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口,国庆长假的第一天,云岭财大仿佛变成了一块城市边缘的废地,一座文明世界里的孤岛。我早上出门还以为世界末日提前来临,偌大的校园里人烟稀少,剩下的人也尽是行色匆匆。
微风轻抚过梧桐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阳光下面显不出静谧的优雅,各个角落里反倒透出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气。我看见杜蓝的母亲眯缝着眼睛迎面走来,一只无力的胳膊拽着身后的婴儿车,在水泥路面上拖出刺啦啦的声音。老太太像具抽空了骨血的僵尸,一步一顿地与我擦肩而过。
些微的不安过去后,我转身看向那个瘦骨伶仃的老妇人,看着她如风中残烛般的凄凉背影,一阵浓烈的悲伤袭上心来。老太太已经年逾古稀,居然惨遭如此横祸。
我两三步赶过去,轻轻搀起她的左臂说:“阿姨,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杜蓝的母亲无神地朝我看过来,老年斑遍布的皮肉下面耸着清晰的骨骼纹路。我的手掌扶住她胳膊的时候,像足握住了—根竹竿,毫无任何肌肉的弹性。
“啊?”
“阿姨,您这是要去哪里啊?我送您过去。”我以为老太太耳背听不见,就把声音又放大了些。
“绍岩啊……我带娃娃去转转,你跟小蓝中午记得回来吃饭啊,我给你俩烧肉吃。”
老太太心智己乱,分不清幻想和现实,攀着我的手不停地嘱咐着各种琐事。那是她内心愿望的投射,她的愿望是什么呢?温暖的房间里,女儿女婿恩爱和睦,粉雕玉琢的儿孙在竹弯里乖巧地酣睡,偶尔打个哈欠。老伴懒洋洋地喝着小洒,不时过去逗弄一下孩子的小脸……
现实却是女儿惨死、女婿不知所踪、老伴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想到这里,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杜蓝虽然脾气乖戾,但她的母亲却是个慈祥的老人,一辈子本分做人,勤俭持家,在学校里颇有贤良淑德的美名。
“好、好……一定一定,一定回去,”我能做的,也就仅仅是用这种顺应的方式为老太太在幻觉里营造一点儿虚假幸福。
“你啊……别啥事都忙忙忙,回来陪陪我俩。我跟你爸爸还不就图着你们好,住得这么近都老见不到你人。”
“是我不对,以后—定经常回去,经常回去。”
我活音还没落,老太太忽然转了性子,—把揪件我的袖子,力气人得惊人,让我不敢相信这是个皮薄骨瘦的老人。
“刘绍岩,你……你还我女儿!你这杀人的东西,你……你这王八蛋!我们两个老人哪点对不起你?你祸害我女儿!你还我女儿来,我杀……杀了你!杀了你!我杀了你!你杀我女儿,我就杀你,你还我女儿来……”
老太太疯狂地拽着我摇摆,我既不知所措,又怕老人突发个脑梗、心脏病什么的,一时间愁得五内俱焚。
正在纠缠中,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架住了老太太的胳膊,另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肩膀。刘畅低声地劝慰道:“我在这里呢,我没事,我在这里呢。”
老太太回身看了刘畅一眼,旋即扑进她怀里,放声人哭着。刘畅像哄小孩一样轻扪着她的背,同时抬头复杂地看着我。
“老太太还真听你的啊。”
“嗯,最近常见她。”
“常见?”
刘畅没回答,只是继续哄着老人直到她彻底安静下来。我俩将杜蓝的母亲送回到住宅楼里,路上老太太不停念叨着生活中的各种琐事,似乎一男一女两人同时出现再次巩固了她那种家庭和睦的幻想,不停地让我对刘畅再好—些,让刘畅别老耍小孩子脾气,还让我俩赶紧给她生个孙子。
“孙女也好啊,我又不是重男轻女的老顽固,你俩不用担心这个。赶紧生孩子,这才是大事。”
刘畅苍白的脸上泛起—朵桃花般的嫣红,但面对神志不清楚的老人太又不敢直接拒绝或者解释,只顾低着头不吭不响。
我脸皮厚惯了,只是在一旁沉默地扶着老人家,听着她的絮絮叨叨,也好像产生了幻觉:和自己相亲相爱的小妻子一起,走在送母亲回家的路上。
我偷偷向刘畅看去,她也在看我,彼此不自然地相视笑了笑。
把老人送到家门口,唤来保姆照应,我和刘畅这才打算离开。出门的时候小保姆连声对刘畅道:“小刘啊,今天又是麻烦你了。”
我清楚地看到刘畅脸上紧张了一下,冲着小保姆皱了皱眉头,然后很匆忙地道别就转身下楼去了。
“顾老师,你要去哪里?”
“本来打算看看书的,闹这么档子事情,现在也没心情了。”
“老师。”
“嗯?”
“你真是个好人。”
“怎么?”
“我刚才看见你去搀杜老师她妈妈了。”
“哎,老太太人挺好的,吃苦受罪一辈子,本来应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哪知会横遭这么一桩惨变,我想想觉得心里挺难受的,谁没父母咧。”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顾老师你身上很有传统美德。”刘畅微笑着说。
“别夸我,怪不好意思的。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本来想去预习一下功课。”
“还去吗?”
“没心情了,刚刚放假,就稍微放纵一点儿吧。”
我停下脚步,很自然地伸手在她肩膀上捏了捏,说:“什么放纵?你现在就该好好放松—下了,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平时怎么不会照顾自己啊?”
刘畅很温柔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躲开我那只唐突的右手,而足低下头默然不语。
“这两天身体是不是不舒服?孤身在外没人照顾的,放假还不愿意回家,我这当老师的总有资格尽点儿心吧。”
“没事,就是老发些低烧。我从小身体素质就不好。”
“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低头看了看表,不由分说地拉起刘畅往校门的方向走去。这个动作来得如此不着形迹,又是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从有了天地造化,生了世间万物之后,她的小手就是放在那里为我准备的一样。刘畅像我手中一只没有重量的风筝,飘啊飘啊……
校外的人气稍稍旺了些,但云岭市很多企事业单位已经放假,街道上行人较半日稀少了很多。我带着刘畅走过两条街道,来到一家洗脚城门口。
“顾老师,你要带我洗脚吗?”
“跟我来吧。”我不由分说地踏进人门,两个着旗袍短裙的迎宾小姐立即微笑着躬身问好,刘畅却站在门槛外面惶惑得不敢动弹。
“进来咧。”我朝她招手。
刘畅抬头看看上面的烫金牌匾,又朝后面退了一步。我摇摇头,转身走出门去,对刘畅说:“你没来洗过脚吗?”
“老师……这里,我想我不适合去。”
我忍不住笑了,这女孩以为我把她引到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是做足底按摩的地方,你脸色这么差,过来给你按按穴位,活络一下气血,解解身上的疲乏。”
“不用了老师,我回去睡觉就行了。”
“看你那黑眼圈,睡什么了?晚上八成失眠吧。”
刘畅点了点头。
“放心跟我走,不会把你卖了的。做了那么多班级工作,今天老师给你发福利,跟我来。”
刘畅嘴软,没法再拒绝我,只好怯生生地跟着我溜进洗脚城的仿古大门,脸上带着“大不了就当死一回”的神情。
直到任沙发柔软的靠垫上躺下以后,刘畅个身的肌肉似乎才稍稍松弛了一点儿。我听见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刚刚走出监牢的囚犯。
“你以前不知道洗脚是怎么回事吗?”
“不是很清楚。”
“那也正常,我第一次去洗脚也不自在,总觉得朋友是把我带到什么烟花柳巷了。真等那魁梧的女技师走进门来我才醒悟,自已是来受刑的。整整一个小时,整间房子里都充斥着我的惨叫,临结束我奄奄—息地问那女技师:您是练擒拿的吗?”
刘畅终于笑出声来,我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道:“不过你放心,我在这里有认识的技师,专门找她来给你轻拿轻放,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不过你相信我,真捏完了,你会觉得全身舒坦。”
没多久,两个穿着暗红色制服的女孩提着篮子走进包间,对着我俩轻轻地鞠了个躬说:“先生、小姐你们好。”我指着刘畅道:“给她按的时候手法轻一点儿,别捏疼了。”
刘畅完全没了平时的主张,任凭别人摆布,按指挥把裤管挽到膝盖处,露出格外修长的两截小腿。我看到她腿肚子处明显瘦下去不少。当技师把她的小脚丫托在掌中的时候,刘畅有些紧张地弓起了背,手肘从两侧支住身子不肯躺下去,似乎对方捧着的不是她的脚,而是她的脑袋。
没多一会儿,刘畅随着技师手指的动作从嗓子眼里哼出声来。我在一旁尽力控制自己天花乱坠的邪念旖想,尽量冷静地说:“你动作可轻—点儿、再轻—点儿,她是第—次按脚。”
我话音还没落,刘畅忽然咯咯咯大笑起来,似乎技师按到她脚底某处笑穴上。我侧过脸去,看她鼻头和眉头都紧紧皱着,但嘴却咧得合不拢,脸蛋因为气息急促而憋成粉红色。听着刘畅饱含着痛苦的笑声,我这才觉得她恢复了些生气,就不再管她的死活,闭上眼睛专心享受脚底板传来的酥麻和舒泰。
40分钟很快过去,两个技师熟练地把我俩全身的骨头拆解了一遍,又严丝合缝地组装起来。等最后一次把脚泡进冒着滚滚热气的水里时,刘畅已经不省人事、气若游丝地瘫在了沙发上。两位女孩收拾完各种杂物工具后躬身离开。我在迷迷糊糊中也渐渐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头脑依然昏昏沉沉的。刘畅正侧躺在旁边看我,修长苗条的身体在沙发床上摆成了一条绵延起伏的山陵,那不堪盈盈—握的纤细腰肢是繁花茂盛的谷底:那曲线圆润的臀髋部分是阳光遍洒的山顶;格外修长的一双美腿蜷曲交叠成坡缓岭迟的草地,一片风光无限。
“现在什么时候了?”
“还不到十一点,你再睡会儿吧。”
“没事,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好到什么程度?”
“像是被她杀掉又被她救活。”
“奇怪,我已经嘱咐过她手下留情的……”
我和刘畅相视着笑了起来,她翻身平躺下来,舒舒服服地说:“谢谢顾老师,我现在感觉自己身子都轻了好多。”
“早点儿听我的不就结了,还赖在门口不敢进来。”
“我没来过嘛。”
“以为我要把你给卖了?”
“顾老师你才不会。”
我俩窝在没有窗的小包间里,像产房里的婴儿那样不辨日夜地反复呼呼大睡,待精神彻底恢复后,才重新开始说话。
“顾老师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没事,打算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回家里去。”
“我去帮你吧。”刘畅主动请缨。
“不用了,没多少东西,你休息休息。”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想看书。老师你请我洗脚了,我这么做也是应该的。”
“咱俩还用得着这么客气?”
“你就别推辞了。”
结结实实地补了一觉后,刘畅的脸色和精神都有了极大好转,我欣慰的同时也有着疑问:这女孩最近忙什么呢?很明显是晚上熬夜熬成这副样子的。
除此之外,上午发生的那件事情也有让我困惑不解的地方。
看杜蓝母亲的反应和小保姆的态度,似乎刘畅近期常常前去照顾老太太。
想到这里,我忽然心里一惊。
离开洗脚城已经将近下午两点钟,我们在附近的馆子里稍微吃了些东西就回到学校里。主干道上人多了些,但还是挥不去那种萧瑟凋敝的景象,刘畅一进校门情绪就明显低落了很多,低着头不吭不响地在我身边跟着,一直跟到上楼。
在我宿舍里,刘畅像个勤快的小媳妇,风一样地卷过去扫地拖地擦桌子,我连声交代她不用管房间卫生,帮我把书架上的书装箱就行了,但无力的话语根本拦不住女孩的执著。我只好顺从地跟在她身后端簸箕、递抹布。
刘畅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专注而耐心地替我收拾着各个角落的零碎。我提心吊胆地跟在旁边,生怕被她发现什么不该有的。
“差不多就行了,你打扫干净了我过两天还得搞乱。”
“那我还会再来。”刘畅回过头来,语笑嫣然,一缕头发遮住了她的星眸。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一点点热起来,灼痛了我的皮肉,烧着了我的骨头。我想逃避这把火焰,怕它烧疼我,烧伤我的心。但没有用,我很快被它赶上、波及,然后吞没……
那把火烧沸了我的血液,把我的血蒸出眼眶,被现实的低温凝成液体……这是怎么了?我自己也觉得诧异。
这是怎么了?
我没有悲伤,一点儿也没有。
真的没有。
我迅速转过身去装作拿东西,沉默而不着形迹地用手背掠过眼角,装作嗓子不舒服地清了清喉咙,吸了两下鼻子。刘畅倒没有注意我的异状,很利索地把我平日里习惯性堆在地上的书报杂;占整理到一起,然后问道:“老师,把这些也装箱吗?”
“那些放在墙角吧,我打算回头卖了。”
“可惜了吧,这里有些不错的。”
“你要是喜欢就拿去,我买来都不怎么看。”
“那我借几本。”
“别说借,直接拿走。”
“老师可真不念旧。”
“书能跟人比吗?”
“书比人更善良、更诚实。”
我放下手里活计,回身看向刘畅。
“那不一定,有些书写来就是为了骗人的。”
“人也是生来就要骗人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
刘畅忽然一笑说:“我不是说所有人,比如顾老师你就不会骗人。”
“我吗?也骗过人。”
“不,我是说顾老师你压根就不知道怎么骗人。”
“意思说我是个好人了?”
“那一定的。”
“好人值得你信任吗?”
“当然。”
“那么,你如果心里有什么事情,愿意给我这个好人讲吗?”
刘畅低着头没有说话。我知道她心里有事,而且是很重很重的心事,重到已经压得她无法喘息。再这样下去,我无法想象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上前一步,把手掌轻轻放在她的头上,柔滑的触感顺着指缝一丝丝地传来,我又闻到那阵熟悉的芳香。
刘畅的小脑袋在我掌中轻轻磨蹭着,像一只急切探求怜爱与关照的小猫。我把她的额头正在自己胸前,刘畅顺势轻轻搂住了我的腰。我听见她很长很长地出了一口气,那是如释重负后的吐息。
“真的没什么,顾老师。”
“唉,你还是信不过好人啊。”
“不……不是,我就是最近身体不太舒服而己。”
我没法再逼问下去,也不能就这么抱着她,给她传递一些温暖和安全。很奇怪的是,我抱着刘畅柔软的身体,却没有丝毫情欲,感觉像是抱着自己的孩子。她的娇弱里没有林妹妹那样的风情,而是像个被人抛弃在路边的婴儿,惊恐、惶惑、急切寻求一个能将她收容的地方。
你到底怎么了,刘畅?
我打算运回家的东两没多少,却在打扫房间上花了不少时间,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彻底结束全部活汁。送刘畅下楼的时候,我注意到周老师房子里依然没有人。
他从昨天开始就再没出现过,手机也没有人接听,气得黄羽笙脸黑得像抹了炭,已经因学生频繁离校绷紧的神经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爆发的出口,脾气爆发得仿佛周老师给他戴过绿帽子,最后发誓赌咒一定要对此事严肃处理。
送刘畅离开后我再次给周老师拨了个电话,听筒里依然是标准而机械的女声提示我无人接听。
我又感觉后颈发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