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1日,下班时间将至,经济学院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这几日人心惶惶,大家匆匆忙完手头的活计,谁也不愿在房子里多待。我逆着人流走进院办行政楼,心下忐忑不安。
教研室的门半敞着,斜阳从门里倾洒出来,泼在地面上,一片暖暖的鹅黄色。我想着门里面那个人,她从来就如这斜阳般,静悄悄到来,无声无息离去。
“怎么了,小顾?跟个霜打的茄子一样,谁又说你了?”看见我进来,甘老师从桌面的教案上抬起头来,像往日一样地微笑着,微笑得像一朵水仙花。
我来的时候似有千头万绪鲠在喉中,急欲—吐为快。待见到甘老师,见到她明媚的微笑和水晶般的眸子,我像是块遇到了三月暖阳的坚冰,决绝的念头一点点裂解融化。
“甘老师,我想和你谈一谈。不知道你现在有空吗?”
“好啊,谈什么?”甘老师绽开笑颜,像个慈爱的姐姐,包容地看着闯祸的弟弟。
我死死盯着她,心里痛得张不开嘴。对我来说,甘老师多么重要啊!她是我的姐姐,是我心中仰慕的女性,是我在枯燥乏味、庸庸碌碌的生活里寻找包容和关照的—个港湾。
我不觉得自己受到欺骗,她对我一直很好、很好。我忽然想就这么算了,事情终会过去,慢慢风平浪静。我到底在干什么呢?在别人的浑水里滚一身泥污,去对付从来没有伤害过我的人。
但我还是开了口。
“甘老师,9月7号晚上,你在西三楼做什么?”
她像是突然间被刀尖顶住了后腰,躯干一下子挺起绷紧。但这反应稍纵即逝,她迅即恢复了平静,脸上的表情有些错愕,又有些好笑似的盯着我。
“什么?我在西三楼?小顾,这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和我都清楚,杜蓝是怎么死的。你和我也都很清楚,刘老师和周老师在什么地方。”
甘老师的肩膀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我听到她重重地喘息了几声。
“哦?杜蓝不是刘绍岩杀的吗?我又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
“他是被人诬陷的。”
“有谁会这么做?”
“我说不上来,只是……我发现了怎么也不敢相信的事情。”
“你是说什么呢?这么煞有介事的,准备参加演讲赛啊。”
甘老师忽然笑了,她轻轻走到我面前,我嗅到她身上的女性气息,仿佛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禁不住心如刀绞。
“廿老师,告诉我,我能帮你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咧?”甘老师把脸微微侧开,看向窗外的阳光问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声音也渐渐冷静。
“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周老师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
“咱们前天谈过周老师的去向时,你曾经说‘山上冷,他也该回来了’。周老师去莲云山里钓龟的事情只有老于一个人知道,你在29日上午第一节课后,还曾经问我是否知道他的行踪,在那个时候周老师已经出发了,并且身上没有带手机,。这之后你是怎么知道他在山里里的?”
“我是顺着你的话说的啊,你不是说他可能去庙里听禅吗?”
“听禅?周老师和你一样是基督徒,他怎么可能去庙里听禅?我当时仅是随口一说,但甘老师你自己会不清楚吗?”
“我……当时也着急,没有多想。”
“那么你起码应该知道,莲云山上是没有庙的。”
甘老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片刻后,她轻轻笑了一声说:“你不是要和我谈西三楼的命案吗?”
看着她那副嬗变的样子,我忽然有些恨,恨她为什么不信任我,到现在还以为可以将众人愚弄于股掌之上。
“关于刘家命案,我第一个迷惑不解的地方是杜蓝尸体出现的位置。早上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家的房门洞开,尸体就横在门口,像是要让每个人都能看到似的。”
“这意味着什么?”
“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再说说第二个迷惑不解的地方,就是西三楼当晚的封闭性。这栋楼表面上陈旧,但是安防工作还是相当到位的,—楼和二楼窗户上装有防盗网,门口有轮流倒班的门卫24小时值守。案发当晚,刘绍岩想要不留痕迹地出入几乎不可能。”
“哦?那就是闹鬼了?这在侦探小说里面叫什么来着?密室消失?”
“我一直在想,刘绍岩杀妻后根本没必要立即逃跑。他完全可以将尸体藏在屋里,待天亮后再大摇大摆地离开。但那天杜蓝的尸体却被摆在公共场合,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
“你的意思是?”
“人无论做什么事情,自保总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达成目的。如果刘绍岩是凶手,在作案后却没有丝毫自保的行动,既慌张得像个失手杀人的小孩子,又高明得像个遁地穿墙的魔术师,这其中的矛盾岂不是很不符合常理?后来我终于明白,他并没有逃跑,而是被利用了。”
“利用?他有什么可利用的?”
“刘家命案真凶的意图是:把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刘绍岩的神秘消失上面。”
“我怎么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不,甘老师。你很明白,没有人比你更明白了。我们来设想一下,杜蓝尸体曝光于众目睽睽之下,刘绍岩却在封闭的大楼里神秘失踪。这是一个什么局面?会让人想起什么?制造这样的局面会对什么人有好处,又对什么人有坏处?这才是值得一再推敲的问题。”
“这还用想?人家还不部是人心惶惶,悄悄传言什么西三楼又开始吃人了。”
“说对了!我第二个迷惑不解的地方是,刘家命案和1986年命案几乎如出一辙,让每个富有想象力的人不得不浮想联翩。而与之相伴的是,1986年那起命案的疑点简直就像秃子头上的苍蝇那么明显,只要不是心里有鬼或者脑子有病,谁都能看出其中有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咱们心里都清楚。1986年案件发生之时,逃出两三楼的除了那几个退休的老职工外,还有宋远哲、刘绍岩和杜蓝三人。但时任云岭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的吴丰登对现场目击者威逼利诱,篡改了关键性征词和案卷。加上宋远哲近年来人力提携刘绍岩,身为上级领导却向杜蓝行贿的行为,足以说明真相。”
“那会是什么?”
“苏嘉麟并非西三楼命案的凶手,而是被真凶宋远哲伙同具保护伞吴丰登诬陷的受害者。他本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是因为在陈洁遇害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哦?小顾,你这个想法倒也真是新奇。你的意思是说当年西三楼里面老师杀学生是冤案?”
“货真价实的冤案。无论是谁,只要对1986年命案进行稍稍的挖掘和接触,都会得出一个结论:宋远哲犯案后多年无事,最终因为不堪忍受刘绍岩夫妇的长年的的敲诈,再次伙同吴丰登杀人灭口。”
“呵呵,宋远哲那个小心眼,要是被人敲诈不杀人才怪。”
“是的,刘家命案怎么看都应该是宋远哲干的,他要是不干简直就没了天理。但让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虽然吴丰登和宋远哲两人既有作案的动机,也有作案的能量,但为什么作案手法却这么拙劣?又是‘鬼楼吃人’,又是‘密室消失’,这动静也未免太人了吧?以吴丰登这种长年混迹黑白两道,在本地呼风唤雨的人人物,杀个人应该采用更自然、更天衣无缝的方式才对。譬如制造一场车祸,或者抢劫杀人,秘而不宣地弄死两人多经济实惠?但刘家命案却偏偏要布置成1986年的样子,布置成让人心神不宁的样子,怎么看都对他们没有好处。”
“你这么说也确实有点儿道理。”
“警方破案依循着‘排除法’的思路,一般是从遇害者的财务往来、人事交际、感情生活等方面入手判断行凶动机,逐步排除侦查对象,最后锁定嫌疑最大的目标,通过关键证据证实。而刘家命案的真凶则充分利用了这一点,作案后丝毫没有打算掩藏线索,反而故意要设计一处疑点重重的诡局,好让警方轻松识破‘刘绍岩杀妻’的骗局。”
“这个凶手是疯了吗?既然亲手制造了你所谓的假象,又希望警方勘破它。”
“我很难说凶手的心智是正常的,但又不得不承认那深不可测的心机。警方只要稍稍调查刘家命案,很快就会发现案件的种种疑点,并寻找新的侦查方向。那么警方会从何查起呢?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受害者杜蓝的财务状况,还有刘绍岩顺利升职的原因,而长年像父亲一样关照他们,甚至给他们赠送钱财的‘贵人’宋远哲也就免不了要进入警方视线。
“此外至关重要的足,既然刘绍岩杀妻逃匿可以是被伪造的假象,那么1986年苏嘉麟杀死学生逃匿自然也可能是被伪造的假象。顺着这个思路顺藤摸瓜下去,刘绍岩、杜蓝、宋远哲还有吴丰登四人当年的犯罪行为也就必然要大白天下。”
我顿了顿,又一字一句地说:“刘家命案的真相是:凶手制造了一个虚假的作案动机,或者说她要替警方为宋远哲和吴丰登制造作案动机,按照警方惯常采用的‘排除法’,把侦查方向引导至他们两人身上。”
甘老师面色古井不波,美丽而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惊惶,反而像是置身事外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小顾,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真的非常非常聪明,但你的推理也只是没凭没据的主观臆测而已。”
我深深体会到了甘老师心机的深重,可说是算无遗策,不声不响地把一个云岭财大甚至是云岭市搅得天翻地覆。单说这份异乎寻常的冷静,已让常人望尘莫及。
“甘老师,你认为我是精神错乱了吗?”
“我可没有那么说,只不过你这番推测太过牵强附会而已。如果凶手真要栽赃某个人,在两具尸体旁边留下几件对宋远哲、吴丰登不利的证据不就行了?”
“那样陷害的意图不是太过明显了吗?刘家命案真凶的目的不仅仅是宋远哲,还有他背后那个云岭巨富吴丰登,这可不是几个关键性证据就能打发的对手。按你说的那样非但搞不掉宋远哲和吴丰登,反而会打草惊蛇、暴露意图,甚至危及自身。”
“凶手既然能连杀两人来布局陷害别人,为什么非要舍近求远,绕这么大风险的一个弯子,干吗不把宋远哲和吴丰登直接杀掉?”
“杀宋远哲自然不难,但吴丰登就不一样了,像这种深居简出、安保周密的富商可不好对付,凶手只有利用敌明我暗的优势做这么一场豪赌,她的想法是:吴丰登当年因为涉黑被开除公职,早巳失去政法干部身份,无法再次利用手中权柄混淆黑白,面对警方的调查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但凶手显然还是低估了吴丰登在本地经营多年的势力。刘家命案发生后,警方办案人员的确按照凶手的布局,察觉到了现场的种种疑点,同时开始关注1986年的案例,但在吴丰登通过各种人脉和关系网所施加的压力之下,警方一直被驱使着埋头苦找刘绍岩。
“眼看自己的精心布局被打乱,刘家命案就要再次变成鬼故事,凶手想到了这个时代高度发达的传媒,于是通过互联网将揭露内幕的文章传播了出去,并引起了省委的关注,甚至促成了省公安厅和省教育厅联合专案调查组的到来。甘老师,想必最初在‘云岭旭日’论坛上发帖的那个‘弥赛亚’就是你吧,你信基督教,取这个名字也是再合适不过。虽然看上去案件依然没行什么进展,但你有没有发现一个迹象?”
“什么?”
“吴丰登在媒体上的曝光率已经大幅度减少,宋远哲在学校里也不太露面了。”
说到这里,我忽然对甘老师异常佩服,居然能以纤弱之手、布衣之身,匿于市井之间,单枪匹马搅乱一方水土,真非常人可为。不仅是全市的刑侦系统被绕得团团转,甚至连机警敏锐的严峻都一直被牵着鼻子走。
“按说我也应该是被干掉的对象之—,无论吴丰登、宋远哲,还是那个神秘莫测的真凶,都不会想看到我活蹦乱跳地查这个、问那个。但好在有个倔强的刑警揪着宋远哲不依不饶,只身顶住了所有社会和行政压力,转移了他们的视线,替我做了掩护,让我可以一步步地揭开案情的本来面目。”
我俩沉默了下来。窗外的暮色像涨潮的海水般涌上天穹,树影狰狞,晃动着枝头的叶片,像—张张没有表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