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的事情急于想知道,知道后就不感兴趣了。如果他只知其一而不知事情是什么和怎么样的话,他就会受到诱惑而想知道。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是很诱人的。表面上被遗忘了的东西也是诱人的。有时候,只有书中描写的那条崎岖不平的小路诱惑着他。在那些偏僻地区也发生过这样的故事。尽管传说从前那儿曾有军队经过,但是有些路却像一条秘密小路一样。他的耳朵感到新鲜的,是那脚步踩在潮湿的沙地上发出的嚓嚓声。要是他没有记错的话,书中这样描写道,前一天夜里下了一场雨。然而,他已经记不清楚他是怎样得到这本书的。他现在想知道的有关内容,似乎都被当今摒弃和改动了。在他的记忆里,那些记录被没收了。由于他忘记了判决书的内容,关于那本书能不能阅读的判决就失效了,也从他的记忆里被消除了。然而,他毫不怀疑,他曾经读过这本书。既然他读过这本书,那么他当时还不可能失明。只是当他怀疑到书中所描写的事情时,他就感到痛苦。这本书是以描写一条小路开始的,一个人领着儿子走在路上,正在寻找一位失踪的兄弟。正像前面所说的,鞋子踩在一片雨后潮湿的、或者说依然湿漉漉的沙地上,发出嚓嚓的声音。那是一个晚上。他不可能记错时间,因为他记得,他们一边走路一边说话时,有句话提到房屋的颜色。那石灰墙闪闪发亮,就像雷雨来临时一样,周围已经夜幕降临了。他又忽然想起,两个人正走的那条路是一条山间羊肠小道,或者是一条林荫便道,两边杂乱的榛子树挡住了路。当他们伸开手臂时,树叶子上还滴着雨水。两个人打算从这儿抄近路走去。然而,他们在寻找的路上不可能看见一座房子。那丛林本身是看不透的。大家都说这片地区人烟稀少,每平方公里平均不超过四十人,而这里也许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书里提到的那个地方并没有说起房屋的颜色。如果两个人没有谈起那发亮的房屋颜色的话,那么也不必要是晚上了。他只能肯定,他们的鞋底在潮湿的沙地上发出嚓嚓的声音,别的他都忘记了。
这本书讲述的是兄弟俩的故事,其中一个后来独自去寻找失散的另一个时双目失明了。书里并没有完全讲清楚这位少年是怎么失明的,只是多次提到当时处于战争状态。然而关于这个不幸并没有详细的描述,或者说他忘记了。故事是这样开始的:这个盲人已经长大成人了。一个星期天,他一觉醒来,因为有些事情怎么想也想不清楚,于是就想起了出门在外的弟弟。接着,他的大脑里乱成一团,不断萦绕着他认为自己能够回想起来的东西。不论怎样,当地每一趟公共汽车的到来对这盲人都非常重要。他和在世的父亲一起生活在郊外,待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是在战争暂时停止以后来到这里的。所以,当他不幸失明时,这个星期天里所发生的事情和战争时期那一天里所发生的事情是相吻合的。但是这种吻合并不在于表面的行为和神态上,而仅仅是在盲人现在遇到的事情和他曾经遇到的事情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改变的吻合,尽管它们表面上并没有相似之处。碰巧,盲人心里的一些想法使他更加怀疑有些事情被隐瞒了。反过来说,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有一处描写到一封信从父亲的妻子衣服里掉了出来。当他问起信时,得到的答复显然是撒谎,或者根本没有说话就搪塞过去了。于是,他也就默认了这个谎言。被问的人在许多地方都一声不吭,他都默认了。
整个故事的细节都来源于他的记忆。他独自构思了这个简单的框架,并且还信以为真。幸好他只保留了结尾。这位盲人虚弱地躺在屋里的床上,靠胡思乱想来聊以自慰。谁失明了,别人也就看不见他了。在外国方言里,无论是对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还是一个让别人看不见的人,用的是同一句话。没有人能够从外面看见他,因为他眼睛瞎了。瞎子不可能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如果瞎子在照镜子,那就等于没有人在照镜子。他房间的窗户从外面反射着外面存在的东西;谁要往里面望,就必须走近窗玻璃,透过自己的脸才能看见里面那个盲人。同时,他可千万别忘了窗户下面的石灰坑。那个看不见的人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且不必让人看见。再说,那个看不见的人就没有失明;他想自己看见什么就能看得见;如果他愿意的话,他还有第二张脸,他从中也可以看见那遥远的东西。这个盲人也能看见自己想要看的东西;因为别人看不见他,所以没有人能阻止他观看。但是他看不到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他不能预见和预言事情会怎样变化和将来是什么样子。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当下经历的和已经经历过的事情。在许多传说中,盲人恰恰是先知。先知是瞎子。然而在这里,这位躺在屋里床上的人却悠然自得,因为即使涉及他所面临的事情,他也得不到任何预告,除了依靠自己的思想外,他没有任何别的的依靠;他想到有事要发生,它要么发生了,要么也不会,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于是他就对自己的思想予以认可。凡是他想的事情,即使后来被推翻了,他依然会心满意足。由于他在想像着,他就能够坚持不懈。
到了这个地方,记忆便遗弃了他。不管怎么说,此间再也没有发生什么事。这个盲人躺在自己房间里思考着。他不是咳嗽一下,就是用脚尖在墙上来回拨弄着一副挂历或者一幅画,就是要让自己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一只飞不出去的大苍蝇嗡嗡地撞到封得严严实实的窗玻璃上。甚至他连故事情节发生的地方和季节都忘记了。正因为他忘记了这一切,或者说只剩下一些零碎的记忆,也正因为他确信自己曾经读过这本书,所以他才为之苦恼不堪,急于想知道一切。这使得他陷入长久的思绪之中。可是他的记忆没有说服力了;他所想像的东西不需要是真实的,只是符合一点,那就是它要令人信服地和书里描写的那些过程一致;由于它本身是令人信服的,所以,它只要可能和可以想像就行了。一个虚假的、不自然的描述是会遭到经验的驳斥和拒绝的。由于他不能确切地回忆,这使得他变得焦虑不安。他如此觉得,在书最后的某一页里说道,这个盲人走到窗前,不知用什么方法使自己解脱了苍蝇的嗡嗡声。不过,这种想法有点站不住脚,因为他已经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让人再也无法合情合理地苛求他能做出一个从这儿移到那儿的动作来。所以这个盲人可再叙说的东西就少之又少了。他弟弟是乘最后一趟公共汽车到来,还是就没有来,他已经记不起来了。这本书出人意料地以描写晚餐而结束。“黑夜是无法得到描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