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穆斯林餐厅,很安静,菜也很精致。我没有心思吃东西,只喝酒。小颜要的葡萄酒,说有安神的功效。牛警官看着我,笑着说你咋啦?还要安神?小颜吃吃地笑,说我被那个传说养蛇的叫东鱼的老头吓住了。我说啥话啊,只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身心俱疲。谁不是这样啊。牛警官叹了口气,要小颜少给他倒一点,他不能喝多,他得保持清醒,说他被一个案子搞得脑袋瓜子都要裂口子了。你又咋啦?我问。牛警官看看我,欲言又止。小颜翻了牛警官一眼,说,你还怕他泄密不成?又都不是外人。牛警官说不是,是怕说出来影响大家的食欲。我说反正没食欲,说吧。
就前不久你们电视台报道的那个碎尸案,我们负责,上头要求我们限期侦破。牛警官说。
牛警官说的那个碎尸案,曾经惊动了整个爱城。那是一个傍晚,土镇派出所向爱城公安局紧急报告,从爱城开往土镇的长途汽车到达目的地后,车上有一件行李箱无人领取,车主打开行李箱,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因为里头装着被肢解的胳膊,双腿。不一会儿,爱城公安局又接到茶坪派出所紧急报告,从爱城开往土镇的长途汽车到达目的后,一个爱占便宜的旅客见车上一件行李箱无人认领,就硬说是自己的。等拿回家中一打开,被骇得半死,因为里头是半截人的躯干。没过多久,爱城公安局再次接到紧急报告,说在爱城开出的长途汽车到达目的地后,发现一件无人认领的行李箱里装有被肢解的尸体……等到晚上,被长途汽车分散到好几个地方的行李箱一起汇总到爱城,我去看了。那些行李箱有大有小,都非常结实。法医将被肢解的尸体组合在一起,除去一个脑袋,凑成了一具完整的女尸。
当时我要记者随同新闻部记者兵分几路,尽量采取一手资料,为后期节目制作做准备。多年的记者经验告诉我,这是一起谋杀案,杀手是一个变态的家伙,法网恢恢,他一定脱逃不了的,肯定会被抓捕归案,到时候我们好好做几期节目,收视率一定直线上升。
牛警官说在八年前曾经在爱城发生过类似的一起碎尸案,手法几乎完全一样。和八年前那个碎尸案一样,他们到现在也没找到尸首。找不到尸首,就见不到女尸的相貌……牛警官说他们现在和八年前一样,正到处寻找尸首,他就是负责寻找尸首的。正说着,电话响了,牛警官拿起电话,唔了两声,就站起来跟我告别,然后把一个厚厚的皮夹子塞给小颜,要她帮忙买单。
你可千万别客气,想吃啥点啥!牛警官握着我的手,安慰说,没啥的,工作压力再大,都只是工作,干好干坏又要不了命!身体是第一位的,吃好,喝好!小颜,帮我照顾好啊!
你以为我是你的谁?小颜嗤了声。
看着牛警官的背影,我叹息说,真是位好同志啊!
连喝了几杯酒,感觉胃口开了,于是吃了些东西,又接着喝。小颜喝得很少,很谨慎似的。我说你也喝啊小颜,你男朋友可吩咐了,要你好生照顾我呢!小颜白了我一眼,说,咋啦?又活过来啦?我讪笑着喝了口酒,说又活过来啦!哎。小颜扑闪扑闪着大眼看着我,说,跟我说说下午你说的那个老头——和东鱼生得像的那个——你说已经死了的那个人吧……究竟咋回事?你好像真的是被吓住了。
我说我真的是被吓住了,我读大学的时候,曾经有那么一个老头,我们都叫他德爷,后来他死了,他的模样和我们今天见到的东鱼简直是一模一样,他真的把我吓住了,我以为见了鬼。
你做了亏欠他的事?或者是他的死跟你有关系?小颜的眼睛很明亮,像面镜子,映照着我。我叹息声,说喝酒吧,别说这些事情了,够乱糟糟的了。小颜说好,给我倒了酒,我们干了杯,然后都不约而同地看着窗外的红绿闪烁的灯光。我们还是第一次这么缺少言语,以前我们总是不停地开玩笑,借着酒兴,我还会动手动脚,但是我今天却一点心性都没有,不想说话,心头乱糟糟的,过去的那些事情似乎都捣腾出来了,狼藉遍地。小颜给我夹了些菜,见我神不守舍的样子,用筷子轻轻敲击两下我的碗边,见我无动于衷,也不再有啥举动,安静地坐着。
回到家中,还早。原本我想邀小颜去河堤边走走,喝喝茶也行。小颜顺从地跟我走了一段,突然接到电话,好像是牛警官打来的,接完电话,小颜停住脚步,说她有点事情要赶紧去办,不好意思不陪我了。我独自走了一段,摸出电话想邀约几个朋友,但是想想很没意思,就顺手招了个车。
楼道很黑,声控灯有问题,必须大声咳嗽,或者跺脚,它们才会亮起来。开了门,摁亮灯,突然看见一个黑影站在窗前,把我吓了一个激灵,颤声喝问,谁!艾榕转过身来,问我,你说的是真的?
我简要地将近段时间的事情,也就是寻找东鱼的事情跟艾榕说了,然后告诉她下午见到东鱼时候的情景。艾榕喃喃自语,不停地说咋会呢?咋会呢?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我晓得她也被吓住了。我不再说话,去烧了开水,冲了两杯奶茶,端了一杯给她。艾榕捧着奶茶的手有些哆嗦。我们相对而坐,坐了一阵,我说我要去睡觉了,明天我还得去找东鱼……躺在床上,却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许久。这时候艾榕过来了,我以为她只是跟我说说话,问问她想晓得的事情,却没想到她在我身边躺下了,挨着我的身子。我怕挤着她,往边上挪了挪,她说不用,够宽的了。我问她回来多久了,她说很久了。我问你不是说很晚才回来吗?她说突然想跟我在一起,她说她晓得我也一定很害怕。我轻轻抓住她的手,她伸出另只手,握住我的手,我们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一样,双手紧握。
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的时候,我听见艾榕梦呓似的嘘唏说,咋会呢?咋可能呢?
台里通知九点开职工大会,我六点半就出门了。起床的时候艾榕正酣睡,她翻腾了一夜,咋也睡不着,然后去找了几颗药。我正洗漱,艾榕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靠在门框上,看样子那药正在劲头上。你别去找那个人了。艾榕说。我看了她一眼,继续漱口。他已经死了,你别去找他了。艾榕的声音呢呢哝哝,含混不清,说话的时候直翻白眼。我吐了满嘴的牙膏沫,说我不是找那个死人,我找的是东鱼。
东鱼?哦,东鱼?他们不是一个人吗?艾榕打了个哈欠,我看见她的舌头在里头僵直得像截粉红的骨头。我说你去睡觉吧,他们不是一个人。艾榕哦了声,刚转身,又回过头来问,你不是说他们长得简直一样吗?我说是长得一样,可不是同一个人。艾榕又哦了声,回房去了,边走边喃喃自语,说,咋会呢,咋可能呢……
我到桥西市场,偌大的市场一个人都没有。我兜了一圈,往回走,因为肚子隐隐有些饿,想吃点啥东西。吃早餐的人很多,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有的边吃边打哈欠。我不愿意跟他们拥挤,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终于找到了,坐下,要了肥肠米粉和盐蛋,刚吃了一口,邻座的一个女人就开始打孩子,缘由是那个孩子不想吃东西,他想继续睡觉。女人的态度起初还是很温和的,她的身边拢了很多东西,几只口袋,一把提琴一把吉他,像是要离开爱城,从她的忧伤的脸庞进行猜想,爱城似乎是她的伤心地。她一边轻轻抚摸孩子的后背,安抚着,另一只手往孩子嘴巴里塞东西,要他吃快点,再吃快点。那孩子由着那女人塞,等嘴巴里塞满了,就偏了脑袋,像搁西瓜似的把脑袋搁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闭着眼睛。女人抚摸后背的手终于失去了耐心,拍击起来。那孩子扑噜一声将满嘴的食物喷了出来,喷得满桌子都是,他流着眼泪,哭泣说,我要睡觉,我还要睡觉。女人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抓住孩子就像揪住一件皮袄似的,劈里啪啦打起来,边打边流泪,边嚷嚷,说我容易吗?养着你容易吗?你咋不懂事呢?你是要气死我吗?那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哭叫声像刀子一样,在清晨闪耀着明晃晃的光亮。老板上前劝慰,女人于是停止了揪打,唔唔地哭。我听着哭声,瞥见那喷得满桌子的食物,一点食欲都没有了。我说算账,给了钱,走人。老板在身后直说对不起。
等我再次来到桥西市场,市场已经开市了。一群卖鱼的围上来,问我是不是要买鱼,说这些鱼都是爱城河里的,纯野生的,绿色,无污染。我看着那些鱼,有水蜂子,有花柳鱼,还有桃花斑,的确是野生的,也的确出自爱城河。我说你们小心,抓住偷渔惩治得很厉害呢。他们很不屑,说这些鱼都是他们钓的。我冷笑问,真是钓的吗?怕是电的、毒的吧!
正跟几个卖鱼争论,电话来了。第一个是台办公室打的,问我咋没有参加会议,我说有采访。第二个是台长打的,他的语气很粗硬,听起来像是吞了一大截生黄瓜,噎得人难受,他说,你要记得你是部门负责人,这会议很重要,是关于创收任务完成情况和宣传情况的会议,你为啥不来参加。我说我有一个很重要的调查,关于爱城河偷渔的事,我现在就在现场开展工作。台长说,我看这个部门没有你,还是会存在的,你不调查,爱城河里的鱼同样也会活得自在。我说你咋能这么说话呢?台长哼了声,挂了电话。
第三个电话是小颜打的,小颜说,我现在厕所里,我是偷偷跑到厕所里给你打这个电话的,你没来开会,台长很生气,看样子后果很严重,你是不是马上赶回来?我说我现在没时间,我得去找东鱼了。
其实东鱼并不难找,我老远就看见他了。我仔细观察着东鱼,看他和德爷比,究竟哪里像,哪里不像。叫我惊愕地是,他的确和德爷生得像,太像了。我不会记错,这么多年去了,德爷一直生活在我和艾榕的噩梦里,就像恶作剧的孩子一样,时不时地会从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蹦出来吓你一跳。好像这两年的情况要好一点,少有时间梦到他,我以为我们已经将他埋藏在记忆深处了,——忘记了。但是昨天,昨天当东鱼的脑袋从门缝里挤出来,我似乎就有点预感,预感德爷回到我们的生活里来了,因为东鱼出现的场景和德爷很像,德爷在我们面前出现的方式,也总是如此。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努力要将过去那些事情从回忆中丢弃,我想是不是我太敏感了,神经质了,无意识地将德爷和东鱼进行了嫁接,然后记忆错觉。等到我睁开眼睛,我以为东鱼是陌生的,但是眼前的东鱼,还是让我分明地感觉到他就是德爷,那个我们曾经努力躲避的老东西。
东鱼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他的旁边是一长溜卖叶子烟的,卖花肥的,卖古钱古币的,卖“祖传秘制”草药和药酒的,还有卖狗皮膏药的……大家的生意的都摆在地上,都矮矮地蹴在自己的生意边,仰着脑袋,张望着来往的人群,如果遇着人瞄上一眼,就赶紧打招呼,问人家要不要这样,要不要那样,如何低价,如果保证质量和效果。东鱼不像他们。东鱼面前是几个茶色的敞口药瓶,被塑料盖严严实实封着,不晓得是些啥东西。东鱼屁股下面是一个厚厚的草团,他蜷缩在上面,耸着肩,缩着头,像个打瞌睡的放牛老汉。
我在东鱼面前站了许久,原以为他会抬起脑袋来看看,出现我预想的场景。——从昨天离开小巷,我就一直在预想我们今天见面时的场景。昨天我们虽然见了面,但是我晓得,他并没看清楚,并不晓得站在旁边的那个男的就是我。我想,我们今天见面的场景应该是我先站到他面前,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先看见我的双腿,然后双眼继续一路缓行,最后落在我的脸上。尽管预想了上百次,但是我始终无法想清楚他双目落在我脸上时的表情,是惊诧?是惊喜?或者是讥讽?是怜悯?抑或是微笑?是恐慌?
但是他始终没有抬头看我,他一动不动,入定老僧一般。我故意咳嗽两声,他却好像是根本就没听见,或者是听见了懒得理会。反正,他就不抬头。我呆呆地站了许久,看着眼皮底下这枚花白的脑袋,直到双腿酸疼了,才折身走开了。我并没走远,而是在一个卖碗茶的摊子边要了一杯糖梨水,坐在那里静静地守望着他。两个小时过去了,东鱼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和原来一样的姿势。你在等谁么?卖糖梨水的是一个面善的中年女人,她微笑着问我。我笑笑,问她我坐在这里是不是有点耽搁她的生意。她笑说不会,说生意要得中午的时候才好,太阳出来了,大家口渴,就喜欢喝这糖梨水了。我指了指东鱼,问卖糖梨水的认识不认识。
这个桥西市场,谁会不认识他?卖糖梨水的说,他是个怪人。
咋怪了?我问。
他不说话,一个人来一个人去,谁都不答理。卖糖梨水的说。
我问,你晓得他面前的那些瓶子里装的是啥东西么?
蛇药。卖糖梨水的说。
蛇药?我奇怪起来,说,我都在这里看了这么久了,咋没看见有人买啊?现在是啥时候啊?卖糖梨水的看着我,笑笑说,现在阴历才过二月呢,二月二,龙抬头,话是这样说,蛇要出洞,得等到三月三呢。
我说我明白了,蛇没出来,就没有人买他的蛇药。
你可别这么说,有人买!如果没人买,他一年四季就不会总是摆在这里了。卖糖梨水的说,开始大家看他冬天也在卖蛇药,都取笑他,说他脑子有问题。可是出了那么一件事,就没人再取笑他了。
我问出了啥事情。
那是大前年吧。卖糖梨水的正说到这里,来了一个买水的小女孩,她赶紧把生意做了,这才又接着说道,那天很冷,寒冬腊月的,连尿坑里都结了冰,我都不打算出门的了,可是这冬天咳嗽的人很多,糖梨水对咳嗽有好处,去火,润肺,还滋阴补肾……再咋咳,喝点糖梨水也就好了。我的这糖梨水可是用山梨和冰糖加枇杷叶熬煮出来的,文火,起码要熬两天才拿出来卖……
我说我晓得的,我刚才喝了,味道很好,不错,一喝了,嗓子就很舒服了。那天我出门出得很晚,都快十点了。卖糖梨水的说,我刚过桥,就听见市场里闹腾腾的,我还以为是谁卖东西没把秤拿准,跟买东西的吵出事情了呢,正嘀咕说闹这么凶咋没人出来管管呢,是不是市场管理也怕冷,窝床上不起来了呢。我三步两步来到市场上,原来是有人被毒蛇咬了。
精彩的就要开始了,我赶紧挪挪凳子,偏着脑袋,贴近那声音,生怕市场里的喧嚣将它盖了去。
被咬的是个年轻人,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一身的油荤味儿,一闻就晓得是个馆子里烧菜的。卖糖梨水的说,头天晚上,有客人要吃啥“猛龙过江”,这年轻人是厨师,就去抓蛇。那些蛇是馆子里在秋天收购的,专门养在一个暖箱里。但是等到取出来的时候,蛇已经冻僵了。这个年轻人宰了蛇剥了皮,突然看见那蛇的脑袋还在一动一动的,就凑过去看,谁晓得那蛇脑袋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年轻人吓坏了,伸手一挡,那蛇啪就是一口。
我笑起来。这蛇头都落了地,咋还会跳起来咬人啊。
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咋晓得呢。卖糖梨水的也笑起来。
过后呢?我问。
听说年轻人被蛇咬了,馆子里的人都不放心,叫人陪他去医院里看了医生,医生说没多大的事情,咬他的不过是条无毒蛇。年轻人受了惊吓,心里惶惶的,就早早去睡觉了。到了深夜里,那个年轻人睡不着了,叫着嚷着要喝水,一连喝了三大瓶,八磅的水瓶啊,三瓶。馆子里的人都被吓坏了,把他再送到医院里去,但是医生检查来检查去,还说没啥病。既然医生说没啥病,就又回来了。送回来过后,天就亮了,这个年轻人也安歇了。过了不久,馆子里的人老是感觉到有啥事情要发生。预感嘛。一想,除了这个年轻厨师,也没啥放心不下的,就去看他,看他睡得咋样。一去,噫,床上没人呢。正纳闷,听见隔壁的厕所里有动静,进去一看,嗬,全吓坏了。你道咋的?——那个年轻人躺在便槽边,脑袋伸在里面,咕咚咕咚使劲喝水呢。
我说他咋啦?
谁晓得咋啦。卖糖梨水的说,他们把那个年轻人抬出来一看,被蛇咬了的胳膊肿得又红又亮,跟一大截萝卜似的,脸红通通的,浑身滚烫,身上跟蒸馒头似的冒着腾腾热气呢。当时他们全被吓坏了,都没主张了,有人提出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但是大家都对医生不相信了,明明是有病的嘛,医生却老是说没病,明明是被毒蛇咬了的嘛,医生却说那蛇是无毒蛇。眼看这年轻人就没多大指望了,有人突然提起了他—卖糖梨水的指了指不远处的缩着脑袋一动不动的东鱼—他们买菜的时候经常来桥西市场,对这个怪人是听说过些的。
你不晓得,那些经常钻山采药的、割漆的、挖兰草的,在进山之前都要到桥西来,他们来找他,跟他买些蛇药,有了那些蛇药,他们才敢放心地进山。那些馆子里的人抬着那个年轻人赶到桥西的时候,他却不在。真是件奇怪的事,平常这个怪人每天都是早早就蹴在那里了,但是这天却不见了踪影。一个市场的人都在到处打听他住在哪,问我,我说我哪里晓得啊。眼看着这年轻人就要没希望了,这时候他出现了。
他在大家的注视和欢呼声中,跟个没事人似的,慢慢悠悠地走到自己的那个位置上,呶——卖糖梨水的向东鱼方向仰仰下颌,示意说,就是他现在呆的那个位置上。他走过去,慢慢悠悠地把口袋里的瓶子拿出来,摆好,蹴在那里。—我的眼前出现了当时的那个场景。东鱼实在太像武侠小说里的那些身怀绝技的侠客了,孤独,不显山露水,不入尘世。
见他那个样子,都火了,一条命等着他救,他咋的能那样子呢?卖肉的张屠夫走过去,大声喝问说,你咋个现在才来呢?他好像被吓住了,哆嗦着看着人家。卖糖梨水的说,也不晓得他那天咋的了,反正是情况很不好,脸色煞白,尤其是当馆子里的人把那个年轻人抬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显得更不对劲了,站都站不稳当,好像随时都要晕厥过去。馆子里的人给他掏了几张一百元的大票,求他救救那个年轻人,让他先把钱收下,如果年轻人好了,再许他两千块。他看了看那个年轻人,直摇头,跟打蔫了的草鸡似的,。
这时候我的电话响了,卖糖梨水的还要接着说,我说你等一会儿好吗?我先接个电话,等我接了,你再接着给我说。我感激地冲卖糖梨水的笑笑。卖糖梨水的说,说几句话,还有啥谢谢的,你先接电话吧,我也给炉子加块煤。电话是小颜打的。小颜说,情况很不好……我说可不可以不说关于会议的事情,如果除了会议就没其他啥说的了,我就挂电话了。小颜咯咯一笑,说,好,我不说会议的事情,你在啥地方?我说桥西。
我要来。小颜说。
我说好,你马上来,你站在桥头上先往卖杂货的那个地方看,看到一个挂着“糖梨水”的杏黄旗的地方就过来,我就在那里,你过来,我请你喝糖梨水,味道很好,你应该多喝点,对保护嗓子有好处。就挂了电话,回头跟卖糖梨水的说,你请开始说吧,我接完电话了。
这个桥西市场,谁不晓得那事情啊,谁都会说的。卖糖梨水的说。我说,他们再会说,也肯定没你说得好。
卖糖梨水的笑起来,眼神里流露出感激。她拿过我喝糖梨水的杯子,给我添了半杯。
当时见他咋也不肯救那个年轻人,大家都发怒了,说还真没见过见死不救的人,说如果他不救,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送到法院里去,治他的罪。卖糖梨水的说,当时的那些话可能把他吓住了,他不敢再摇头了,打开那些药瓶,取了些药,上在伤口上,又给那个年轻人喂了些。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那个年轻人醒了过来。见年轻人清醒过来了,大家都欢呼起来,馆子里的人把钱塞给他,说话既然出了口,就一定要算数,让他先把钱拿着,剩余的,这就去取,马上给他送来。但是他死活不要,人家咋的说,包括我们这些围观的也都劝他拿着,说那是他应该得的,他就是不要。不要总得有道理啊,要他说个道理来,他努了好大的力,才说明白——你不晓得,他说话的声音很含糊,像在嘴巴里含了个大肉丸子,有些音还说不准。我们估计,他可能风瘫过,风瘫过的人说话就跑调儿。他说,那个年轻人他是救不活的,现在看起来情况是不错,但是很快就要出问题。大家问他出啥问题。他说,死。大家问他咋的才救得活。他说没救,因为那蛇不是一般的蛇,那蛇是人家从年轻人的家乡里抓的,偏偏卖到年轻人帮忙的馆子里,偏偏又被他去剐杀……都是有原因的。大家都笑起来,认为他在说糊涂话。他急了,说那蛇名字叫火炭蛇,被咬的人会一身发热,尤其是心热,像是被放在火炭上烧烤一般。他说他救不了,是因为那蛇是那年轻人祖先变的。大家急了,说难道就这么看着他死么。他说,没办法,除非她还在世,只可惜她早不在了。大家问那人是谁。他说了个名字,说蛇女。蛇女?
是啊,他当时就说蛇女。我们还都以为听错了,问了他两遍,他都说是蛇女。卖糖梨水的肯定地说,蛇女,错不了,他亲口说的。
后来呢?
后来那个年轻人死了。卖糖梨水的说,不过听说了那个年轻人死亡的消息过后,他就大病了一场,半年过后才到这里来,继续卖他的蛇药。小颜来了,我招待她喝糖梨水。小颜在饮食方面是个很讲原则的人,从来不吃摊点上的零食。我让卖糖梨水的舀了两杯,我喝一杯,递给小颜一杯,她端在手里,犹豫着是要喝还是不要喝。我跟她说了一大通糖梨水对嗓子的好处,对肺的好处,说糖梨水是滋阴补肺的极品,小颜这才试探着喝了两口。离开卖糖梨水的,我感到胃里沉甸甸的,走一步,里面就要哐啷一声,晃动的全是水。我捧捧肚子,说,我在她那里喝了五大杯糖梨水。
你喝这么多干啥?不撑么?小颜问我。
我点点头,说,撑,老早就想要上厕所了。
你跟一个卖糖梨水的在这里瞎说啥呢?就为了喝人家的糖梨水么?又不是不要钱!小颜说,看样子,你们还很黏乎的呢。
我说我得感谢她呢。
小颜不解。
我说,她让我对东鱼无比痴迷。
接近东鱼,也让小颜煞费苦心。
小颜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给我打电话,说她想出了几个主意。我认真听了,那些主意却没一个是有用的。小颜说,可以故意给东鱼制造一个麻烦,然后我们充当解救者,这样东鱼就会对我们心存感激,就会把我们视为他的知己了。我说这不行,东鱼跟咱们想的不一样。小颜说那他是咋样的人?我说这我还不清楚,但是你说的那一套,是绝对行不通的。小颜说,我还有一个办法,咱们让牛警官出马,吓唬一下他,然后……小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说这不行,绝对不行。小颜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了。小颜说,咱们买些东西去吧,多买些,咱们把他当做失散多年的老祖父。我大笑起来,笑够了,说,东鱼是绝对不会吃这一套的。小颜泄气了,说,那咋办?反正我是没辙了。我说没关系,慢慢再想办法。小颜嘟哝说,我看这个节目咱们就不要做了吧,花的工夫太大了,得不偿失啊。我说现在的情况是,做节目已经是次要的了,我一定得了解东鱼。小颜看着我,偏着脑袋问,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叫德爷的老头吗?我想了想,告诉小颜,当时看见东鱼的时候,我的确以为他就是德爷,以为他们是一个人,这个错觉很严重。但是现在——,我晓得他们不是一个人。不过我很难明白,他们咋的就生得那么相像呢?事情很复杂,我想晓得一切,东鱼是揭开谜底的钥匙,关于他的秘密,关于德爷的秘密,我想都在东鱼手里掌握着,到时候他把口袋提起来,拎着袋底往我面前一抖……
小颜点点头,直视我的双眼,问,到时候你会告诉我吗?我沉吟了一下,说,会的。小颜的眼睛润润的,有光亮的东西在睫毛间闪烁。
一连三天,我都在桥西市场徘徊,在东鱼周围徘徊。这三天来,我没看见东鱼卖出去一次药,也没看见有一个人光顾东鱼的药摊子。东鱼依旧保持我当初看见的那个姿势,蜷缩在他的那几个瓶子前,耸着肩膀,缩着脑袋,如同一个瞌睡中的放牛的蔫巴老汉。
每天早上,我一起床就去桥西市场,如果看见东鱼还没来,就去不远处的小饭店吃点米粉,然后再回到桥西,在卖糖梨水的跟前端着杯糖梨水,看一个市场怎样由清静变得喧嚣。中午,我会去那个小饭店要点烧牛肉,再要点他们泡制的枸杞酒。小饭店那个女老板模样生得肥硕,一头卷发,老是拿那水汪汪的眼睛打量我,然后故意找茬般地跟我说话,还问我是做啥生意的。我不置可否。她说我肯定是做大生意的,因为一身鲜亮的衣裳,几天来就没看见脏过。我一笑了之,我根本没心思跟这个女人胡扯,我的心思全在东鱼身上。在我的观察中,东鱼是不吃中午饭的。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不是掏吃自己随身带的饼子,就是花一块五毛钱跟那些卖碗饭的要一碗豆腐饭来吃,吃过了,就用筷子把碗沿敲得当当响,大声地吆喝人家来拿空碗,说再不来拿,他就扔了。还有人会就着饼子或者豆腐饭,掏出个肮脏的矿泉水瓶子,去散酒铺子上打点散酒,小口小口的,有滋有味地喝。不管周围的人在干啥,东鱼始终是充耳不闻,熟视无睹,置身尘嚣,却如坐云端。
到了傍晚,桥西由喧嚣重归清静。等那些人都陆续走完了,东鱼这才慢悠悠地起身,慢悠悠地收拾他的那些瓶子,然后慢悠悠地离开桥西,像个影子似的漂浮在暮色里。这个时候,我往往会尾随他一段路,直到目睹他的身影消失在那条名字叫水巷子的幽暗的巷子深处……艾榕对我去桥西市场的事情很关心,那些天不太像以前早出晚归,她表现得很安静,每当我回家,她总会出现在我眼前。
咋样?她问我。
啥咋样?我反问。
你说的……那个老头。艾榕想了想,说,是叫东鱼的吧。
我说是的。
他咋样?艾榕问,可能吗?不会吧?
我说那个老头只是东鱼,不是其他的啥……
你看错了,错觉?幻觉?艾榕看着我,等待我的准确的回答。
我点点头。
艾榕冷笑一声,说,我就该想到,我咋能听凭你的吓唬呢?
我笑了。
艾榕的冷笑慢慢变热了,说,你的脑子再不能出啥问题了,要不,你就真的完了。
我说很感谢,目前的情况看来,还不会。
吃点药吧,你的压力太重了。艾榕说,我有个朋友在心理咨询医院工作,要不,我约约?
我说不用,有要求我会跟你说的。
艾榕点点头,说,你今后别诈唬了。
我不再理会艾榕,去了卫生间,浇起冰凉的水洗了把脸,然后站在镜子前呆呆地看镜子里的那个呆呆的我。我的气色很不好,头发乱糟糟的,无精打采。我沾起水,在镜子上写了“东鱼”,又写了“德爷”,然后一巴掌把它们全抹了。等我从卫生间出来,艾榕也从里屋走出,她穿戴整齐出来,拎着小包,就要往门外走。我叫住她,问她哪里去。
打麻将!艾榕说。
我说这么晚了,你……
艾榕停住就要迈出门的脚步,回头看着我,问,咋的?
我说这么晚了,你就不要出去了。
我已经在家里闷了好些天了,天天晚上躺在你身边,难道今天晚上你还要继续……等待奇迹的发生?艾榕嘴角抽搐了一下,一丝不易觉察的笑轻飘飘地掉在地上,她瞅都不瞅我一眼,将门砰地摔住,一阵高跟鞋的哚哚声,由近渐远,慢慢消失在了楼下。
我呆呆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听见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几声,那胃扭巴了两下,开始痉挛起来,我才猛然记起,这天晚上我还没有吃饭。看看时间,已经是快十一点了。我去了厨房,以为艾榕给我留的有饭菜。到了厨房,却只看见一个空空的碗面盒子里剩着半碗面汤,再掀开锅盖看看,锅子里眼泪般汪着一汪水,水都成黄色的了,四周起满了铁锈。我回到客厅,打开冰箱,里面除了点果汁水,就是一大筐子花花绿绿的画满了画儿的鸡蛋——那是我两个月前下乡采访一个养鸡的,人家送的。那位养鸡的是个残疾人,每天坐在轮椅上喂鸡,所产鸡蛋并不多,但是她却赚了不少钱,这是因为她在每个鸡蛋上面用油彩作画,画的都是山村的风景。那天她送了我五十个那样的鸡蛋,我死活不敢要,我说这得花多少工夫画啊。那养鸡的笑着说,花不了多少工夫,也不全是她画的。我奇怪了。她揭了底,说如果凭她,一天顶多就画十个,那咋行啊。于是她就请了村上几个读过书的,自己刻了纸模,印的印,画的画,一个一块钱。我说鸡蛋三毛钱一个,画的费用一块钱,卖出去三块五一个,你赚大了啊。那养鸡的笑着说,我送你鸡蛋,不就是求着你帮我把节目做出去,打广告吗?我拎着那筐子鸡蛋,都走远了,那养鸡的追上来,要我无论如何也别把最后谈话的那些内容播放出去。那些花花绿绿的鸡蛋被我拎回家后,艾榕觉得有意思,送了十几个给她的麻友,余下的看着怪好看的,就没弄来吃,存放在了冰箱里。我把鸡蛋拿了几个出来,晃了晃,没听见散黄的动静,就拿进厨房,要洗干净了煮来吃。无奈鸡蛋上面的那些画儿咋也洗不掉,只得就那么搁进锅子里煮了。
守着煮了一阵,热气一起来,开始还可以看见鸡蛋在水里面晃动,等等就看不见了。凑近了,发觉一锅的黑水,原来是那些油彩掉水里了。心想这样煮出来咋能吃,忙端了锅,在水龙头下洗蛋、换水……在厨房里守着那蛋,站了一阵,觉得腿脚酸麻,回到客厅里,歪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来看。刚打开电视,就见一条大蛇正在慢慢向一只耗子靠近。耗子不时抬一下前爪,竖起耳朵,张望张望四周,并未发觉危险后,又开始咀嚼起草根来。蛇一点也不急,它爬爬停停,停停爬爬,它的耐心非常充足。当它好不容易爬到那只耗子身后的时候,它猛然出击了。只见它脑袋一晃,似乎还没接近耗子,耗子便中弹了似的倒在地上,爪子弹了一下,又弹了——半下,就不动了。解说词说,这是一条角蝰,它的毒液瞬间到达耗子的心脏……云云。然后又出现了一条褐色的蛇,解说词说,当地居民把这种蛇叫做“地狱之火”……
就在这时候,我闻到了一股难闻的焦糊味,一眼瞥见厨房里烟雾弥漫。我的鸡蛋被煮焦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