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们跟我谈话的那天晚上,潘雪莲校长还跟我谈了一次话,这次话很短,我说话很少,几乎全是她个人对我的情感表白。
潘雪莲校长说,我上山,是她亲自点的名。她抽调了几十份档案,最后就只选定了我。尽管她没有看见过我的样子,但是她一看我的名字就喜欢上了我。我插话说,不就一个东鱼的名字么?有啥特别的呢?
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一看那名字,就发觉那正是我要找的。她说,我听说你母亲去世的消息后,本来是想过来看看你的,安慰安慰嘛,但是觉得不好,一是那样做太唐突了,二是那样做的话,会有很多闲话,因为—因为你的出身问题。
我哦了声,表示明白了。
她说,其实我早晓得你啥时候上来,你上来的那天晚上,我一夜没有睡好,老想着你睡得咋样,是不是习惯这山上……我点点头,表示感谢。
她说,当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傻了,我才发现,你原来比我想象的要英俊多了,要潇洒多了,我就好像在哪个梦里梦见过你。那时候你难道没发现,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吗?我又紧张又兴奋,一颗心扑腾腾地都要蹦到嗓子眼里去了。
我笑笑。
她说,其实那时候去选择校址,你是根本就没有必要去的,我也不想让你见到我那风风火火的样子。我叫上你,主要是想看着你,你在我身边,我好像格外踏实似的。
我哦了声,表示理解。
她说,那时候大家刚刚开课,都很忙,也很累,万事开头难嘛。但是你晓得我为啥每天晚上要叫你到我寝室里来吗?我是想看看你,跟你说说话,不管说啥,只要是跟你说话,说啥我都高兴,要不,我就睡不着。
我呵呵一笑。
她说,我说的可是真的啊……
我说我晓得。
她说,我一直是想要嫁给你的,我在往爱城送材料的时候,也给我爹写了信,信里就谈了咱们俩的事情,他不同意,主要是说你的成分问题。后来你救了我,冒着生命危险救我……
我说,别说是你,就算是其他的人,我也会那么做的。
她飞舞的神情黯淡了一下,但是马上又恢复了,她说,我晓得,这就证明你的思想水平高,达到了很高的觉悟,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可以依托的。于是我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爹写信,然后快马给他送去。我告诉我爹,我需要你,而且是除你不嫁。见我的态度这么坚决,我爹就同意了,安排了两个同志亲自上来为我们安排……
我说真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瞧得起我。
真心的?她问。
我想了想,觉得刚才那话的确是出自内心的,就点点头,把刚说了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回去睡吧。潘雪莲校长站起来,说,明天就是咱们的大喜日子,你早点休息着。
潘校长再见。我说。
你别再这么叫我了。潘雪莲校长垂着眼帘,有些羞涩地说,我马上就是你的妻子了,你不要再那么客气了,我听了,别扭。
那我咋叫呢?我犯难了。
不管你叫我啥,叫小狗也好,叫小猫也好,咋叫都依你,我是你的人呐!那我就叫你潘雪莲吧。我说。
第二天,整个茶坪都沸腾起来了,这些老乡们的淳朴善良与热情,让我终生都难以忘记。他们贫穷,但是一点也不吝啬。他们给我们送来鸡蛋,腊肉,鸡和鸭……那位被潘雪莲提到过的张大篓子抱着她那才出生不久的娃娃,拎着一只母鸡也来了。我和潘雪莲都执意不收,让她把那鸡拿回去。这让张大篓子很为难,她问我们是不是嫌礼太轻,还是瞧不起她。潘雪莲说不是,说你才生了娃娃,自己把这鸡拿回去,杀了,炖了,补补身子,也多些奶水。张大篓子笑笑说,我哪里有这口福呢,再说,要真杀,也舍不得啊,正在下蛋呢。我犯难了。潘雪莲凑在我耳朵边说,先收下吧,你不收,她饭也不会进屋吃的。收下,等她走的时候,再还给她,我们咋能吃他们的东西呢?
茶坪的男人们都视我为英雄,他们拿着粗瓷大碗,端着酒,涌到我的跟前,一边向我竖大拇指,夸耀我是真汉子,是真男人,敢舍命救人,一边邀请我喝酒,还说假如我不喝的话,就是瞧不起他们云云。那天中午,我是醉得一塌糊涂。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铺着大红被子的床上,脑袋昏昏涨涨的,不晓得发生了啥事情。这时候潘雪莲进来了,关切地说,醒啦?我点点头,应了声。
还早,你再躺会儿吧。潘雪莲走到我跟前,柔声说,你口渴吗?喝水吗?我摇摇头说不要,问她现在是啥时间。
早上,还不到七点。潘雪莲说,你睡吧,等会儿我把饭给你端来。我看了看屋子,说,我现在是在啥地方?
潘雪莲扑哧一声笑起来,说,你啊,看看你,这是我们的新房啊。新房?我们?我晃了晃脑袋,昨天的情景被我晃了出来,我记得在教育局领导的主持下我们拜堂的场景,记得了张大篓子给我们送鸡的场景,然后是和那些茶坪汉子喝酒……最后就完全记不得了。我点点头,说,我们结婚了,我都忘记了。
潘雪莲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还好意思说呢。
看她那羞涩的表情,我摸了摸身上,我是穿着衣服的。掀开被子,我发现自己的衣服和昨天穿的一样整齐。
你睡吧,再睡睡。潘雪莲给我拉上被子,弯下腰,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口,就出去了。
我重新躺回到床上。床上是全新的棉被,睡在这样新的棉被上,感觉有些异样。我努力要想起昨天究竟发生了些啥事情,在酒前的事情,我基本上都能记得起来,但是酒后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就在我挖空心思努力回忆的时候,潘雪莲端着一碗饭过来了。
我专门喊他们熬的稀饭,加了点野菜叶儿,很新鲜的。潘雪莲说着,坐在我面前的床沿上,拿起小勺子要给我喂。
我慌忙要起来,但是被潘雪莲轻轻地挡住了,她垂着眉眼柔声说,你躺着吧,你晚上累了。
我愣住了,说,晚上累了?晚上我干啥了?
你干啥了?你装啥傻子啊,你说你都干啥了?瞧你这坏样儿!潘雪莲娇嗔道,一张脸顿时红到了腮边。
昨天晚上我都干啥了呢?我吃了一口稀饭,在心底暗自问自己,我都干啥了呢?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呢?我干啥了我……讲到这里,我问艾榕,你晓得东鱼那天晚上干了啥呢?
艾榕笑了,说,这还用问啊。
我也笑起来,说,是人都会往那里想。但是东鱼就不会,他认为自己喝醉了,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其他的啥上来讲,都不可能干出啥事情。如果干了,像那样的事情,而且是他第一次经历,再咋个也会有深刻的印象。但是东鱼啥都不记得,他之所以不记得,是因为啥都没有发生过……
就在我给艾榕讲到这里的时候,站在一边的牛警官开始不断地打哈欠了,一个连着一个,看起来很夸张。我住了嘴,看着他。他说,最近真是多事之秋啊,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我又准备接着说,但是刚要出口的话题被牛警官打断了,他说,你不会就这么讲下去吧。
我不置可否。他又转向艾榕问,你不会就这么听下去吧。
艾榕问他几点了。牛警官抬腕看了看表,说一点钟了。艾榕听了,沉吟了一下,说你回去吧,等你把东鱼的故事听完了,再来一次给我讲干净。你也可以写出来嘛!牛警官说,听起来还是很有点意思的,你写出来,我们都可以看嘛。
我没理会牛警官,跟艾榕说,我明天还可以来见你么?
艾榕低低地抽噎起来。
我转头问牛警官,我明天还可以来么?
恐怕她应该先兑现她的承诺了。牛警官想了想又说,这事我也做不得主,得请示上头。
承诺?我问艾榕,你跟他们达成了啥协议么?
艾榕点点头,说,我让他们通知你来,说跟你说说话,我就交代……
交代?你交代啥?你有啥好交代的?我突然激动起来。但是我的激动很快就被牛警官制止住了,他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把我带出了那间被钢条阻隔成两半的房间,只留下艾榕还低着脑袋在那里嘤嘤地抽噎。
出了监舍,牛警官开始教训我,说我在那样的环境里,采取那样激动的方式说那样的话语,会影响到艾榕的情绪,她可能会重新闭上嘴巴,不再跟警察合作。
她应该跟我们合作,应该坦白,应该老实交代,应该争取宽大处理。牛警官说,一切证据都指向她,现在我们争取是让她自己交代,说明一切问题,前因后果,事件发生过程……
我说她咋会杀人呢?我杀鸡她看着都是害怕的啊,她咋会杀……杀一个人呢?
你会晓得的。牛警官说,她会自己说出来的。
我说打死我也不相信啊。
事实面前,到时候你会相信的。牛警官拍拍我的肩膀,感叹说,放心吧,看在我们是朋友的分上,我咋会为难她呢?难道你至今还在担心我会害你们?我已经最大限度地为你们考虑了,实话跟你说,已经到底线了,再迈出一厘米,一毫米,我就违犯规定了!
牛警官的声音越来越大,后面几句几乎是吼出来的。的确,艾榕看样子确实没有在里头受委屈,我们谈话至此,也确实超越了限度。我叹息一声,拍拍牛警官的肩膀,以示歉意和感谢。
我理解你的心情。牛警官也拍拍我的肩头,说,我会拜托看守所的伙计们好好照顾她的。
小颜还坐在那里,继续在等我。她可能歪在那里已经睡了一觉,大概是刚才牛警官的喊叫惊醒了她,我看到她的脸上有硌印。见我们出来了,她马上站起来,将牛警官扯到一边,跟他嘀咕了一阵,然后一起走过来。牛警官拍拍我的肩膀,重复了他刚才的话,你放宽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她在里头,我会安排人照顾好的。
那我们走了。小颜说。
你……你们去吧。牛警官挥挥手说,我明天给你电话。
走出看守所,我问小颜,刚才给牛警官说啥了。
小颜说,我说别看你现在没事的样子,其实情绪非常糟糕,我说你一直都有自杀的倾向,还说你提携过我,现在危难时刻,我应该帮帮你……我说扯淡!要是他发现我们有那个关系了,岂不乱上添乱了。
他发现不了,只会吃些他自己都认为莫名其妙的醋。小颜挽起我的手臂,说,走吧,回去了。
上了大街,清风徐徐,我感到肚子有些饿,让小颜先回去,我想去夜市里找点啥东西吃。
跟我一块儿走吧,你要吃啥,我给你做。小颜望着我。我点点头,和她回到了她的那个屋子里。
小颜风风火火地给我做了三个荷包蛋,还给我砸开了几个核桃,问我喝酒不喝,说那酒是牛警官前几天给她买的。
想你,睡不着,就买酒回来喝。小颜莞尔一笑,说,我以为喝醉了就可以不想你了,谁晓得越醉,越是想你。
我说我不想喝酒,也不觉得饿了。
小颜叹了口气,走到我跟前,把我的脑袋轻轻搂在她的胸口前,心疼地说,你就不要去想那些了吧,你这样不吃东西咋行呢?
我说我吃了,中午在东鱼那里吃了好多肉,好多饭,还喝了好多的酒……你看看时间,你说的中午已经是昨天的中午了,现在是今天凌晨两点了。我哦了声,说是很晚了,你快去睡吧。
你也睡吧,你不想吃,就睡吧。小颜说。
我说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继续给我说说那个德爷的故事吧。
我说我刚刚给艾榕讲了东鱼的故事,从一进去就开始讲起,一直讲到出来,嘴皮子都酸了,现在感觉很疲惫。
小颜上前轻轻抚摸我的脑袋。
我还是给你讲吧,除了不停地说话,我真不晓得该干啥,还能干啥。接着你们上床那一段讲……小颜的声音有些颤悠悠的,异样。
我告诉小颜,其实那天我和艾榕进展得并不顺利,起初是我没有任何反应,这主要是因为太紧张了。咋会不紧张呢?从一走进德爷的木屋,我就感觉深陷一个阴谋里。但是我找不到任何破绽。我们被那张干净的结实得如同大地一样的床吸引,黑色土漆闪动着幽暗的光芒。艾榕很焦急,她拨弄着我。我警惕地听着外面有无动静,我感到很不安全。但是四周却一片静谧,我们像是身处另外一个世界般没有丝毫真实感。
我说不要吧。
为啥呢?艾榕问我,她的双手继续忙碌,一副势在必行的样子,坚定,顽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般。
我们为啥要相信他呢?我说。
为啥呢?艾榕问。她继续忙碌。
我说我没有状态。
艾榕吃惊地看着我,这句话对于她来说,实在太新鲜了。我不忍拂了艾榕的兴致,咬着嘴唇,强打精神,在她那里摩擦,终于有了令她欣喜的结果。然而接下来却让她非常失望,我没有坚持多久,就仓皇地结束了。
我们收拾妥当,坐在屋子里,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咱们走吗?艾榕问我。
我说走吧。
我们走出木屋,返回校园,回到同学们中间。这个时候,我们看见德爷在远处,孤独地走着,脚步比以往似乎要缓慢许多。我和艾榕对视一眼,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来她很感动。说实在的,我也很感动,德爷的缓慢脚步,是为了能给我们充足的时间。他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门,我们进入了一个广阔的放飞欲望的自由的空间。我真不晓得他为啥要这么做。这天晚上我想了一个晚上,都没有想明白。我计划第二天继续想。谁晓得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艾榕就拿来一样东西给我看,是一枚钥匙。艾榕很兴奋,她说是德爷给她的,昨天晚上她回寝室,德爷突然从一棵树后闪出来,将这枚钥匙给她,说他时常不在家,在外头,这钥匙可以让我们随时进入他的木屋。
我很吃惊,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说就算他也给我们钥匙,也应该给我啊,咋会直接给你呢?你是女孩子呢!他都不怕难为情吗?
我从艾榕手里夺过那枚钥匙,去找德爷,我要还给他。
德爷正在劳动,收拾地上的枯枝。一天的时间里,德爷除了孤独地在校园里行走,其余时间他几乎是都用在了收拾枯枝,打扫落叶上,有时候也清洗一下墙体的涂鸦和粘连在水泥地面上的口香糖。德爷的打扫很认真,就像那些爱漂亮的女生整洁自己的面孔一样,容不得眼前有一点垃圾。
我走到德爷身边,远处有学生看着我。我猜想他们都很惊奇,在想这个家伙咋冒失鬼似的接近德爷呢,有啥事情么?
德爷看着我。
我把钥匙拿出来,递给他。
你不需要?德爷不接,真诚的微笑,看着我。
我说不需要,还给你,谢谢你的好意。
哦。德爷点点头,却还是不接那枚钥匙。
你还是拿着吧。德爷说,我并不是只给过你,在你之前我给过很多人,他们都很高兴我给他们钥匙,在离开学校的时候,也都很高兴地还给了我。你是说……
对。德爷似乎很清楚我要问他啥,他下面的话语证明了我的判断。他说,你是听说过的,我被害得很惨。我有欲望,别看我现在年纪这么大了,还是有,还很强烈,一群蛤蟆被关在屋子里,它们叫唤啊,蹦跳啊,但是找不到出口。我多想跟你们一样做一个完整的男人啊。德爷的声音哽咽,我看见他的眼眶里一片潮湿,有东西往外涌动,德爷使劲克制着,他继续说,做一个完整的男人多好啊,想怎么就怎么,爱怎么就怎么,为什么要压抑呢?我见过死亡,站在鬼门关的门槛上东张西望过……
我听着德爷的喋喋不休,他的口才真是好得很,远比总是怂恿我们辩论的教授口才好。教授在每堂课开始前总会吹嘘自己曾经是多么厉害地舌战群儒,如何的语惊四座舌压八方,但他老是因为描述某种东西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德爷呢。他所说的蛤蟆,还真的让我听到了鼓噪声,真的感受到了一群蛤蟆亡命之徒似的冲撞和蹦跳所引起的巨大震动。而且他在我面前的形象飞快地高大起来,耸入云霄。我仰望着他。
德爷突然住嘴,他看着在远处操场上奔跑跳跃的学生,目光意味深长。缓缓的,他的目光像透过云层的一缕阳光,照耀在我的身上,照耀着那枚钥匙。那枚钥匙金光闪闪。
你拿着吧。德爷说,没有哪里比得上那里安全,没有哪里有那里舒服。我犹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