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
乌愫双手捧着接满水的水杯回到教室。还没走近座位,先感受到一阵胶着凝滞的气氛。
闷,暗潮涌动,微微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是她最直观的感受。
乌苏背脊弓起一个紧绷的弧度,趴在桌子上半眯着眼不动,看起来不像在睡觉,更像是在跟谁闹脾气;坐在她侧后方的谈京野难得将穿着整齐的制服解开了一颗纽扣,立领微敞,喉结凸在中间,眼尾含笑又略有一丝不正经的往草稿纸上写着什么。
她小心翼翼的放慢脚步朝两人蹭了过去,探头一看——
干净的草稿纸中央被他画了一只生气的乌龟。
那乌龟长得很抽象。
身体很短,四肢纤长,脑袋很小,嵌在里面向下弯的嘴巴却又很大。
他甚至还在旁边给人起了个名字:
嗯龟。
“嗯龟?”乌愫实在没能绷住笑,手指抵了下架在鼻梁上的粗圆镜框,指了指那个乌龟问他:“为什么要给它起名叫嗯龟啊?是因为它只会嗯吗?”
谈京野摇头。
扫了眼乌苏拱起的背影,纤长的指节转着笔,意有所指道:
“因为乌龟生气了,所以是嗯龟。”
嗯龟。angry。
乌愫微怔。
在理解了他的谐音梗之后笑的双肩直颤。银铃般的笑声不自觉从唇齿间泄露,轻快了一小片范围。
前面趴着的乌苏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被她们说话的声音吵到了,“唰”的一下从课桌上挺起背来,三下两下掏出桌格里的耳机塞上,又趴了回去,彻底闭上眼。
乌愫见状立马捂唇止住笑,瑟缩着冲谈京野指了下她座位。
谈京野明白了她的意思。
自座位上款款起身,为她让出一条绕后方回到她座位的路线。
乌愫顺利的坐回去,放下水杯扭回头去朝他笑。
眸子里全然是感激。
他折起草稿纸,回挑了下眉。
上课铃一下、一下、一下的,及时宣告着课间时间的结束。
提示忙碌又无聊的晚自习即将到来。
……
一直到最后一节晚自习结束,乌苏都没有再起来过。
她两耳都塞着耳机,听不见放学铃响,乌愫也不敢胡乱打扰她,默默收拾好书包轻悄悄的绕谈京野的座位出了教室门。
艺术楼内基本都是要走艺术或是不学无术光混日子的学生,不是找借口要在外面学习艺术干脆一整天都不来学校的,就是直接不守规矩,最迟等下午两节正课上完也都逃的无踪无影的。
因此。
整栋艺术楼都凑不出50个能乖乖等到晚自习全部上完才回家的学生。
空旷清冷到根本不像是在学校。
乌愫背着装满了七八本习题册的沉甸甸的大书包,不远不近的跟在两个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什么化妆品好用的精致女孩身后出了艺术楼,一阵阴湿寒冽的风迎面吹来,冷的她不自禁缩了缩脖颈,加快回“家”的脚步。
高一高二的学生们所在的那栋楼早就黑了,孤零零的砖红色楼体埋在黑漆漆的夜色之中,颇有点不被人重视的寂寥之意。
而它对面的高三文理楼则别有一番光景。
小四层,五十几个教室,没有一间里面的灯是灭了的,两千五百多号学生,谁也不肯第一个离开教室,谁都不肯比别人少学一点东西,你不言我不语,你学这个我攻那个,安静的好似里面根本没有人存在一般。
乌愫知道在高三文理楼里上课的学生们全都会自发的比她们多上一节晚自习才回家,习惯性的没有等言澈下学,独自回了“家”。
一进“家”门。
那个想跟她妈重组家庭的男人便从厨房探出了头。
“愫愫回来了?”男人围着花格围裙,照例在给她准备晚饭,像极了十分顾家的家庭主夫,“快去放了书包,酒酿圆子马上好,洗个手出来就能吃。”
乌愫扶着鞋柜换好鞋子。
闻言局促的点点头,疏离又客气道:“谢谢叔叔,我放了书包马上来。”
男人又回了句什么她没能听清,不过听的多了大致也能猜到估计又是什么“跟叔叔客气什么?咱们都是一家人,叔叔是把你当亲女儿一样疼”之类的想要拉近他和她之间的关系的话。
温暖,和善,却带着距离。
无法跨越的距离。
乌愫回房间放下书包,绕进卫生间洗了个手,再回到餐厅,大理石纹路的桌面上已然被放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酒酿圆子和一个圆滚滚的豆沙包。
热气腾腾的,被光线照的暖洋洋的,光是看着都觉得心里舒服。
她眼神不禁细微的波动了一下,拉开椅子坐下,临动筷子前又对刚摘下围裙、边用毛巾擦手边坐到她对面的男人道了句“谢谢叔叔”,才小口小口开吃。
男人温良的笑了笑,回了句“客气什么,快吃吧”,没过一会儿,就将话题不着痕迹的切回到了惯用的: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感觉学习方面吃力吗?”
乌愫咽下口中的糯米圆子,只报喜不报忧道:“还可以,不算太吃力。”
“那就好,如果觉得学习上有什么吃力的地方可以让你言澈哥哥辅导辅导你,实在不行的话就跟叔叔说,叔叔给你找人补补课,到时候考个好大学,我们说出去脸上也有光。”
“好,我知道了,谢谢叔叔。”
“不用谢,这是叔叔该做的。那你的座位呢?我记得之前你说过老师把你安排在倒数第二排,那么远,能听清楚老师讲课吗?”
头顶上方的吊灯被酒酿圆子反射出相同颜色的暖光,随着黏稠的汤液被搅动而泛起破碎的波澜。
“能的,”乌愫无法不拘谨的点头,问什么答什么,“班里没几个人上课,如果听不到的话我们可以往前去坐的。”
“那还可以,那你的新同桌呢?会影响你学习吗?”
循着他话语的引导,乌愫咬着筷子想了想每天上课除了睡觉就是拆男生送的情书来看的乌苏,要不是她醒着的时候总有男生不断过来给她送东西,就按她那一天24小时能安静23个半小时的性子,还真和旁边根本没有坐人一样。
一时之间。
乌愫竟分不清她跟她坐一起到底是谁在影响谁。
“不会,”所以乌愫对男人实话实说道:“她比我还安静。”
“这样啊,那还挺不错的。”
男人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用镜片挡住了眼中的精光道。
就在她以为这个话题要就此终结的时候,他忽然云淡风轻的讲出一句令她感觉有点不适的话。
他说:
“能在艺术班上课的,我感觉都是多少有些问题的孩子,只影响自己还好,最怕的就是那种不光影响自己、还要去影响别人的,这不就是活作孽吗?幸好你的这个新同桌不是那种会影响别人的人,要真是的话,那可得及时远离了,不然会出大问题的。”
男人说完,似是也觉得自己这番话有点不妥,还找补了一句:“当然,我知道你跟她们是不一样的,只要你不被她们带坏,按现在的成绩考个二本大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说不定努努力连一本都能冲到,对吧?”
乌愫想点头,却莫名点不出来。
明明知道现在是寄人篱下,就该想尽办法哄人开心,无论说的是对是错一概按照以前那般认同附和就好。但是,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令她无法再顺着他往下说。
她不敢抬头看他,垂眼盯着手中还剩一点酒酿圆子的碗嗓音发哑道:
“我们班……其实也有几个成绩好的。”
例如第一次化学考39分,第二次就考了75分的乌苏。
例如——
“有几个成绩好的,”男人听完完全不当回事儿的笑笑,轻视道:“她们的成绩再好能好的过你吗?”
乌愫紧紧抓着筷子,轻轻点头。
男人愣住了。
“你不是你们班第一名吗?”
他坐正了些身体,气场有些威压道。
“不是......我是,第二名。”
“那你们班的第一名是谁?”
他的目光实在是太过慑人,气场实在是太过强大,与没谈起这个话题之前的那种温文尔雅的模样完全不一样。别说他是她的长辈了,就算他不是,一旦摆出这副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都足够令她感到害怕、有压力了。
“是,是一个男生,上次联考考了,考了682分,”她抓着筷子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到一起了般硬邦邦道:“但他是拉小提琴的,高考会走艺术专项。”
“哦,我就说呢。”
男人听完,眉眼重新放松了下来。
整个人又松松垮垮的靠回了椅子上,一条手臂顺势搭上椅背,翘起二郎腿,再不见一星半点之前那压的人心悸的锐利感。
他理所当然的用自己贫瘠又局限的认知抹灭了谈京野的实力道:
“你言澈哥哥学习那么用功联考才考了684分,一个拉小提琴的怎么可能凭自己的实力考到682分啊。”
“不是我说,艺术班的那些孩子惯来歪路子多,又是买答案又是作弊的,这就是你们学校为什么不让艺术班的人上红榜的原因,真要是让他们上红榜啊,这学校还指不定得被他们祸害成什么乌烟瘴气的样——”
他越说越上头,越说越激奋,眼见就要把艺术班的学生贬低的一无是处,乌愫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她措手不迭的将碗中所剩无几的酒酿圆子灌下肚,来不及擦嘴,抓起碟里那个还剩三分之一的豆沙包慌忙推开椅子,就要逃回房间。
不忘找个听起来还算合理的借口:
“——那个,叔叔,我,我突然想起来今天的作业比较多,就先,先回房了。”
大脑就快宕机,本就紧绷着的神经彻底被拉成一条岌岌可断的钢丝,乌愫逃离的动作十分仓促,仓促到就连平日里吃完饭会将碗碟都端进厨房自己洗干净的习惯都抛之脑后。
险些同手同脚的逃回了房间,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似的急匆匆的关上门,双手背在身后抓住无法上锁的门把手,乌愫僵直的背部贴靠在门板上,心脏埋在黑的快要看不清摆设的环境中“咚咚咚”的狂跳个不停。
豆沙包掉到地上,不知道滚到了哪里。
窗边坠着的帘子被见缝插针钻入的风搞的一晃一晃的,有些冷。
她静静屏着呼吸贴门站了约摸有一分多钟,竖起的耳朵没捕捉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又等了十几秒钟,再次警惕的确认并没有人跟来,才脱力般狠狠躬下身体喘了几口粗气。
一摸,后背汗湿一片。
她深呼吸几下平稳了些许呼吸,撑在身后的手一推,整个人顺势从门板直起身体,摁开房间的灯慢慢悠悠的扶着墙壁朝书桌走。
才刚从书包里掏出卷子,还没做了五道题。
身后的房门猛然被人推开。
有人进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乌愫一瞬间绷直脊椎,抓着笔的手都在细微颤抖。
心脏跳的快要撞破嗓子眼。
“乌愫,”紧接着,背后响起一道不算太尖锐的女声,“就算你不想吃也别到处乱扔,让你言叔叔看见了怎么想?”
乌愫的瞳孔猛烈收缩了一下。
她放下手中的水笔,扶着椅背慢慢回身。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那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眉头微皱,美甲极长的指尖捏着她刚刚因为太过慌乱而掉落在地的豆包,一言一语间,难掩问责般的汹汹气势。
乌愫身上为数不多的硬骨头都在方才用尽,现下,再面对女人,数一点少,一点都使不出来了。
她又拿出那副已经做惯了任打任骂的受气包的模样,低声下气的道歉:
“对不起妈妈,我以后不会再乱扔了。”
女人没说话,脸色却稍微好看了些。
她蹬着那双恨天高走上前几步,将手中捏着的那个脏豆包看都不看一眼的扔进垃圾桶,只穿了条黑丝袜的腿一弯,就坐到了离她最近的床边。
缓缓开口问道: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乌愫没太听明白她问的是关于哪方面的打算,只以为又是在问学习,双手攥着衣摆老实回答道:“接下来……我,我打算再把物理的分数提高一点,现在有点——”
“——我没问你这个。”
女人不等她说完就抬手打断她,再没耐心的单刀直入,“我是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她喉咙发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虽然你跟言澈都在长藤,但是放学时间并不一样,你也看到了,就你过这儿来住的这几天,你言叔叔哪天不得操心着为你单另做晚饭?一天两天还好,一直这样就不太合适了吧?”
“我……”
“以前好歹吃完饭还知道把碗洗了,今天这是没样儿了吧,我刚出去的时候看见你言叔叔在给你洗碗,你知道那一下,我心里头什么滋味儿吗?”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质问,乌愫根本无法辩解什么。
毕竟,无论因为什么,她今天吃完饭没有洗碗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无法改变。
再怎么解释也只会被当成顶嘴令女人更加生气罢了。
只能识时务者为俊杰道:
“对不起妈妈,我不会再——”
“无论说你什么你都是“对不起,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搞的就好像我不能说你,说错你了一样。对不起,对不起,一直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能解决实际问题吗?”
乌愫张了张口,想跟她说“她不是”,“她没有”,“她误解她了”,“她的本意并非如此”。
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
下一秒。
女人已经自顾自的替她做了决定——
“正好明天是周日,不上学,你那短命鬼的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去,你收拾收拾,等会儿我上夜班的时候就顺路把你送回去吧。”
“想来等考完没事了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