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镇泽找了小半天,没有找到自己的女儿,倒是又遇到了容行止。
烈日下,满头大汗的男孩就像一头小雄狮般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目标明确。
“云叔叔,我知道幺幺在哪,”他仰起头说,“可我不会告诉你。”
“不过你放心,她现在很安全。”
云镇泽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小男孩一连串的话给弄懵了。
没找到女儿的时候,他很着急,而现在知道女儿安全,他就有些生气,脸色也冷了下来。
今天是小学入学考试,云镇泽不知道这两个小孩是在搞什么。
他尽量尝试去理解,却发现自己根本理解不了。
当年家里条件不好,他只勉强读完了高中,因为学历不高,所以现在处处受阻,有些人凭着一张证书就能拿到项目,他却要四处奔波。
在他眼里,学习是一件不能耽误也不能开玩笑的事情。
看到向来温柔的云叔叔冷了脸,容行止瞬间泄了气。
刚刚那一口柿饼的劲儿不够,连一个眼神都顶不住。
但容行止还是强撑着勇气,问:“云叔叔,您现在有空吗?我想和你聊一聊。”
云镇泽:“……”
他顿时一口气憋在心头,咽不下,吐不出。
太正经的话从小孩儿嘴里说出来显得如此滑稽,云镇泽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只能点头,把人带去了旁边的避风塘。
想着小孩肯定贪吃,云镇泽准备给容行止点一杯烧仙草。
毕竟,吃人的手短……
容行止看到图片,有些心动,可想到自己是来和云叔叔抢幺幺的,便又忍住了。
他咽了口口水,摇头:“我不喝。”
云镇泽挑了下眉,也没强求,带着容行止走向吧台边。
椅子太高,容行止撅着屁股呼哧呼哧爬了半天,也没能爬上去。
云镇泽冷漠旁观了一会儿,最后伸手揪住容行止后颈衣领,把人拎上了椅子,“你想和我说什么?和幺幺有关?”
容行止拉了拉被扯乱的衣服,觉得有些丢脸,可想起云岫红通通的眼睛,他立刻挺起了小胸膛,高高仰起头。
他努力把自己拔高,想显得有气势一些,但悬在空中的脚将他好不容易拔起来的气势毁得干净。
云镇泽觉得好笑。
“云叔叔,你和蒋阿姨是不是打算再给幺幺生个弟弟或者妹妹?”
“你听谁说的?”云镇泽严肃起来,觉得事情似乎不简单。
街坊虽然爱嚼舌根,但应该也嚼不到一个小孩子面前去。
“幺幺和我说的,”容行止一脸认真。
“幺幺她没有头晕、没有肚子疼、没有不舒服,她很健康,不需要去医院,小孩子都怕医院,你们不能总吓她……”
云镇泽越听眉头皱得越深,他软下声音,问:“这些……这些都是幺幺亲口告诉你的吗?”
容行止顿了一下,“云叔叔,你先听我说完再问。”
他刚刚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若不一次性说完的话,怕自己会忘记。
云镇泽:“……”
他把放在桌面上的手收回来,放在膝盖上握紧了。
这小子实在气人得紧!
六岁的容行止,永远不会明白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的想法,他继续认真地说自己准备好的话:
“幺幺很乖,琴琴老师说她是全班最听话的小朋友。”
“她虽然字写的不好,成绩也不好,但这又不是因为她偷懒,她上课特别特别认真,是我见过最努力的小孩。”
“别的小朋友觉得她笨,不愿意和她一起玩游戏,但其实幺幺除了写字读书之外都可聪明了,觉得幺幺笨的人才是笨蛋……”
“云叔叔,如果你们嫌弃她笨,准备再生一个,不要她了的……”
“谁说我们嫌弃幺幺笨了?”
云镇泽终于还是没忍住,厉声打断了容行止的话,“这个也是幺幺亲口说的吗?”
容行止摇摇头,拧着小眉头看着云镇泽,“不嫌弃为什么要一直带幺幺看医生?”
“头痛才是病,幺幺脑子又没有问题,她不是傻子。”
云镇泽愣住了。
脑科医生也说过,云岫很健康,是他们一直执着于找出问题。
而找问题的前提是,他们已经认定了有问题。
他不能怪幺幺会这么想,是他们让幺幺这么想的。
幺幺只是一个六岁不到的小孩啊……
容行止见云镇泽不说话,他安静的等了会儿,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坚持要说完被打断的话:“云叔叔,如果你们不想要幺幺了,就把幺幺给我吧。”
“我以后少吃一点,把钱都省出来养幺幺,把赢来的棒棒糖都给幺幺,小红花也给她。”
“我妈妈说过,学校会给第一名发钱,那我就做第一名。”
“云叔叔,你和蒋阿姨都放心,我会对幺幺好的,我发誓。”
还没来得及从自责情绪中抽离的云镇泽又是一口气堵在胸口,看容行止的目光变得十分复杂。
容行止以为云镇泽不信,于是连忙举高手,模仿电视里的做发誓状,却在紧张慌乱之下漏洞百出。
忘了弯下的小拇指和颤抖的指尖,都出卖了他。
对云镇泽,容行止并不陌生。
云镇泽是一个很温和的叔叔,但容行止还是有点怕,刚刚他也是逼着自己才敢看云镇泽的眼睛。
而他之所以害怕,并不是因为云镇泽刚刚的态度有些凶,也不是因为云镇泽是幺幺的爸爸。
他没有爸爸,面对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就是会下意识的惊慌。
可这是幺幺的爸爸,就算害怕,也得面对。
更何况,他其实还挺喜欢云镇泽的,只是因为云岫的难过而有点生气……
“云叔叔,你相信我,好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云镇泽哼了一声,严厉拒绝了容行止天真无知又无理的要求,“不行。”
“我们并不打算再给幺幺生弟弟或者妹妹。”
“幺幺是我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宝贝,我们会好好对幺幺,不会把幺幺交给你。”
得到这个答案,容行止有些失望地垂下了小脑袋,低头看着自己在空中一晃一晃的小短腿,好像又有点说不清的开心。
怎么办呢?
他还没有云叔叔大腿高,打也打不过。
那就只能先算了,等打得过再说。
容行止老成地叹了口气,又重新抬起头,“那你发誓。”
“就像我这样。”他指了指自己并不标准的手,严肃又认真:
“云叔叔,只要你发誓会永远对幺幺好,我就告诉你幺幺在哪里。”
阳光倾斜,云镇泽抬眸看去,看到男孩指缝间露出的日光。
八月盛夏,天空蓝得像晕染开的上好颜料,金太阳没有被漂浮的白絮干扰一丝一毫,光芒耀眼。
刺目的光下,小男孩面容精致,眉眼澄澈干净得过了头,纤毫毕现。
云镇泽也举起手,像发誓,也像投降。
……
容行止人生的第一次谈判以失败告终,但他赢得了一杯加满所有料的烧仙草。
云镇泽提着另一杯全家福,跟在容行止的身后。
看着在前面带路的小矮子,云镇泽勾了下嘴角。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今天这样的场面。
这个还不及他大腿的臭崽子把他女儿‘藏起来’,用强撑的勇敢,以一个谈判者的身份,一本正经的和他谈他女儿的归属。
这简直莫明其妙。
但云镇泽想,他大抵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这个男孩奕凭一己之力,把本应该的惊心动魄变成了啼笑皆非。
偏偏,这种啼笑皆非又点醒他,让他明白自己之前的行为错得有多离谱。
……
容素华很相信自己的儿子,对入学考并没有多重视,她很放松。
这种放松,在接到老师的电话后戛然而止。
--八月十五,向阳小学入学考试,参考人数99人,实到97人,缺考两人。
容行止,是缺考中的一个。
容素华被吓了一大跳,生怕儿子出了什么事,她求着人换好班,急匆匆往向阳小学赶,中途接到鹤大夫的电话,她又连忙掉头回家。
在看到咬着吸管在门前踟蹰不前的儿子时,容素华第一次没忍住自己的脾气。
她的手高高扬起,最后却只是拽着容行止的衣服,把人用力拽进了家里。
“为什么没去考试?”容素华坐在沙发上,厉声责问。
容行止站在沙发面前,看着盛怒的妈妈,他张了张嘴,却又低下头,什么也没说出口。
“为什么骗老师说自己肚子疼?”容素华又问。
可容行止还是不回答,他抬头看了容素华一眼,然后膝盖一弯,在沙发面前跪了下来。
他没去考试,是为了去找幺幺。
他骗老师肚子痛,是为了把自己的卷子换给幺幺。
可他不能把幺幺说出来,只能道歉:“妈妈,对不起,我错了。”
“错在哪?”
容行止低着头,闭紧了嘴巴。
容素华突然觉得很累,起身去了卧室,“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她气自己没看好,也气儿子不听话。
容行止跪着没有动,死死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任容行止再聪明再早熟,也做不到深思熟虑,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
他想和云岫一起上小学,所以明知道考试作弊是错,他还是做了。
听到云岫缺考,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把云岫找回来,没注意到自己不能离开考场,等反应过时,为时已晚。
他就是会被当下的情绪影响……
容素华这次是真被气着了,一直没叫儿子起来。
容行止不哭不闹,安静的从白天跪到了天黑。
一直到睡前,容素华才气消了一点,“阿巳,我刚刚和学校老师聊了一下,他们愿意让你重新考一次,这次,你好好考。”
容行止惊讶得抬起了头,“重新考?”
“对。”
容素华点点头。
所谓的入学考试只是校方了解新生的一种途径,并不严格,基本只要参考就能过,若是因为身体的原因缺考,可以重考。
然而容行止摇头拒绝了,“妈妈,我不考了,我想再上一年大班。”
容素华拧眉,“阿巳,你听话……”
她话未说完,容行止突然从地上起身,跑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大抵是跪太久,他的步子跌跌撞撞,看得容素华一阵心惊。
从枕头下拿起贴小红花的本子,容行止重新回到容素华面乖乖跪下。
“妈妈,你说过的,只要我集齐66朵小红花就答应我一个愿望,什么愿望都可以。”
容素华看着贴满小红花的本子,一时哑然。
她数过,花朵数目很久没变过,她以为儿子为了送花讨小姑娘喜欢,早已放弃……
容素华迅速反应过来,说:“可这里根本没有66朵。”
“有的。”
容行止放下本子,伸手从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低头小心翼翼的展开。
容素华低头看去,看到了一整页贴的歪歪扭扭的小红花。
……
住在对面的云岫,对容家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蒋和玥本来很生女儿的气,但在听完丈夫的话后,所有生气都变成了心疼。
是她这段时间魔障了,走进了死胡同。
心急让她焦虑过头,也无意间将这份焦虑也转移到了云岫身上……
“幺幺,对不起。”
蒋和玥抱着云岫坐在床上,再次道歉,“幺幺,你永远是我的宝贝女儿,是爸爸妈妈做错了。”
云岫摇摇头,转身看着蒋和玥的眼睛,缓慢地说:“妈妈,同学们都觉得我笨,都不想和我玩,他们还说我写的字和他们的完全不同,说我是傻子。”
“他们觉得我和他们都不一样,”云岫垂下眼眸,“妈妈,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我是异类对吗?”
蒋和玥因为这话呆住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女儿是这样想的。
更没想到的是,幼儿园同学给女儿带来的伤害那么大。
蒋和玥想解释,她本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但情急之下,竟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只能重复苍白的两个字,“不是,不是……”
云岫摇摇头,侧过头靠进妈妈的怀里,声音闷闷:“可是妈妈,阿巳说我很聪明,只是聪明的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
“他还说,我写的字他看得懂,他说每个文字本来就不止一种写法,不一样也不是错。”
“所以我不是异类,我和所有小朋友都是一样的,妈妈,我没生病,不去医院好不好?”
蒋和玥为自己还不如一个孩子而愧疚,咽下哽咽,直点头,“好,好,好……”
等情绪平复下来,她摸摸女儿的小脑袋,轻哄:“幺幺,能和妈妈说说幼儿园的事吗?”
云岫点点头,说了很多。
蒋和玥目光温柔,听得很认真。
女儿第一次和自己说那么多话,每句话里,都有一个叫阿巳的小男孩,或在开头,或在结尾。
“……阿巳是幼儿园最聪明的小朋友,老师奖励了他很多小红花,他把小红花都给了我。”
云岫一边说着,一边爬到床尾拿出小书包,拿出小本子翻开,“妈妈,你看。”
蒋和玥低头看去,看到了空荡荡的本子,和被撕过的残页毛边。
她正觉得奇怪,就听女儿又说:“我今天把小红花都还给他了。”
“阿巳告诉我,他妈妈答应过他,只要集齐66朵他就能许一个愿望,阿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他能实现愿望。”
……
作者有话要说:码字的时候在听《小小》
耳边一直是那句“小小的誓言还不稳,小小的泪水还在撑”
呜呜呜呜,这简直太小阿巳了哇!
另外,我超级喜欢《小小》这首歌,但每次听都不敢深想歌词,一想就眼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