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置了很久的立体投影仪找起来特别费劲,加之房间又经过特殊“设计”,许多东西藏得很深,安格里·海因翻了半个小时,几乎是绝望地认为自己必须出门去买一个,但这时那个圆形的小家伙却从一台声波追踪器后面摇摇晃晃地滚了出来。
没有任何机械故障,看上去还能用。
安格里·海因把少了支架的立体投影仪放到桌子上,接上电源调试了几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记忆卡带。
这种全息录象记忆卡带通常很小,只有0.5厘米厚,半个手掌那么大,通体透明,对着光线时可以变换出彩虹般地的色彩,但是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它的光芒被削弱了不少,看上去就像一块不起眼的无机玻璃。
安格里·海因感到这个小东西烙得他的手发痛,他愣愣地看了好半天,终于把它塞进机器。
按下“PLAY”键,一道白色的光从针眼大小的播放孔中射出来,模糊了好一阵,才渐渐有了色彩。
安格里·海因的心也几乎同时狂跳了起来:
半透明的人影像雾气中的精灵,逐渐变得清晰,一张俊秀的脸带着微笑望着他,纤细的身体罩着一件白衬衫,如真人一般大小,安坐在空气中,就像天堂里纯洁的灵魂。
“你好,少校。”他的声音没变,永远那么平静,“如果你能看到这盘卡带,那么证明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尽管早就有是思想准备,安格里·海因还是觉得自己的嗓子发干,耳朵里听到擂鼓一般的心跳。
“……很抱歉,我让您失望了,不过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能真诚地叫你‘安’。相处了这么久,我们对彼此已经有些了解了,所以不说一句再见就走,实在是不忍心。我想和你说说话,安,真的,非常想。”
他相信,因为他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清澈得没有杂质,那张脸是卸下面具后的素白——为什么要到这个时候他才愿意坦白一点?
“如果我猜得没错,现在67区里一定不是很平静,上校是不是对你发火了?渗入事件的调查又进入了一个死角,你当然会受到牵连。少校,你现在是不是在想,也许你低估了我们这些怪物呢!”空气中的人影轻轻笑了起来,“当然了,安,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们,即使是你对我说‘爱’的时候。”
“你一定觉得还有很多东西没来得及问我,包括我究竟是从哪儿来,来干什么,我到底是什么身份……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该让你明白了。”
“还记得你们所敌视的那些‘人道主义战士’吗?对,就是你说的‘叛徒’和‘疯子’,他们自愿离开了这个干净的地方,和那些被驱赶的畸形同胞一起来到了死亡区,从联合政府的隔离计划开始实施到现在,还是常常有人越过边界从天堂赶到地狱,他们有些是铤而走险的逃犯,也有一些是同情心和正义感‘过分泛滥’的家伙,但是如果你愿意去查查二十年前的越境记录就能发现其中有一个叫旭日的亚裔化学家,当年他从34区的悄悄逃了出去,这件事曾经轰动整个联合政府,因为他是一个天才,这样的人到外面去要么是白白死于辐射和病毒,要么就是把他掌握的知识变成怪物们报复隔离区的凶器,但是过了很久也没发生任何可怕的事,所以当局便放弃了寻找,把他自动列入死者名单……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安格里·海因的眉毛忍不住动了一下——
“……我是在北部死亡区里出生的,母亲是一个先天无声带的善良女人,我稍微长大一点就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抛弃从前的一切而和她在一起。不过他们却常常用愧疚的眼神看着我,也许父亲认为是自己的选择造成了我一生的残疾;因为辐射的影响,我的身体没有性别,丧失了以明确的身份去一个爱人的能力,也就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父亲或者母亲……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从来都没想清楚过。”
他发着淡淡荧光的脸颊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
“父亲给我取的名字太贴切了,是不是,安?”
“其实对这个遗憾我并不在意,因为我从来没认为自己不幸,我有一个健全的家庭,有人时时刻刻都在爱护我,我相信这已经够了。我不知道隔离区里的人怎么来形容外面,但是那里真的比你们想象中要好很多,九岁以前,我很快乐……”
安格里·海因突然觉得有点苦涩,他记得最后一次和他在一起时他用怎样的目光望着车窗外的那个孩子,更悲哀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想起童年的任何事,包括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
“就像你说的:人是那种,只要想活下去就一定能行的动物。我生活的死亡地带确实很可怕,没有强大的循环系统,自然条件极其恶劣,到处都是变异的植物和动物,高强度辐射区像陷阱一样遍布我们周围,我们寻找史前的遗迹建造掩体,甚至在地上挖洞躲避危险!天哪,你知道吗,我曾经有一次在距离家门不到20米的地方被一只食人鼠咬掉了脚指头,呵呵,幸亏接回来了……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活下来了,并且和67区一样,有自己的居民,自己的管理机构,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因为恶劣的条件,我们明白人与人之间只有相互依靠才能活下去。我们并不缺少智慧和毅力,甚至可以说这些东西我们远比你们富有,但是在物质上的欠缺却是我们最大的弱点,所以有些人在边界上伏击隔离区的运输车,也有人想混进来……他们确实恨这里,恨这里的人,不可否认因为你们的自私,我们每天都有人死去。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人类对自己同胞的恐惧竟然胜过不见天日的折磨,我想不通……如果没有父亲,或许我也会他们一样。”
安格里·海因无法掩饰胃部因为听到这句话而泛起的一阵抽搐。
“……这个一直很温和的男人在我九岁生日那天给我看了一幅画……对,你可以猜到,就是‘向日葵’,接着他用模拟器向我展示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花田,他告诉我,生命其实应该是那个样子……”
少校想起了广场上的投影画面,还有当时青葵的眼睛。
“安,你应该可以理解,整天生活在黑暗中的我见到这一切时是怎么样的心情……是啊,我们在互相仇恨的心情中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如果你们可以对自己的同胞宽容一点,世界根本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父亲曾经对我说:你可以选择仇恨,也可以用这种力量做些更有用的事。于是在我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他开始实施‘向日葵计划’,而我,就是这个计划的主要执行者!”
这才是整个事情的关键——安格里·海因发现他的身体在空气中略微向前倾,双手交叉在膝盖上,他可以感受到他准备说下面的话是下了怎样的决心。
“五年前,我们从所有的年轻人中选出了近一百五十名自愿者,并且分成两个小组。一个小组寻找RE-008合金,他们分几次潜入各个隔离区窃取这种贵重金属,或者在边界上拦截带有这种金属的车队。为了防止你们的疑心,每次渗入盗窃或者拦截行动都相隔很长时间,而且中间还夹杂一些无关紧要的目标……直到半年前,需要的RE-008合金才全部搜集到,我们挑选了最好的安置场所,就是67区,而最大的问题是怎么把它们送进来,于是第二个小组就担任了‘运送’的任务。就像你看到的,我的外表还像个正常人,那么最困难的部分就要由我来完成。我必须把所有送进来的合金集中起来,再分别安装到指定的地点,等待预定时间的到来……”
他说的并不是很清楚,安格里·海因还是无法知道这个计划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现在他在意的不是这个,他很奇怪为什么青葵会告诉他这些?对一个捉住他,把他送上解剖台的人,他为什么要坦白如此秘密的事?
但是空气中的那个人显得很自然,就好象在讲一个故事,并不担心听故事的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安,你知道吗?从计划启动到现在进行得都很顺利,唯一的变数是从我接触到你开始……是的,是从我以岚月的身份和你合作时开始。恩……你是一个,一个……”他偏着头,仿佛在找合适的词,“应该说,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如果是从你的工作成就上来看,你算是少年得志;如果从你的私生活上来看,你却是一个轻浮的人,我知道轻浮和严谨很难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所以你的那枚查不到原由的宙斯勋章并没有在我心里形成太大的压力,甚至刚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保持这种想法,因为你给人的第一印象绝对是个吊儿郎当的家伙。”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很淡的微笑,是那种少年般让人觉得温暖的微笑。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从‘猫妖’酒廊的行动过后我越来越担心地发现,你在67区有着我想象不到的影响力,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情报军官能做到的,如果你没有一些手段恐怕不行,于是我在你面前展示了最好的演技。看上去不算太糟吧,你得承认自己一定有那么一段时间上了我的当……”
对啊,那几乎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失误!
“其实我知道,安,我知道你真的爱上了我,恐怕你自己也很困惑。”青葵低下了头,缓缓地摩挲着拇指,他的表情带着一丝迟疑,“不过我现在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其实也有同样的难题……”
轻轻的一句话像锤子一样重重地砸在少校的胸口,他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是的,安,是的,我想我对你并非完全的利用。我说不清楚,因为我从前没有这种感觉,你,你似乎让我接触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禁区……我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你生存的方式和我完全不同,你有一种魅力——原谅我的用词不当,我并不是说你的外貌——你活得隐晦又张扬,不遗余力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你的意志和智慧太具有生命力了!如果说67区像一片狩猎场,那么你会是活得最久的那种动物……可能就是这一点……所以,其实我并不讨厌你的吻……对不起,我不是一个诚实的人。”
混蛋!混蛋!他不想听!
安格里·海因在心底低声咒骂起来,他紧紧地捏着拳头,用发红的眼睛瞪着面前的人,他现在才发现原本他也能做这种残忍的事,令人痛恨的残忍!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才来说这些!他已经不想知道了,一点儿也不想!
可是青葵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些悲哀和无奈,少校的愤怒像是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请不要怪我这时候才来说,安,你明白这件事说不说结果都不能改变……你不会因为爱情而放弃其他的东西,你太清楚自己要什么了,就像我一样。我们两个,实际上是同一种人;你为了权利和荣誉,我为了同胞和理想……”
这就是他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要死的原因——无法妥协的关系,即使中间有爱情这根脆弱的绳子!
安格里·海因知道这才是现实!他知道即使重新开始恐怕自己的选择也是一样的,他不会放弃他的……目标……
“这是一局布好的棋,你我都没有后退的路。”
室内突然安静得可怕!
……
“那么你今天究竟要告诉我什么呢,亲爱的?”沙哑的嗓音透出从未有过的疲惫——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你已经死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安格里·海因想伸出手按下“STOP”,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来接受这样的折磨了,他发现自己也是个脆弱的家伙,连看完这块卡带的勇气都丧失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低气压,少校把僵硬的手臂搁在投影仪上,看着青葵纤细的胸膛在空气中微微起伏,像一个活人;他终究没有决心按下去。
青葵的嘴唇慢慢地动了动:“安……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你失去了原本的权利和职务,如果我猜得没错,更可怕的是你已经失去了军方的信任,你已经找不到挽救的机会了……不过你不会放弃理想的,对不对?恩……做一个最好的军人,其实有很多方法啊。”
他发着荧光的身体站了起来,在空气中走了几步,一只细瘦的手臂缓缓抬起来,笔直地指向窗外。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安,一个改变的机会……五天后,你会看到奇迹……”
他转头看着安格里·海因,美丽的脸庞上突然绽开了一抹极其明亮的笑容:
“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些,聪明的你知道该怎么做……再见了,安……不,是‘永别了’……”
半透明的影象开始模糊,扭曲,闪出火花一样的光点,最后缩成了一根细细的银线消失在空气里。
整个房间再度回到黑暗中,只有投影仪上的红色信号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机器的热量在空气中急剧消散,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安格里·海因觉得自己的头脑中空白了很久,他伸出手在空气中抓了几下,僵硬了。
“天哪,天哪……”他大笑起来,眼泪流下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