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准时到达,但她早已在旅馆大厅里等他了。他领她走进餐厅,走到事先订好的餐桌旁,让她坐在自己的对面。
说了几句话后,她打断他的话,问:“你在这里快乐吗?你愿意留下来?”
“不,”他说;这回他问她:“你呢?在这里有什么让你牵挂的吗?”
“没有。”
回答得斩钉截铁,与他的回答一样,两人不禁笑出声来。他们由此达成了默契,快乐而轻松地交谈起来。
他点菜,侍者将点酒的单子拿上来,伊莱娜抢过单子说:“你点菜,我点酒!”她看到单子上有几种法国葡萄酒,选了一种说:“对我来说,酒关系到荣誉问题。我们的同胞对酒不了解,而你被野蛮的斯堪的纳维亚都弄呆了,对酒更不了解。”
她跟他说起,她的那些朋友如何拒绝喝她带给她们的波尔多葡萄酒:“你想一想,一九八二年的佳酿啊!可她们却故意要给我上一堂爱国主义教育课,她们都喝啤酒!后来,她们又可怜我,喝啤酒都喝醉了,又要喝葡萄酒。”
她说着事情经过,表情滑稽,他们一起笑着。
“最糟糕的是,她们跟我谈论我根本不知道的人和事。她们不愿意相信,过了这么长时间,她们的那个世界早已在我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们以为我忘了那些事,是想让别人对我感兴趣。想摆脱别人的追问。真是奇怪的谈话:我呢,我忘了她们以前的样子;可她们,对我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不感兴趣。在这里,谁也没有问过一声我在那边的生活情况,你知道吧?从没问过一声!没有!我一直觉得人们是想在这儿把我生活的那二十年全部截去。真的,我有一种被截肢的感觉。我感觉自己缩小了,像个小矮人。”
她很讨他喜欢,她所说的一切也让他喜欢。他理解她,赞同她所说的一切。
“在法国时,你那些朋友问你问题吗?”
她正要说是的,但马上改变了主意;她想如实回答,于是慢悠悠地说:“当然不问了!但是,如果人常见面,他们会认为相互之间已很了解。他们相互不问什么,但不为此感到失望;如果他们相互之间不感兴趣,那也没有一丝恶意。他们根本意识不到。”
“的确如此。只有离开祖国多年,回到家乡后才会对这明显的道理感到震惊:人们相互之间不感兴趣,这很正常。”
“是的,这很正常。”
“但是,我一直在想别的事情。不是对你,对你的生活,对你本人。我在想你的经验。你所看到的,你所经历的。对这些,你的那些法国朋友不可能没有一点想法吧。”
“你知道,法国人用不着什么经验,在他们那里,判断先于经验。我们到那里时,他们用不着了解什么情况。他们早已了解清楚斯大林主义是一种邪恶,流亡国外是一个悲剧。他们对我们想什么不感兴趣。他们对我们感兴趣,是要把我们当作他们的想法的活生生的证据。为此,他们才对我们慷慨相待,并为此而自豪。他们死死地盯着我们,打量着我们。这时,事情就变得很糟糕了。我并没有像他们期待的那样行事。”
她喝了些酒,接着说:“他们的确为我做了很多,他们在我身上看到了一个流亡者的痛苦。然而,又到了我要用回归的喜悦来证明这种痛苦的时刻。可是没有证明成。他们都错了。我也是如此,因为在这期间,我一直认为他们并不是因为我的痛苦而喜欢我,而是喜欢我本人。”
她向他谈起了茜尔薇。“我第一天到布拉格没有跑去看街垒,她感到失望!”
“街垒?”
“街垒当然不存在了,那只不过是茜尔薇想像出来的罢了。几个月后,我才到布拉格来,我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回巴黎后,我感到要疯了似的,迫切需要和她聊一聊,你知道,我的确很喜欢她,我本想什么都告诉她,跟她讨论,谈一谈二十年后回到祖国时受到的冲击,但是,她已经不那么想见我了。”
“你们争吵过吗?”
“当然没有。只不过我已不再是一个流亡者了。我不再让人感兴趣了。所以她客客气气,带着微笑,慢慢地与我断了往来。”
“那你还能跟谁谈谈呢?跟谁相通呢?”
“没有人。”接着她说:“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