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视线模糊不清,仿佛有人在世界上泼了层黏稠的油脂,我全身肌肉痛得几乎无法动弹,起身的时候接连两次摔倒在地。右腿外侧靠近腰部的位置上疼得格外厉害,牛仔裤上烫出了一个铜钱大小的黑疤,用手指轻轻一按,能感觉到烧焦的松脆质地。
真没想到,甘老师会突然发难。
她还不如捅我一刀痛快点儿。现在我肌肉震颤,四肢乏力,身子抖得像个路遇色狼的小姑娘,得拼尽全力扶着桌子才能稍稍稳住身形。特别是中招的右腿,一阵刺痛,一阵虚软,加上长时间压迫肌肉后的酥麻不适,我难受得禁不住哼出声来。
手表显示此时已是12日凌晨两点—刻钟,教研室外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我先坐在凳子上回了回气,才有空腾出脑子来想一想发生了什么。
我这才算是知道了她击杀刘绍岩夫妻两人的信心从何而来。
刚才甘老师先是故作情绪失控,再沉痛地将往事妮妮道来,真挚得让我以为她起了悔过之意,但那只是缓兵之计,为的就是让我放松警惕。她抽出电击器的动作干脆利索,让人无从防备。这份敏捷和狡诈,哪像个娇弱的女知识分子?
但她既然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周老师灭口,为什么不将我也一并干掉?她口中剩下的事情又是什么?
手掌心有某种被尖锐物体划过的感觉,但并没有受伤。我把手掌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眼泪霎时无法控制地涌出。
甘老师用油性签字笔在我手心里写着:“小顾,姐姐喜欢你。找个好女孩,咱们别了。”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甘老师不会杀我,她不会,即使她杀了刘绍岩,杀了杜蓝,甚至杀了深爱他的周老师,但依然不会杀我。
无论她曾经做过什么,无论她犯下怎样的罪孽,在我心里,她都永远代表女性最温存的一面。
伴随着肌肉的虚弱,我扶着墙慢慢走出院办,头上星宿闪动,黑暗中的一切都轮廓清晰。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居然有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全部是严峻打的。其中还有十多个呼叫是在零点之后的。
我估摸严峻已经休息,便没有理会,抖着腿一步一拐地往回走。电话忽然再次响起起,我乏力地拿起接听,严峻在另一头几乎是吼了起来:“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没事,手机关静音了。”
“妈的,我真是欠了你小子的。”严峻的话没头没脑,让我一时间回不过味来。
“别这么大火嘛,真是没有听见。”
“你现在哪里?”
“睡不着,下楼逛一逛。”
“逛一逛?还下楼?我马上到。”
虽然不明白严峻的急切是为了什么,但我还是乖乖地按其指示走到校保卫处的值班室门口,等待着他的到来。
15分钟不到,严峻的宝来警车便飞进了学校里,看他那副衣装齐整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休息。
“你住忙什么呢?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加班?”我诧异地问道。
“晚上得到消息,在市中心附近发现了形貌同‘刀子’很像的人。”
“可靠吗?”
“说不准,是公交车司机报的案。我不放心你,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得,你没事就好。”
我心里一暖。严峻这家伙虽然毫不掩饰利用的意图,但就凭这份整整一夜的担心,说明他确实是把我当朋友的。
严峻坚持要亲自把我送到宿舍里。我拗不过他,便在他身侧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回走,拼尽全力按捺住电击之后的肌肉痉挛。但这点儿动静实在瞒不过严峻那双刀子眼睛,他狐疑道:“你的腿怎么了?”
“我……”
还未及回答,严峻忽然用手势止住了我的话头。顺着他的视线朝综合楼看去,我被一个细小的变化吸引了注意力。
宋远哲位于综合楼三层的办公室窗户里仍然透着灯光。
这压低了的柔光显得有些怪异。从我们这个角度看到的不仅仅是窗后的白墙,还有一道人形的阴影。
一阵夜风吹过,树叶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宽阔的综合楼像一具横陈在校园中间的巨大棺材,阴沉沉的仿佛在对我发出不怀好意的邀请。
我随着风声打了个寒噤。甘老师最后的那句话猛然在耳边响起,我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我过去看看,你现在报警。”
“我跟你一起。”
“回去!”严峻压低声音厉喝道。
“我不是你手下,没必要听命。”我毫不退让,抢先往综合楼走去。严峻大步赶上来,说:“自己留神,敢坏事我饶不了你。”
“别当我是菜鸟。”
光洁的大理石地板映衬着微光,背阴的走廊里流转着微微寒气。严峻像头机警的猎犬一样地环顾着四周,带着我攀上三楼,放轻脚步来到了宋远哲的办公室门口。门掩得并不实,与门框的接缝处透出一道两个折角的亮边,灯光像漏壶里的清水那样止不住地撒进黑漆漆的走廊里。
说不上来是出于刑警的直觉还是什么,严峻在触摸门把手的一刻脸色大变,右手无声无息地摸向后腰,再回来的时候掌中赫然多了一把通体乌黑的77式手枪,冰冷的金属釉面上泛着几道柔和却杀气腾腾的寒光。他把身体微微侧向门板,用左手轻轻地把门推开,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但紧握在掌心的手枪却像只择人而噬的猛兽,张着尖厉的牙口。
我一直都不知道严峻藏在身后的玄机,现在突然意识到,那不仅仅是击锤、撞针、弹簧的简单组合,那玩意是现代工业的产物,是能轻易夺人性命的猛兽,是真正见血封喉的凶器。严峻把它摸出来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这一人一枪所带来的巨大压迫感。
严峻是猛兽的主人,他精心甄别着猎物:杀人犯、变态狂、反社会者……并毫不犹豫,放出尖牙利齿把他们撕成碎片。
幸好这把枪不会指向我。
门无声无息地一点点晃开,直到门轴因摩擦嘎吱一声响起,就像用匕首划开一匹棉帛。这声音还未及落下时,严峻重重地掀开木门,枪口稳定而准确地随着视线将屋内扫射了一周。
我来不及赞叹严峻漂亮的战术动作,眼光落在了门后二米远的地方。
宋远哲僵硬地仰靠在办公椅上,像一只被拍扁了的苍蝇。他的左臂压弯了台灯的支轴,另一条胳膊不门然地扭在身侧。面前一片狼藉,报纸、茶杯、笔筒等杂物散落一地。脖颈之间冒出的污血浸染透了那身考究的名牌两服。
我正想动弹,严峻低喝一声:“别动,什么也不要做。”
我乖乖按照他的吩咐把脚收了回来,像只忠实的警犬一样守在门口。如果谁来摸摸我的头,我几乎要吐舌头摇尾巴了。
突然从走廊里传来了一声闷响,和杜蓝的头撞在墙上的声音一样,紧随其后便是杂乱的脚步声。
严峻风—样地从我身侧冲了出去。待我反应过来,他的背影已像一滴溅入夜色中的墨汁,隐没在旋涡般的黑暗深处,只剩急促而坚定的脚步声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其中隐隐透着杀气和固执。脚步比眼睛更能泄露一个人心底的秘密。在这之后很久,我还听说过关于严峻的事情,依然是那么杀气腾腾的,不过那些就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我迅速朝严峻的方向追去,跑出两步后突然发现原本应该关闭的打印室门开了。我掉转过身子,谨慎戒备地走过去,短短两三米的距离长得仿佛要走一辈子。
有什么东西倒在门口,刚才严峻只顾去追踪那个脚步,而我又过于专注严峻的背影,直到发现打印室洞开的大门并折返后才看到了地上的光景。
我弯下腰拥起那具柔软的身体。她的发际依然散发着那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只是这清香里还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气。甘老师瘫软无力地靠在我怀中,腹胸部的鲜血像喷泉般止不住地涌出。我听见她唇齿间艰难而微弱的呼吸,还有从喉咙里发出的一声“小顾”。
甘老师的手还未及触到我的脸便猛然垂下,落在地面上。
我所有的理智都在瞬间丧失了,像头濒死的狼一样用尽全力嘶吼。
“严峻!救护车!”
枪声在同一时间响起。
那个晚上大概是这一年云岭市最忙的一夜。警方强力的调度和校方笨拙的协调汇成了一股洪流。而这股洪流的中心,就是枪声响起的云岭财大综合楼。校长孙殿飞和另外两个副手咬牙切齿地指挥着,命令所有辅导员、班主任立即清点各班人数。
现场初步尸检结果是:宋远哲系被锐器刺切颈、喉部,致左颈总动脉、气管、食管离断,死亡时间在夜晚八点半到九点之间。
凶手出手非常准确,趁对方不备,一刀从左侧刺穿脖颈,并横向运动切断了其余的肌体组织。作案用的匕首在甘俊英老师随身的挎包里被发现,刀口与宋远哲颈部创口形态相符,匕首上的指纹正在比对中,但基本已经可以判定是甘俊英老师作案,她身上有明显的喷溅血痕,这是发起攻击的凶手身上才会出现的征状。匕首的握把上面有大量血迹,手型同甘老师的指掌丝毫不差。在甘老师的左臂位置有一个不完整的血手印,经鉴定与宋远哲手型相符。
“居然选择割喉……这女人好狠哪。”严峻咂咂嘴道,“死者的办公桌上有份被血迹浸染的文件,纸张表面有严重的辐射状褶皱,应该是受害者在慌乱中用手抓抠导致的痕迹。凶手趁死者注意力在纸面上的时候突然掏出匕首从左侧刺入其颈部,并向外侧翻转切割……
“此外,在房间里还发现了两张信纸,内容是关于云岭财大教师苏嘉麟举报时任学生处干部宋远哲强暴女学生陈洁的材料。信纸后面附着一沓甘老师亲笔书写的陈述材料,指证云岭财大副校长宋远哲在1986年9月17日至18日间,连续杀害苏嘉麟及陈洁二人,并在时任刑侦支队长的吴丰登包庇下逃脱惩处。”
严峻和同事紧张地探讨着案情,我注意到他们毫不顾忌地谈论着吴丰登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甘老师死在宋远哲的办公室东面六米处的打印室门口,似乎是刚刚从房内走出时遭到了突然袭击。凶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在柔嫩的肌肤上留下了明显的淤青和指印,右手持刀对准她胸腔膈膜上方的位置刺出一刀,致使甘老师心室受创破裂导致急性大出血。
这是致命的不治之伤。
甘老师的血还留在我手上,在微凉的空气里慢慢凝结成闪烁着细碎微光的固体。当我轻轻活动手指,便有珠光玉屑般的红色碎粉簌簌坠落。我看着那些粉屑,好像看着甘老师粉碎坠落的生命,禁不住悲从中来。
“刀子”江振兴的尸体横在综合楼门前,面部朝上躺在水泥台阶上面,额头顶着—个乌黑的血洞。9毫米口径子弹以315米每秒的速度凿穿了他的脑门,也击碎了这个头盖骨里潜藏的所有疯狂与恶意。他的匕首掉落在右手侧不远的地方,上面的血迹还没有来得及拭去,刀口与甘老师身上的创伤完全吻合。
严峻告诉我,他追“刀子”直到综合楼门口,对方突然停步折返,握着匕首向他杀来。严峻很敏捷地避开了这一刀,毫不犹豫地掏枪射击。这家伙枪法精绝,在黑夜里面对狗急跳墙的狂徒毫不慌乱,一枪爆头,正中眉心。
但他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平静得好像刚刚打死一条发了疯的野狗。
笔录是严峻亲自给我做的。我在保卫处办公室里将一切部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包括那两卷通话记录,还有甘老师的购物小票。
他笑着说:“你小子不简单啊。”
“你能不能告诉我,综合楼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刀子’怎么会在那里的?为什么会被咱俩赶上个正着?”
严峻没有自接回答我的话,故作正经地干咳了一声道:“不是敷衍你。现在我确实太忙了,真的没时间。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忙完了找你。”
从房子出来以后,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似的微光。孙殿飞诸人过来打了个招呼,言辞关怀,脸色宽和。我想这一刻他的心情是苦乐参半,平门里恨得牙根痒痒的仇家宋远哲终于彻底消失,而且还死得像只倒毙路边的老鼠,足以让他长出一口恶气。但学校里又闹出这件血淋淋的人命案,警察还开了枪,以后的工作怎么开展,学校的名望该如何维护,这些难题足以抵消他所有的欣喜。
或许是因为昏迷了几个小时的缘故,我此刻没有一丝睡意,在保卫处旁边的花坛上坐着,抬头看着天上即将隐去的星辰,仿佛那里有隐隐约约的线,把点点微光连成无法解读的命运。身边人来人往,如果不去看闪烁的警灯和人人脸上的凝重,倒像一场不夜的狂欢嘉年华盛会。
“老师。”听到这个声音,我猛地跳起身来。
邢然在人来人往中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单薄的裤筒被莲云山侧吹来的夜风刮得呼扇呼扇,逼得她把纤细的胳膊交叉在胸前,拽住衣襟用力地拢了拢,小心翼翼地朝我挪动着脚步。
“老师,你没事吧?”
“谁让你出来的?”我皱着眉头低声斥道。
“我只是想见你。”邢然的口气一如既往的那么固执。
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同宋远哲、“刀子”、甘老师、严峻这些心机深重、辣手无情的人打交道多了,我不由得生出了强烈的不自信和恐惧感,突然间一个娇弱的少女来到身边,坦诚地表示她对我的需要,一股混杂着疼惜、怜悯的感情顿时化成无法抑制的热流从我胸口涌上脑门。
“他死了,是吗?”邢然的声音格外沉着,让我觉得她忽然变了一个人,变得更加成熟和坚忍,不再是那个疏离冷漠的小姑娘。
“你怎么知道的?”
“咱们班没有人点名。崔鹏从宿舍二楼翻下来,到学校里面打听的。现在全班都知道了。”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也翻窗户?”
“林雪涵缠着楼管阿姨买东西,我便从房门溜出来了。”
“那些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实在不知道该直呼宋远哲的名字还是采用“父亲”这个称谓,反正两个都让我恶心。即使在宋远哲惨遭横死之后,我依然觉得他像只落在婚礼蛋糕上的苍蝇。
邢然没有出声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心里不安,我就是想亲自出来确认一下,只是这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如蚊蚋。
“邢然,你……”
“老师,我回去了。”
她逆着山风向更黑的地方走去,我悄无声息跟在后面。这个小女孩在寒气中瑟缩着脖子慢慢前行,仿佛怀里藏着仅剩的两根火柴,要在身体最冷的一刻划亮。
“都结束了,你应该把这些忘掉。”走到一丛茂密的冬青旁,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紧张地戒备。听到我的声音后,邢然的身形顿在前方,许久没有回头,背影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在泄洪渠边的那个晚上,他给我说了很多。”
“他找你的?”
“是我约他出来,想要说个清楚。”
我长叹一口气,也感觉有些尴尬。那晚上,我以为自己是从色狼手里拯救一个少女,却不知道自己是在打扰父女间的私语。
“他说……他一直都为我感到骄傲。”
一阵压抑的沉默在我俩之间升起。
“邢然,你……”
“别说了。”邢然的声音异常坚决,须臾间又低了下去。
“老师,别说了。无论怎样,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女生宿舍楼,我到最后也没有看到她的眼睛。一道破晓的晨光在东方渐渐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