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这个话头,我得先往前边说。当年我曾祖父张小把儿住在天津卫余家大坟,他是崔老道的结拜兄弟,在他十二三岁那会儿,出去开逛当了混混儿,别人不提他大号,皆以“张小把儿”相称。“把儿”是“把式”之意,过去说一把儿为头等本领,二把儿次之。十来岁的半大小孩,没能耐却充好汉,因此叫他“张小把儿”,说不上挖苦,可也有几分褒贬在里边。
当时是清朝末年,张小把儿在那时候可不是一般的穷,要说他穷到什么地步?岂止是吃不饱穿不暖,甚至不能说“吃了上顿愁下顿”。因为吃了上顿没下顿至少还有个上顿,而张小把儿很多时候连上上顿都没有,一顿他也顿不上,穷得只有一件破袄,补丁摞补丁。穿到后来,连补丁都没地方打了,他倒会想法子,再破了口子就用麻绳揪上,一身的绳头,认识的人知道这是张小把儿,不认识的打远处一看,还以为他是个卖粽子的。破成这样的棉袄,张小把儿也舍不得扔,天冷了填进棉絮是棉袄,等天热了抽出棉絮,又可以当成夹袄来穿,跟要饭的乞丐也没什么两样。一件破袄补丁摞补丁,不填棉絮的时候,穿到身上晃晃荡荡。他还有一论,说各位别看我张小把儿穷,三宝可是有了两宝。别人问是哪三宝,他说,是丑妻、近地、破棉袄。老婆长得丑为一宝,好处是搁到家里放心,更兼粗手大脚,生孩子做饭,用起来不心疼。出门混饭吃,离家近也是一宝。放到现在说容易理解,比方说上班下班挤两三个小时的地铁,成天起五更睡半夜,挣钱再多人也受不了不是?所以说住得近是一宝。破棉袄更好,冬暖夏凉,八面来风,还不让贼惦记,给套龙袍玉带也不换。如今他张小把儿“破衣、近地”二宝皆有,只是少了一个丑媳妇儿。
那时候余家大坟旁边有个“锅伙”,锅伙是什么意思?一群混混儿地痞凑到一块儿,推举出一位打头的大哥,其余不分长幼,皆为兄弟。一个头磕到地上,纸马飞空,誓同生死。一般的锅伙有三五十人,多的两三百人也有,没一个善主儿,全是不要命的穷光棍,他们好勇斗狠,匕首斧子之类的凶器从不离身。白天出去开逛,到处耍胳膊根儿,抢地盘争势力;天黑再回到破瓦寒窑,凑在一口锅中吃饭。素常以兄弟相称,遇上人命官司便抽死签儿。比方说在外斗殴闹出了人命,官府让混混儿们出一个人偿命,谁抽了死签儿谁去挨刀,那是真不怕死,此等混混儿自称“锅伙”。
张小把儿孤苦伶仃,靠乞讨过活,多亏余家大坟锅伙收留了他。别的混混儿在前边耀武扬威打架斗殴,他岁数小近不得前,跟在后边助拳儿,摇旗呐喊以壮声势,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算是凑数儿的一位。怎知他这个穷光棍混入锅伙,惹出一场灾祸不小,断送了性命也未可知!
张小把儿混进锅伙不久,正赶上朝廷下旨,要严惩天津卫的混混儿无赖。官府找借口将余家大坟的混混儿们带到公堂之上,先过了一遍堂,再打进木笼,抬到城门口一字摆开,这叫晒刑。知府大人看张小把儿又瘦又小,只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与锅伙刁民为伍,无非跟在混混儿后边起哄胡闹罢了,不忍给他动刑,有心放他一条生路,打进木笼之前又好意劝告,让他迷途知返,在堂前磕头悔过。张小把儿不领情,混锅伙讲究的是哥们儿义气,逞英雄论好汉,让他磕头求饶那是门儿也没有!他脖子一梗,大摇大摆地站到木笼之中,任由官兵推到城门口,放在烈日之下暴晒等死。
张小把儿平时吃不饱穿不暖,身子格外瘦小,狭窄的木笼对他来说倒也宽敞,站累了一缩身,还可以在里边坐会儿。一连站了三天木笼,别的混混儿都晒成了咸鱼,可他还有半口活气儿。那一天,官府让民夫用草席子裹尸,拖去义冢掩埋,搬到他这儿一看是个孩子,偷懒不埋了,俩人一搭,扔麻袋似的直接扔进了大河。
好在草席子捆得不紧,张小把儿落在水里,挣扎着爬到对岸,只觉脑袋昏昏沉沉,全身发冷打哆嗦,眼看是不能活了。
真得说他是命不该绝,河边有个卖羊汤的心肠好,看见张小把儿可怜,扶进大棚给他喝下一碗羊汤。旧时的羊汤都在路边大棚里卖,不是值钱的东西,只有出苦力的穷人肯喝,有钱的主儿通常不会光顾,因为一来十分膻气,二来看上去也不干净,太脏了。所以说那时候的羊汤,味道好是真好,但是你别往锅里看,看完你可没法喝了。汤锅中全是羊下水,那会儿关内几乎没有好羊肉,羊下水更甭提了,也不新鲜,还有从母羊肚子里掏出来的胎羊,洗都不洗,胡乱剁上几刀,直接扔到锅里。由于这些个东西非常膻气,引来一群一群的绿头苍蝇围着飞。大锅羊汤烧得滚开,上边浮起一层黑绿色的沫子,掉进去死苍蝇太正常了,全是在河边扛大包的苦力来喝,掏出两个铜子儿可以喝上一大碗。张小把儿手捧一大碗热乎乎的羊汤,喝了个碗底朝天,发出一身透汗,他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卖羊汤的好心告诉张小把儿:“官府正在四处捉拿锅伙,天津卫你是没法混了,听我良言相劝,你赶快到外边投亲靠友,先躲上几年再说。”
张小把儿磕头谢过卖羊汤的救命之恩,此番死中得活,见识到官府的厉害之处了,再当混混儿也没锅伙了,不如到外边闯一闯,讨个出头日子,方遂平生之愿,如若赶上时运,升官发财了也说不定。
卖羊汤的听得直乐:“倒霉孩子好大的口气,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在城门口站了三天木笼,刚打河中爬上来,破衣烂衫一个大子儿没有,冻死饿死倒是有份的,居然还惦记着升官发财?我看除非阎王殿上缺个小鬼儿,刚好等你去做。”
张小把儿道:“海水不可斗量,你个卖羊汤的怎知我的前程!”
说完大话,他慌手慌脚上了路,但是一无亲二无故,一时想不出该投奔何方。那两年,山东、河南几省发生了大饥荒,旱灾连着蝗灾。蝗虫一起,遮了天盖了地,落下来将庄稼全啃了,饿殍遍野,逃过去也没饭吃。他记得听谁说过:“到关东挖棒槌可以发大财。”
他这一个念头转上来,索性闯了关东。沿途半讨半偷,说不尽的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张小把儿只听说挖棒槌能发财,却不想,关外的深山老林之中,又有多少妖魔鬼怪!
关外人烟稀少,遍地是宝,其中又以人参为至宝。人参值多少钱,那要看大小和分量,常言道:“七两为参,八两为宝。”因为过去的秤小,旧时的秤全部是十六两一斤,所以那会儿说的八两,相当于现在的半斤。如果挖到半斤以上的老山参,那可是得了宝了,下山卖给背了银子收棒槌的关内老客,但凡遇到个识货的,发上一笔横财不在话下。
张小把儿逃出天津卫,无处投奔,打算去关外的深山老林中挖人参。他当是下地拔萝卜了,说来容易,却哪有这么简单!
关东乃清王朝龙兴之地,官府严禁老百姓出关,更别说进山挖棒槌了,谁敢在大清的龙脉上动土,一旦让官府逮住了,那是满门抄斩的罪过。不过“靠河的吃水,靠山的打柴”,王法再严,也挡不住有人铤而走险。
当年去关外挖参之辈,大多是二三十人一伙,携带足够的水粮,人手一根索拨棍,等到人参籽儿红透的时候进山,起了朔风才出来,谓之“放山”,一连好几个月,吃苦受累不说,风险也非常大,全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吃这碗饭。久而久之形成了“参帮”,拜山神老爷,立下十三条帮规,怎么找棒槌、怎么挖棒槌,这些都有讲究,他们这个门道儿深了去了,外边的人也混不进去。
张小把儿只听说关外的方言土语将人参称为“棒槌”,其余的一概不知,他长这么大,连棒槌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又上哪儿挖去?可他却以为自身志气胆略件件过人,挖几个棒槌还不是易如反掌?简单地说,他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到关外,冒冒失失到处乱走,东偷一头,西讨一头,一天三顿饭,有一顿没一顿都不计较,一路往山里去,越走人烟越少。
那一天,他在江边屯子里偷得几张煎饼,看看够吃个两三天,索性大起胆子进了深山,想不到却迷了路,一连几天都不见人迹。但见山岭绵延,林海苍茫,苍松偃柏,遮天蔽日,人行其中,抬起头来望不到天,分不出个东南西北。
关东人说在山中迷路,那是“走麻达山”了。此时可以用木棍敲打树干,声音借助山势能够传出很远,如果有人在远处听到,也会敲打树木发声,使迷路的人辨明方向。张小把儿倒有几分见识,他捡起根树枝,敲打着周围的树木,发出“梆梆梆梆”的声响,敲了好半天,却听不到任何回应。正是“悬崖勒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走到这儿再后悔可也来不及了。张小把儿虽然胆大包天,心里也不免打鼓,暗想:“我可别挖不到棒槌,却走麻达山了,饿死在这不见天日的老林子里,做了孤魂野鬼,尸骨不得还乡……”
他一边想,一边走,身上又不齐整,正走得发慌,突然抬眼往前一看,惊得他往后“噔噔蹬”连退了三步,全身毛发直竖。
关东山的老树林中有许多大倒木,那是参天古树枯死之后倒下来的树干。倒木上苍苔覆盖,长满了蘑菇,横在林中,约有半人多高。张小把儿走到途中,遇上这根大倒木,刚想绕过去,忽见打林中跃出一头锦毛斑纹的大豹,吓了他一个半死。
关东山冬季漫长,风大雪大,豹子不多见,可也不是没有。老虎厉害的是牙,豹子厉害的是爪。豹子没有太大的,最多是一百来斤,那就到头了,可是比豹子大得多的野兽,都能让它挠住扑倒。并且来说,豹子的敏捷灵活首屈一指,论凶猛它虽然不及熊和虎,却占了个“快”字,跑起来一溜烟,一眨眼便到了跟前,可以说,遇上豹子者当场即死。
清王朝为了保护龙脉,在关外封山禁猎,使得山中飞禽走兽极多。民间说,虎是兽中之王,可与熊斗,只是不敢攻击野猪。因为没有上千斤的熊,却有上千斤的猪。深山老林中的大猪,背厚腿长,常年在松树上蹭痒痒,使得松脂在身上结成了厚甲,它要发起狂来,合抱粗细的树木也能连根拱倒,但是豹子饿急了,遇到野猪都敢咬,咬不死也撕下一块肉来,野猪却追不上它。所以说,以往那个年头,进山挖棒槌面临的最大危险莫过于撞上豹子,真得说是九死一生。
合该张小把儿倒霉,让他在山中遇到了豹子。那大豹盯住张小把儿,目露凶光,淌下亮闪闪的口水。它行动之际无声无息,先是缓缓移近,对准了人,突然间低吼一声,张开大口直扑上前。张小把儿大惊失色,多亏有倒木阻挡,他身子瘦小灵活,才勉强躲过了豹子这一扑,低头钻进了倒木窟窿。倒木当中全是空的,树身均已朽坏,他张小把儿钻得进去,豹子同样能钻。
张小把儿一看不好,忙从另一边爬出倒木窟窿,蹭了他满头满脸的泥土蛛网,浑身上下全是枯枝败叶,却也不顾,撒开两腿绕树狂奔。豹子饿了多时,岂肯放过到嘴的人肉,它在横七竖八的倒木和盘根交错的树藤之间来去自如,忽东忽西紧追不舍。张小把儿只绕树逃了两圈,身后已多了七八道血痕。
豹追人逃,一前一后,跑得好似走马灯一般。多亏张小把儿胆大亡命,有股子狠劲儿,要是换个人必然会吓得两腿发软,早已让豹子扑住吃了。张小把儿心里明白,再跑下去他可躲不开了,此刻急中生智,趁豹子一扑落空,他转身抱住古树。
到了这生死关头,他不敢怠慢,手脚并用,拼了命地往上爬。奈何豹子善于攀纵,尤其会上树。张小把儿前脚刚上树,那豹子一蹿一丈多高,转眼便蹿上了他身旁的树杈。张小把儿暗叫一声苦,顾不得多想,放手往树下跳去,却料不到那大豹恁般灵动,蹬着树干借力,张牙舞爪,向他横空扑来。张小把儿刚从树上坠下,身在半空之中,再也无从躲避,他万念俱灰,正要闭眼等死,却见打天上飞下来一道白光。
那是一只白背苍羽的大鸟鹰,直飞下来扑到豹子头上,没等张小把儿看明白,身子已然坠地,虽然说遍地枯枝败叶摔不死他,可这一下也摔得不轻,疼得他龇牙咧嘴。
张小把儿挣扎着起身,落在他身旁的豹子也一翻身跃了起来。耳轮中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硝烟弥漫,大豹晃了两晃,口吐血沫,翻倒在地挣扎不起。张小把儿目瞪口呆,左右一望,但见一个满面虬髯的老猎人,身形魁伟,容貌苍古,带了只鸟鹰,手持火铳走过来,到近前拔出短刀,动手给大豹剥皮扒膛。
张小把儿看到老猎人有腰牌,知道他是打官围的,纳头便拜。虽然说关外封山禁猎,却有专门打官围的猎户。打官围是给朝廷打猎,朝廷要多少“虎皮虎骨、鹿胎鹿茸、熊掌熊胆”,便下旨命猎户们打来进贡。打官围也看季节,春不打母,秋不打公,什么季节打什么野兽,可没有看见什么打什么的。这会儿进山打官围,打的是鹿胎,那玩意儿大补,风干了进贡给朝廷,可以领一份赏银。
打官围的老猎人姓海,在旗的满人,绰号“老杆儿炮”,他进山打鹿胎,听到有人用棍子敲树。啄木鸟啄树干也是这个声响,可是非常短促,会听的人完全可以听出两者的分别。老杆儿炮带上鸟鹰循声赶来,豹子只顾吃人,不慎让鸟鹰啄掉了一只眼珠子,一时惊慌失措,这才毙命在火铳之下,否则老杆儿炮也不容易打到它。按说不到三九严寒不能打豹子,因为天越冷皮毛越好,但是遇见豹子吃人,老杆儿炮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铳放倒了豹子,上前剥了豹皮割下豹鞭,又找到几株药草,揉碎之后让张小把儿敷在伤口上。
老杆儿炮听说他一个半大的孩子进山来挖棒槌,连说荒唐:“大棒槌可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关里来的参客,不仅棒槌没挖到,还在深山老林中喂了虎豹,也不差你这一个祭山的。”
打官围的老杆儿炮见张小把儿腿脚利索又能言善道,没将他送交官府治罪,让他给自己当了个帮手。爷儿俩在山里替朝廷打官围,一连好几个月,张小把儿跟老杆儿炮混得很熟了,他发现,老杆儿炮对关东山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可是打官围的猎户都受过皇封,领一份俸禄,要替皇上看守龙脉,以报皇恩,因此口风甚紧。一提到怎么找大棒槌,老杆儿炮便不肯往下说了,生怕朝廷怪罪下来他担当不起。
不过有那么一次,老杆儿炮说走了嘴,他吐口告诉张小把儿:“自古以来,参帮的人放山找棒槌,全是低着头瞪着眼,一人拿一根索拨棍,一块地皮一块地皮划拉,可不费了老鼻子劲了?这关东山大了去了,按他们那么找下去,何年何月才挖得到大棒槌?你是有所不知呀,真要找大棒槌,你可不能低头往下找,那么该往哪儿找啊?你得抬头往天上看!”
张小把儿没当真,心想:谁会笨到去天上找棒槌,想唬我张小把儿?妈的娘——那叫姥姥!
他心下不以为然,口上却对老杆儿炮说:“天上长的棒槌想必是王母娘娘家的,我张小把儿有胆子去挖,可也没有上天的梯子不是?”
老杆儿炮说得兴起,又接着说:“我可没告诉你天上有棒槌,天上有一种鸟,关东山人称之为棒槌鸟,又叫人参鸟。等到啥时候人参籽儿红透了,棒槌鸟就往长有老山参的地方飞,你听到棒槌鸟的叫声,赶紧往高处看,看棒槌鸟落到哪处,看见个大致的方向就行,你再奔那个方向找赤松林子……”
说到此处,他后悔起来,又说:“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棒槌鸟也叫勾死鸟,让它们带进深山老林的参客,十有八九走不出来!”
张小把儿连声称是,他嘴上说不敢动这个念头,心里却将老杆儿炮的话暗暗记下。
二人在山中打官围,万物复苏的春天打过虎鞭,也顶风冒雪打过蹲树洞的老熊,那时候的熊掌最肥。春去秋来,不觉过了一年。
老杆儿炮嗜烟如命,一天两板儿关东烟,那是一口都不能少,终于有一天气喘发作,一口气没倒上来,竟然呜呼哀哉。张小把儿哭了一场,含泪将老杆儿炮埋在山中,堆起个坟头,插烛似拜了几拜。他心想:我张小把儿穷光棍一条,回去还是混锅伙的命,眼看快到棒槌鸟去衔人参籽儿的时候了,何不进山挖几个大棒槌?还望老杆儿炮在天有灵,保佑我张小把儿则个!
张小把儿跟老杆儿炮打了一年多官围,山中的飞禽走兽大多识得,遇上虎豹他也知道该如何应付,如今再去挖棒槌,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万一死在山里,那是人穷命短,也没二话可说了。
简短地说,张小把儿按老杆儿炮传给他的法子,进山去追天上的棒槌鸟。棒槌鸟是种红嘴儿黄腹的小鸟,它们衔起人参籽儿到处飞,使得人参籽儿落在山中生长,这才有了一代又一代神秘的野山参。
合该他张小把儿时来运转,追棒槌鸟追了三五天,真让他找到一片赤松林子,林中遍地是红彤彤的人参籽儿。在过去来说,这是“棒槌窖”,找到这么个棒槌窖,那可了不得。因为当时的棒槌很难找,加上官府封山,多少年见不到大货。张小把儿只挖了半天,已装了整整一大口袋棒槌,全是七八两的老参,个个顶花带叶。山参叶子都有说头,什么“龙爪”、“雀头”、“牛尾”、“金蟾”,有这种叶子的大棒槌,皆为人形,价同金珠。
张小把儿肚里寻思:“我今朝好造化,遇到这等一个参窖,便宜不可使尽,干脆见好就收。”当即用麻布遮好了棒槌,背上大口袋往山外走,途中穿林过涧,走到一处山脸子前,抬眼望去,但见石壁插天,树木森密,好生险恶。
关东一带说山脸子,是指莽莽林海中的悬崖断壁,说白话说成“山脸子”。张小把儿背了一麻袋的大棒槌,打山脸子下边经过,远远望见一个山洞,其中黑气冲天,不知有何妖怪。
张小把儿望见绝壁耸峭,迂出众峰,山间红叶似锦,纷繁如同落华。可是山脸子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大洞,还闻到一股又腥又臭的气味。他心知必然有异,不敢贸然前行,先躲在下边张望,但见洞中有条大土皮子探头探脑,一会儿进去又一会儿出来。
什么叫土皮子?这也是关东土话,关外管蛇叫“土皮子”。山脸子上那个大洞,正是土皮子的栖身之处。这条土皮子在洞中半隐半现,见头不见尾。张小把儿只看了几眼,忽听得长空雁叫,他抬头往上一看,恰有南去的雁阵,十几只大雁在天上排成个“人”字阵飞过。
关外冷得早,九月便漫天飞雪,这个九月说的是旧历。以往到了旧历八月,大雁都要往南飞了,因此古人有言:“八月一到雁门开,大雁脚下带霜来。”
张小把儿看见雁阵从山脸子上边飞过,打头的几只大雁忽然翻着跟头直往下掉,全让土皮子张开血盆大口吸了下去,余下的大雁四散惊逃,发出阵阵哀声,悲凉无比。张小把儿在山下看个满眼,不觉倒抽一口冷气,心想:好个大土皮子,头比装米的缸还大,别说吃这几只大雁,牛马般的大牲口怕是也吞得下去!
他本打算溜之大吉,却见土皮子探出身子,伸出血红的两岔长舌去舔洞口的一个大蘑菇,反反复复舔弄多时,方才心满意足地退回洞中,不久又出来舔弄一阵。
张小把儿越看越奇,心想:老树林子中的蘑菇倒也常见,可是山脸子上尽是裸露岩壁,无草无木,又怎么会长得出蘑菇?他纳了一个闷儿,瞪起双眼再看,方才看出那不是蘑菇,却是一株千年灵芝,能有海碗般大,赤红似血。打山脸子下边望过去,颤巍巍的千年灵芝有如红云在壁。
张小把儿以前听老杆儿炮说过,一个人吃了成形的关东山赤灵芝,可以轻身不老。又听人说,关东山的灵芝,按五色应五行,依次是赤、青、黑、紫、黄,当中又以赤为宝。如此大的千年赤灵芝,实属罕有。打官围的老杆儿炮在深山老林中转了一辈子,恐怕也没见过这么好的灵芝。
相传,赤灵芝仅长于深山穷谷的绝壁之上,受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因瑞而生,故称“瑞芝”。如若瑞气不足,灵芝长不了几年便会枯死。千年成形的赤灵芝,那真得说是可遇而不可求,他张小把儿再多挖十口袋大棒槌,都比不上这千年灵芝。他虽然有心上山脸子取宝,无奈大洞中的土皮子寸步不离,整天盯着千年灵芝哪儿都不去。土皮子不放心似的,一会儿出来舔弄一阵,也不知守了多少岁月了。若有飞禽走兽在近前经过,等于是送到土皮子嘴边,全成了它的点心。
张小把儿眼睁睁地看着赤灵芝长在山脸子上,人穷志短,可移不开脚步了,不过他胆子再大,也不敢上去送死。眼饱肚饥,又有何用?
张小把儿同老杆儿炮打过一年官围,识得土皮子的厉害,长蛇护宝的传说,他也听过不少。山上守灵芝的土皮子比装米缸还粗,足以吞下关东山的虎豹,吃几个活人更是不在话下。他明知上了山脸子只有死路一条,却舍不得走,躲在山脸子下边等候时机。
雁门一开,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很快便起了霜,林中枯叶落尽,天上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张小把儿在山下看着,土皮子出洞舔灵芝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到后来,一连三天都没看见土皮子,可见土皮子已经眠在洞中了。
他蹑足潜踪,鹿伏鹤行,悄悄上了山脸子,连根抠下那冰霜覆盖的灵芝,塞到狍子皮口袋中,当真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觉。到了这会儿,张小把儿带的干粮早就吃光了,他忍饥挨饿又往山外走,等到从山上下来,关外已是飞雪漫天,进入了老熊蹲仓的寒冬。
山下有个守备市集,几位打关内来的老客常年在此等候山上下来的大货,挖棒槌和打猎的人平时也到集上换东西。不过虽说是市集,可规模还不如关内的一个镇甸。张小把儿明白行市,他从深山老林中背出来的棒槌和灵芝,要带到关内出手,进了关才值大价钱。但他没有盘缠,只得挑出较小的棒槌,故意掰残了,拿到山货铺去交易,换了些散碎银两,为的是不让贼人盯上。
当时天色已晚,张小把儿担心半路遇上盗贼,只好借宿到客栈之中。集上开客栈的是老两口,带个女儿,老家也在关内。听张小把儿说话是打关内来的,老两口不免感叹上了年岁,禁不起长途跋涉,有生之年难归故土,可惜张小把儿是个穷光棍,若是个有家底儿能吃饱饭的,倒是情愿将女儿嫁给他。
老两口的女儿叫凤姑,十六七岁的大姑娘,生得十分标致,按说早该嫁人了,只不过爹娘不忍让女儿留在关外吃苦,是以拖到今日。去年,张小把儿初到关东,身无分文,在集上讨不到东西吃,几乎成了饿死的路倒尸,多亏凤姑给了他一碗饭才活命,他也是有心报答,夸口说:“二老别看我小把儿穷,回去可要发财了,等明年开了江我再来。”
天亮之后,张小把儿辞别开客栈的老两口,取道回了关内。他先拿两根棒槌摸摸行市,估摸出自己手里的大货值多少钱,这才出手。
可他终究是没见过大钱的,值十成的东西给他一成钱,他也觉得不少。那些年深岁久的老参,价比黄金,到他手中全当白银卖了,也算发了一笔财。
转过年来开了春,张小把儿到关外祭拜老杆儿炮,祭罢山坟,又住到那家客栈。老两口一看张小把儿真发财了,还带来许多金银首饰,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连说:“别看凤姑比你大两三岁,她既给你当姐姐又给你当媳妇儿,准错不了。”
一家人张罗起来,要给张小把儿和凤姑拜堂,成了亲再让二人进关回家。怎知到了拜堂成亲的这一天,大喜的日子,凤姑对镜端坐,刚将凤冠霞帔、金银首饰穿戴整齐,突然倒地不起,气绝身亡。
开客栈的老两口大放悲声,张小把儿也跟着哭了一场。老两口感觉对不住女婿,原以为姑娘嫁给张小把儿是去关内享福,不承想她没这个命,竟在拜堂之前死了,死得还这么不明不白,没处去叫这撞天的屈。
三人哭罢多时,一合计人死不能复生,再哭也哭不活了,当时又是在伏天,尸首搁不住,应当尽早入土为安,于是请人到棺材铺要了一口上好的棺材。
山下没别的,好棺材料可有的是,整方柏木打成棺材,棺材板足有一尺多厚。这要换作在关内,新娘子死了有许多迷信忌讳,至少要分拜过堂和没拜过堂,用什么棺材穿什么殓服,怎么送路怎么入土,怎么烧纸怎么上香,这些全是规矩。不过关外没那么多禁忌,仅有一个,那是“死人不等衣裳”。
按过去的迷信风俗来说,人死再做寿衣,做得再快也来不及。关内也一样,没有死了人再去做寿衣的,全是到寿衣铺买做好的寿衣寿帽,买回来赶紧给死人穿上,要不然带不到阴间去。生孩子正相反,死人是“衣裳等人”,生孩子则是“人等衣裳”。关东山乃边荒之地,没有寿衣铺,老两口不得已只好在棺底铺了层锦被,死了的新娘子仍穿戴凤冠霞帔,整身的金银首饰也没摘,仰面放在棺材里,钉好了棺盖,找来几个和尚老道念经超度,停柩三天,请道队敲锣打鼓,抬上棺材去到坟地,一捧黄土埋香掩玉。
张小把儿触动了心怀,又在坟前哭了一回。他虽然没跟凤姑拜堂,但是已然定了亲,也该是一家人了,凤姑的爹娘等同他的爹娘。他对老两口说:“我张小把儿无父无母,二老不如跟我回去,往后我拿你们当亲爹亲娘孝敬。”
无奈老两口舍不得埋在此处的女儿,执意留在关外。张小把儿劝说不动,只好跪下给老两口磕了几个头,抹去脸上的泪痕,一个人恓恓惶惶地往家走。
六七月的天时,正当晌午,如同下火一般热,张小把儿走到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路边的荒草长得比人都高。他正走得满头是汗,一颗心七上八下,忽然听得路边荒草丛中“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他以为遇上了剪径的盗贼,先是吃了一惊,却见拨开乱草走出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张小把儿看这女子穿戴着凤冠霞帔,一身新娘子的打扮,怎么看怎么眼熟,倒也不是别人,正是意外身亡的凤姑!可是凤姑死后停柩三日,又埋到坟中,再到张小把儿动身上路,这都几天了?死了的新娘子怎么跑了出来?
张小把儿走南闯北,却不曾见过恁般蹊跷的事,唬得他目瞪口呆,额头上的汗全变成了冷汗,顺着鼻凹鬓角“滴滴答答”直往下掉。他见这势头不对,转过身要逃,可是两条腿抖成了面条,根本就不听他使唤,抬左腿抬不动,右腿也抬不动。两腿齐抬那叫旱地拔葱,更抬不动了。
转眼间,死了的新娘子到了张小把儿的身后,只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