵笑呢——东鱼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扑扑地像是要从嘴巴里跳出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有人喊救火的声音。
东鱼跑出门,发现蛇女家的方向火光冲天。东鱼慌忙奔过去,看见蛇女家的房屋已是一片火海,蛇姑坐在地上,望着火光暗自流泪,蛇女站在火光里,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东鱼也喊叫起来,他以为自己的嗓门大,可以惊醒睡梦中的秦村人,让大家都出来救火。但是他喊过一阵后,除了只有熊熊火苗燃烧的呼呼声,啥动静也没有,连狗叫声都没有。
你们别喊了。蛇姑说。
东鱼和蛇女住了口,呆呆地看着房屋被慢慢烧成一片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