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冻伤,脸上和手上都生出了冻疮,如果不是里边有鱼皮衣,胳膊腿儿怕是已经冻掉了,处境十分危险。好在深山老林中的松枝,油性极大,落在水中仍可点燃。只要有两三根油脂多的松枝,点起个火头,别的湿柴扔进去也可以烧,正所谓火大无湿柴。四个人找来散落的松枝,拢了一堆火取暖。
我感到脑袋发沉,耳中嗡嗡作响,不知不觉失去了意识,恍惚中感到有一条大舌头在舔我的脸。我全身冻得发僵,竭力睁开眼,发现其余三人也都蜷缩在旁,火堆烧得仅余残灰,到处结满了冰霜。狍子屯的大黄狗正用舌头舔我的脸,又咬住我的衣袖,要将我拖出来。
我冻僵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怔了半晌,方才意识到凶险。如果不是狍子屯的猎狗叫我起来,我们即便是钻进睡袋,也有可能被活活冻死。我感到四肢已经冻僵了,脸上的鼻涕都结成了冰,可能把手伸到火堆中都不会有感觉。我强行支撑起来,使劲摇动一旁的臭鱼,叫他赶紧用松枝生火,又去叫藤明月和涅涅茨人。
涅涅茨人身边带了鱼膏,他让我们涂抹到冻疮上。臭鱼又生了一堆火,但是将松枝全扔进去,也不够烘干大衣。我抬头看看高处,之前下来的冰裂已经重新冻结,冰壁虽陡,使用冰爪也该攀得上去,可是仅穿鱼皮衣上去,非得在冰原上冻死不可,还不知道暴风雪会持续多久,少则一两天,多则十天半月,那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了。
臭鱼说:“冰层下边是个什么地方,鱼都冻住了?”
藤明月说:“似乎亘古冻土中的寒泉,冻结成了冰穴。”
我见冰原下的裂隙长得不见尽头,问涅涅茨人:“你是在何处找到的西周玉刀?”
涅涅茨人的箭袋冻成了一个冰坨子,一根箭矢也抽不出来,他正拿到火堆前烘烤,听我问起,他往左右看了看,伸手指向冰层中的鱼。
臭鱼气不打一处来:“忍饥挨冻走到这儿,你就让我们看这个?”
涅涅茨人比画说没错,西周玉刀就是从鱼腹中掏出来的。
我说:“西周玉刀又不是渔肠剑,怎么会在这条鱼的肚子中?”
藤明月让我们先别急,她打手势同涅涅茨人交谈,我和臭鱼却在旁边干等。
臭鱼对我说:“到这儿可什么都没找到,还给不给他金盒?”
我说:“等他带路返回山洞,你再将金盒给他。”
臭鱼说:“岂不便宜他了?不如给他二十块钱,让他又买肉又打酒,又娶媳妇又过年。”
我说:“你的钱也太值钱了,你跟他说不明白,不如给他金盒,别让他以为你我言而无信。”涅涅茨人不认识戎人金盒,只以为金子值钱,可他的西周鸟纹玉刀也不下几千年了,双方交换,彼此都不吃亏。
我跟臭鱼说了几句,忍不住去问藤明月:“有没有打听出结果?戎人古坟是否在冰原之下?”
藤明月将她问来的情况转述给我们,1968年狼灾结束之后,西伯利亚狼群近乎绝迹,涅涅茨人得以在冰原打鱼猎鹿,开始有了这个屯子,但是蒙古荒原狼以及残余的西伯利亚狼仍对涅涅茨人和牲畜构成威胁,所以只有二十几个涅涅茨人住在窝棚中,并在周围竖起木栅,用来抵御蒙古荒原狼的袭击。
冰原本是湖泊,可在一年之中,有长达八个月的封冻期,湖底是万古不化的冻土寒泉,上一轮还没有化冻,下一轮的严寒又到了,生存条件极为恶劣。进入风雪交加的漫长寒冬,湖冰全被冻结,涅涅茨人无法打鱼,被迫迁到鹿群出没的山林中。前些年边境上形势紧张,涅涅茨人无法进山,困在暴风雪肆虐的冰原上无处可去,能吃的东西全吃光了,正当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人听到冰原下边发出一阵巨响,涅涅茨人跟随声响找过去,惊见冰面从中裂开。几个胆大的涅涅茨人涉险下去,凿出了冻在冰层中的大鱼,因此得以活命。涅涅茨人十分迷信,不知有冰水潮活动,寒风吹过冰原,深处的裂层发出回响,还以为冰层裂开是祖宗护佑,从来没有人敢往深处走。
这个在原始森林中用弓箭射猎的涅涅茨人,其祖辈在冰原下凿鱼之时,捡到了一柄西周鸟纹玉刀,虽然认不出来头,可也知道是有些年头的古玉,一直传了下来。涅涅茨人为了得到金盒,将我们带到冰原上,在他看来,金子是最值钱的东西。
我和臭鱼面面相觑:“想来是古代戎人带了从中原掠来的宝藏,经此进入冰穴,西周玉刀掉在了冰层中,又被打鱼的涅涅茨人得到了。”
我问藤明月:“除了这柄西周玉刀,他们还在冰原下找到过什么?”
藤明月说:“那倒没有了,1968年后才有人踪,之前冰原上的狼太多,很少有人。”
我们看了裂层中的情形,看来戎人躲到冰原之下,那是八九不离十,生火的松枝快烧完了,困在这儿不动,有可能会被冻死,打算往深处走。
我问藤明月:“还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藤明月说:“干粮和火柴进了水,都不能用了。”
臭鱼说:“狍子皮睡袋也都浸水结了冰。”
我说:“不能用的带了也没用,能用的背在身上带走。”
臭鱼说:“冰裂这么长,往哪走?”
我说:“你看冰水潮往哪个方向流动,咱们也往哪个方向走。”
藤明月说:“冰裂深处一切不明,大伙要多加小心。”
臭鱼说:“小心什么?巨獒?”
我说:“巨獒虽然凶猛,却只是野兽,我更担心遇上鬼怪!”
臭鱼说:“别吓唬人了,哪有什么鬼怪。”
我说:“没有小姐不叫洗浴,没有鬼怪,好意思叫古坟吗?”
臭鱼说:“你之前说的那个什么,戎人打进中原,掠走了很多国宝还有个大美人儿?”
我说:“如果是周幽王的宠妃褒姒,那可是倾国之姿的绝色美女。”
臭鱼说:“戎人要是将褒姒这个大美人儿冻在寒冰之中,说不定咱们还能看见。”
我说:“冻在寒冰中几千年,那得成什么样了?”
藤明月说:“周围都是冰锥,你们可别只顾看美人,当心一头撞在上边!”
我见冰穴深处景观奇异,前路不明,那柄一尺多长的短刀可不敢离身。打狍子屯带出来的土炮仗、二踢脚,其中一捆受了潮,另一捆外边裹了油纸,可以正常使用,一人分了几个,装进挎包中带上。狍子皮睡袋和大衣、夹袄、鞋子全冻成了冰坨,带上去也没法穿,不得已放在原地。出发之前,我让臭鱼把金盒给了涅涅茨人。
我对他比画说:“不管冰原下有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你带我们到这儿,也担了许多风险,吃了不少苦头,金盒给你了,不必用玉刀交换。我等置身绝境,应当齐心合力,同进同退,那才有望脱困。你跟着我,必须听我的话,等会儿找到戎人古坟,无论得了什么东西,少不了有你一份。你要觉得自己可以单干或是想留在这儿,等暴风雪过了再逃出去,我也不拦你。”
涅涅茨人得了金盒,对我不住地点头,我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明白我说什么,只见他将金盒揣在怀中,背上楛木弓,插好箭袋,又捡余下的一根松枝,捆上布条涂抹鱼膏,绑了一根火把,看来是要跟我往深处走。狍子屯的大黄狗,跑去一旁将臭鱼那条钉了铁钉的杆棒叼了过来。臭鱼手中有了棍棒,胆子也大了,他打开头灯,带了大黄狗在前边开路。
我们一行人跟在大黄狗后边,在忽宽忽窄的冰隙之间穿行。走势倾斜的冰裂,正斜面平滑如镜,反斜面则有无数冰锥,那是因为融化的冰水从裂层上徐徐落下,又被高处的寒风冻结,变成了一根根倒悬的冰锥。置身在凶险莫测的冰穴中,我们才发现鱼皮衣有许多好处,鱼皮手套和鱼皮靴上的粗大鳞片,可以防止在溜光的冰面上打滑,鱼皮又有韧性,不至于被坚冰划破。固然有鱼皮衣和强光头灯,在这复杂多变的冰隙之中前行,也是十分艰险。四个人走走停停,行出许久,冰裂仍然不见尽头。
此处与大兴安岭以东的江川不同,过了大雪节气,江川结冰厚达几尺,冰层下也有江水流动,冰原之下则是亘古不化的永久冻土。融化的冰水潮,说明有洞穴通往深处,冰层裂隙可能长达十余里,甚至更长。我们在湿滑寒冷的冰隙之中,必须手脚并用才可行动,冰面比镜子还要光滑,如果不是穿了鱼皮衣,只怕寸步难行。
我问藤明月:“你还走得动吗?要不要停下歇会儿?”
藤明月说:“我还走得了,你不用担心。”
我说:“之前我擅作主张,将金盒给了那涅涅茨小子,你可别见怪。”
藤明月说:“对人言而有信,也是理所应当。”
臭鱼说:“他倒会说便宜话,反正快冻死了,还要金盒有什么用?”
我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我二人要不是听了崔大离的话,去挖那口棺材,也不至于惹出那么大的祸!没惹上那么大的祸,又何至于大老远跑到这儿送死?”
臭鱼说:“后悔有什么用?生有地死有处,这都是命!”
我说:“我没后悔,只不过觉得连累了藤老师。”
藤明月说:“到这儿来是我自己的决定,怎怪得你?再说,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比活命和发财更为重要。”
我说:“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但是我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那个境界……”
话说了一半,走在前边的大黄狗忽然叫了两声。我们立即停下脚步,抬头往前看去,但见冰裂深处有一道亮光。
距离较远,当中又有寒冰阻隔,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在发光,晃来晃去的似乎在动。涅涅茨人抽出弓箭,扣在弦上。我拦下他,让他先别放箭,过去看明白是什么再说。四个人穿过冰裂往那边走,对面那道光亮也往我们这边移动,双方越来越近。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摸出了怀中的短刀。臭鱼也是如临大敌,握紧了棍棒。忽听一声犬吠,打冰锥后边跃出一条猛犬,既不是狍子屯常见的猎狗,也不是犬戎传说中的巨獒,身长短尾,个头不小,双目有如铜铃,样子极为凶恶,见了人立即上前扑咬。那猛犬扑得虽快,涅涅茨人的弓箭更快,“嗖嗖嗖”连发三箭,将猛犬射倒在地。不等它再次跃起,臭鱼上去补了一棍子,打得狗头开花。
臭鱼说:“冰层下边怎么会有野狗?”
我说:“不是一般的野狗,这是猎熊犬。”
我曾听说过关东有人用猛犬打熊,三四头猎熊犬可以将巨熊咬死,我却从没见过这种猛犬,因为如今不让打熊了。大兴安岭以西的冰原之上罕有熊迹,更何况这天寒地冻的时候,熊都已经钻进树洞蹲仓了,猎熊犬却是从何而来?
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冰锥后边又走出一个人,头戴狼皮帽子,手中端了一支猎枪。我以为遇到了冰原上的猎人,正想说是猎熊犬扑上来咬人,我们是被迫将之击毙。怎知对方见了有人,也是吃了一惊,举枪要打,却绊在死狗身上,一个踉跄扑过来,正撞在一根竖起的冰锥上,戳了个透心凉,两条腿蹬了几下,当即死于非命。
四个人骇然呆立,没想到会出人命。
臭鱼说:“你们瞧见了,他可是自找的!”
我捡起“狼头帽子”带的猎枪,心中不觉一动。那是单筒杆儿炮,有四十发黄铜弹壳,装进黄铜弹壳的火药可以调配,装得越多杀伤力越大,虽然是单筒,装填速度却很快,比鸟铳杆儿炮先进得多,近乎于猎枪。以前打巨熊才用得上,如今可没人用了。风雪肆虐的冰原上,只有为数不多的蒙古荒原狼,打狼可没必要带大口径猎枪,也用不上猎熊猛犬。再说寒潮来到,冰原上的涅涅茨人都躲进了大山,谁会在这个时候到冰原上打猎?
我打手势问涅涅茨人:“你认不认识这家伙?”
涅涅茨人摇了摇头,他见“狼皮帽子”带了头灯和绳索,便动手摘下来,又从那人的背包中找出了干粮和炸药。
藤明月说:“枪支炸药、猎熊猛犬、头灯长绳……”
我大吃一惊:“是为了对付冰原下的狼獒?”
臭鱼说:“不是打狼的,那是来找戎人古坟的?”
四人正在乱猜,只见远处有光束晃动,又有人往这边来了。我们感觉到情况不对,来不及搬开死人,仅将死狗推进冰裂,然后关掉头灯,躲进了冰壁裂缝。
我低声告诉涅涅茨人:“别让大黄狗出声!”
话刚说完,两个狼头帽子走到了近前,二人一胖一瘦,他们见到让冰锥戳穿的死人,先是“咦”了一声。
前边的胖子说:“吴老六,你手下这都是什么炮手,全他妈笨手笨脚,没一个顶用!我说这孙子上前边找路,怎么去了半天不见回来,原来摔在这儿见了阎王!”
那个叫吴老六的炮手说:“二老肥你可别忘了,啥叫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都是难免的,你刚才不也摔了好几次了?”
二老肥说:“孙子,你他妈是杠头啊?我说你一句你顶我两句?”
吴老六说:“你一口一个孙子,我顶你两句你都受不了?要不是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我先在这儿捅你两刀!”
二老肥说:“孙子你别跟我卖狠,我还真不信你这个!你等我找我大哥去,你不等我你可是我孙子!”
我和臭鱼躲在冰壁后边,听到两个“狼头帽子”的对话,皆是大吃一惊,那个叫吴老六的炮手,我们没见过,听他说话是边上口音,关外的炮手不同于猎人,全是见钱眼开的亡命之徒,专干盗猎抢劫一类的勾当,跟过去的土匪没有两样。那个人称二老肥的胖子,我和臭鱼见过几次,他还有个大哥,人称大老肥。大老肥是个狠主儿,背了好几条人命,那可不是好惹的,有根有叶有势力。二老肥色厉胆薄,什么本事都没有,说话还特别招人恨,经常借他大哥的名头,到处耍横。二老肥遇上惹不起的,永远是那一句话:“你等我找我大哥去,不等我你是我孙子!”
我正纳闷儿的时候,后边又来了二三十个“狼头帽子”,一个个身背杆儿炮,如狼似虎一般,头灯火把照得冰裂间一片通明。为首的一个竟是“对儿九”,还有个冷艳女子,二十来岁,仙鹤似两条长腿,那是九伯的侄女官锦。
我见这荒无人迹的冰原上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还有几个是我认识的,意外之余,也感到后背发冷。只听大老肥阴沉沉地说:“你们在前边吵什么?”
二老肥说:“哥哥,这孙子他敢不服你!”
吴老六白了二老肥一眼,没搭理他,对大老肥说:“在前边探路的炮手,摔在冰锥上戳死了,他跟了我好多年,家里边上有老下有小……”
大老肥说:“吴老六你尽管放心,我从不亏待兄弟。”
吴老六说:“肥爷,你让兄弟我把能找来的炮手全找来,又牵上二十多条猎熊犬,你可知道,三条猎熊犬咬得死一头大熊,那家伙老能吃肉了,光给它们吃肉得吃多少?我可一直寻思,有多大的活儿,犯得上这么兴师动众,挣的钱够兄弟们分吗?”
九伯不动声色,只对大老肥使了个眼色。
大老肥会意,告诉吴老六:“你也知道,不是惊天动地的东西,九伯可不会出山。”
我和臭鱼背后发冷,听他们说话这意思,竟是九伯带了一队炮手,来到了冰原之下。
吴老六说:“九伯收山太早,我们兄弟只恨生不逢时,要不也跟九伯发了财了!”
二老肥说:“孙子你这样的还惦记着发财,你长那脑袋了吗?别他妈做梦了,你以为你放个屁就能把自己崩天上去?”
吴老六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当着大老肥的面却也不敢发作,他手下好几十个炮手,个个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他倒不怕大老肥,而是不想因为跟二老肥斗气,耽误了挣钱,只好装成听不见。
大老肥瞪了二老肥一眼,让他趁早闭嘴,又接着对吴老六说:“以前你是没赶上好时候,如今可也不为迟。古坟中埋了多少稀世珍宝,我之前已经跟你说了。必是身上有‘仙虫’的人,方才有命进去,但是谁吃下‘仙虫’也活不成。挑水胡同西南屋下有口棺材,棺材中是个明朝宫女,‘仙虫’不在别处,在明朝女尸身上。九伯是何等眼力,早看出来了,可是不敢拿,在挑水胡同摆摊儿卖东西,是为了盯着西南屋下的棺材,他放下多少大买卖不做,等了那么多年,一直苦无良机。后来九伯放出风去,引来一个五行道余孽三姥姥,到挑水胡同取宝,三姥姥没那个命,死在西南屋了,结果有俩胡同串子,误打误撞吃了‘仙虫’,命大没死,说起这二人,那还是九伯的世侄。俩孙子吓坏了,跑来请九伯指点。九伯为了免于打草惊蛇,当面也不说破,只给他们指点了一条路,让他们去找戎人古坟。俩孙子为了活命,来大兴安岭到处找。前些天他们在挑水胡同,说起发现了一个屯子,住在当地的人,皆是当年辽军征伐犬戎的后裔。挑水胡同一个叫张有本儿的,那也是在九伯手下混饭吃的,听到这俩人说的话,赶紧跑去告诉九伯。九伯觉得八九不离十了,这才让咱们多找人手,一路追踪过来,来到冰原之上却没了踪迹!”
我和臭鱼听到大老肥的话,心里边又惊又怒。原来九伯盯上西南屋下的棺材,已有几十年之久,他可真等得起,我们是上了他的当了,想不到大老肥、二老肥、张有本儿等人,全是他的手下。此时一想,他又不在挑水胡同住,摆摊儿卖东西,何必在少有行人的挑水胡同,我们真是太大意了。
大老肥又说:“九伯说他们上不了天,至多入地,看来古坟也在这下边。”
吴老六说:“九伯神通广大,他看准了不会有错,至于他那俩大侄儿……”
大老肥说:“他们两个活宝没用,找到古坟之后,你按老规矩来。”
吴老六说:“妥了,活的不好整,死的却不难。”
大老肥说:“冰裂又窄又滑,你让炮手们谨慎些个,当心摔在冰锥上被戳死。”
吴老六说:“我这些兄弟,个个身手了得,摔死一个只是意外。”
大老肥说:“摔死一个或许是意外,可他带的枪支和猛犬怎么都不见了?”
吴老六挠头道:“枪支也许掉到什么地方了,狗怎么也没了?跑哪去了?”
大老肥说:“一定是遇上那四个臭贼了,你们快把其余的猛犬都放下来,往前仔细搜寻!”
吴老六应了一声,立即吩咐后边的炮手,带上二十几条猛犬过来。
我听得寒毛直竖,人在冰裂中行动迟缓,猎熊犬却不受地形阻碍,嗅觉又敏锐,可以对猎物穷追不舍。凭我们这几个人,怎对付得了几十个炮手,还有那么多猛犬?我躲在寒冰之后,透过对面火把映在冰壁上的光亮,可以看到九伯阴沉的脸,换了个人似的。我心中越想越恨,不觉咬得牙关作响。藤明月在一旁听到那些人的话,她也明白了七八分,按住我的手,让我不要轻举妄动。
臭鱼忍无可忍,正待发作,然而那些猛犬来得好快,转眼间犬吠声就到了近前,对着我们躲避之处大声狂吠。几十个狼头帽子发觉有异,齐刷刷转过头来往这边看。限于冰裂狭窄,猛犬虽多,却不能一拥而上。在吴老六的呼喝声中,一头猛犬先扑了上来。涅涅茨人从冰壁后边探出身子,对准猛犬射了一箭。我一看躲不成了,心中发起狠来,搂杆儿炮放了一枪,“砰”的一声硝烟弥漫,回声在冰裂中传来传去。那些人见我们手里有杆儿炮和弓箭,急忙闪躲。
官锦叫道:“别用猎枪,小心冰层崩裂!”
说话声中,已有几根冰锥掉落下来,炮手们连忙喝住猛犬,一时不敢上前。
大老肥喊话道:“兄弟,你这是干什么?我可是来帮你们的!”
臭鱼忍无可忍,骂道:“你别装王八蛋了,你们说的那些话我全听见了!”
二老肥对大老肥说:“哥哥,他骂你装王八蛋!”
大老肥怒道:“我听见了,不用你再说一次!”
二老肥说:“不是,我可忍不了这个,他敢骂我大哥,我非给他大卸八块不可!”他边说狠话,边将脑袋往下缩,躲在冰壁后边,生怕中箭挨枪。
官锦叫道:“九伯说没必要两败俱伤,你们扔下杆儿炮,放你们走就是。”
我说:“你趁早闭上你的鸟嘴,别等我骂你。你想要我们的命可没那么容易,我手上还有一捆炸药,大不了来个同归于尽,等到阎王殿上再说谁是谁非!”
二老肥说:“别在那儿咋呼,有能耐你把炸药点了,不点你是孙子!”
我说:“二老肥你别跟我来这套,有胆子你过来,不过来你也是孙子!”
一直不动声色的九伯抬脚踢开二老肥,说道:“世侄,何必这么仇生死的?你祖上到关东山挖过棒槌,你也该明白炮手的规矩。炮手出来干活儿,一向不留活口。我要不那么说,岂不是坏了行规,炮手们如何能够服我?其实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你先出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我和臭鱼当然不信他的话,可也想不出对策,双方僵持不下,均是进退两难。
藤明月问我:“你们怎么会认识这些人?”我拣紧要的对她说了一遍,我虽然称呼“对儿九”为九伯,却是打祖上论下来的,并非亲戚,即便是沾亲带故,“对儿九”也下得去黑手,他带的那些炮手,全披了狼头帽,武装到了牙齿,分明是一群虎狼,落到他们手中别想活命,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跟他们周旋到底了。
正说话间,我忽然发现一条猛犬趴在冰面上匍匐而来。我不知道猎熊犬还可以有这般举动,当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一跃而起,张开森森利齿,来咬我手中的炸药。
原来有炮手利用我们说话的机会,吩咐一头猛犬绕过来,打算出其不意夺下炸药。狍子屯的大黄狗叫了一声,奋力咬住了扑到一半的猛犬。猎熊犬凶猛无比,个头又大,但在狭窄的冰隙中施展不开,又让狍子屯的大黄狗咬住了脖子挣脱不掉。猛犬脖子上血如泉涌,它一转头,张口撕开了大黄狗的肚子,一犬一狗咬到一处,至死也没有松口。
我刚要上前相助,可是一切发生得太快,大黄狗转眼间倒在了血泊之中。同时又有几条猛犬扑到近前,我心中发起狠来,将那捆炸药点燃,往对面扔了过去。我是想扔得离我越远越好,怎知炸药撞在冰锥上,掉落在双方之间。狼头帽子们惊慌失措,齐发一声喊,转头往后逃窜,几十个人挤成了一团,自相践踏。只听一声巨响,爆炸震落了无数冰锥,冰层开裂,巨冰崩塌,躲避不及的猛犬全部被压在下边,变成了一堆肉饼。
霎时间山摇地动,一大块坚冰轰然落下,落在我们同几十个狼头帽子之间,砸死了十多条猛犬,又撞裂了一道冰壁。我见反斜面的冰层摇摇欲坠,冰锥接连不断地掉落,迸溅的碎冰打到身上就是道口子,再不躲开,也得跟那些猛犬一样砸成肉饼,当即同藤明月等人逃进了裂开的冰壁。前脚刚进去,后边的冰块如同摩天大厦倒下来般堵住了来路。冰裂深处是片陡峭的冰瀑,平坦光滑,一脚踏上去,立时仰面摔倒,身不由己往下溜去,想停也停不住。
四个人溜出很远,进入了一个宏大无比的冰穴。强光头灯可以照出几十米远,但是冰穴似乎没有边际,光束所及,全是深邃的幽蓝。我发觉身下的冰面平滑如镜,不知再往前滑会不会掉进冰窟窿,忙倒转后背,借助鱼皮衣和鱼皮手套的鳞片,止住前溜之势。四个人相距很远,藤明月已经停了下来,另外两个人还在往前滑,过了一阵才停住。好在我们带有三眼强光灯筒,涅涅茨人也捡了炮手的头灯,离得再远,也可以看到对方头灯射出的光束。我和藤明月滑到涅涅茨人身边,招呼臭鱼过来会合,四个人想起狍子屯的那条大黄狗,心中好一阵难过。
臭鱼问我:“狼头帽子全砸死了?”
我说:“崩塌下的坚冰,砸死了好几头猛犬,吴老六等人离得远,没看见砸没砸到他们。即使没砸死,也被崩塌的冰层挡住了,他们困在冰裂中,不敢用炸药,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咱们先喘口气儿!”
臭鱼说:“此处不宜久留,喘出来的气儿都快冻成冰了!”
我说:“不知古坟是不是在这儿,前有虎穴,后有狼群,大意不得,必须找对方向再走。”
藤明月说:“冰穴太大了,辨不出方向,怎么走才对?”
我们置身在冰穴中,举目四顾,不觉齐声惊叹,只见头顶是幽蓝色的冰层,周围的水是蓝的,冰也是蓝的,强光头灯的光束射在冰上,泛出深邃的蓝色光芒,各处几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