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貌取人 第四节

老罗把车停在了商业街的出口处,目光看着不远处一个闪烁的灯箱。

那是一家台球厅,也是我们今天要去取证的地方。几天前的诉前预审辩论尽管激烈,但我和老罗也很清楚,我们提出的很多辩护意见更多的是推测,而没有真凭实据。

田红虽然为朱亚文进行了辩护,但她的话同样没有证据。那份监控视频随着电脑硬盘的遗失也难觅踪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由于有了特教教师的加入,朱亚文的审讯笔录无效,罗副检察长最终还是没有签署公诉书,而是要求警方补充侦查。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排除朱亚文杀人的嫌疑,毕竟警方还提供了那么多的证据。

今天的取证,我们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从另一个角度证明朱亚文的确曾经见义勇为过,为他争取减刑。

但是这次的取证并不顺利,我和老罗从相邻的几个店家调取了一部分监控录像,这些监控录像拍摄到了田红所说的,曾发生在她店门前的那场打斗,可这些录像只拍摄到了侧面,根本无法证实与那几个小混混搏斗的人是朱亚文。

隔壁王林的店有一个监控探头是对着日升五金行的,王林热情地帮着我们找了好久,却遗憾地发现,那天的监控录像遗失了,同样遗失的还有案发当天的录像。

对于没能帮到我们,王林表示很遗憾。不过对于我们质疑为什么会有录像遗失的事,王林坦然,开着监控是要用电的,偶尔他会关闭监控。

没办法,我们只能从与朱亚文搏斗的那几个混混身上入手,寄希望于他们能够作证。在经过了一番寻找后,我们确认那几个人就在这家台球厅里。

“走吧。”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车门。

“等等,老简。”老罗喊道,下了车,几步走到了我的前面,将我挡在了身后,才说道,“走吧。”

对于老罗的这个经常出现的莫名其妙的动作,我有点难以理解,不过他既然喜欢,那就随他去了。

台球厅里一片昏暗,刺鼻的烟味弥漫在空气中,呛得人眼睛发红。

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三个头发染成了黄色的年轻人一人嘴里叼着一支烟,摆弄着台球杆。

对于我和老罗的出现,这三个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球台上。老罗却径直向他们走了过去。

没错,这三个人正是我们要找的人。

“兄弟,帮个忙。”老罗说道。

“什么事?”其中一个瘦弱的年轻人斜着眼睛看着老罗,不耐烦地说道。

老罗摸出一包软中华,丢给了年轻人说:“有个事,想跟几个兄弟打听一下。”

“真的假的啊?”年轻人拿起软中华,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怀疑地看着老罗。

“假一赔十。”老罗呵呵一笑,捏了下鼻子,“那乞丐的事,兄弟们都知道了吧?”

年轻人突然戒备地看着我们说:“你们是什么人?”

“这个不重要。”老罗说,“听说了吧?有人说了,他是见义勇为,和这片的几个兄弟发生过冲突。道上的规矩大家都懂,残废咱们不碰。我今儿来就是想知道,兄弟几个到底有没有打人。”

几个年轻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老罗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毛爷爷,放到了台球案上,微笑着看着这几个人。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之前和老罗说话的年轻人摇头说道。

老罗没说话,又掏出一张票子,递了过去。

“你知道。”我却冷冷地说道,“人在撒谎的时候,就会出现你这种动作和语言不协调的情况,话都说完了,脑袋还在摇。”

“你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年轻人斜了我一眼。

“我这个人呢……”老罗点上一支烟,喷了一个烟圈,将之前拿出来的两百元钱又放回了钱包,“我信奉这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能用钱解决,一张解决不了就两张,但是你想从我这儿要三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姓罗,四夕罗。”老罗突然说道。

年轻人的脸上不知怎么竟露出了一抹惧色:“你是四……”

“哎,我可没说是,我只是个律师!”老罗打断了他的话,“怎么样?能告诉我了吗?”

“哥……哥儿几个都是道上混的,知道规矩。”年轻人突然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哥儿几个绝对没干那事。”

“真的没干?”

“没有。”

“你们想好骗我的后果没有?”老罗笑眯眯地问道。

“我们确实想过偷东西,被哑巴拦住了,可我们真没动过他。”年轻人慌张地说道,甚至还把刚刚打开的烟送还到了老罗面前。

“哥儿几个留着抽吧。”老罗微微一笑,转身走出了台球厅。

“这个四夕罗是个什么东西?好像有两把刷子啊。”一上车我就问老罗。

老罗只是摇了摇头,神秘地一笑,没有说话。

就像我看不穿张静,有时候,我发现连老罗我也看不穿。这个头脑简单、脾气暴躁,所有情绪都显露于外的家伙,我从来没想过,很多事情他都瞒着我,他肯给我看的,永远是不需要我担心的东西。

而我,就那么傻傻地相信了。

我们前脚刚离开台球厅,准备回办公室,张静的电话后脚就打了进来。

“专案组提取了一部分监控视频,委托我们做鉴定。这份视频能够证实,被害人唐琼对被告人朱亚文进行过殴打,而且很惨烈,头都打破了。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这是想证明朱亚文有充足的理由杀害唐琼。”

“这帮家伙动作倒挺快。”老罗笑了一下,“你告诉我,是因为你有想法了?我可不想只听麻烦啊。”

“本姑娘何时给你找过麻烦啊。”张静说,接着我们就听到了敲击车窗的声音。老罗放下车窗,就看到张静拎着勘察箱,笑吟吟地站在车边。

“你给我们找的麻烦……”老罗正对着电话讲话,一看到张静,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我给你们找的麻烦怎么了?”张静忽闪着眼睛,一脸的无辜。

“那怎么能叫麻烦呢?那都是业绩啊!”老罗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拉倒吧你!下车,去现场。”

张静一把拉开了车门。见老罗神色为难,张静冷笑了一声,“别想着视频的事了,重要的那部分都被专案组拿走了。不过……”

“你想要什么,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我要有一句怨言……”老罗的赌咒发誓没等说完,就被张静打断了。

“行了行了,难得你也有不只想着钱的时候,姑奶奶我也发次善心。”张静仰着头,把勘察箱丢给了老罗,“哎,这可是绝佳的机会啊,老娘我就这么错过了。”

看得出来,张静无比懊恼。而随着她这句话,老罗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总会有下一次的!”我说。

“下次,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放过他!”张静哼了一声,“我看了专案组传过来的视频,有几个疑点。”

“嗯?什么疑点?”老罗紧张地问。

“那几个混混和朱亚文第一次发生争执的时候,用的匕首和凶案现场的匕首是同一把。”张静皱着眉说,不等我和老罗表现出任何的兴奋,就一盆冷水浇了过来,“没有实物对比,只有视频,鉴定不具备科学性,法庭不会采纳的。我来这里,是想给你们证明另外一件事。”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日升五金行。案发后,作为案发现场,日升五金行已经封存,田红也被迫暂时住在朋友家。

张静推开了卷帘门,房间里依然保留着案发当时的布置。

“被害人当时就是趴在这里的。”张静走到地上画着人形的痕迹前,那里的地面已经呈现紫黑色,“被害人死亡原因是失血性休克,即失血过多。”张静边回忆边说道,“被害人一共身中五刀,都在前胸和腹部。”

“对。”我点了点头。

“凶手是在被害人的身前刺杀的被害人,凶手一共刺出了五刀,意味着刀要从被害人的身体里拔出五次。”张静说。

“显而易见。”老罗点了点头。

“那你们就没想过,刀从被害人的身体里拔出来的时候,会有大量的血迹喷溅,站在他正面的人身上会沾上大量血迹吗?”张静侧着头看着老罗,“朱亚文被捕的时候,身上虽然也有血迹,但是我从照片上没有看到喷溅状的血迹。

“还有,如果唐琼和朱亚文发生了搏斗,那么唐琼抓的应该是朱亚文握着匕首的手,可为什么他的手印是留在朱亚文的肩膀上的?”张静说,“这只能说,朱亚文是在唐琼倒地后,抱住他的时候,唐琼用手抓了他的肩膀。”

“大意了!”老罗懊恼地说道。

“还没起诉呢,来得及。”张静说,“小骡子,你赶紧告诉罗叔叔,我们再碰一下这件事!”

老罗二话不说,当即拨通了罗副检察长的电话,告知了眼下发现的疑点。罗副检察长则邀请我们过去,和准备担任本案公诉人的检察官碰一下这件事。

“张警官,你说在早前朱亚文与人搏斗的监控视频中,那几个年轻人手上的匕首正是本案中出现的匕首,你如何证明这一点?”这次的检察官换成了一个稳重的中年人,听说了我们的疑点后,皱着眉问道。

“我能看出来。”张静面不改色地说道。

“看出来?”检察官目瞪口呆地看着张静,“凭一份并不清晰的监控录像,就能比对两把匕首是否是同一把?任何专家都不可能凭借肉眼和画质粗糙的录像进行这种同一认定吧?”

张静面不改色地笑了一下:“被告人身上的血迹你们打算怎么解释?”

“这很简单,假如凶手是在被害人倒地后进行的杀害呢?”检察官说,“这样一来,被害人的正面并没有阻挡的东西,而在这个姿势下,被害人要控制凶手,抓住的就是凶手的肩膀了吧?”

面对检察官淡定的回复,张静一时间竟也哑口无言。

“简律师,罗律师,这个案子即便没有被告人的口供,本案事实也很清晰,证据确凿。你们要是没有其他证据提供,我这边就要着手起诉的事了。”检察官微笑着说道。

他说到了,也做到了,在补充侦查期限届满前,我们最终没能找到能够帮朱亚文脱罪的证据,尽管警方也没有,但证据已经足够了。

在正式庭审的时候,我们的辩护意见没能取得任何效果,庭审的最后,我无力地站起了身,用力按了按老罗的肩膀,说道:“审判长,本案的重大事实实际并未查清,我的当事人身为乞丐,但是作案后却并没有带走店内的任何财物,难道这不值得我们深思吗?对于一个乞丐,还有什么比巨额财富更吸引他们的呢?

“我们再来换个角度考虑,即便法庭认定我的当事人真的杀了人,那么我们也应该考虑到他为什么要杀人。他曾多次阻止了劫匪、窃贼对被害人的不良企图,这些在检方提供的证据里也已经得到了证实。可是被害人是如何对待我的当事人的?侮辱、殴打、谩骂。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我的当事人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希望法庭在拟定判决的时候能够充分考虑到这一点。”

说完,我坐了下来,不再说话。

那一刻,我甚至不敢抬头看朱亚文。

我玷污了当事人对我的信任。没有什么比委托的辩护律师不相信他无罪更让人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