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的母亲是10月9日上午到的。她没有去医院看女儿,而是先到了院办。黄羽笙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忙不迭地斟茶递水。我在主任办公室外靠墙站着,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同时狐疑刘畅的母亲为什么从头到尾一副对女儿漠不关心的样子。
刘畅与刘绍岩之间有些畸形的感情,很难说与这样的家庭背景无关。
一个多小时后,黄羽笙推门而出,后面跟着刘畅的母亲。黄羽笙把我介绍给她,刘畅的母亲出乎我意料的没有发作,只是冷冷地向我点了点头。
我看着这个和刘畅一样高瘦的中年女人,像是看着刘畅的未来。她们母女惊人地相像,连初见时候那种冷峻高傲的神情都像是—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刘畅是面冷心热,她的母亲却让我感觉到透心的凉。
长馨心理保健院的崔医生曾经说过,刘畅的母亲是个心性高傲的女强人。在刘畅的心中,她意味着强里、意志的一面,正面对外界社会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去模仿和参照,期望换取自我防御的力量。今日一见,崔医生所言不差。
“我女儿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她开门说道,异乎寻常的通情达理。在此之前,我想了无数解释的措辞,几乎要写成发言稿了。刘畅母亲的话既让我感觉如释重负,同时又感觉不是滋味。这两种情结短暂地冲突后,我磕磕绊绊地说道:“阿姨,对不起。”
黄羽笙在旁边很紧张地给我闪了一个眼色。
刘畅的母亲没有说什么,与黄羽笙并肩走出了院办的大门。
回到教研室,我将这些告诉了甘老师,她笑笑说:“没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么内外刚硬的一个女人,最不能允许自己出现的,就是失态。”她放下手中的笔,喝口水接着道:“她最害怕的,是被别人看不起。所以,宁可做出不近人情的样子,也要维护自身形象的完美。”
“可她为什么不谴责我,谴责校方呢?”
“人概是害怕自己以一个诉求的、攫取的、恶意的形象出现,会引起冲撞和抵触,损害了她控制大局的幻觉吧。这种人对自我形象的要求强烈到了外人难以理解的地步。”
“她其实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甘老师补充道,又重新低下头去。
出门的时候我又朝周老师的桌子瞥了一眼,那里再没有浸染着茶香的紫砂壶,没有狡黠戏谑的调侃声,我心头一阵黯然。
从院办出来后,正想去吃午饭,忽然一个清亮的女声在身边响起。
“顾老师,你这会儿有空吗?”
“哦,可以……您怎么称呼?”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连刘畅母亲的姓氏名字都还没搞清楚。
“我姓郑,郑莉。”
“郑阿姨,您里面坐吧。”
“不用进去了,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和你谈谈。”
我点点头,带着她来到和严峻谈过话的地方坐下。刘畅的母亲虽然年纪己近知天命之年,但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貌美,干净利索的短发,斜飞的丹风眼,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度里藏着某种慑人的魄力。这同甘俊英老师比起来,又是另一种风韵。
“顾老师,我要谢谢你。”刘畅的母亲在我身边双手扶膝,低着头说道。尽管她口气平静,但不难听出其中的懊恼和自责。
这句话一出口,我感觉自己稍稍轻松了点儿。刘畅的母亲对她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冷漠,我能从她的口气里听出关切与牵挂。或许甘老师是对的,这只是一个过于执著理想化自我的人,以至于苛刻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而己。
“其实应该是我对您说对不起,没有照顾好刘畅,发生这种事情。”
“黄主任把那天的情况都告诉我了。幸好有你的及时反应,还有辛勤奔波……”
“您别这么说,我心里非常自责,如果能早一些注意到刘畅情绪上的波动,早一些关心到,这一切完全可以避免的。”
“刘畅她近来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失去控制。”
“大概是关于什么的,你知道吗?”
这句话死死地把我问住了。刘畅的问题同刘家命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难道要我在她母亲面前轻松惬意地说:“哦,你女儿卷入杀人案了,可能身上还有嫌疑。”
“具体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说实话,我也很吃惊,刘畅入学后各方面表现都非常优秀,无论学业还是班级工作都做得很好。”
郑莉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努力想张嘴却又发不出声来,最后艰难地说出了一个“她”字,伴随着剧烈的哽咽和颤抖。她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最终艰难地撕下了坚强的面具,露出了女性柔弱的一面,手掌覆在脸上,像马的鼻息一样急促地进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我没有转头看她,掏出香烟来点着深深大吸了一口,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郑阿姨,你知道刘畅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吗?”
郑莉诧异地把手从脸上挪开,脸庞被泪水冲刷得异常憔悴。我心下暗自叹息她也不容易,孤身—人要奔忙事业、照顾家庭、养育女儿,孤身背负的重压也是远超我之想象的。
“我女儿她……有什么心理病吗?”
我点了点头,说:“刘畅一直在本市的心理保健院做咨询,恐怕日子已经不短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身上有药。”
郑莉颇有些震惊地看着我,颤抖着嘴唇说:“什么药?”
“抗抑郁类药物,就是吃了以后眼前偶尔会闪过些白光,走路轻飘飘的,在任何人面前都会控制不住微微傻笑,某些人服用后会四肢震颤。但刘畅显然适应得很好,她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失控……这是相当不容易做到的。”
郑莉低头不语。她嘴唇轻抿,脸颊两侧的肌肉微微下垂,眼皮也沉了下去,一副羞惭的表情口我忽然有些恼恨,这个女人到此时在内心真正关注的不是女儿的安危,而是她那所谓的“尊严”受到的损害。
“她为了保持被所有人能够接纳的自我形象花了很多力气,或者说是付出了很人的代价,忍受了很多的痛苦。心理医生透露,这其实是对你的一种模仿。”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但身旁的女人似乎充耳未闻,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尊心滤掉那些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信息。我轻叹一声闭了嘴,郑莉则忙着把脸上的泪水抹去,忽然有些恨恨地说:“这死丫头,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不行吗?跑去看那个干吗?”
“她给您说顶用吗?”我冷冷地问了她一句。
“我是她妈妈……”
“她妈妈?郑阿姨,我想问问您是怎么尽这个人母亲之责的。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到昨天才赶来!”
说到这里,我也丌始有些控制不住情绪。那么热忱纯洁的一个女孩,对生活充满了抱负和期待,转眼间却被全世界抛弃,好像成了没人要的孩子,晚上在病床上孤零零地昏睡。我没办法要求其他同学天天守护,这不是他们的职责和义务,所以头一天过后,医院坐就只剩我、孙旭东和几个班委成员每晚轮流值班。
那天晚上我隔着窗户看她,脸颊凹陷,面色青白,像只被丢在路边无人捡拾的布娃娃。女儿落难至此,她这个母亲难辞其咎。
“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咧!”郑莉把手放在双耳上,细长的十根手指狠狠揪着双鬓的头发,拼命摇晃着脑袋,仿佛想把那些悲伤从脑海中抛去,“我有我的企业要管,找还要养家,有时我真的是身不由己啊,不然我们孤儿寡母今后怎么办?”
“可你知道自己差点儿就没有女儿了吗?”
郑莉闭上了眼睛,泪水再次从细长的眼角泌出,我转过脸大,沉声说道:“你知道对孩子来说母亲意味着什么吗?你以为只要喂她吃喝,给她金钱就够了?那这和养宠物有什么区别?她心里想什么,苦什么你懂吗?没错,你是成年人,你是社会精英,你是成功人士,你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和阅历,可你不能无视她心里的彷徨无助,把那当成小孩子胡闹……”
“我们家的事你又了解多少?”郑莉猛然站起来,面色阴冷,眼光锋利,狠狠地瞪着我,“摸了点皮毛就以为自己是青少年教育专家了?顾老师,你要走的路还很长,你需要了解的事情还很多。”
郑莉说完,甩身就离开了。
我仰靠在长椅上,看着头顶的大梧桐树,自嘲地笑了笑。的确,刚才我太激动了,激动中说的那些话已经逾越了老师的本分,颇有插手他人家务事的味道。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觉得心里有口闷气出不来。
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命运,也只有每个人自己才能对自己的命运负责。
我完全可以牢牢守住自己的界限,不越雷池一步,关好自己的门户,始终保证自己无懈可击,始终保证自己不引火烧身。无论发生什么,先把自己刨个干净,拎清自己的立场,不要为了别人的事情烦恼。
我都替别人操些什么闲心呢?
“老师,请记得我。”
刘畅的眉眼再次浮现,像烙在视网膜上的一个烧伤,疼得我禁不住轻轻哼出声来。
“我还是太年轻啊太年轻!”
年轻不是资本,而是一种负担;年轻不是财富,而是一种贫穷;年轻不是聪慧,而是一种愚蠢。年轻是句甜美的谎言,是整了容的鼻子,是用硅胶挤出来的乳房。
为了下午的课程,我到食堂逼着自己打了份面条,慢条斯理地吃着,像个患有减肥强迫症的小姑娘。楼管老于歪歪斜斜地走过时冲我打了个招呼,没几步又转身返回,在我对面坐下。
他神色诡秘地压低声音说道:“顾老师,周敬不会也出事了吧?”
天上没有打雷,但我手里的筷子还是控制不住地掉落了一根。
“这都多少天了?我越想越不对劲。”
“是啊,电话也打不通。”
“他没有带电话,说是不想让人打扰。”
“咧?你怎么知道的?”
“他29号没有课,上午九点多走的。我看他带了几件渔具,就托他弄几条小鱼喂喂我的猫。”
“他去哪里你知道吗?”
“那肯定是水库了,周敬老在那里钓鱼。”
“这些事情你有没有给警察说?”
“我告诉他家人了,估计警察也找过了吧。”
莲云水库冰寒彻骨的碧水无声无息涌进了我的想象,在那漆黑的湖底,藏着的只是鱼和饵吗?
“顾老师,不用这么虐待自己吧?听说你们才发过工资啊。”林雪涵端着餐盘在我身边坐下说。老于看见个明媚秀丽的少女斜刺里蹦了进来,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眼睛死死盯着林雪涵看个不停。后者有些纳闷地和老于对视了一下,然后求助似的朝我看来。
“哦,你们吃,我先走了。”老于也不待我招呼,起身迅速离开。我正纳闷呢,林雪涵从凳子上挪了挪屁股,肩膀都快挨着我胳膊了,小脸斜斜歪过来说:“顾老师,你俩刚才合计什么呢?”
“没什么啊,打个招呼而已。”
“不是这么简单吧,我刚才看见你俩神秘兮兮地嘀咕着什么。特别是你,一脸惊悚的模样。到底说什么呢?”
“你是包打听啊?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掺和。”
“什么大人孩子的,你能有多大啊?快点儿给我说说,感觉跟恐怖片似的,嘻嘻,真刺激。”
我对林雪涵这手软硬兼施真的是又爱又怕。哪个男人不希望有个青春貌美的少女在身边娇憨逗引,但老于跟我谈的那些又实在不便告诉她。我只得扯个谎,说我俩只是在谈论上个月的刘家命案。
“老师,还是把心思多放在怎么追女孩儿上吧。”林雪涵一本正经地指点着我。
离开饭堂的时候,我看着她摆动的蜂腰长腿有些出神。
西三楼的走道里窄荡荡没有—个人,我正要开门进屋的时候,忽然注意到门锁的一个细节。西三楼各房间的木门都是向内开的,但扣进插孔的锁别则是斜面朝外的,而且门框和门板之间的空隙比较人。我突然心念一动,掏出钱包取出银行卡。
趁着四下无人,我迅速转身走到周老师的房间门口,把银行卡从门框和门板之间捅了进去,像做贼似的捣弄着门锁。
随着“咔嚓”一声响动,门板随着我过大的动作向内猛然开启,转轴卷动时声如裂帛,惊得我瞳孔猛然放大,眼前一片金星乱冒,头皮像一张浸了水的牛皮,骤然间收紧到疼痛。
顾不上余悸,我迅速钻进屋里,关上房门,小心翼翼地避让着桌椅,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儿响动。
周老师平时懒散,不爱打扫房子,地上铺了满满一堆的烟头。我蹲下去仔细检视,发现全都是抽了半截使被丢在地上踩灭了。他和刘畅一样,似于也是从刘家命案之后便开始有些失常,在此之前他不要说抽烟了,连烟味都受不了。
烟头、果壳和各种杂物零乱地散布在地面上,还有一张手填式小票,我随手捡起看了看,是学校内洗衣房的取衣凭证。栏日上零乱随意地填写着“汗衫”一件、“西裤”一条、“白色衬衣”一件,大概是为了在遭遇意外时能有补偿的依据,旁边还标着衣物的品牌,送洗时间是9月8日。
我拉开大立柜左侧的门板,里面空荡荡的,渔具一件也不剩。看来老于所言非虚,周敬老师的确是去钓鱼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的手机躺在床头柜上且没有关,我立即为它接上旁边的充电器。屏幕上显示的未接来电快有上百个了。这款手机功能不佳,唯独待机强劲,在连续几天的密集呼叫的狂轰滥炸下居然还剩了半格电。我有些颤抖地掀开翻盖,紧张得像是去掀姑娘的裙子,却不指望能看到什么春光美色。
我将手机的通话记录一页页向后翻去,看9月7日那天时,眼睛不自觉地瞪圆了。
这是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发现的现象异常怪异,怪异得近乎诡异……
将想要获取的信息尽数收入眼底后,我将房内的一切都归回原位,只将那部手机悄悄携走。
在周敬老师手机上看到的东西在我脑海里久久萦绕刁<去,直觉告诉我,那是破解刘家命案的关键所在。
离开西三楼准备去上课时,老于在收发窗门探着脑袋把我叫了过去。
“顾老师,中午跟你一起吃饭的那个女娃是谁啊?”
“她?是我班上的学生。”
老于听到这个,眉毛很激动地跳跃了一下,嘴角上下抽动着,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讲但又不敢讲的样子。我急着上课,就催促他快点儿说。老于哼哼两声,不好意思地说道:“唉!都怪我多嘴,其实不应该跟你说这些。”
“到底是什么咧?于师傅,看你把我这好奇心撩的。”
“顾老师……”
“于师傅!”我装作不耐烦的样子盯着他。
“你还记不记得上个月我跟你说过的?”
我一时间没反应上来,脑子转了两圈,忽然顿悟了过来。
老于点点头,说:“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个被宋远哲欺负的小女娃……”
我像是被雷轰了一下。
“怎……怎么?”
“那个被欺负的女娃,就是刚才在饭堂跟你说话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