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飞虎的名字很响亮,大概是沾了一位电影演员的光,也算是间接地沾了蒋介石的光。要说呢,他这大半辈子的人生际遇,确实和蒋介石有所牵连。蒋介石是浙江奉化人,他是福建南平人,相距并不太远。说不定,他们的祖先还都是河姆渡人。有人说他长得挺像蒋介石。他却不以为然。你们不能光看头顶。就我这个大肚子,他蒋某人有吗?我这肚子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他蒋某人行吗?当然,这里边也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事情,对老婆也不能说。他看了一眼坐在身边闭目养神的李艳梅,那个问题又浮上脑海:想当年费尽心机把她搞到手,值得吗?他又看了看坐在前边的另外两个女人。其实,无论女人长相如何,下边都是一样的。说到底,男人真正想要的,不就是那么一点地方嘛。这话粗俗,但真实。他看着车里另外两个男人的后背,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笑容。
丰田牌旅行车猛烈地颠簸了几下,昏昏欲睡的乘客都直起腰身,把目光投向窗外。孙飞虎的目光随着武夷山旅游度假区的大广告牌转向车后,他的思绪也被拉到三十年前。那是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学校鼓励学生利用假期分组到偏远山区搞社会调查,他就向本组的五位同学提议去他家乡南平地区的武夷山,并得到大家的赞同。当时,武夷山是个交通不便、经济落后的山区小县。他们在考察山村农民的生活状态时,也游览了武夷山的丹山碧水和密林深洞。不过,给他们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武夷山那千姿百态、变化莫测的云。他们幸运地在天游峰上同时看到了红、橙、白、灰、黑五色云霞。去年秋天,他们在老同学聚会时约定重游武夷山,寻找失去的青春。
如今,武夷山已改县为市。随着旅游业的发展,这里建起了直通省城的高等级公路和直飞北京的机场,还以风景区为中心兴建了各种旅游服务设施齐备的武夷山旅游度假区。度假区内有五条观光公路,分别以红云、橙云、白云、灰云和黑云命名。五云仙宾馆就建在黑云路旁的向阳山坡上。它的门前有一大片茂密的竹林。人们站在山下,只能隐约看到竹叶掩映的彩色楼顶。竹林中有一条弯曲的石阶小路和一条蛇形柏油路,从东西两个方向连接黑云路和宾馆的停车场。
旅行车停在了五云仙宾馆的门前。下车后,六人在停车场上活动着被长途颠簸弄得有些僵硬的腿脚,颇有兴致地四处观望。
这宾馆的建筑很有特色。五栋二层尖顶小楼依山势而建,颜色分别为红、橙、白、灰、黑。楼房之间由曲廊水榭连接。主楼叫红云仙楼,大门上有雕花飞檐,通向大堂的双层玻璃门自动开关。大堂的地面铺着红色地毯,两侧摆放着硬木沙发和茶几,并有楼梯通向二层。大堂正面是总服务台,后面的墙上有一幅浮雕式世界地图,下面有六个挂钟,分别指出北京、东京、纽约、温哥华、伦敦和巴黎的时间;旁边的电子挂历显示的是1998年4月30日。总服务台两边各有台阶向上与长廊连接,左边的长廊通向橙云仙楼和白云仙楼,右边的长廊通向黑云仙楼和灰云仙楼。
六人来到总服务台,办理住房手续。他们本打算像当年住宿舍那样男女分居,但这里只有标准间,而且每间只能住两人。问题有些复杂了。
孙飞虎是文化部的副局长,穿一身乳白色西装,没系领带,脸颊和头顶都闪着红色的油光。他以领导的语调说:“我可以和艳梅住一间。弛驹也可以和凤竹住一间。只是梦龙和鸣松嘛,你们看怎么安排一下啦。”
周驰驹是经常在云南边境行走的玉石商人,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留着背头,蓄着唇须,身穿牛仔裤和花衬衫,还戴着一副颜色很深的墨镜。他没等孙飞虎的话音落地便大声说:“那就让他们临时搭伙吧。这最时髦啦。哈哈!”
吴凤竹推了丈夫一把,嗔怪道:“你别瞎闹。”这位美学教师中等身材,慈眉善目,穿一身蓝底白花的套裙,戴着近视眼镜,长发盘在头顶。
钱鸣松站在一旁,满不在乎地说:“我倒不怕什么临时搭伙,只是一个人住惯了,跟别人在一个房间里怕睡不着。所以嘛,还是我自己开个房间算了。”这位诗人身材娇小,五官清秀,说话时面部表情相当丰富。她穿一身宽松的浅紫色衣裤,戴一副很大的红边太阳镜,头发梳成与年龄不太相称的马尾状。
赵梦龙见别人都把目光投向自己,便慢条斯理地说:“我有打呼噜的毛病,还是一个人住为好,以免影响别人休息。”这位法学教授身材细长,面皮白净,穿一身浅灰色西装,系一条蓝白相间的窄领带,戴一副黑边眼镜,头上的黑发虽然不密,但梳理得非常整齐。总之,他很有学者风度。
李艳梅摇摇头说:“不好,不好。那不合适。我们都合住,就你们单住,太不公平。不行,不行。”这位研究佛教的学者面颊红润,五官端庄,颇有佛家面相。那一双细眉大眼,足以显示她年轻时的魅力。由于坚持锻炼,她虽然年近半百,但是身材健美,穿一身合体的红白两色运动服,留着运动员式短发。从后面看,人们还以为她是个小姑娘。
周驰驹忙问:“对谁不公平?他们,还是我们?”
钱鸣松在一旁说:“那得问你自己。”
孙飞虎很认真地问妻子:“那你说怎么办?”
李艳梅不假思索地说:“依我看,每人开一个房间。不就是多花点儿房钱嘛。鸣松和梦龙的问题解决了,大家也都可以重温单身生活的感觉啦。”
钱鸣松立即鼓掌说艳梅真伟大。周驰驹也一拍大手说,没问题,多出来的房钱他包啦。别人忙说,不用不用。于是,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值班经理告诉客人,黑云仙楼二层的六个房间正好都空着,他们每人一间,非常方便,也非常清静。
办好住宿手续之后,值班经理打电话叫来黑云仙楼的服务员。这是个身材苗条、相貌清秀、穿一身蓝底黑花套裙的青年女子。她笑容可掬地和客人打过招呼,便带路从总服务台的右边走上楼梯。
在左右两个长廊的中间有一处平台,靠窗下坐着一个道士。此人头戴皂巾,身穿黑袍,面皮黑黄,瘦骨嶙峋,长须长髯,二目有神,颇有道家风貌。他的面前放着一个条案,上有竹筒笔砚,背后摆着一个神龛,供奉太上老君。
女服务员介绍说,这是道行极高的“五云真人”,抽签算命,非常灵验。
钱鸣松对此很感兴趣,便带头走了过去。那道士起身相迎,寒暄几句,问哪位求签。钱鸣松坐到条案外面的竹椅上,其他五人则围站在她的身后。
五云真人从条案上拿起两个竹筒,介绍道:“我这里有两筒竹签。右手这筒画的是武夷山的著名景点。左手这筒画的是武夷山的珍稀动物。请你各选一支,交给我。”
钱鸣松接过道士右手的竹筒,闭上眼睛,认真地摇了摇,再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从那些细竹签中选了一根,拿出来,放在道士面前。然后,她又从道士左手的竹筒中选了一支,也放在道士面前。
五云真人放下竹筒,拿起两根竹签,看了看,微笑道:“这是一副好签,但是仍有凶险。”他把竹签送到钱鸣松眼前。另外五人也都探头围看。
第一支竹签上画的是一个岩洞,写的是“一线天”。第二支竹签上画的是一只蝙蝠,写的是“白蝙蝠”。
钱鸣松一本正经地说:“女子愚昧,请真人解签。”
五云真人沉思片刻,说道:“一线天地势险恶,白蝙蝠实属罕见。得此签者往往会有凶险或奇遇。另外,岩洞加蝙蝠,恰恰应了道家的‘洞天福地’之说。各位知晓,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都是仙人居留之地。武夷山就在其中。列位来到这洞天福地,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下面,你再求一纸签。”说罢,五云真人从条案上拿起一个红色的纸盒,里面摆着数十个红色小纸袋。
钱鸣松虔诚地闭上眼睛,从纸盒中摸出一个纸袋,递给道士。
五云真人打开纸袋,从中取出一个折叠的纸条,再打开来,低头默诵,然后抬起头来,面露难色,迟疑道:“此签不好,不看也罢。”
钱鸣松说:“管它好不好,拿给我看看。”
五云真人说:“请问,你们一起来的是六个人吗?”
钱鸣松说:“是啊,都在这里啦!”
“那可真是巧了!”五云真人十分不情愿地把纸签递到钱鸣松的手中。
钱鸣松接过纸签,只见上面写着四行小字——
黑云北飘雁南飞,六人同游四人回;
一人乘云随仙去,一人追雁断魂归。
钱鸣松回头看了看众人,把纸签递给了李艳梅。五人传看一遍,各有所思,沉默无语。
五云真人看着六人,不断摇头。“如果单看此签,尚无大碍。云雁分飞,朋友歧路,都属人间常事。但这纸签与竹签结合起来,就极为凶险了。”
钱鸣松皱着眉头问:“这前两句还好理解。这后两句似乎有具体的含义,但我一时想不明白,请真人指教。”
五云真人沉思片刻才说:“此乃天机,不可泄露。请问,六位中有没有本地人?我说的是福建人。”
钱鸣松指了指身后的孙飞虎,“这位先生就是福建人。三十年前就是他带我们来这里游玩的。”
孙飞虎满不在乎地说:“我就是南平人。这有什么说法吗?”
五云真人仔细端详一番,才对孙飞虎说:“先生一脸福相,只是头顶聚光,易惹是非。另外,先生的鼻梁右侧有一颗黑痣,正在五十流年部位。相术说,纹痣缺陷祸非轻。我看先生的年龄就在五十岁上下,恰逢凶险之年啊!”
孙飞虎笑道:“你讲话很有水平嘛。讲得不错,很不错!”
五云真人闭目摇头。
钱鸣松又问:“真人,既然有凶险,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五云真人说:“这里是洞天福地,又是五云仙会聚之所。我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每人求一个护身符,日夜佩戴,就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说罢,他从身后的箱子里取出一个护身符——一小块形状宛如人头的浅绿色玉石,上面穿着一根细红线绳。
周驰驹从后面走上前来问道:“多少钱一个?”
五云真人说:“工本费,100元。”
周驰驹拿起玉石看了看说:“就你这块石头,最多值两块钱。”
五云真人冷笑两声,说道:“看来,这位先生是识玉之人,一定见过上等的玉石喽!那就请你指教。”
周驰驹见众人都把目光投到他的身上,便说:“我确实见过好玉。你不信?我身上就有。那好,我今天就让你开开眼!”说着,他解开衬衣领口的扣子,拉出脖子上的金项链,露出下面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玉坠,让道士观看。
五云真人探身细看,咂舌赞叹:“好!好!这的确是A货,翡翠中的上品。”
钱鸣松说:“老周,你这金项链可够粗的!得好几千吧?”
五云真人笑道:“和这块玉相比,那金项链就不值钱喽。我告诉你们,这块玉的价钱,能买一百条金项链呢!”
钱鸣松惊叹道:“哇,这么贵重的东西,老周,你也真敢戴出来!”
周驰驹不无得意地把项链顺回衣内。
五云真人坐回椅子上,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周驰驹说:“这位先生,你可犯了大忌!”
周驰驹问:“此话怎讲?”
“出门不可露财!”五云真人沉思片刻,说道,“不过,这里也有我的责任。这样吧,我送各位每人一个护身符,分文不收。”他从箱子里又取出5个护身符,放在条案上。
周驰驹忙说:“这不合适,还是我买六个护身符吧!”说完,他从钱包里掏出600元钱,递给道士。
五云真人把钱推了回去,诚恳地说:“这钱,我现在绝不能收。这样吧,如果你们日后认为我的签很灵验,真心谢我,再给也不迟。”
钱鸣松笑道:“你们二位客气,那我们就别客气啦!”她率先挑了一个护身符,戴在脖子上。其他人也都拿了护身符,戴在脖子上。
周驰驹对道士说:“谢谢你啦!”五云真人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