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将近,云岭财大师生如获大赦,卷铺盖的、仓皇鼠窜的、咬牙坚守的、气急败坏的,比比皆是,构成一幅现世的《流民图》。在这人心惶惶的众生相里,卷铺盖仓皇鼠窜的是学生,咬牙坚守的是住校的老师和值班人员,气急败坏的是宋远哲诸人。那个网上的“弥赛亚”又悄悄降临于世,不断地转发着败坏他们名誉的文章。
从我陪刘畅做演讲练习那天开始,云岭市的雨水就没有停过。低气压云团和冷空气在莲云山顶短兵相接,化作又急又猛的暴雨,把整座城市变成了它们肆虐的屠场。市委、市政府迅速启动了汛期应急预案,省防汛抗旱指挥部也启动了III级汛期应急响应,一时间整座城市的弦都被绷了起来。
莲云山旁的云岭财大几乎成了泽国,到处流淌着黑黄的浑水。有传言称学校正准备全面停课以防止洪水来袭。原本就为命案人心惶惶的学生们像是看到了奥斯维辛被冲垮的围墙,一个接一个地从教室里悄悄消失。
我叹息这种情形再持续下去,大家很快就要没饭吃了。
昨晚拜别沈城后,我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嗓子干得像冒了烟,喝水吞咽都觉得疼,骨头关节里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不舒服,估摸着是着了风寒。刘畅没来上课,托人给我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顾老师,我有些发烧,请一天假。”我把纸条夹进书里,既担心又负疚。连我都感冒了,她那副用纸叠成的身板怎么能受得住莲云山峪口里吹来的如刀寒气。
我一下课便奔去校医院检查,值班的薛医生确定我有些低烧。我怕养病耽误手头的工作,说:“薛大姐,你给我开点儿阿莫西林吃吧,那个快。”
“要那么快干什么?病是养好的,不是治好的。”
“这两天事情多。”
“那就请假休息,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注意。年轻人以为底子好就可以硬扛吗?告诉你,少吃点儿那些抗生素,你不想老了以后落一身治不好的病吧?”
薛医生做事就这么一板一眼,我也明白人家是一片好心,便不再坚持。这校医院里人手少,坐诊、挂号、收钱、记账、取药的事情都是值班医生全包。薛医生把几盒药放在桌子上说:“先别急着走,自己拿杯子把药喝了到病房躺一会儿……等一下,不是让你接饮水机的凉水,喝暖水瓶里热的。”
忙不迭地道了谢后,我乖乖给自己倒了杯开水。这校医院是薛医生的天下,上至领导,下到临时工,进了这弥漫着来苏水和医用酒精气味的两层楼里,都得跟幼儿园的孩子一样老老实实地听她摆布。
我吃了药,却没往病房那边去,在诊室漆白的大木桌旁边坐下跟她聊了起来。薛医生平时也难得遇见个人过来说说话,便放下笔跟我侃了起来。
这两天教职工们聊起来,话题总脱不开西三楼的命案。薛医生有点儿同情地看着我说:“你就不能别住那楼上?”
“没办法,我家离得远,总不能到外面租个房,花那钱我犯不着啊。”
“也对,让你们这些小年轻起早点儿跟剥皮似的,我女儿早上得喊三遍才肯往外爬。”
“呵呵,都这破事情闹的,刘老师人挺不错的,怎么突然就想不开呢?”
“想不开?”薛医生有些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想不开的事情多了,想不开就能杀老婆?”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啊。”
“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人活一辈子都很不容易,谁不是泥里打滚、土里刨食、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的?要是有些不顺心、不如意就做些过激行为出来,咱们每天身边得死多少人?整天光想着什么顾全大局,图个好名声,谋个好前程,其实心里面早都扭曲得不像样子了。”
听薛医生话里的意思对刘绍岩颇不以为然,我小心翼翼地说:“刘老师平时过得也不顺心吗?”
“人前光鲜,其实还不得提心吊胆,削尖了脑袋想往上钻,把自己搞得精神崩溃,天天吃安眠药才能睡觉,有什么意思?”
“刘老师还有这毛病?”
“心理素质太差,不就是选个管理学院主任嘛,都给他内定好了,这几个月还紧张得睡不着觉,隔三岔五到我这来开药,把安定片当饭吃。要我说,他就算不被警察毙了,早晚也得被毒死。”
“说得对,开开心心比什么都好,争名逐利那不叫生活。”
“我说的是刘绍岩,你们年轻人当然要努力上进。”薛医生白我一眼。我呵呵笑了,忽然觉得这个薛大姐虽然口快嘴利,但不愧是当医生的,说起话来‘丁是丁,卯是卯’,绝不和稀泥。
“薛大姐,您是什么时候参加工作的啊?”
“早得很,我19岁就上班了。”
“就在这学校里?”
“是啊,那时候不像你们都是大学科班出身。我是在卫校学的护士专业,然后到咱们学校给老医生打下手,后来上医学院的培训班,等考试通过后才正式上岗的。”薛医生眼睛又一瞪,“怎么?怕我给你看不好?”
“不是、不是,这话是您自己说的,我可没那个意思。”
薛医生自己笑了起来:“当年我们做护士的时候那才叫辛苦。师傅除了看病坐诊什么事情都不干,我既是护士,又是跟班,不然人家不给你教,不给你提点。卫校学的那点儿东西放到实际中根本不够用,非得让医生带你才行。你们在领导面前也得学点儿这些眼色,手勤点儿、眼快点儿。有句老话叫:娃娃勤,爱死人。”
我点头表示受教,然后又问道:“薛大姐在校医院这么多年,应该都是老行家了,要是有个重伤什么的都难不住你吧?”
“那还是不行,咱们这里条件不够,遇到严重的情况,我这里只能给做个前期处理,后面还是要到大医院救治。”
“薛大姐有没有处理过严重的病患、伤患什么的?”
“咱们学校也就是些老人休克了,急病了,我给做做急救而已。要说重伤患……”
薛医生忽然颦起眉头,有些迷惑地思考着什么。我看她的样子怪怪的,没敢说话,低下头喝了一杯水。
“学校里事少,要说我这么些年也就处理过一个重伤的,那也是老早以前了。”
听了薛医生的话,我忽然精神抖擞起来,不露声色地又喝了一杯水,开玩笑地说:“有多严重啊?估计您肯定是妙手回春。”
“是个学生,肝被刺穿了,送过来时人已经死了。”
我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道:“刀扎的?”
“嗯。”薛医生点了点头说,“当初闹得挺大的,凶手到现在都还没抓住,情况跟刘家这次还挺像,只不过……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
“哦?她很漂亮吗?”
薛医生笑着盯我一眼说:“怎么?来劲了?”
“怎么回事,给我讲讲吧。”
“那女孩叫陈洁,说了你别不信,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到现在也没有。那可是个少见的小美人。才上学一年,全校就没人不认识她,从她身边路过的……用现在的话说那叫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薛大姐,您可真是把我好奇心撩起来了,她能有多漂亮啊?”
“现在的人都是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只要穿得好收拾得好,再化化妆,怎么都能整点儿姿色出来。那个年代大家穿得都差不多,也不像现在这么能显身材。但那小女孩穿件白衬衣蓝裤子站在路上,就能把所有人眼光吸过去,你想想那该有多美?”
我努力让自己去想象一个虽然不施粉黛,却是玉雕烟拢、春水凝成的仙子,但却总不得要领,仿佛有个身影在视线着落不到的地方晃动,但我看过去,她就消失了。
“然后呢?”
“那女孩的班主任姓苏,叫什么来着……对,叫苏嘉麟,不知道现在还通缉着没有。这人说来也是一表人才,跟刘绍岩还有些像,都是高高大大,长得很帅气,而且才学也好。得知陈洁的母亲身体不好,就借钱给她。这借钱就借出事了,陈洁急着给母亲治病也没想太多,谁曾想没多久苏嘉麟就逼她还钱。小女孩哪来的钱还啊?苏嘉麟就借机把人家给糟蹋了。”
说到这里,薛医生脸上尽是憎恶的神情,接着道:“后来陈洁怀孕了,上门让他负责。两人不知为什么没说好,苏嘉麟就在自己的宿舍里用刀子把她给捅了。”
“您知道得可真清楚啊。”
“我也是听说的。苏嘉麟杀人以后突然不见了,明明已经被锁在西三楼里头了,但公安就是找不着他。学校里头人心惶惶,到处都传说西三楼里藏了个看不见的杀人犯。我当时在西一楼住着,西三楼的姐妹就轮流到我宿舍里过夜。杜蓝当时也在我这里住过,苏嘉麟和陈洁的事情还是听她说的。”
我忽然觉得这西三楼里面的事情越来越耐人寻味了。
“把人送过来的时候,我直想掉眼泪。那么美貌漂亮的小姑娘,说没就没了。”
薛医生的话感染了我。想象着一个绝美的少女变成尸体,我也满心遗憾,忍不住想:“确实太可惜了,那么一个美女这么说死就死了,也太不经济了。”
“红颜薄命,真是红颜薄命啊。”我一口把纸杯里的水灌完,像是饮下一杯烧喉的烈酒。
薛医生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笑着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说:“胡想什么呢?你现在需要的是收收心,赶紧找个女朋友结婚。”
“唉,我可没苏嘉麟和刘老师那样的女人缘。”
“你要是像他们那样就坏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当时刘老师应该也在咱们学校吧?”
“没错,他当时正忙着考研呢。”
“他在哪儿住着?”
“就在西三楼。”薛医生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哦?那这么说刘老师算是西三楼的老人了。”
“是啊,所以说年轻人要耐住性子,忍住寂寞。别看这几年走背运,不定什么时候就什么都到位了。”薛医生笑着又劝慰我。
“那是,那是……刘老师当时住几楼?”
“二楼,当时他还跟杜蓝谈着恋爱。俩人动不动就钻到那小屋里面去腻味,上班时间也偷偷……呵呵……”薛医生好像无意中说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似的,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
但我却没有她那样的心情,有些东西在心里猛然一动。
“案发的时候,刘老师他俩有没有在楼里?”
“我在西一楼住着,怎么知道……”
薛医生脸色忽然阴晴不定,似乎面对着某种极大的困惑,说:“让你这么一说,刘绍岩好像也在。那天下午两点多的时候,他突然满头大汗地跑来校医院买东西。”
“他买什么呢?”
“哼哼……”薛医生忍不住闭上眼睛笑了起来,说:“没什么,小东西而已。”
“什么啊?薛大姐,您还卖关子啊。”
薛医生什么话也没说,眼睛对着门外示意了一下,我登时就明白了。外面的走廊墙上挂着一个自动安全套售卖机。
“咳!咳!”我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干咳了两声。
薛医生将这个话题转移开,接着说道:“他买完之后便急匆匆地跑了,我从窗户看见他往西三楼方向去了,估摸着杜蓝等他呢。”薛医生像是说了什么又好笑、又尴尬的事情,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这些事情你没跟警察说过吗?”
“又没人问,操那个心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