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携着寒意的秋风席卷了整座小镇,繁花在一夜落尽。
柿子岭漫山的红柿子被摘了大半,只剩了孤零零几个小灯笼在枝头晃悠,等待着路过的鸟儿来食。
这样萧瑟的季节里,容行止一直放在阳台角落的玫瑰花却冒了一个小小的花苞。
自上次送玫瑰未果之后,容行止便放弃了这株玫瑰花,他没想到,会在某个清晨看到这样的惊喜。
容行止又拾起小铲子,成了一名兢兢业业的小园丁,细心照料着唯一一朵小花苞。
就连风大了,他都会跑出去看,害怕花枝被吹断。
容素华觉得好笑,好奇询问,可容行止不肯回答。
但容素华又怎会看不出来儿子的小心思。
她的阿巳年纪小小,但心里揣着个叫做幺幺的小姑娘,为她欢喜、为她烦忧、为她心思费尽。
容素华早不是天真好骗的小姑娘,她见过大千世界,也看惯了乱花迷人眼,现在最羡慕的,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简单纯真。
她没有的,他儿子能够有,这就很好。
所以,容素华也从不阻止儿子往医院跑,只是把人拉到面前,温柔的细细叮嘱一番。
“阿巳,这几天店里客人比较多,你乖乖在医院和幺幺玩,不要乱跑,妈妈晚点接你回家。”
“要懂礼貌一点,别惹云叔叔和蒋阿姨烦,知不知道?”
她一边说,一边把新买的小零食放进儿子的书包里,“这些是带给幺幺吃的,你别一个人吃光了。”
容行止听话点点头,把书包拉好,宝贝似的抱紧怀里,然后踮脚在容素华脸上亲了亲,笑眯眯道:“妈妈最好了。”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顿了顿,又说:“妈妈,你上班不要太辛苦,也不要太晚下班,不安全。”
“我现在已经不喜欢玩具了,也不需要很多鞋子和零食,我们可以不要那么多钱。”
得到新零食的时候,儿子的小嘴巴总比如何时候都要甜,最近更是格外甜。
容素华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弯腰给儿子背好小书包,目送儿子一个人慢慢走远。
小小的人刚及她大腿高,一步一个小脚印,平稳,却孤单。
容素华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心疼。
成长的路上,阿巳总是孤单的……
容素华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到儿子的身影,才转身回房间化妆换衣服,准备去理发店上班。
她的阿巳是全世界最好的小孩,礼貌、懂事、独立、勇敢、孝顺、聪明……长得还好看。
把全世界所有美好的形容词往他身上堆砌都不够,理所当然的,他也要拥有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别人有的,阿巳一定也要有。
至于生活带来的所有压力和风霜,自己一人承担。
……
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容行止现在没什么时间跟他的小伙伴们玩了。
一放学,他就背着书包往医院走,和所有同学都不同路。
霜降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容行止拽着书包带子随着人潮往前走,行人都在讨论即将到来的冬天,他心中却藏着一份属于春天的欢喜。
大抵因为这段时间常来医院,很多护士和医生都眼熟容行止,纷纷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容行止一一回应,而后直奔云岫的病房而去。
病床前的小电视又在播放动物世界,森林里树木高大,一条细细的蛇常绕在树枝上,看着叼虫子喂鸟崽的灰色大鸟吐信子。
容行不懂这群奇奇怪怪的动物有什么好看的,他喜欢最近最流行的古惑仔电影,喜欢里面刺激的枪战和搏斗。
可他不会和云岫抢电视。
云岫正在换药,小脸疼得苍白,容行止立刻忘了古惑仔,觉得也跟着一起疼了起来。
他小跑过去在床边坐下,盯着云岫眉尾缝针的伤口,担忧地拧紧了小眉头。
“幺幺,下次再听到有人乱说话,你别管,千万别找他们了。”
云岫闻言抬眸看了容行止一眼,忍着额头上的痛,启唇吐出一个字:“不。”
她声音不小,但落地有声。
容行止急了,生怕云岫再因为他而受伤,“他们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又不会痛。”
云岫想摇头,却被护士姐姐温柔的制止了,于是她只能继续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坚持:
“虽然不会痛,可阿巳会难过。”
容行止闻言一愣,而后脱口而出:“我难过也比你痛好啊。”
“你痛我会更难过的。”
这下,愣住的变成了给云岫上药的小护士。
她看看乖乖仰头让她换药的小姑娘,又看看床边一脸担忧的小男孩,企图从他们脸上找出相似的痕迹。
可小姑娘和小男孩的长相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
于是,她好奇地问容行止:“小朋友,你们是表兄妹吗?”
容行止摇摇头,“不是,我们是同学。”
回答完,瞄了眼正盯着她看的云岫,他又严谨地补充了一句:“也是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说完,他就别扭的红了脸。
小护士看着觉得很有意思。
这小孩真可真有趣,刚刚说情话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会儿说是最好的朋友反而脸红了。
小护士没忍住笑了,看着容行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建议道:“下次换药的时候,你可以和你最好最好的朋友多说说刚刚的话,说不定你好朋友就没那么痛了。”
容行止不解,“为什么?”
小护士但笑不语,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她利落地收拾好药品,推着小车往病房外走去。
在关门前,她回头朝容行止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医学表明,甜的东西能让人身心愉悦,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疼痛感。
甜言蜜语也是。
可容行止看不懂护士姐姐的眼神。
他低头琢磨了半天也没能想明白,于是转身趴在床上,支着下巴好奇地问当事人:
“幺幺,护士姐姐说得是真的吗?刚刚没那么痛?”
云岫眨巴眨巴眼睛,细细回想了一下,然后认真点点头,“真的。”
想了想,她又指指自己的额头,说:“还有吹吹,你吹吹也没那么痛。“
容行止再次为被云岫需要而暗自窃喜。
他勉强压下叛逃的嘴角,撑着床面往前蹭啊蹭,蹭到云岫枕头边,鼓着腮帮子对着纱布轻轻吹了吹。
边吹边问:“有没有好点?”
云岫一脸乖巧,“有。”
容行止点点头,心想护士姐姐说得看来是真的,于是他又换了个角度吹了吹,“现在呢?”
云岫再次点头,嘴角不自觉弯了弯,“有。”
“那这样呢?”
“有。”
“这样?”
“有。”
……
云镇泽刚挂了一个糟心的电话,推开门就看到床上正玩着“吹吹小游戏”的两颗小脑袋,心情顿时变得姹紫嫣红。
他什么也没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去了旁边的消防梯。
没了男孩的哭声,消防梯里异常安静。
别看云镇泽如今一副君子端庄模样,其实他以前也有不少恶习的,抽烟也喝酒,还整天无所事事没有上进心,但自妻子怀孕后他就彻底变了。
好几年的烟瘾,他说戒就戒。
而现在,看着昏暗的楼梯,云镇泽突然又想抽烟。
摸摸空荡荡的口袋,他背抵着门,疲惫地闭上了眼。
家庭和事业好不容易顺顺利利的两年,他又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女儿受伤的地方并不只眉尾那一处,她右手还有轻微骨折,身上大大小小的瘀青红痕不止凡凡,都藏在衣服下。
他捧在手心上的宝贝,何时受过这么重的伤?
每每想到女儿躺在血泊里无人发现,云镇泽就气愤到难以自已。
但让人更生气的是,就算报了警贺家人还是拒绝承认,只是把撒泼打滚的地方换到警局。
而他们除了幺幺的口述和伤疤之外,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是贺晓军把人推下楼梯的。
只要贺家那孩子坚持自己没有推人,云镇泽和警察也无可奈何。
一个三年级的孩子和年过半百的老人哪里懂这么多,还不是背后有人教。
可贺晓军根本找不到人,贺爷爷贺奶奶天天在警局哭,哭到警局里的人都忍不住心软。
毕竟,孩子父母不在家,老人把孙子拉扯大也不容易。
而云岫就不一样了,她由父母陪着长大,而且妈妈是老师,爸爸也有能力,家里有点小资产,去年刚买了两套电梯房。
两厢对比下,贺家更是可怜。
世人总是同情弱者。
越来越多的人劝云镇泽放弃追究,劝他放过两位老人,拿到赔偿金就好了。
可云镇泽不愿意。
更何况,两位老人连赔偿都拒绝,反而骂云镇泽仗势欺人,说他狠心要讹走他们的棺材本。
两方彻底陷入了僵局,云镇泽再追究下去,也是以输为结局,还会落下一个冰冷绝情的名声。
活了三十多年,云镇泽第一次觉得,人性险恶起来究竟有多恶心……
兹--
突然,放在口袋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
云镇泽从思绪中抽离,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姚老板,他多次合作的对象,现在也算朋友。
对于云镇泽家的事,姚明旭多少也有些了解,他懒得寒暄客气,张口就问:
“事情现在处理得怎么样了?”
云镇泽苦笑了一声。
姚明旭立刻明白过来,开玩笑似地问:“没想过资本运作一番?”
云镇泽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没资本。”
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明白这个世界并非非黑即白,还有看不到的灰色地带。
很多真相被掩盖并不是因为没有努力争取,而是能力不够,没有达到可以争取的高度。
“那就努力啊!”姚明旭在那边劝他,“事情不解决手上的项目就一直暂停?那你的资本从哪来?”
心里一阵无力,云镇泽闭了闭眼,说出了藏在心里、无人可倾诉的话:
“可那是我的女儿,是我宝贝了这么多年的女儿。”
“是我教她做错事要道歉,是我告诉她犯错的人一定会受到惩罚,我不想让她以为这个世界原来这样不堪,也不想让她觉得我是个无用的爸爸。”
越说,云镇泽越挫败,“以德报怨和其无用,年轻时可以以牙还牙,可现在,我一个大人总不能把那小孩抓来打一顿。”
电话那边沉默了,良久,才再次出声:“你有没有想过向学校施压?孩子在学校出事,学校也有责任。”
云镇泽没说话,垂眸陷入沉思。
楼梯间,只有轻得不能再轻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模糊的说话声:
“小朋友,你在这里干嘛?找人吗?”
“没有,护士姐姐,开水在哪接啊……”
随后,是相伴远去的脚步声。
云镇泽整理好情绪推开门,只看到来来往往的护士和陌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