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与方离手中的两把电筒,就像探照灯般来回扫视着树林,只是在灯光范围只有压折的野花和悠悠落叶,马俊南如同人间蒸发般地消失了。想到那些如闪电般游动的斑斓毒蛇,大家心里都有了不祥之感。
许莉莉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喃喃地呼唤:“马教授……”话音未落,一阵嘈杂的嘶嘶声传来,电筒光圈所照的地面滑进几条长蛇,嘴巴里吐动着叉子般的舌信子。考察团各人齐齐一震,顾不得马俊南的生死,撒开腿往营地跑去。
这帮城市里长大的学生与学者,虽然经过半年的野外培训,碰到这种情况,心里早慌乱成一团,哪还来得及细想怎么办。只隐约记得蛇怕烟与火,只要跑到营地篝火堆旁,就安全了。
许莉莉脚受伤跑得慢,同时拖累架着她胳膊的卢明杰与向玉良,三人在林子里一蹦一跳,好像连在一起的蚱蜢,不一会儿就落后于带着手电筒的方离。许莉莉心知这样子谁也跑不掉,于是说:“你们快放开我,等一下回头来救我就是了。”卢明杰与向玉良如何能丢下她不管,只是咬着牙在树与树之间穿梭。
乌漆墨黑里看不清楚前面的路,不知道中间忽然出现一棵大树,许莉莉啪地撞在树上,痛得眼泪直流,心里绝望到极点,抱着树干缓缓滑坐到地上。她都不敢回头,深怕看到后面蜿蜒而来的蛇。
卢明杰与向玉良也束手无策,四周一片漆黑,只听到嘶嘶嘶声越来越近。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又出现灯光,只见方离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一根枯枝冲了过来。电筒光照着地面的青草绿油发亮,几条蛇正分开青草滑过来,马上就要到许莉莉背后。
方离用枯枝使劲地敲打着草丛,看到她的动作,卢明杰与向玉良猛然记起,这是学过的最简单的防蛇方法:打草惊蛇法。考察团出发时每个人配着一个手杖,一是为了爬山方便,二也是为了行走时敲打草丛惊走蛇类。于是两人也连忙去找树枝,不过他们都忘了,这招适用于吓那些毫无防备的蛇。而这追人的蛇却不是这么容易会被惊走的。
方离敲了几下地面和草丛,虽然阻延了蛇的行动,但它们却并没有惊走,反而散开呈包围形状地游了过来。方离步步后退,不知不觉退到许莉莉身侧,再也无路可退。她心里叹口气,虽知是无用功,依然不气馁地敲打着地面。不知道为何,那些蛇也只在两人身边围成一圈,却不敢靠近,似乎在怕什么。
方离脑海里灵光一闪,想起今天早上喷在脚踝的驱蛇药水,看来这些蛇怕的是药水,她大喜,二只手揽住许莉莉,说:“不要怕,你忘了我们喷着药水,快起来。”许莉莉听她这么说,精神一振,顾不得疼痛赶紧爬起来,挽住方离的胳膊,一腐一拐地往回走。那几条蛇只是跟在她们身后,方离心想,果然怕我们的药水。
这时卢明杰与向玉良捡来树枝又回来。方离大声地说:“蛇怕我们的药……”话还没有说完,脸色大变,只见这些蛇舍弃她与许莉莉,飞快地往前面游去猝不及防的向玉良,腿被缠个正着,虽然腿上穿着防护袜他也惊得脸色灰白。他着急之下,用手去掸蛇,结果蛇缠上他的手腕,飞快地往脖颈处游走。他吓得喔喔直叫。
许莉莉惊愕地说:“不是怕我们的药水吗?”
方离也是一头雾水,拉着许莉莉赶到向玉良身边,拿树枝去挑蛇,树枝还没有碰到蛇,那蛇先滑了下来,远远地躲开。大家面面相觑一番,然后都看着方离,隐隐觉得似乎蛇怕的是她。但是蛇为什么怕她呢?她跟大家喷的是同样的驱蛇药水。
不管如何蛇躲开总是好事。大家不再走路,只是紧紧地挨在一起。那几条蛇形成半扇型包围着他们,游来游去。
一会儿,后面有火光熊熊,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先跑到营地的梁平与王东折回来了,每人手里拿着两个火把。火光以及燃烧中发出的烟味,让周围的蛇变得很不安,却不溜走,看来这群蛇是巫师们养的,所以能抗烟火。直到一声轻啸声从树林深处传来,那些蛇如获大释,转头溜得飞快。
考察团诸人长长地松口气,相顾而笑,旋即想到失踪的马俊杰,笑容又黯然。王东对梁平说:“梁教授,你带方离与许莉莉回去,我跟明杰、向老师去找一下马教授。”
梁平颔首,说:“你们要小心,一有什么不对,马上回来,救马老师重要,但你们自身的安全也重要。”
三人重重地点点头,高举着火把沿着刚才的路线去寻找马俊南。梁平、许莉莉、方离一直目送着他们,看着火把的火焰慢慢地缩小成一点,仿佛墓头磷火般地飘向远处。冷风吹过,整个山谷都在瑟瑟发抖。
方离搀扶着许莉莉,跟着梁平回到营地,重新燃起篝火。许莉莉的脚受了伤,脚背青肿一块,梁平赶紧拿出药酒帮她推拿。许莉莉娇生惯养地长大,痛得眼泪涟涟。方离怜惜地看着她,忽然担心起来,她的神经这么脆弱,能否应付未知旅途上的未知危险?
或许是方离天生悲观,对这次考察她做足最坏的打算。但即使如此,她也是要参加的。篝火旺旺地跳动起来,仿佛回到一年前瀞云千年古墓坍塌的那天,浑身是火的甘国栋艰难地说:去……家乡巫域……
木柴哔剥一声爆开,有碎片弹到方离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将她从遐思带回现实中。她抹去脸上的碳灰,转眸看着另外两个队友。梁平已帮许莉莉推拿完毕,后者自怜地揉着脚踝,眉间惊惧犹在。
梁平小心翼翼地拿出苍术与雄黄泡的酒喷在营地周围,其实今晚扎营时已经喷过一次,但他见识过方才群蛇的骁勇,觉得再喷一次比较保险。
“这些究竟是什么人?”方离忍不住打破沉默。
梁平一边喷药水,一边说:“可能是瞳子会。”
“瞳子会?”许莉莉与方离异口同声,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
梁平说:“瞳子会是瀞云山区存在很久的巫师联盟……”
瞳子会很久以前就存在,大概可以追溯到公元十一世纪左右,那时候曼西族避祸分散迁居,曼西王国的巫师系统崩溃,瀞云山区的各个巫师群龙无首,于是自己组织一个巫师联盟,总共九人。因为他们都是非常厉害的巫师,被认为是有第三只瞳可以看到鬼神的人,所以这个联盟被称为瞳子会。其他巫师都得听从瞳子会的调度,保持一致口径,如果某个巫师有违逆行为,会被视为瞳子会的敌人,并且所有巫师会联合起来对付他。
因为古代的巫师地位很高,基本上巫师也就是村寨首领或是头人,所以瞳子会就成为瀞云山区的实际统治者。山区闭塞落后,其他地方的巫师早消失或沦为*民,瀞云山区的巫师依然享受着极高的地位。直到解放后,政府推及文化教育,并且选派村长与村干部,瞳子会的权力才被削弱。但因为天高皇帝远,村民们眼界不高,习惯听从巫师的指引,所以瞳子会依然很有权势。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进步,巫师与巫术都淡出村民生活,瞳子会也渐渐没落。梁平曾经就瞳子会做过详细的调查,当时得出的结论是:瞳子会已在解放后消亡。看来事实并非如此,瞳子会只是转入暗处活动了。
方离与许莉莉听得咋舌,回想起那群巫师所戴面具上雕刻着第三只眼,看来就是瞳子会的象征。许莉莉不解地问:“他们为什么要选在黑漆漆的无人山谷举行夜祭?”
方离说:“为了防止外人看到吧。”
“那我们看到了会怎么样?”许莉莉又问,这可不是方离能回答的,她看着梁平。梁平眉宇忧色沉甸甸得几乎要坠落下来。“我听说,瞳子会秘密祭祀时,外人如果不慎撞见,通常都是性命难保。以前瀞云山区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当时破了案,但没有人知道瞳子会的成员是谁,所以最后也不了了之。”
方离与许莉莉深身一震,说:“教授,你的意思是……”
梁平沉重地点点头,说:“不过我们是外地人,又是南浦大学的师生,杀了我们动静太大,我看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胆量杀我们。”他虽然这么说,口气里却也是不太肯定。方离与许莉莉心里沉重得无以复加,想像中的考察是密林里寻找迁居曼西族的蛛丝马迹,怎么会牵扯到邪恶组织,变成生死边缘的徘徊?
篝火燃烧的黑烟袅袅上升,融入夜色之中,但许莉莉知道它一定还没有飘散,笼罩在三个人的头顶,就像松朗村的巫师所说:头顶笼罩着黑雾,走在死亡之路上……
“死亡之路。”许莉莉浑身哆嗦一下。身侧的方离感觉到她的颤抖,偏头看着她,只见她一脸青灰,眸子深处有颤抖不已的恐惧。方离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松朗村的巫师,他真的懂预言……”许莉莉还没有说完,被梁平厉声打断:“莉莉,不要自己吓自己。”
许莉莉分辩:“教授,我没有自己吓自己,你看我们头顶笼罩着黑雾,而现在不正面对着死亡吗?”
方离冰雪聪明,早就猜测三人去见松朗村师公时发生过不好的事情,听他们的只言片语足窥一斑,于是问梁平:“教授,松朗村的巫师究竟说过什么?”
她这么坦然相询,梁平不好再回避,于是三言两语将松朗村巫师的话说给她听。方离心里也是暗吃一惊,看着头顶迂回不去的黑烟,心想难道松朗村的巫师真的能看到未来?考察团的未来真的是走在一条死亡之路上?
不管考察团是否走在死亡之路上,但是现在死亡的阴影确实在逼近,马俊南生死未卜,而王东、卢明杰、向玉良三人又迟迟不回。
方离看着远处森黑密林,真希望他们马上出现。许莉莉紧紧地倚着方离,声音细细地嘀咕着:“奇怪,王主任他们怎么去那么久还没有回来?会不会……”她可能自己意识到不吉祥,赶紧打住。但梁平与方离都知道她的意思,只觉得心里似乎压着一块千钧大石。一时间营地无人说话,只有篝火不时地哔剥一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方离的腕表嘀嗒一声,指针重合成一线。午夜十二点,这可真是一个漫长的黑夜。她呆呆地看着树林,尽管那里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好久好久,瞳孔里忽然闪进一点火光,方离惊喜地站起身:“他们回来了。”
火光变得明显,一点点地移近。
梁平与许莉莉也高兴地站起来,随即三人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王东、卢明杰、向玉良三人各举着一个火把,火把的高度应该距离地面一米七左右。可是移近的火光只有一盏,距离地面大概三十厘米,这不可能是火把,倒像是提在手里的防风松明灯。
来人是谁?
三人心又收紧,并肩站在一起,看着火光的方位。那火光还在靠近,然后忽然熄灭了。三人的眼前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许莉莉吐出一口长气,说:“幸好不是朝我们走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到方离说:“糟糕,他故意把火灭了。”梁平与许莉莉齐齐一惊,随即明白她的意思。来人身处的范围已在篝火光明照亮的范围内,所以他为了隐瞒形踪,就把松明灯关掉了。
三人再不迟疑,齐齐伸脚踩灭篝火,然后悄无声息地跃下扎营的平地,藏身下面。篝火还在哔哔剥剥作响,没完全燃烧散发的黑烟随风飘到方离的面前,熏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这时,一阵窸窣声从头顶传来,跟着传来踩在平地上的轻轻脚步声。
平台下的三人凝神屏气,胸膛里心跳如舂。
脚步声在平台上来来回回,时轻时重,似乎是要将三人引出来。然后脚步声忽然消失了。平台下三人在黑暗里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在想同一个问题,来人走了么?可是为什么没有离开的脚步声呢?
周围一片沉寂,连个虫鸣都没有。这里的白天只有灰色,晚上只有黑色,一点都不如名字秋虫谷诗意。方离胡思乱想着,她哪里知道这里根本不叫秋虫谷,而是一年四季没有阳光的无日谷。
有什么东西拂到脸面,她伸手掸开,入手滑滑的,似乎还在扭动。方离还没有想明白,身边的许莉莉尖叫一声:“蛇。”跟着就往前面一蹿,藏身地点就此暴露。
行踪反正已经暴露,方离也不再顾忌,身子往前一蹿,离开平台下。然后掏出口袋里的电筒拧亮,照着平台上。一张脏兮兮的笑脸首先映入眼帘,方离呆住,跑到前面的许莉莉回过身来看到平台上的人,也愣了。
是蟠龙寨的傻子。
从蟠龙寨一直跟着考察团,刚才夜祭时跳进巫师群里乱舞,被瞳子会其中一个巫师敲打后脑晕过去的傻子。方离眨眨眼睛,眼前还是傻子,他趴在平台上,手里拿着一条死蛇,正一晃一晃的。
看到考察团三人个个惊呆,他得意地哈哈大笑。
许莉莉走回方离身边,惊异地说:“怎么是他?”
方离却高兴起来,说:“他活着,那说明瞳子会没有杀他,那瞳子会也不会杀我们。”
许莉莉还有点缓不过劲来,小声地嘀咕:“是这样吗?”
傻子从地上爬起,把死蛇往方离与许莉莉身上一扔,两人尖叫着后退,他得意地大笑,背朝着两人脱下裤子,露出屁股扭动着。方离与许莉莉苦笑着偏转视线,心里却一下子轻松起来。那傻子似乎意兴已足,吧哒吧哒地跑远,一会儿就没了影踪。
梁平三人爬回平台,正想重新点燃篝火,林子里又现出火光,看高度应该是火把。是王东他们回来了?三人心中一喜,赶紧点火。一会儿王东走过来,卢明杰与向玉良架着马俊南,原来他滚下斜坡脚腂脱臼。
脱臼的脚踝已经回复原位,马俊杰的脚微微红肿,并无大碍。他在篝火边坐下,摘下沁着毒汁的护腕扔进火里,刚才那条毒蛇张口就咬,幸好考察团早有准备,腿有护袜,手有护腕。其他人也围着火坐着,或许是因为受这番惊吓,心神不定,没人说话,熊熊火光映着大家的脸,全是疲倦之色。
哐啷,一声惊锣声远远传来。
咚咚咚,三声鼓点。然后是隐隐的咿吖声。
夜祭又开场了。
考察团众人面面相觑,实在是搞不懂瞳子会的心思。
“他们就这么放过我们了?”卢明杰满腹疑惑。巫师们弄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让考察团虚惊一场?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连对瞳子会深有研究的梁平都迷惑不解。
向玉良说:“他们已经吓过我们,估计心满意足了吧。”
王东摇摇头,说:“向教授,你可能不知道瞳子会,他们不是常人,他们的想法我们根本摸不着头脑。”他在瀞云市文化局,常去村寨做工作,所以对瞳子会也有点了解。向玉良倒是听过瞳子会的,但没有想到刚才的巫师们就是瞳子会的,所以呆了呆,说:“那他们还会干吗?”
方离宽慰大家,“他们连傻子都放了,估计也不会对我们如何了。”
“希望如此。”王东依然不太乐观。
卢明杰以前听说过,所以十分好奇地问:“瞳子会是干吗的?”许莉莉把梁平刚才的话转述给他听,卢明杰吐吐舌头,说:“这么猖狂呀?”
“是呀。”王东点点头,“解放前那才叫猖狂,瞳子会要人三更死,那人就挨不到三更一秒。”他这句话说得大家心又沉下来。
梁平拍拍手,示意大家停止讨论。“已经很晚了,大家还是休息一下吧,明天还要早起去通天寨。我在外面守着。”
卢明杰连忙说还是让他来守夜,不过梁平坚持他来守,于是大家各回帐篷。每个人都疲倦不堪,但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鲜艳的毒蛇蜿蜒而来。于是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远处传来的锣鼓声和咿咿吖吖的唱戏声,脑海里翻腾着王东的那句话:瞳子会要人三更死,那人就挨不到三更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