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甘老师,你是刘家命案的真凶!”我艰难地吐出了最不情愿说出的结论。
这次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脸上的表情像9月的云一样变幻莫测,一会儿是母亲般的欣慰,好像看着自己终于长大了的孩子;—会儿是抑制不住的忧愁,仿佛在哀叹伤逝的年华。最后,她终于有些自嘲般地笑了一声说:“小顾,证据呢?说话可—定要负责任。我有什么办法进入西三楼?有什么办法悄无声息地杀掉两个成年人?有什么办法能运走一具尸体?我是超人吗?”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9月7日,案发当天下午你去帮史云喂金鱼,进入西三楼后就再没有出来。”
“对,我是去了,而且下楼离开时楼管没在传达室。虽然别人不能证明我离开,但你可以啊。我从教研室给你打了电话,那个时候保卫处的会议已经结束,楼管肯定已经回到了西三楼传达室,我还有什么办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再回去?”
我俩的日光撞击在一起,在房间里仿佛摩擦出某种锥心刺骨的声音。
“甘老师,为了这一天,你想必已经计划很久。如何下手,时间如何安排,如何掩护自己都已经规划周全。
“为什么你和行政秘书史云的关系很好?因为你可以从她那里了解全校各个部门的日程安排。
“为什么你要在9月7日那天动手?因为当大学校的所有工作安排,都适合实施你的汁划。
“在确定了那天全校各个学院的综合治理工作会议,特别是保卫处会议的具体时间之后,你一定意识到机会来了。
“那天下午,你进入西三楼之后压根就没有离开。虽然那通你打给我的,拜托我买鱼食的电话号码确实是教研室的,但你其实身在西三楼。”
“哈?什么?小顾,你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我是茅山道上会分身穿墙遁地飞天吗?我身住史云的宿舍,又怎么能从教研室打电话给你?”
甘老师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刺耳,我知道她在心慌,因为我所说的,是她的所有设计中极其关键的一个布置。
我毫不犹豫地走到桌子旁,用手按住电话机说:“有个又简单又巧妙的办法,能让你身在西三楼,却可以将电话从教研室打给我。”
“哦?有这么好的方法?那你教教我。”
我掏出手机,再拿起固定电活话筒,将手机上下翻转过来倒扣在话筒上,而甘老师的脸色也随着这个动作瞬间大变。在夕阳的余晖下,我看到她的瞳孔骤然缩小。
“我昨天看到两个学生在操场上玩闹,一个男生用腿勾住单杠,倒吊着给他女朋友说话。这个动作让我开了窍,明白了你和周老师玩的花样。”
甘老师光洁的额头卜终于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步步紧逼道:“9月7日下午,周老师没有参加会议,有人证实他在下午4点50分之前进入了教研室。按你的说法,那个时候你也在场。
“周老师用的是翻盖手机,其长度刚好能够到话筒两端。他首先用手机拨通了你,然后又用固定电话拨打给我。随后他把子机上下翻转,倒扣在固定电话听筒上,让手机的送话器和话筒的受活器紧贴在一起。我住手机里听到的实际上是你从西三楼发出的声音,不过这声音顺着教研室的电话听筒传到了我的手机里,如此你就拥有了离开西三楼的证明。”
甘老师很想说些什么,但我挥手打断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卷打印出来的话单。
“这些话单是我从营业厅那里打出来的。上面显示,教研室的电话同我在4点49分20秒发起了—次通话,而你的手机和周老师的尹机在4点49分12秒也发起了一次通话,之后这两次电话的通话时间一直重合。
“甘老师,你是否能为我解释两个问题?第一,如果你俩在一间房子里,为什么还要通过手机联络?第二,你和周老师通话的时间段正好与咱俩通话的时间段重合,仅仅是接通时间相差了八秒钟。甘老师,你是如何在咱俩打电话的同时,还能分身和另外一个人聊天的?”
“我……我手机在别人那里……”
“在谁那里?叫他过来对质!”我的声量不自觉地提高了许多。
她的鼻息渐渐粗重起来,但坚定地抿住了嘴唇,一声不吭。
我接着说道:“甘老师,你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此。你看上去问刘家命案毫不相干,而且进入西三楼的时间比案发时间提前了七个多小时,又通过这么一个奇巧的手段为自己提供了不在现场的证明。将来即使因为某个小的疏漏你被警方查问,也有我来为你护驾。”
“那也不能证明我杀人吧……”她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身上的力气,声音有些微弱地说道。
“自然不能,我到现在也没有直接证据能说明你杀人。但如果我把这两卷话单和其中包含的奥妙提供给警方,或者宋远哲,甘老师你还有自信能全身而退吗?”
天色已经近乎全黑,房间里还有蒙蒙的暗光能辨清彼此的面目。从我的角度看去,坐在桌前的甘老师像个无底的黑洞,比夜还黑,比海更深。
许久,她终于开口说:“你把那两卷纸交给警方也好,交给宋远哲也好,我是不会怕的。况且,我有什么办法只身击杀两个成年人?”
我有些恨恨地看着她,沉声说:“好,那我们再谈谈第二个问题。刘绍岩马上要提拔为管理学院主任,但学校里有很多老资格的干部不服气,背地里下套子,搞得他这几个月异常紧张,睡不着觉,不得不在校医院买安定片吃。咱们三个人上次在一起喝茶时,周老师亲口提过这个。既然周老师知道,那么你也一定知道。只要刘绍岩服药睡下,另一个睡梦中的女人解决起来就根本不是问题了。”
“但这也不是我杀人的证据。”
“别急,甘老师,我话还没有说完。我们考虑这么一种情况。毕竟你要在楼里待十几个小时,这期间还绝对不能露面,于是生活中的一些基本问题就摆在了你面前,譬如饮食和方便。把肚子吃饱、水喝足,十几个小时不算什么问题,但去厕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不是凭意志能控制得住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你在9月7日那天,唯一摄入的食品是巧克力,而且是大量的巧克力。”
“你是在编造故事吗?很精彩。”
“故事?”我在越来越重的黑暗里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说,“甘老师,无论你计划了多久,无论你心思多么缜密,习惯总是会出卖你的。这张购物小票是从你零钱包里发现的,你保留它原本是出自女性的细心,但这习惯性的细心偏偏出卖了你。上面标记着9月6口,你从市中心的超市里刷卡购买了一打‘德芙’牌巧克力。甘老师,你是个很重视保养身材的人,平时几乎不碰高热量、高糖分的食物,买这么多巧克力干什么?另外一张是你刷信用卡的回执单,上面记录有消费的时间和信用卡的末四位。只要到银行清查,我便能证实这笔消费是属于你的。”
“我买巧克力又有什么问题吗?”
“除了有些让人担心你苗条的身材以外没什么问题。但有意思的是,警方找到一个东西。”
她眉头猛然斜着朝我扬了过来。
“紧张了是吗?”我说,“在长时间的极度紧张和焦虑后,人的精神总是会松懈下来的,也或许是你对自己的布局和不在场的证明实在太有信心,居然在楼道里遗落了一个塑料包装袋。上面留有某人的指纹,经过比对,这个指纹同西三楼里任何一个人都不相符。”
甘老师的面目在黑暗中像浸入宣纸的墨汁般漾成一抹看不清的晕影,让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浮现。
“毕竟在设汁的刘家命案里,你考虑得太多,设计得太细。我想,恐怕是过度的精神压力和紧张的现场执行使你疏忽了这个细节吧。”
她终于没有反诘。
“9月7日晚上,周老师端着一盆衣服要去洗。我当时便很奇怪,他平时别说洗衣服了,连被子都懒得叠,有脏衣服从来都是直接送去洗衣房。怎么恰恰是刘家出事的那天转了性似的老老实实去洗衣服?而且还是晚上洗,这不是他的一贯作风。”
我从门袋里义掏出那张从周老师房间里找到的纸条。
“这是咱们学校洗衣房的收据,上面记录着9月8日周老师送去了几件衣服,其中有一件名牌衬衣。那件衬衣他仅有一件,所以我认得很清楚。9月7日晚上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盆子里正塞着那件衬衣。周老师既然前一个晚上洗过衣服了,干吗第二天还要再往洗衣房送?让我说,周老师那晚根本不是去洗衣服,而是以其为掩护在走廊、水房里来回走动,帮你监控刘家的动向。
“所有的事情,你们都算汁到了。但还是遇到了一个突发情况,那就是刘畅的突然造访。你同样没料想到的是,两口子后来会发生厮打并致杜蓝昏迷,而刘绍岩偷偷带着刘畅下楼,这对你来说简直就是冥冥之中的神助。
“我猜,你可能早早地就从二楼史云的房间转移到了四楼周老师的房间里。零点过后,除了我这样的夜猫子,大多数住户部已经入睡,你冒着被洗漱的人撞见的风险,在得到周老师的通知后,迅速在黑暗的掩护下进入了刘家。西三楼的房门老旧,只要一张银行卡便能从外面把锁捅开,进门的事情对你来说根本不是难题。你和周老师用榔头杀死杜蓝后,埋伏在房间里待刘绍岩回来后再行击杀。应该是这个流程没错吧?”
忽然,甘老师在黑影里轻轻地笑厂笑说:“就算我的确藏在周敬的房子里,也只能证明我俩过了一夜而己。这种事情嘛,总不会希望有外人知道。”
“9月8日凌晨两点半,周老师从西三楼离开要去看女儿,你呢?”
“我和他一起。”
“你是怎么出去的?楼管老于当晚没有看见你。”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当晚和周敬在一起,所以就躲在楼道里。老于把钥匙给了周敬,之后周敬开门后给老于还了钥匙,我趁着老于躺下的时候出的门,之后坐周敬的车去市里找宾馆住下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甘老师所供认的出门之法与严峻所分析的一模一样,更坚定了我对自己的判断。
“甘老师你是不是以为这一手很巧妙?其实我们都猜到了。”
“猜到又怎样?不过给大家添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让甘俊英勾引有妇之大,破坏他人家庭的事情曝光罢了。”
“那么为什么周老师凌晨四点钟才到医院?总不会是在宾馆陪你吧?他女儿既然病重,哪来的心情去风流?”
“车在半路上出了故障,修了半天。”
“在哪里坏的?”
“小顾,我虽然脾气好,但也是有限度的。你今晚气势汹汹来找我兴师问罪,挖掘的都是我的个人隐私。如果你有这个兴趣,那就尽管把你掌握的东西提供给警方,让他们来问我。我不会再回答你任何问题。”
“甘老师!”我不觉得提高了声音,“我就是不想害你,才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任何人。现在除了我,还有个跟刘家命案较上劲的刑警也在—步步地逼近真相。他已经摸透了刘家命案里的门道,认定真凶不是宋远哲和吴丰登。只不过因为他背着行政压力,也缺少和你们直接接触的渠道,才没有拿到关键性的证据。但相信我,甘老师,他总有一天会找到你的,我想帮你,我真的是想帮你!”
她没有应声。
“甘老师,你们的车出了校门后根本没有向市区进发,而是开往了莲云山。那里刚好有个监控摄像头拍下了周老师的车子。甘老师,三更半夜你俩是去山里幽会吗?我不需要你回答我,所有的问题我自己有答案。车里面除了周老师和你,还有刘绍岩的尸体,对吧?”
那边一片寂静,仿佛只有我自己往房间里自说自话。
“那我又怎样才能把刘绍岩的尸体从两三楼运出去?”甘老师突然张口说道,“你要知道,成年人的尸体是非常沉重的,我有这个体力吗?况且整栋楼都被封闭了起来,就算我可以拖动那具尸体下楼,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咱们都知道,夜晚降临后,两侧宿舍楼之间风吹树叶的声音之大足以掩盖一声突如其来的闷响。你在深夜把尸体用被单包裹好并扔出窗外,之后用周老师的那辆轿车运出学校。”
我毫无顾忌地看着甘老师的眼睛说:“周老师性子闲散,本性善良,我猜测他大概表示出了后悔或者恐惧。而你因此便越发不放心自己的这个搭档,反止已经杀了两个人,多一个有什么不可以?甘老师,这真的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吗?你同当年的宋远哲有什么区别?
“我看过周老师的手机,看过你俩来往的短信记录。”
我盯着对而的女人说道:“你们在短信里商量以后要结伴出国旅行,要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我知道周老师是很爱你的,你就是用私奔的承诺来诱惑他做你的帮手吧?”
我的声音不自觉已经变得异常尖锐刺耳:“甘老师,我真的想不通啊!周老师很爱你,爱到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甚至帮你杀人。这样的一个男人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毒手?
“你还记得咱们三个在一起喝茶吗?还记得咱们三个在一起吃饭吗?还记得咱们在一起谈天吗?还记得你们一起为了我打抱不平跟黄羽笙对着干吗?对我来说,周老师就像个大哥,而你是与我大哥眉来眼去的好姐姐。但我做梦也没想过这个好姐姐居然会把他宰了。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一直看错了你吗?”
“你看错了。”她轻轻地说道,语气中丝毫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以至于我无法确定她的意思到底是指我看错了她,还是指我看错了事。
“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是为了苏嘉麟和陈洁吗?”
“我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我转过身去打开那座文件柜,从最底层抽出一张纸。
“这个是上次我从你整理的那堆资料里翻出来的,1985年东一楼女生宿舍的人员登记表。你和当年遇害的陈洁是同班同学,而且还是舍友。”
我又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那本登有《血祭:从蒙昧到开明》—文的杂志,指着两个作者中苏嘉麟之外的那一个名字说:“现在还说你和他们没有关系吗?”
那个位置写着:甘俊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