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都会有一天,很多蚂蚁从土里爬出来。在这一天之前和之后,只能偶尔看见几只蚂蚁,一只跟着一只在墙上爬行。这一天,你正好贴着灰墙从窗台溜到院子里,手上和裤子上都没有感觉到有蚂蚁。可是还没等你走开,你就听见它们从地缝里爬出来。你环顾四周:你看见液体焦油从下往上蔓延到墙上,你看见焦油上漂浮着灰色的碎石片,你看见那些碎石片翻滚着飞到窗台上,压在这群蚂蚁的背上。尽管你走上前去,你也分辨不出一群中的这只或者那只。这都是些长翅膀的蚂蚁,你看不见它们脚下的墙了。你离开时,还盯着那群蚂蚁顺着墙不停往上爬。你看呀,看呀,目光死死地盯着,最后简直看花了眼。厨房的窗户还敞开着。你喊叫一声,就有人来了。来到窗户跟前的人把双手搭在窗台上,俯身靠在那儿。他吃完饭后还感觉困倦,把手夹在木板里,抽不出来了。于是,他弯腰站在那儿,双手被夹在里面。当他看见蚂蚁爬过来时,就喊出声来。这时,蚂蚁爬到他手指上,爬过手指上那稀疏的汗毛,爬过节骨之间凹陷的地方,爬过血管和手臂上的汗毛,顺着卷起的衬衣袖子往上爬。你估计他可能会转身就跑,在厨房里乱甩胳膊,把胳膊在门框上、桌子上、灶台上蹭来蹭去。可是,他却站在那儿一动没动。他伸出那黑乎乎的、爬满蚂蚁的胳膊,关上了窗户。蚂蚁群不停地顺着衬衣往上爬。一些长翅膀的蚂蚁飞了起来,飞到他的脸上。然后,你还可以看见外面的蚂蚁聚集在墙上和窗台上:它们成群成堆地往上爬,后面的蚂蚁把前面的挤到窗玻璃上,越堆越高,有多少只腿滑脱了,多少只脑袋被挤得弹回来,还有多少只蚂蚁向外喷溅体液,你听见蚂蚁拖翅膀的声音像水的沸腾声,像湿漉漉的草坪上水气的嘶嘶声。它们在窗玻璃前聚集成黑乎乎的一堆。你既看不见厨房里的东西,也听不见里面的声音:眼前的情形让你看花了眼。如果把房门向里打开,你就会瞪大眼睛,看见一道黑影在行走,并沿着墙爬上窗户。于是,你使劲摇头,结果你的眼前全是黑影。你认得出那双拿着搪瓷壶的手,你从那双手上认得出那件邋遢的衬衣。在那张聚满了飞蚂蚁的脸上,你认得那出着粗气的鼻孔下面熟悉的八字胡。
这个人没有用两手端着壶,而是用纸巾包住壶把手,一只手轻松地把壶端起来。当他把壶嘴向下时,你就能看见空气在上面翻腾。然而一开始,壶嘴里既不冒热气,也不出水,好像水在里面粘住了一样。后来,一股水终于喷了出来,浇在蚂蚁堆上。这个人又马上把壶放好推向一边,低头观察着窗户。你可以看见蚂蚁群里冒着热气,微微发光,那被烫死的蚂蚁的味道钻进你的喉咙里。你克制着自己,观望着眼前的情形。你看见还有更多的蚂蚁涌向窗户,而且上面那些死蚂蚁被下面的挤上来又掉下去。这个人走向一旁,拿起水壶,端起壶,把滚烫的开水浇到蚂蚁队伍中,浇到窗户玻璃中间和墙上。然后你看见他用拳头敲玻璃,把领头蚂蚁驱赶到窗台上。他放下水壶,朝你转过身来,让你跑进屋里。在厨房里,你看见一个女人正不慌不忙地往大锅里舀水;你就从桌子上拿起一只杯子帮她舀水。你们用抹布和一块破窗帘布包住锅把手,弯着腰一瘸一拐地把锅拖到外面院子的人跟前。你到了外面,才想起来炉盘上那些缩小的星星点点,想起了地板缝里那些伸直了的、被踩碎了的星星点点,还有盘子和碗里,本来已经盛上了可口的饭菜,而准备吃饭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动手,还有那些被浸泡的、脱落的肢体,像老鼠屎一样,散发出酸味。到处都能看见那些蚂蚁身上脱落的残缺翅膀。你们把锅放在窗户前面,你从锅把上把抹布拽了下来。当你准备用抹布往墙上拍打时,你发现抹布里也有这些被压碎的蚂蚁肢体。正好这个人给你使眼色让你离开。于是,你就走到台阶上去了。你坐下来,看着这个人正在弄死蚂蚁。他先把壶底塞进锅里,把它灌满水后再拿出来,胳膊提着壶掠过空中,随后把水浇到墙上。这时,你听见蚂蚁群还一直在涌向窗玻璃,还以为听见了蚂蚁咯叽咯叽的声音。你呼吸时,也把那股呛人的酸味吸进了你的喉咙。你看见那女人站在旁边:她没有在观望,她也没有朝你看:她就这么站着,正如人家说的,手扶在腰上,哪儿也没有看。或者说,她往哪儿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不用再去管它了,她对这个人说道,他真的用不着再管它了。可是他不肯放手:他一意孤行。因此,他越是一再重复实施这样的动作,它就越发与他格格不入,就越发自成一体,就越发变得顽固不堪。他把脑袋俯在锅上方,将壶压进水里,然后把开水浇到蚂蚁群里,再把壶压进水里,再把开水浇向蚂蚁群。这时,你看见两只带翅膀的蚂蚁(也许还更多)粘在他的脸上,他似乎根本无所谓。别的蚂蚁经水一浇便顺着墙往下流,零零碎碎地流到地面的缝隙里。然后,这女人迈着平静的步子走到男人和窗户之间。虽然他已经停止了那一上一下的动作,等在那里看,但还是一脸呆滞的样子。他望着她,问了她什么,她没有回答,却一转身拿起那块破窗帘布去揩拭滴在窗台上的水。于是,他松手把水壶放到空锅里。他用脚把沙子从院子里踢到墙脚,把地上的缝隙埋住。他把沙子抹来抹去,用脚踩平跺实,直到地面干了为止。他还注意着那女人的脚,以免踩伤她: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了。后来,他脸上还粘着蚂蚁就走了过来,坐在我上面最高的台阶上。
突然,我听到别处有人在说话。他的额头上有什么东西,我听见女的说道。男的还一直在说话。可后来他也感觉到皮肤上有东西:一只蚂蚁,我听见他在别处说道。但是,他不敢把刚才割肉的刀子搁在盘子边上,用手背去打额头。他连嚼东西也停止了。尽管眼球转来转去,并且抽动着皮肤,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眨都不眨。他嘴里的东西让脸部鼓鼓囊囊的。在雷雨来到之前,他的面部骨骼和那些灰白的房屋颜色一样,泛出暗淡的光。他不敢动眼皮,或者把上面的眉毛朝额头隆起。那没有吃掉的东西在他的耳边留下一道静止不动的黑影,颧骨的光泽变得模糊了。如果他不用唾液把食物咽下去,不用这个动作让整个脸部都动起来把昆虫吓跑的话,他还能坐多久呢?因为这不是一只蚂蚁,我弟弟说道。
停下来,我说道。
不,他说道。
停。不停。
停,我说道。
不停。
停!
好吧,他说道。
不,我说道。
停下来,他说道。
不。
因为他继续吃着,因为他继续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因为他把手抬到额头时嗓音只有一点变形,说话也慢了下来,他的脸肯定只被一根烧焦的草茎尖儿划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