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的同学却对此非常不屑。他们认为我作文里的美景,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我的家乡,我的村庄,他们很客气地说我很会编。这个“编”字,简直是对我和秦村的莫大羞辱。我不得不和他们进行一次又一次的争辩,我甚至邀请他们到实地去看看,他们也很不客气地接受了邀请,说要剥下我的谎言。但是听到路途是那么遥远的时候,他们又都毫不迟疑地退却了,他们说他们绝对没有那么傻,傻到去那么遥远的地方验证一篇作文是真是假。见我急了,他们反倒安慰起我来了,说作文就是作文嘛,作文是可以虚构编造的嘛!又没有说你编得不好,连老师都是表扬了的嘛!
从初中到高中,唯一对我美丽村庄不表示怀疑的,就是艾榕。她在一次我和同学的争论中突然插话,说,我相信他写的是真的,他的村庄应该比他描写的还要美丽!
这之前,为了我的家乡,我的秦村,我一直是孤军作战,我没想到过会有人站出来,和我形成同盟,而这个人还是个漂亮的女同学。艾榕的话具有相当的权威性,因为她是班长。我开始注意起她来,而且发觉她也一直在注意我。此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高中毕业过后,我和艾榕考进了同一所大学,这是我们期望的,也是我们约定好了的。因为在考前大复习的时候,我们在学校边的小河旁进行了一次非常浪漫的谈话——
那是一个傍晚。临近高考,我们都有很多特权,比如可以不在教室里复习,可以不遵守时间规定,男女同学甚至可以堂而皇之的对对出入,美其名曰“相互帮助”。
傍晚的时候,鸟儿们呼儿唤伴的啼叫声非常悦耳,河边草儿青青,溪水儿潺潺……
我们就那么有意无意地走到了一起。
我说,你都复习完了吗?
她说,我都复习了三遍了,这是第四遍。
我说,我也是。
她说,哦。
过了一阵,我问,你真的相信我的家乡——秦村有那么美丽么?
她莞尔一笑,说,那么美丽,我真想去看看,你带我去吗?
我说,路很远的,而且很难走,得爬山,过河……她打断我的话,说,跟着你,我不怕……我的声音颤抖起来,说,真……真的吗?
她垂下头,小声地说,真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激动不已,颤抖着声音说,愿意,当然愿意。
在那个美丽的黄昏,我们的关系就这么确定了下来。几天后,我悄悄地带艾榕回到了秦村。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那么遥远而艰难的路途,我们走得相当轻松。但是当美丽的秦村展现在艾榕面前的时候,她并没有表现出我所期望的那份惊喜,她很平静。我的父母显得过于激动,他们不停地忙碌着,有些手足无措。
临走的时候,母亲为了表达自己的热情,给艾榕炒了一口袋银杏。但是这口袋银杏却害苦了我们,因为返程的路途好像要比来的时候更加漫长,更加艰难。走到半路的时候,艾榕的脚打起了泡。那口袋银杏也早已让我不堪重负了。我们走走停停,都好像赌气似的,谁也不跟谁说话。最后艾榕摔了一跤,这一跤可不轻,她疼得直流眼泪。我丢了身上的银杏,过去帮她。艾榕将我伸过去的手一甩,嘟囔说,我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这时候幸好一队从秦村收购蛇的蛇贩子赶了上来。秦村由于蛇多,很多人都在以捕蛇为业,因此每到入夏,都有许多蛇贩子到秦村来收购蛇,贩往大城市。我用那口袋炒银杏让艾榕坐上了他们驮蛇的骡子。和蛇坐在一起,艾榕显得特别紧张,也忘记了疼痛。到土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蛇贩子们还要继续赶路,我们就住了下来。
老板娘看出来了我们是学生,没有把我们安排到一间屋子里—在登记的时候她差点做出这个决定,她说,你们是住一间房子吗?刚好剩一间房子了。猛然间她就像是记起了啥似的,看了看我们,说,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我们说了。老板娘不吱声了,走到外面的过道上,将那些房门一阵劈劈啪啪地乱敲,在一阵吆喝声后,她回到屋子里,说,我给你们调了一间房子,你们还是各住一间吧。
洗了脚,我艰难地爬上床——我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身子就像被抽去了骨头般酸疼难忍。就在我刚要入睡的时候,艾榕敲门过来了。虽然她只呆了不到十分钟,但是我们却做了很多事情。她先是问了我的身体情况,然后给我倒了一杯水,自己坐在床沿上,握着我的手。最后她俯下身子,吻了我一下。这一吻,却让我陡然间发觉自己长大了。在后来的几分钟里,我们慌慌张张地你吻我一下,我吻你一下,都显得很笨拙,而且还无章法可言。直到老板娘在外面破着嗓子吆喝“各位男客女客,各位远客近客,各自回房好生安歇”的时候,我们才基本掌握了接吻的技巧,也才尝试到男女亲近原来是如此美妙。
第二天,我们在土镇住了一天。这一天时间里,我们几乎就没有出门。我们关在房间里,继续练习接吻的技巧,直到闭着眼睛都能够熟练掌握。在这一天时间里,我的手还熟悉了艾榕的身体。但是我们不敢继续深入下去。我们都很清醒地认识到,我们还是学生,我们面临着高考,我们晓得一旦深入下去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我们不忙,我想艾榕已经是摆着我面前了的一盆菜,我啥时候想吃,就可以吃!而艾榕也肯定是这么认为的,作为菜来说,她一点也不急,她晓得我已经吃定她这一盆了。
后来我们考进了同一所大学,实现了当初我们要比翼齐飞的梦想。大学才一年时间,我和艾榕的关系连系主任也晓得了。我们的系主任是一个中年女人,人很和蔼,她老喜欢把我们称之为“我的孩儿们”。一天她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很直接地问了我和艾榕的关系现在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因为她问得很突然,我支吾说不上来,感觉自己的一张脸就像煮熟了般滚烫灼热。系主任笑了笑,说,你们要注意该注意的!我愣怔怔地看着她,不晓得她说的应该注意的是啥,当时我还以为我和艾榕的关系是不是引起了校方的反感。就在这时候,系主任拿出一包东西,递给我,说,注意方法,别给自己造成伤害。
系主任给我的是一包避孕套。我不由得感动起来。其实我和艾榕的关系比系主任所想象的进展速度要慢一大拍。晚上我去找艾榕,给她看了系主任给我的那包东西,还传达了系主任的那些话语。艾榕显得很平静,她咬着嘴唇,低垂着脑袋,过了一阵,呢哝着说,他们都这么认为了……他们都认为我们……既然这样,我们……
因为太过紧张,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做出行动。一周过后,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们先是把地点选择在我的寝室——因为同寝室的几个兄弟都出去玩去了。但是很不凑巧的是,一个兄弟半道上回来了,他的回来把我们吓得目瞪口呆,因为我们刚要准备开始了。后来我们把地点选择在图书室的一间杂物间里——我是经过长时间的探寻才找到的。但是里面有耗子,耗子制造的响动给艾榕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压力,她提着裤腰,就是不敢往下扒,我去扒也不行。她太紧张,我说了好多鼓励的话都无济于事。最后我们还企图到公园去完成,但是刚刚一走进去,就立即感觉到这并非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只得又回到学校里。看着夜色中安静的校园,我们彼此对视一眼,走进了一片密密的小树林里,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但是耳朵却仔细地聆听着四周有无动静。没有,我们感觉很安全,于是开始起来。因为是第一次,尽管此前我们对这个场景都做过多次假设,但是当真正面临的时候,却依然表现得和当初接吻时一样手足无措……我们忙碌了半个多小时,才勉强成功。
回到寝室,我发觉身子很痒,挠挠,竟然满身的疙瘩,尤其是屁股。我不得不跟同室的兄弟要风油精。
你怎么了?怎么屁股被蚊子叮得这么厉害?他们都感到奇怪。
第二天早晨,我见到艾榕,她递给了我一瓶风油精,说是刚去医务室买的。我从口袋里掏了两瓶出来,摊在手心里,说,我也刚去买的,正准备给你送去呢。我们呵呵大笑起来。
如果有人问这个世界上啥东西最美妙,我肯定要毫不犹豫地回答:对于男人来说,是女人的身体。在我们秦村,我记得有这么一句话被大家视为经典:好做莫过人上人,好耍莫过人耍人。男女之间的那种欢愉,是这个世间最有诱惑力的东西,你要是一经尝试,不仅终身难忘,而且会更加神往和贪恋!我和艾榕便是如此。此后几天,我和艾榕挖空心思地想要在一起,我们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重温我们的欢愉,并且指望要开创一个更高的境界,那天晚上,毕竟太过仓促和慌乱了。然而这个简单的愿望,要想达到,却显得万分艰难。—直到德爷的出现。
办理艾榕案件的警察,竟然是牛警官。牛警官说主力队员都去侦查碎尸案去了,他也不想办理艾榕这案子,但是没办法。牛警官安慰我说,艾榕究竟杀没杀人,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主要是因为她自己没有交代。但是有目击者证明,说人就是她杀的……
我说,她不可能杀人,她咋会去杀人呢?
牛警官拍着我的肩头,说,你别激动,你别激动,事情终究会水落石出的。我说好,我等着你弄个水落石出,不过,我要先见见她。
这事情,我们得先请示一下,你先坐坐吧,喝点水。牛警官招招手,让倒杯水来,一位女警察端了杯水给我,我本来是不想接的,但是看她那表情真挚的样子,就接了过来。谁曾想到,我竟然连一杯水都端不稳当,杯子里就仿佛养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金鱼,搞得水花四溅。大家都看着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手里的水杯稳稳当当地搁在远处的桌子上。我听见两个刚走出去的警察用无比同情的语气低声说,这事情无论是落在谁的身上,也受不了啊……
我重新坐下,却发觉自己的腿和手已经不受控制了,高频率地战栗着,弄得身下的铁架椅子就像打摆子似的抖动着,劈里啪啦直响。这时候牛警官走过来,跟我说,她的情况现在很不稳定,你等等,等我们通知,你再来看她吧。刚回到家,电话就响了。我没接听,拔了电话线,然后关了手机。
我感觉到自己很沉重,就像一块质量很大的铅块,慢慢地往下沉着,慢慢地深入到楼板里,然后压碎楼板,掉到下一层,再压碎,再掉……就这么沉,就这么掉,随后我掉在了一楼。沉稳的大地仍然无法承载我,我继续往下沉,渐渐地没入了地里。那些泥土涌了过来,淹没了我留下的空隙。我在漆黑的泥土里如同一只垂死的蚯蚓……我无法呼吸,胸口憋闷,脑袋昏涨,我不甘心就这么在窒息中灭亡了,于是开始挣扎。但是那些泥土就像坚硬的茧壳一样将我包裹得无比严实,我晓得再咋折腾也无济于事了,我绝望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我醒了过来。我就像一个被救的溺水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悠悠地吸了一口气。我挪动着自己的身子,站了起来,然后打开面前的灯。我想我不应该再继续待在黑暗里,我并非恐惧,我只是不想有恍若梦中的感觉。
屋子里的一切陈设,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改变,电视机静静地摆在那里,冰箱也静静地摆在那里,还有那个精巧的茶叶罐……屋子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整洁。我回来了,回到一切都没改变的这个家,但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却不在,她在警察局,她杀人了。
爱城有一条街道名字叫花街,据说取的就是“花街柳巷”的意思。在没解放以前,花街青楼之繁华,方圆千里,都是有名气的。人们称呼这些青楼并不叫“怡香院”、“素芳阁”或“红袖招”……而是按照青楼开张时日的先后,称之为“花街点芳楼”、“花街二品楼”、“花街三笑楼”、“花街四季花儿楼”……最后竟然排到了“花街十七楼”。后来解放了,人们嫌弃“花街”这名不好,让人一听,就联想到烟花柳巷之地,就改了名字。在十多年前,一位从爱城走出去的高官,衣锦还乡时溜达到花街,见花街上人来人往,繁华异常,就问陪同的爱城官员这条街道现在叫啥名字。爱城官员答了。那高官听后直摇头,说改的这名字没有过去的那名字好。爱城官员说,因为花街这名字容易让人联想到花街柳巷,会引起误会。那高官嗤笑起来,说,花街也会让人联想到美丽的花朵,联想到花儿满街开放,联想到春天,联想到蓬勃生机……于是,花街又恢复了过去的名字,还叫花街。
随着另外几条商业街的建立,花街往日的繁华与热闹也逐渐淡了下来,最后竟然变得冷清了。只有过去修建的几家酒店宾馆,那闪烁的霓虹灯,仿佛依旧坚持着热情,让人从中也品味出了不甘心冷落的成分。谁晓得曾几何时,花街又热闹起来,歌厅和歌城就像受不了花街的诱惑,从爱城的四面八方一起进驻了过来。于是每到夜里,花街的霓虹灯就像一群春情中的男女的眉眼,彼此表情丰富地挑逗着。还有那些歌声,漂浮在花街上空如同湿漉漉的雨云,矮矮地,时聚时散……
爱城人背地里都叫花街“红灯区”。
患病当初,艾榕显得比我还要着急,她到处为我寻访治疗这病的专家,还为我收罗了许多民间偏方,我除了上下班,就是在家喝药水。说是喝,其实等于是灌,我经常被灌得呕吐,连出汗都是一股子难闻的药味。其实打心里说,我并不认为我这是病,而是一种“审美疲劳”。艾榕已经无法刺激起我的性欲了,我想试验一下,看我那东西在别的女人身上是不是能够死灰复燃,生龙活虎。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约了一位朋友,还先去喝了酒。在那位朋友的带领下,我们去了花街,像幽灵一样在幽暗的灯光里飘行。
那天晚上,我们走进了一家歌城,人家问我们唱素歌还是唱荤歌?我愣住了。从我忸怩的神态,人家看出了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于是将我们叫进一间屋子里,要我们点。我是第一次亲眼目睹那么多穿着那么暴露的女人,而且她们都摆着非常诱人的坐姿。
挑吧,挑一个吧。人家说。我拿不准,也表现得很没底气,有些虚。我的那朋友做主给我挑了一个。
她是一个很小巧的女人,我问她的年纪,她说十七岁。然后我跟她说了人家问我们“素歌”的事,她惊讶起来,问,你这是第一次来这些地方吗?我说是啊。她顿时显得热情起来,跟我说,“素歌”就是只唱歌,不做事,“荤歌”就是做事。她还告诉我,到这地方来,要装得很老成,人家以为你是老手,要不,要挨宰的。我点点头。她问我给了多少钱,我说了。她叹息一声,说,你果然挨宰了。我说没关系。她说,那几个钱在你们这些有钱人眼里当然是没关系了。我说给都给了,那能咋办。她说,这样吧,我给你个号码,你要是想了,可以叫我,我们出去做……我不会多收你的钱的,我也是个老实人。
我说我们就这么说话么?她讪笑说,当然不是,没想到你这么性急呢。尽管我很性急,也很努力,出了一身大汗,但是却没办法。她也急了,努力帮我。最后她松了手,幽幽地说,你不行。
回家后,我老感觉到不踏实,害怕被艾榕看出啥蛛丝马迹。但还是被她看出来了。她先是在我的身上闻出了味,很直接地跟我说,你去那些地方了?我被吓坏了。
艾榕冷笑一声,说,你成功了吗?
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乞求艾榕的原谅。她蔑视着我,一语不发地进了屋。我没敢进去,就在沙发上坐到天明。
第二天早晨,艾榕表现的和往常并无两样,只是不再熬药。那天我根本没心思上班,人家跟我说话,我总是答非所问,就像掉了魂魄,惶恐难安。中午回到家里,发现家里的那些药瓶药罐已经无影无踪了。我怯怯地问艾榕,那些药呢?
你不用吃药了吧。艾榕看着我,两眼红肿着,你那不是病,只是我唤不起你的欲望了……
我说你原谅我吧,我是病了……
艾榕哭泣起来,她从阳台上把那些药瓶和药罐提了回来,按照当初摆放的位置,又放归原处。夜里,我又开始喝药了。一年时间过后,我实在不愿意再吃那些没一点效果的药了,就把那些药瓶药罐装进一只口袋,从窗口准确无误地扔进了下面的一个垃圾筒。
尽管曾经有两位有夫之妇向我暗示过愿意和我一度春宵,而且时机都很成熟。但是我临阵脱逃了,我害怕,害怕的不是她们破门而入的丈夫,而是我自己,那种在女人面前不举的耻辱让我刻骨铭心。我偷偷地又去过两次花街,我更愿意在那些女人身上去做试验,然而每次都以失败告终,那些婊子们嘲笑的眼神让我恨不得把她们的眼珠子都抠出来。我不愿意再从花街经过,甚至走到那里都要绕道而行。我害怕她们认出我,把一个尽管不举、却热衷于此的家伙那狼狈可怜的样子四处传播。有朋友要约我去花街风流快活,我不屑地说,花街?去玩三流婊子?我咋会去那个鬼地方?
艾榕咋会去呢?她咋会去那么个鬼地方呢?那是不良男人和不良女人去的地方,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目击者是一家宾馆的服务员。这家宾馆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花都。但是这家宾馆的名声却非常不好,好像因为容留卖淫还被查封过。就在这家宾馆,警察还查获了一桩毒品交易案,在抓捕过程中,两个主犯被当场打死。我并没有看见作为目击者的那位服务员,牛警官转告了我她的目击证词。她说,她当时去财务室领工资回来,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从一间客房里钻出来,这个女人的衣服还没有穿好,头发很凌乱,还有就是她穿的裙子,后面只扣上了,拉链却没有拉。
服务员对这个女人的描述非常仔细,主要是因为这个女人是花都的常客——她起码来花都不止三次,而当时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那位服务员说,在宾馆里,经常可以看见样子被搞得很凌乱的女人,但是在她的关于这个女人的非常有限的几次印象里,这个女人一直是很从容的,穿着打扮和神态举止,是根本不可能把她和那些女人联系到一起的。
就在那个女人慌张离开不久——可能她刚刚走到宾馆大门口,服务员说她就听见了一阵呼救声,然后看见一只手慢慢从那间客房的门口伸出来,像是要把啥东西抓住。她当时有些紧张,但还是走了过去。她被吓傻了,呆了不到两秒钟,明白发生了啥事,顿时尖叫起来,发疯了似的往楼下跑……服务员在跑的时候,还摔了一跤,腿骨被摔断了,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呢。牛警官说。
那个服务员看到的,是一个躺在血泊里的赤裸身体的男人。服务员跟后来赶到的警察说了那个女人的长相,然后警察就很轻易地抓到了艾榕——艾榕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看她神色仓皇,于是就特别留了意。当警察局要求出租车公司协助的时候,那个出租车司机说出了艾榕的相貌特征,然后将警察领到艾榕下车的地方——我家楼下。艾榕的照片被送到医院过后,那个服务员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跟警察说,就是她!
爱城在我眼里,只一夜,就突然变得陌生了。
行走在大街小巷,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最后我在东鱼的门口停下了脚步,站了一会儿,当我正要离去的时候,门开了,是东鱼。东鱼开了门,瞥了我一眼,回身走到门槛前,坐下,伸手在里面拿出一个小凳子,搁在地上,然后用脚往我跟前踹了踹。我拾过凳子,塞在自己屁股下面。东鱼起身去了他的厨房。他抓过几张纸片,塞进灶膛里,划了根火柴点着,然后塞了几只鞋子进去。过了一阵,灶膛里冒出了黑烟,黑烟由淡变浓,过了一阵,又变得淡了。东鱼那苍白的脸,开始被舔出来的火苗映照得通红起来。你今天就在我这里吃罢。东鱼说。
我应了声。
东鱼煮了一锅饭,熟后,就把那锅饭端进里屋,放在那张铁腿的桌子上。然后又不声不响地端了一口铝锅出来,因为盖着盖子,我没看见里面是啥。但是他将那口铝锅放在灶上面一会儿时间,我就闻到了香气。香气很淡,却将我的肠胃搅得天翻地覆的了,我饿了,我已经好几顿没吃东西了。
到吃饭的时候,东鱼把那口铝锅的盖子揭开,我才看见,锅里面全是肉,小块小块的,肉是粉红色的,看起来很诱人食欲。东鱼问我喝酒吗?我说喝吧。于是他开始到处找可以盛酒的东西,找了好半天,给我找出了一只碗。他拿着那只碗,到灶膛前抓了把灰烬,然后在碗里使劲蹭着,过了一阵,那只原本肮脏的碗,在他的手里开始变得明亮起来。最后他拿水冲洗了,搁在我的面前。我也要喝点。东鱼说着,将桌子上的那个大瓦罐抱起来,倒了一碗酒,酒是暗红色的,飘散着一股浓烈的酒香。
这酒看样子很好。我说。
你喝这个。东鱼伸手在桌子下面抓出一个塑料小桶,拧开盖子,给我倒了一碗——是很纯正的白酒。
原来我还以为我会吃不进去,也喝不进去,但是这天中午我的食欲好极了,尤其是那肉,嫩,而且味道非常鲜美。随着几大口酒灌进肚子里,心中那郁结许久的块垒,也被浇散了。东鱼喝酒的样子很古怪,他举止缓慢,神色凝重,像是在进行个啥仪式。整个进食的过程中,我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这天中午,我喝了两大碗酒,吃了两碗米饭,那一铝锅粉红色的肉,东鱼几乎没咋动它,全是被我吃了的。
酒后,东鱼回过身,靠在桌子上,微闭着眼睛,仿佛入定一般。他的脸色早不是原来的苍白了,而是酡红,额头上还冒着密密的汗珠。
吃饱了么?东鱼问。
我说吃饱了,很好很舒服。
东鱼点点头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说,这么几十年了,你还是第一个在我这里吃饭的。
我说,他们都说你是怪人。
他们没说我是怪人,而说我是怪物。东鱼嘴角扯了扯,又露出一丝笑容来。我也笑了,说,我原来是想要采访你,给你做几期节目的。
你要我在电视上面说啥?东鱼问。
我叹息声,说,不说啥了,现在啥也不说了。
东鱼沉默了一阵,说,你病了。
我愣了愣,点点头。
可不轻。东鱼说。
我点点头。
你说有个人,和我生得一模一样?东鱼问。
我说是的,他叫德爷。
我给你说一件事情吧,这是一段我小时候的记忆。东鱼说,那时候我有多大呢?大概几岁吧,反正能够清晰地记得一件事情了。那年我生病,病很重,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我以为我将会死去。我的家里人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屋里,我张望着身前身后,张望着屋顶。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向我走来,一直走到我跟前,站在那里,静静地看我。我想跟他说话,但是张不动嘴,后来终于张动嘴了,却发不出声。我惊惶起来,万分恐惧地看着他。他还站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不想看他,他让我害怕得要命。但是我没办法闭上眼睛,也掉不过头去。我就那么看着他,我看清楚了他的睫毛,看清楚了他瞳孔,他就像刀子一样,把他的样子刻在了我的心里。后来我闭得上眼睛了。但是闭上眼睛也于事无补,因为他站在我的心里。后来我叫得出声了。听见我的哭喊声,我的家人们来了,他们安慰我。然而接连几个晚上我都不敢睡觉,因为他在那里,在我的床前,在我的心里。我的家人认为我撞鬼了,请了法师端公,想了很多办法,没用的。我对他的形象深刻得很,根本不可能忘得了。多年以后,我们家有了块西洋镜,这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送他的。当我第一次站在镜子面前的时候,我被吓坏了,尿了裤子,因为我在镜子里看见了那个站在我床前的人,他就是我自己。这个世界上,鬼晓得存在多少个你自己啊。
东鱼吁叹一声,望着门外。门外的天空,已经被不远处的那堵残缺的高墙挡住了。
我说中午的肉很好吃。
东鱼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他说那可是真正的美味,蛇最爱吃的。蛇最爱吃的?蛇最爱吃的是啥肉?我问。
耗子肉。东鱼说着乜斜着我。
哦。我说,我以前吃过的,但没这么好吃。
你吃过?东鱼问。
我说吃过的,小的时候,父亲给我弄起吃过。不过不是这么煮出来的。我还记得父亲抓了耗子,剥皮后拿辣椒花椒还有盐巴抹了,再用南瓜叶子厚厚地包裹起来塞到热灰里,等半天过后,就可以吃了,也很香,不过没有中午吃的这么嫩。
那是当然,谁也做不到这么嫩的。东鱼得意地笑起来,说,其实耗子肉照你父亲那么做,已经是很好吃的,我以前也吃过的,我做不出来,是一个女人给我做的,那味道啊……
东鱼说到“一个女人”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黯了下来。
不过,这中午的做法,是我自己独创的。东鱼舒缓了口气,像是把郁结在肚子里的东西吐了出去,然后说,我把它们剁碎了,用盐开水泡上两天,去河边扯些藿香和紫苏,把它们的汁水榨出来,和在那些肉里,再弄到锅子里去炖——只要水一开,就可以吃了。
东鱼正说着,突然皱起眉头,身子勾了下去,好像被啥东西揪住了心脏。过了一阵,才慢慢直起身子,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但是那原本密密的汗珠,现在却变得如同黄豆粒一般,从脸上滚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掉着。
我说你咋了?
东鱼摆摆手说,没咋。其实啊,除了耗子,蛇还喜欢吃一样东西,那就是妾蚂。妾蚂也是一样好东西,做出来很美味的。
妾蚂?妾蚂就是青蛙吗?我问。
东鱼点点头,对啊,妾蚂就是青蛙。
我说我们那里的人就把青蛙喊妾蚂,把蛤蟆喊癞犊子。
你是哪里人?东鱼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说秦村。
秦村?东鱼的眼睛一亮,仿佛一道奇异的光芒将我笼罩住了。他伸长脖子在我身上嗅了嗅,抽抽鼻子,幽幽地说,你果真是秦村人。
我说你未必还可闻得出来?
嗬……秦村,秦村啊。东鱼长吟一声,思绪万千的样子,那神情,好像他已经被那万千的思绪携带着飞了起来,飞到了那个叫秦村的地方。在秦村的上空盘旋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回来,然后慢慢地落了地,徐徐收起翅膀,这才把目光移到我的身上。
你们村子的人,把“毬”咋叫?东鱼问。
我没听明白,怔怔地看着他。
“毬”,就是这个——东鱼耸起身子,叉开双腿,指了指自己的裤裆,说,这个咋叫?
我笑起来,说,在我们秦村,有叫鸡巴的,也有叫卵蛋的。
还有吗?东鱼问。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东鱼失望了,他那高高耸立着的身子,缓缓地矮了下来,那叉开的双腿,也萎缩了似的,蜷了回去。
我猛然记起来,好像还有一种叫法,这叫法,我在很小的时候,听父亲叫过……叫啥呢?叫啥呢……我一拍大腿,将东鱼吓了一跳。东鱼看着我。我说,我想起来了,还有一种叫法!鸡龟儿!
东鱼点点头。
我说现在没人这么叫了。
东鱼说,你晓得秦村为啥要这么叫么?
我说不晓得。
东鱼回头指了指搁在桌子上的那个瓦罐,问,你晓得里面泡的啥?里面泡的是蛇,鸡龟儿蛇。
鸡龟儿蛇?我以前听我父亲说过的,好像很毒!我说。
不是很毒,而是剧毒!所以它才被叫鸡龟儿蛇。东鱼凑到我身边,又嗅了嗅,抽抽鼻子说,我晓得你是谁家的娃娃了,我还晓得你是啥变的!我是啥变的?我问。
东鱼笑而不答,很深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