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乌愫。”
“啊?我在……怎么啦?”
凳腿倾斜出不平稳的侧弧,乌苏倚靠着背后的桌沿,面色欠佳的盯着手中屏幕持续明亮的手机,嗓音发哑,“你知道学校附近哪儿有修手机的地儿吗?”
“你手机坏掉了嘛?”
乌苏点头。
乌愫用余光捕捉到她的回应,停下收拾书桌的动作,斜身来瞧她的手机。
“啊?怎么突然坏啦?是不亮了嘛?”
在她身体侧过来之前,乌苏眼疾手快的摁熄屏幕,将手机丢进桌兜。窗外有紫蓝色的闪电划过,劈开天幕敲闷雷,却不见雨。
“不是,”仓促的暗光将她半张脸拉入黑暗,须臾,又恢复明光,她低低道:“就是时间有点儿不准了,想去找人调一下。”
准确来说,不是时间不准。
而是——
她手机上的时间,好像停止在了2024年2月19日那天。
可要说停止好像又有点不太合适。
毕竟——
距离她莫名其妙穿回到这里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五天,但是,她手机上的时间却只往前走了10分钟。
而且每次变动都只增加双数,不显示单数。
就像现在。
她手机时间显示:
2024年2月19日,04:10。
无论她怎么调,都雷打不动的显示这个时间。
让她摸不着头脑。
“你要调时间呀?”
乌愫没多想,只以为她是注重自己的隐私,不想让她窥探到一些不该看的,悻悻然的回正身体,目光炯炯的黏在某本书侧脊,“那你去找谈京野帮忙就好啦,上次我手表不准就是他给我调的呢。”
去找谈京野帮忙?
还是算了。
之前在化学卷子上写日期那事儿她还无法确定谈京野到底看到了没有,要是这次她再主动去找他让他帮她调手机时间的话,乌苏不敢想,他那么鬼精的一个人,会顺着这条线索猜到些什么。
虽然她不是很害怕别人发现她是穿越者,但也不希望因此横生其他什么枝节。
还是保妥为上吧。
“不用,”思索几秒钟之后,乌苏直言拒绝,“我还是去手机维修店吧,正好还要买点东西。”
“唔……修手机的地方……我想想哈。”
“……”
“……”
“诶对!我想起来一个地方!好像能修手机!”乌愫的眼神先是亮了一下,随后又灭了,侧头看看她,又回正头盯着书,咬着唇瓣欲言又止道:“只是……”
“只是?”
“只是那家店的店主是个…嗯…黑老大,据说他管着咱们这一片儿地方,这几年他…他问咱们学校的不少人都收过保护费呢,所以咱们学校没人不怕遇到他,我怕你……”
她说着说着,就隐下了话尾。
但乌苏还是精准的从她眼底逐渐攀起的担忧之色攫取到了她最想要表达的意思。
故意使坏般凑到她耳边,轻轻冲她敏感的耳朵吹气,坏心思的逗弄她,“怎么?害怕我被欺负啊?”
“怎么会!”果不其然,乌愫一下子就被她激的跳了脚,她后背猛的靠撞在窗边发出“咚”的闷响,局促又不安的矢口否认道,“我就是……我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就是……”
她磕磕绊绊了良久都没能说出到底就是什么,才刚悄悄的鼓足勇气,一抬眼,就直愣愣的撞进面前那双又揶揄又宠溺的狐狸眼中,立马又瘪了下去。
像个漏气的皮球般迅速泄气,直至彻底瘪平。
“诶呀!没什么啦!”乌愫回转身体,边落荒而逃的继续收拾课桌边自暴自弃的羞恼了句,“你别问啦!我要收拾书桌了啦!”
留给她的侧影蕴满了不知所措的紧张。
背脊挺得笔直,两条交替忙碌的手臂像装了不灵活的关节般生硬又搞笑,再加上她为了逃避她的注视又目不转睛的一直盯着桌子。
简直不能再像个装生气的机器人了。
乌苏这般想着,背靠桌沿笑的直抖双肩。
……
高三放学晚,等上完晚自习就九点过半了。
乌苏单肩挂着装了四五本厚书和十几张练习卷的黑皮书包,踏在第三道铃声上准时迈出教室门,按照乌愫所指的方向穿进那条黝暗又破旧巷子去找那家修手机的店。
巷子里空荡荡的,阴森又冷清。
血液凝固起的铁锈腥与植物激发出的清新气交糅弥散,在铺天盖地的黑色掩盖之中拼命以呛鼻的气味向人提示着:
这里很危险,快离开这里。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听劝的闯进来了。只是手机维修店没找到,反倒是有个卖成人用品的店门口贴着张手写的“手机维修”的字样。
那一手好字,比打印出来的都不次。
一看就是刻意练过的。
乌苏后退一步,凭借成人用品店内投射出的暧昧旖旎的光线站在巷子中仰头左右瞧了半天其他店的门头。
最后确定。
乌愫口中可以修手机的店,就是这间。
冷风呼啸,巷子传来凄厉的哀叫,她拽了把快要从肩膀上滑落的书包带,将又垂坠至胸前的乌黑卷发撩到身后,提步准备进入这家成人用品店。
就在这时——
身侧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重叠脚步声。
那些脚步声很重,很杂乱,间或夹杂几声铁棍拖磨在地上的刺耳声和独属于男人们交谈的粗旷话音。
听起来来者不善。
与此同时。
成人用品店紧闭的店门也被人从屋内一把拉开。
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壮硕纹身男从那间看起来狭小无比的成人用品店内鱼贯而出,个个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好像下一秒就要吃人般。
其中有个寸头男因着块头太大,有点占地方,经过她时还撞了她一下。
撞的她直直向后踉跄两步。
“你——”
乌苏好不容易稳住脚步,还没来得及开口骂那大块头不长眼,放着那么宽敞的地儿不走非要撞她,最后一个从店内跟出来的身形瘦弱的男人先开了口。
他阴沉又鸷晦的视线是附在她身上的。
“Hello,冷美人,你长得好漂亮,”
这个个头不矮却十分消瘦、浑身充斥着阴郁冷潮气的男人身穿一件红到扎眼的花衬衫,长袖,尾摆大敞,没有收进裤腰。
说话间,耳垂处引人瞩目的扩耳动了动,他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所剩无几的烟喂到侧唇边斜斜吸了一口,将那支细烟彻底吸尽,扔到脚下捻灭,向后撩了把碎卷发。
虽然长得很不正经,但人还挺正经的问了句,“在这儿,是迷路了?”
乌苏揉着被撞疼的肩骨扫了他一眼,眯着眼尾摇头。
“不是,我来修手机。”
“我靠!上帝啊!!”
花衬衫男听完倏的鬼叫了一声,瞳孔肉眼可见的变亮,随后,撸起袖子,三步并两步上来,抬手就狠狠的给了寸头男的后脑勺一下,没好气的骂道,“你他妈眼瞎了啊!没看见撞到我的上帝了吗!赶紧给人道歉!快点!”
寸头男凭空挨了下打却没想反击回去,反而在一秒內收起之前那股嚣张霸道的气焰。
他双手交握在小腹前对她45度鞠躬,俯首,语气不能再好的道了句:“对不起,小姐姐,你可以骂我,也可以打我,但是千万不能不找我大哥修手机,算我,求你了。”
花衬衫男听他好声好气的道完歉,先是抬脚虚虚踹了他屁股一下,厉声让他滚到一边儿去,回正头的同时,蜕下面对他时的横眉怒目的表情,换了副阿谀谄媚的姿态,凑来她身旁。
他语气极其温柔的诱哄她:
“不好意思啊,冷美人,刚是他不长眼冒犯了你,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哈。这样,你先进去坐一会儿,等等我,我十五分钟以后就回来给你修手机……哦,不,就十分钟,十分钟,可以吗?”
“要不是他们非要选今晚来打我,我现在就能进去给你修。”
“可以吗?真是麻烦你了。”
说着,还双手合十朝她拜了拜。
这副虔诚恭敬到生怕她跑了的样子实在是和他那身标准的社会大哥穿搭不符的厉害,乌苏冷硬锐利的眉眼被他营造出的巨大反差感逗的软化下来,绷成一条直线的红唇轻轻弯起一个弧度。
她越过他,走到他店前的台阶上蹲下,从口袋内掏出一本迷你的英语单词书来淡淡道:
“我背会儿单词,你早点解决完。”
“好嘞!不愧是我的上帝!就是好说话!”
花衬衫男异常兴奋的喊完这句,将挂在脖子上的大粗银链子摘下,塞进裤子口袋。
下一秒。
表情恢复沉冷,从一旁候着的某个小弟手中夺过根钢筋棍子,眉凶眼狠的带头冲锋道:“兄弟们!给老子上!十分钟内解决不完后果自负!”
两队,几十个男人,眨眼之间,就厮打成一团,难分难舍。
乌镇属于南方城市,二三月份总是格外多雨常阴的,昨天上午下了场雨,今晚的地面还没能完全干透,白漆破碎到不成样子的屋檐隔三差五就会有一滴水珠滴下,炸在黑的令人发瘆的脏污地面上弹开破碎的花。
墙皮皲裂,隔壁楼上有人在拉小提琴。
激进短促却又暗藏悲观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琴声自半开的窗间悠扬婉转的飘出,充斥了一整条黝黑长巷。
血腥,昂扬,希望,泯灭。
棍棒重重击打在肉·体之上的闷响,层出不穷的脏话伴随着腥甜血液不断弥散,月亮被吓的不敢露头,要明不暗的路灯却摇摇欲坠的坚持,不远方的明暗交界处,有人哀叫,有人亢奋,有人求饶,店门口的寂静昏黑之下,有人冷不防想起书包里好像还有盒没抽完的万宝路,翻出来,叼了一根,用火机点燃。
婉转飘渺的白雾与成人用品店门口闪烁的粉紫色霓虹灯交织。
在这一方癖窄阴暗的湿冷巷子里共同演绎着藏在高楼大厦之下的隐晦。
乌苏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
或者,换句话说,在她还是乌愫的时候,从来没有机会让她体验这种生活方式。
那个时候。
嗜酒好赌成性的爸,跟别人重组家庭的妈,学校内同学们无尽的孤立与霸凌,对容貌与身材的自卑和对青春与未来的迷茫,以及,那些无论她付出多少努力都学不会的知识和考不好的成绩……
一桩桩,一件件,都压的她快要喘不上气来。
不是没想过干脆就放纵自己沉沦算了。
只是她明白。
一旦她松了那口气,自暴自弃的选择像他们一样来过这种半人不鬼的生活方式,选择让脚步陷进这种不见天日的潮污之中,那她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逃离的机会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
现在,她早已摆脱了那些破事,也没有什么需要担忧的问题,她可以自由随性的选择要不要跟他们混在一起,要不要偶尔也尝试过一过他们的这种生活方式。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她现在需要想办法借助他们的名头和力量,让自己在段时间内立于长藤无人敢欺负的高话语权地位。
这样,她才能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好乌愫。
正这么盘算着。
两指间积了过长的烟灰被顺着弧线自半空摔掉至她面前的甩棍震落,乌苏回神,掸了下莫须有的烟灰,倾身捡起那根沾满血液的甩棍,给已经打的差不多的他们扔了回去。
甩棍再一次摔在地上,却激起道与她完全不同的反应。
花衬衫男左脚死死踩着一个被打的瘫趴在地上无法动弹的男人的后脖颈,正用一种完全不是商量的威胁语气跟他探讨着,“……你看,你这些兄弟们今天被我们打的这么惨,回去少说也得修养一个来月吧,这一个月你们就老老实实的呆在家,别再过来问我催债了行不?”
“你也看到了,哥们儿这儿最近的生意是真不行,手头实在是紧的拿不出一分多余的钱了,但凡有就爽快给你了,毕竟哥们儿也不是那种欠钱不还的赖痞子,你也是知——”
见空中莫名其妙的掉下根甩棍,他止住了话头,抬首巡视周围。
眼神狠戾中带着阴冷。
一男的扛不住他的注视,赶忙指了指乌苏。
花衬衫男轻挑眉头,回头对上她平静无波的视线,一秒钟变搞怪道:“——不是,冷美人,你不是我的上帝吗?怎么还帮他们啊???”
那语气,委屈,伤心,失落,好像他根本不是打人的人,而是被打的人一样。
乌苏被他这极具反差的两幅面孔逗乐,捻了烟站起身。
向他们迈去几步。
她边走边问,“他欠你们钱没还?”
花衬衫男一听,急了:
“我没有!那是我——”
“我问他呢,”乌苏一手揣进外套口袋里,整个人站定在明与暗的交界处,趁着劈开她的光线朝他脚下的男人挑了下下颚,“你先别急。”
“我——”
“……对。”
“你他妈的——”
花衬衫男谩骂着,又抬脚给了那男的一下,泄愤。
“——你先别打他,我问他点事儿,”
乌苏吃准了花衬衫男想挣她修手机的那份钱所以并不会对她怎么样的心思,十分有底气的蹲在被他踩在脚下的男人面前漫不经心的问道:“他为什么欠你钱?”
花衬衫男不出意料的听了她话,没再动脚。
向旁侧啐了口莫须有的唾沫。
明显是不高兴了。
“他爸临死前去赌博,问我借了高利贷。”
“借了多少?”
“30万。”
“还有多少没还?”
“算上利息还剩20万。”
阴风盘旋在皮肤上,刺骨的冷,乌苏裹紧外套,了然的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
“我现在身上没那么多现金,”她面色如常的问,“你们能收转账吗?”
被踩着的男人倏然间瞪大双眼,挣扎着仰起头来,不可置信道:“你……?”
“这20万我替他还,你们以后就别再来找他的麻烦了。”
那男人愣住,半晌无言。
“钱给你往哪转?”聚集了三四十个人的地方一时间竟没人出声,安静的只剩风在嚎叫,乌苏被吹的头发乱飘,不耐烦的催促了句,“快点说,早点搞完早点算。”
她还等着他给她修手机呢。
男人见她不似做假,沉默了几秒,“……道儿上有规矩,我们只收现金。”
“没现金,转账不要的话就不给了。”
“别别别,别,姐,咱们有话好好说……虎头,你把你卡号告她。”
那个叫虎头的男人一听,着急忙慌的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她身边,低眉顺眼的,“美女,我说,你记一下。”
“嗯,”乌苏熟门熟路的点开转账界面,“说吧。”
“621”
“……”
“226”
“……”
“0907”
“……”
“……”
“9870”
“621226……9870,对吧?”她又仔细的跟他核对了一遍,见他确定的点头,问道,“户主名字。”
“张虎,弓长张,老虎的虎。”
“行了,一共二十万一,给你们打过去了,”乌苏低头在手机上操作了几下,将转账成功的界面比给被花衬衫男踩在脚下的那个男人看,“多的一千块就当是给你们的医药费了,检查完记得请兄弟们去吃顿好的,补补。”
男人再看她,感觉像是看到了神,连连道:“是是是,记住了,谢谢美女。”
“嗯,走吧。”
“走…去哪儿啊?”
“没跟你说,”乌苏失笑,曲指敲了下他脑壳,站起身来冲震惊到宛如化身成石像的花衬衫男扬了个眼神,率先折身回成人用品店,“走吧,回去给我修手机了。”
一转身。
穿着长藤制服、背挂小提琴包的谈京野就站在距她不远处的阴暗之中。
静静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