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末日列车 XII:时间之楔(完)

过了几年。

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 火车从西往东跨越欧洲大陆,风与苍鹰从低空掠过。银发的少年倚在窗边,往火车的车窗外望去, 在那个方向, 一片灰色阴影般的城市正缓缓接近。

黑泽阵来接阿法纳西。

原本来的人应该是维兰德,但馆长所在的小镇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传染病, 维兰德作为附近的医生去帮忙, 于是去接人的就变成了黑泽阵。黑泽阵觉得维兰德是知道阿法纳西需要时间——或许还是很长的时间,才没亲自来莫斯科找阿法纳西的。

火车开到了1992年春的莫斯科。银发少年下了火车,无视了一路上所有的人与街景,略微确认了地图, 就往这座城市的街道深处走去。

他看了阿法纳西给的地址, 知道大致的路。

黑泽阵来过这里三次, 两次是为了任务, 一次是为了伏特加。那次他随手接了个任务, 带伏特加穿过这座城市,走的就是这条街道, 只是周边的店铺与老旧的建筑,全然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他找到阿法纳西的时候, 阿法纳西正在跟朋友告别。他们彼此拥抱, 什么都没说, 黑泽阵就站在不远处看着, 直到他的兄长转过身,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他的身影。

“Juniper。”

阿法纳西走到他面前, 个子很高的青年看起来有些疲惫, 他下意识地往黑泽阵身后看去,问, 维兰德没来吗?

黑泽阵接过阿法纳西的行李箱,说:“他觉得你不希望他来,所以让我来接你,但我怀疑他其实来了。”

阿法纳西笑了一下,说:“我也怀疑他来了。”

他伸出手,轻轻环住黑泽阵,把下巴搭在银发少年的头顶,很久都没有说话。黑泽阵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到有人从他们身边路过,才伸出手拍了拍阿法纳西的背,亦是无言。

就跟维兰德说的一样,阿法纳西需要时间。

他们两个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从一年前阿法纳西离开城堡说起,说到纳尔维克不冻港的风声,说到斯堪地纳维亚山脉的雪,说到去年城堡的聚会和寄往莫斯科的书信,一直说到他们早就知晓的现在。

是的,阿法纳西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时黑泽阵没说,但维兰德把未来会发生的那件事告诉了阿法纳西,所以阿法纳西决定回来——回来能做什么呢?

黑泽阵不清楚,他跟阿法纳西不一样,他生于雪原,对国家这个词汇没有多深的感情。维兰德则完全相反,他人生的颠覆来源于国家的背叛,所以维兰德总是置身事外,但面对阿法纳西和其他孩子,他又显得小心翼翼。

“Juniper,”莫斯科的冷风里,阿法纳西紧紧抱着黑泽阵,说,“走吧,我们回家。”

现在他只剩下一个能回去的地方了。

他们准备动身回到挪威,火车即将开拔,但阿法纳西又说他还有一位朋友需要告别。这位朋友原本在军队任职,不知道现在作何打算,他们本应见个面,可对方被一些哪里都有的麻烦事绊住了脚。

阿法纳西说:“是我去年认识的朋友——他把人打进了医院,不过我觉得他做得很对。我们在这里等他。”

他们在车站等了很久,直到火车即将启动,马上要就驶向远方的时候,车窗外有人在喊阿法纳西的名字。

阿法纳西听到那个声音,说我的朋友来了,立刻从包厢里站起来,去跟他的朋友见面。

黑泽阵从车窗外看去,远远看到车门的方向有个穿灰色大衣的青年,对方靠在车门上,正在激动地说着什么。他就是阿法纳西的朋友。这是个体格健壮、戴了帽子的年轻男性,声音有些活泼,看得出来他跟阿法纳西关系很好。

火车就要开了。

那个青年跟阿法纳西告别,最后爽朗地笑起来,用力挥挥手,目送阿法纳西离开了。

火车路过他身边,一个银发少年隔着车窗跟他擦肩而过,那个瞬间青年意识到了什么,可那个陌生的银发少年已经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火车也在鸣笛声中往远方开去了。

阿法纳西回到车厢里,坐在黑泽阵对面,望着远离莫斯科的方向,说:“他叫帕维尔,是个很有趣的人。帕维尔邀请我有时间去他的老家,但是……”

他垂下脑袋,摇摇头,说以后应该见不到这个人了。

黑泽阵还在想以前的事,看到阿法纳西这副模样,他抬起手,戳了一下阿法纳西的脑袋。

“想去就去吧。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阿法纳西,你还年轻,他也是。”

失去是生命的一部分,未来还会有很多重要的东西,阿法纳西,你会遇到它们的;伏特加也是。

刚才那个年轻人是伏特加——另一个未来的伏特加。

黑泽阵看到了,却全然没有跟对方打招呼的意思。

虽然伏特加叫他大哥,但其实伏特加的年龄比他还大上几岁,大得不多,毕竟是在组织里错过了一切,最后连自己的过去都彻底失去的人。

但这次不同,伏特加在好好地继续他应有的人生,有光,有风,有朋友,也有……酒精和打架。好吧,他就知道伏特加喜欢这个。但伏特加已经不再需要那副墨镜了。

阿法纳西抓住他的手,无奈地说:“Juniper……你又用这种语气说话了。”

黑泽阵把手收回去,用无所谓的语气说:“你知道。我比维兰德大。”

阿法纳西知道,但他看着自己14岁的弟弟,还是想就这么把Juniper当自己的弟弟。因为Juniper会叫他哥哥,这是跟所谓“真实的年龄”毫无关系的事。

于是阿法纳西若无其事地引开话题,说你猜维兰德在不在这列火车上,黑泽阵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上一个话题,顺着阿法纳西的意思说了下去。

“维兰德?他不可能不在。”

他们决定去找火车上的维兰德。至于有人跳火车失踪,回家后坚决不承认自己去了的事……那就是后话了。

……

第二年的秋天,阿法纳西接到了帕维尔的信,打算去奥伦堡探望朋友。黑泽阵给了他两瓶伏特加,说是让阿法纳西带给帕维尔先生的礼物。

阿法纳西拿着那两瓶伏特加左看右看,还是没看出它们有什么特别来,就问黑泽阵:“为什么要给帕维尔送伏特加?”

黑泽阵正坐在椅子上逗猫,当年的那只小猫已经是大猫了,正趴在黑泽阵的腿上晒太阳。黑泽阵站起来,把猫放到椅子上又摸了两把,才说:“因为没有叫帕维尔的酒。”

他记得伏特加是喜欢伏特加的,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伏特加是什么样的。人类在不同时间遇到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事,终究会变成不同的模样,就像他认识的几个完全不同的维兰德。

维兰德。

想到这个人,黑泽阵低头注视着那只猫,按住猫的脑袋,对阿法纳西说:“他会喜欢的。”

……

又过了几年。

维兰德的睡眠渐渐好了很多。这几年城堡里的孩子们按着他休息,他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时候也可以抱着Juniper,银发小孩虽然是一脸的“你想感冒吗”,但还是会坐在床边陪他。

维兰德的生活似乎回归了正轨,他也从一个复仇者变成了过着平静生活的普通人。

他看着城堡里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去往或近或远的地方,就像看着羽翼渐丰的鸟儿们离开巢穴,飞往远方。

有几个孩子回到了家乡,也有几个孩子留在基金会工作,也有人没有想好,被黑泽丢去读书了。

双胞胎还是读中学的年纪,但她们两个吵着要去当演员、演电影、做大明星!维兰德说你们两个还太小,于是双胞胎气呼呼地跟维兰德吵架后离家出走,但每个月都会有信寄回来。

橡木(Oak)腿脚不便,一直坐着轮椅,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他就在附近小镇的图书馆上班,跟老馆长住在一起。老馆长很高兴,他的孙子忽然多了好几个,而且都很听话,和他那个以前只会将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一并放在火上烤的儿子不一样。

冷杉(Abies)也在那座小镇上,他在当警察,说是“如果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有人误入城堡的话会很麻烦吧”。但他每隔几天就跑回到城堡一趟,黑泽阵表示这里最麻烦的人就是你。

阿法纳西没有离开,他住在城堡里,望着窗外的极光与风雪写诗。他总是在写,又总是划掉一行行的字,最后对黑泽阵说或许我应该出去看看。于是他时不时出去旅行,回来的时候总会给他们带来新的东西。

雏菊(Daisy)没有来过城堡,风信子也没有,还有其他几个小一些的孩子都没有出现过。至于Linnea,她住在瑞典,过着平静的生活。

只有黑泽阵一直在城堡,跟维兰德住在一起。

他们偶尔会出去,去周围的冰湖上散步,在落雪的森林里穿行,他们去最近的那座城市里跟朋友见面,也会在日落的黄昏听音乐会。黑泽阵把那架钢琴找了出来,偶尔会给维兰德弹曲子,他们会很慢很慢地度过一天的时间,然后看着白昼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好像还能这样慢悠悠地走过无数个日夜。

黑泽阵成年的那一年,老馆长过世了。

离开城堡的所有孩子们都匆匆赶回来,参加了老馆长的葬礼。老馆长没有遗嘱,但留下了祝福:他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平安幸福地度过一生,包括他的孩子和维兰德的孩子。

有人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老馆长竟然是维兰德的父亲。

那天下着小雨,黑泽阵打着一把黑伞,为维兰德撑开。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

老馆长生前在那座小镇的图书馆里待了三十年,整个小镇的人几乎都认识他,听说老人过世后,都自发地来参加葬礼。葬礼上有个撑着伞的银发青年,他沉默地站在那里,长发像银色的极光一样铺开,被湿蒙蒙的雨浸润。

等到人群散尽,天幕黑沉,这里只剩下他和维兰德的时候,黑泽阵收起了伞,让他们两个一同站在雨里。

“维兰德。”

“……”

他侧头看向维兰德,发现这个人沉默得可怕。葬礼由黑泽阵一手操办,维兰德从始至终都有些出神。

倘若放在几年前,这些事当然是维兰德经手,黑泽阵什么也不需要管,维兰德会为他做好一切的准备,更何况这是老馆长的葬礼。

黑泽阵又喊了一遍:“维兰德。”

站在他旁边的金发男人开始叹气,将黑泽阵手里的伞拿过来,重新打开,撑好。黑色的大伞遮蔽了雨色。

维兰德忽然抱住了他,抱得很用力,好像一不留神怀里的人就会失踪。

“Juniper,你想回去吗?”维兰德低声问。

“回哪里?”

“雪原。”

于是他们离开挪威,离开他们的城堡,坐上了去往格陵兰的邮轮。

邮轮在海上航行,走得很慢很慢,似乎不愿靠岸。他们时不时下船,去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城市散步,从清晨走到黄昏,从街头走到巷尾,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最后看着夕阳睡去。

六月份,他们到了格陵兰。

带着松木与雪海味道的风从远方吹来,邮轮在岸边停靠,游客们三三两两地下船,最后走下甲板的是一对父子。十数年前,维兰德从格陵兰带走了“海拉的芬里尔”。现在,他要……他也不还。

是“海拉的芬里尔”自愿跟他走的,凭什么说要还?

时隔多年,他们再次一同踏入海拉小镇,当年居住在小镇的居民早已所剩无几,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认识的面孔。只有到小镇酒馆的时候,酒馆的老板多看了维兰德几眼,说您很像我以前见过的一个人,不过我应该是认错了,如果他活到这个年纪,肯定不像您这样年轻。

维兰德就笑了一下,说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他确实没怎么变老——黑泽阵在长大的时候,维兰德的外表几乎没有变化,于是银发的小孩慢慢从需要跳起来才能抓住他的头发的高度长到比他还高一点,他们每年夏天拍的合影在城堡的书房里放了一整排。

他们在小镇的酒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告别人类的海拉,前往了属于风与雪的海拉。

黑泽阵已经很多年没回去过了,也从来没跟维兰德或者其他人说过他要回到雪原;他总是睡在城堡的一角,或许是书房,或许是大厅,也可能是主卧室,等醒来的时候他会望着窗外的风雪,慢吞吞地对维兰德说“我饿了”。

他能吃维兰德做的东西了,维兰德问过他,他说习惯回来就好,刚开始是演过的,现在真的能吃。

风声呼啸,掀起地上的雪花,纷纷扬扬一片就像是还在下雪的日子。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雪原深处,看她封冻的血管与嶙峋的肋骨,看一片纯白将她的脸颊覆盖,看黄昏的阴影打在她的脚下。

“我以为你会找不到路。”

到小屋附近的时候,跟在后面的黑泽阵对维兰德说。

一路上都是维兰德走在前面,雪原里很冷,黑泽阵没有说话。他自己不怎么在意,但如果维兰德要回答他,那等到的时候维兰德就要变成冰冻维兰德了,所以到了小屋附近他才开口。

多年间没人来,虽然那座雪原小屋还完好无损,里面的大多数东西却需要换一换了。

黑泽阵推开门,看到一团灰白色扑了出来。

他伸手接住,发现那是一头成年狼,个头比普通的白狼要大,皮毛光亮,但并不凶。黑泽阵把狼放下,看向小屋内,发现了黑暗里更多的幽绿色眼睛。这里没有被路过的旅人破坏,或者遭受熊的侵袭,多半是因为它成为了狼群的庇护所,又或者它们本来就住在这里。

小屋原本的主人并不打算赶走这群狼,毕竟在狼群的观念看来,抢到了就是自己的,没人拿等于是我的,别说主人不在了,就算主人就在他们面前,只要需要,狼群也是会去抢的。

狼群也没有攻击他。

黑泽阵蹲下来,摸了摸白狼光滑的后背,随后听到维兰德说了什么。他没听清。

“什么?”

“我是说,它们竟然没有咬你,Juniper。”维兰德回答他。

“它们也没咬你,维兰德。”

“也许它们只是知道我们两个都不好惹。”维兰德进了门,反手把风与雪关在门外。

“……也许吧。”

黑泽阵站起来,往小屋周围看去,发现这里确实很需要打扫。

他可以住,但维兰德不行,这个身体脆弱还怕冷的人非要跟他住在雪原里,也不知道是谁惯出来的毛病。

他给维兰德搬了一把椅子,擦干净,让维兰德坐在上面,不要碍事,然后把整个小屋打扫了一遍。狼群围着他转来转去,时不时凑上来闻一闻他身上的味道,有的狼警惕,有的狼好奇,但被他瞪一眼后就谁都不敢接近了。幼崽除外,它们没从这个人类身上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黑泽阵花了半天时间来整理小屋,修补了屋顶的漏洞,扔掉了一些东西,剩下的要回到小镇上买。维兰德说你休息吧,我回去买了给你带来,黑泽阵说你在这里坐着,别碍我的事。

维兰德:“……”

维兰德:“好吧,好吧。”

他乖乖坐在那里,活像个等家长忙完的小学生。那只头狼跟他对视,趴在他脚边,低低呜了一声,就趴下睡觉了。

所以这里到底是谁的家?海拉的芬里尔的啊,那没事了。

等小屋彻底收拾好,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维兰德果不其然冻感冒,黑泽阵在小屋里生起了火堆,但禁止维兰德靠近他。他面无表情地说维兰德,如果你死在雪原里,我一定不会给你收尸。

于是维兰德只能遗憾地放弃了在雪原的小屋里抱着海拉的芬里尔睡觉的想法,睡在了壁炉边。

他们在这里住了一个月,直到有一天维兰德说他有事要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黑泽阵在小屋里等他,没有出去找,也没有做别的事。

直到又一场风吹过,他坐在小屋的椅子上,看到外面雪花扬起,那头狼熟练地跳上了他的腿,钻进了他怀里,暖和和的身体将温度传递到黑泽阵身上。白狼叼走了黑泽阵的手机,霸占了他的视线,才满意地准备睡去。

被抢走了手机的银发青年忽然开口:“维兰德。”

没有回应,那个金发的男人不在这里。

黑泽阵垂眼看那头狼,问:“你不回来,是因为不想跟我摊牌,这样就不会结束,是吗?”

白狼咬住了他的手,这本来是个很危险的动作,但黑泽阵一动不动,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样。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

银发青年注视着那头狼,很慢也很平静地说:“那只鹰是你。”

刚回到城堡的时候,从雪原的窗外看他的鹰。那只鹰落在窗边,歪着头看他,墨绿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他的身影。

“那只渡鸦是你。”

他跟老馆长去见玛丽的时候,在小镇的屋檐上看他的渡鸦。那只渡鸦心虚地啄了啄羽毛,就从他眼前飞走了。

“那只猫也是你。”

他在伦敦捡到的,一直跟着他和赤井秀一走的杂毛小猫。那只小猫一路跟着他到了城堡里,和谁都很好,唯独不亲近维兰德。

“……狼,也是你。”

在他怀里的狼。

白狼把脑袋蹭进他怀里,假装什么都听不懂,直到黑泽阵抬起手,要把狼拎下来的时候,他手下的皮毛忽然变了模样。

金发的男人攥住他的手,叹气,说:“你可以不说出来的。”

这是维兰德。

黑泽阵看着跟他记忆里并不相同的维兰德,没说话。眼前的维兰德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神情有些疲惫,长长了许多的头发也没怎么打理,唯独在看他的时候是笑的。

维兰德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丝毫不为自己刚才假装白狼时的得寸进尺感到尴尬,他甚至俯下身去摸黑泽阵的脸,只是被黑泽阵按住了手。

“你可以不说出来。”维兰德重复了一遍。

整个雪原小屋里一片寂静,就连外面的风声也停止了。黑泽阵跟维兰德对视,能看到维兰德眼里的悲伤。

黑泽阵说:“我给了你足够的时间,维兰德,但你一直在逃避。”

维兰德再次叹气。

他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黑泽阵回答:“太顺利了……一切都太顺利了,维兰德,你知道,我的人生永远不可能一帆风顺,哪怕是在梦里。”

维兰德无奈地苦笑。

黑泽阵又问:“多久了?”

维兰德回答:“十二年。”

黑泽阵看着维兰德,说:“我问的不是这个时间。”

不是你在这里把我从雪原带走,或者我从那个冬天的城堡里醒来的时间,维兰德,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两双墨绿色的眼睛对视,视线交汇的瞬间仿佛有风雪从世界的边缘吹过。

在这一片静寂的天地里,维兰德低声说:“没有多久,只是一场梦的时间而已,等你醒来的时候还会见到你认识的那些人。”

黑泽阵伸出手,动作很慢地攥住了维兰德的头发,一字一顿地说:“我问的是——你尝试了多少次、把我困在这里做了多少场梦,才达成了现在的结果。”

维兰德没有回答他的话。

金发的男人顺着动作俯下身,亲吻了黑泽阵的额头,用很轻的声音说:“别问,你不需要知道,我会重新开始,我会做得更好,我向你保证。睡一觉吧,我会叫醒你的。”

“……维兰德。”黑泽阵说。

“我会一直在。”维兰德回应道。

黑泽阵知道,他知道维兰德一直在,到了最后他们都彼此清楚对方对这件事的知情,只是谁都没说。黑泽阵觉得自己已经不止一次地捅破过窗户纸,但维兰德从来都没有听过哪怕一次。

他被维兰德反复困在这个像是梦境的世界里,一切的一切都很美好,每次要发生什么的时候,维兰德总能解决一切的问题,化险为夷,让他们的生活重归平静。

这也意味着维兰德见过所有的危机,并找到了解决它们的方法。黑泽阵不想知道维兰德到底这么尝试了多少次,但维兰德自己要知道——维兰德,你需要知道你在做什么。

“还不够吗?”黑泽阵说,“我还不够纵容你吗,维兰德?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维兰德笑起来:“怎么可能够呢?我要给你的是永远。”

永远,永恒。黑泽阵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词。他闭了闭眼,说:“没有永远的东西,维兰德。没有。”

维兰德说有,不用担心,你什么都不需要做,跟以前一样,所有的事交给我就好。

黑泽阵终于叹气。

他说:“维兰德,我已经长大了。”

他踩了踩地面上自己的影子,说出了某个古老的单词,似乎是以人类社会的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述的音节,那是某个存在的名字。

一条巨大的银色尾巴横在他们面前,隔开了黑泽阵与维兰德。巨大的、像是燃烧的苍白火炎一样的生物出现在他的身后,这次祂没有阻止黑泽阵看祂,可黑泽阵也没什么心情。

维兰德站在那条银色尾巴的对面,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情看起来更难过了。

黑泽阵问那只银色的生物:“你能带我离开,对吗?”

世界港的首领向他点点头,用巨大的尾巴扫过黑泽阵的身体,力道恰好不会把他撞倒。

银发的青年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却不怎么高兴,在长久的沉默后,他问:“那我不能跟你走的理由,是什么?”

他不可能是第一次叫祂出来。

即使世界港的他不会每次都回应他的呼唤,但维兰德把他困在这里的时间里,他一定会去找能解决事情的人。那个银毛就在这里,那他至今还在被困在维兰德的世界里的原因呢?

黑泽阵跟银色的生物对视,直到他听到一个声音——不属于人类的语言,但他意外地听懂了全部。

“因为你离开,他就会死。”

这个只剩骨架的世界被绑在了维兰德身上,或者说世界的血肉就是维兰德本身,要剥开表皮、挖开血肉去带走里面的心脏,那它和维兰德都会死。

所以,黑泽阵不会离开。

他一次次地被困在这里,维兰德也一次次地尝试,直到打出最好的结局,又或者那也不是终结。

“你要走吗?”维兰德笑了一下,对他说,“我不会拦你,也拦不住你,我和这个世界诞生于一场梦境,不比一张纸更牢固。”

甚至不需要那只魔法生物动手,黑泽阵自己只要想,就能轻而易举地把这个世界撕得粉碎。

但他不会这么做,维兰德用更牢固的东西把他锁在了这里。

黑泽阵想,他对维兰德够纵容了,这个大概是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他的维兰德。只要看到这个人的真容,他就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以及维兰德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他会一次次地纵容维兰德,因为他自己已经死了,没有再回去的必要,就算有人在等他,他们等到的也只是信件或者他的葬礼。

所有人都会面临死亡,他只是选择了自己死亡的时间,不早不晚,反正以他的身体,也只能再活几年。九年前的那时候……他往自己的血管里注射药物,不是没有代价的。

维兰德看着他。

那只银毛也看着他。

黑泽阵想,这样的场景一定发生了不止一次,每一次他都做了同样的选择。他可以这么下去,但维兰德不行。这个维兰德……连外表看起来都不怎么好,以维兰德的那个性格,内里多半已经彻底空了。

现在的维兰德还能保持理智,以后呢?他会为了所谓的永远,把黑泽阵变成什么,又把他自己变成什么呢?

没人知道,现在的维兰德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黑泽阵对维兰德说:“我不会离开,你赢了,维兰德。”

维兰德想做什么的时候,总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会达成目的,哪怕是被记仇,哪怕是从此跟自己的儿子成为彻彻底底的陌路人。他总能做到的。

可维兰德的脸上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或许他也知道,再过一段时间他还会看到这个场面,而他的征途尚未结束。

黑泽阵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他抬起头,对那只银色的魔法生物说:“帮我做一件事——杀了我,让他解脱。”

他不会离开,也不会让这个世界消失,但他可以。维兰德不会死,即使是脆弱如薄纸的世界,也有它生存的权利,但是原本已经死亡的人,终归要回到死亡的世界里去。

巨大的银色魔法生物似乎并不愿意。

祂说了什么,黑泽阵听懂了:黑泽阵的灵魂是属于祂的,如果祂动手,那黑泽阵的灵魂也会消亡,祂不愿意。

黑泽阵盯着祂,语调缓慢地说:“我可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所属物。”

银毛把巨大的尾巴拍在了他脑袋上,动作很轻,但对黑泽阵来说还是重了点。他啧了一声,说那也可以,但你要帮我的忙。

——给你一个名分,杀死我结束这一切;或者什么都没有,你选吧。

世界港的首领:……

祂很久都没有被人这么威胁过了,该说不愧是同一个颜色的灵魂吗?祂低着头,将脑袋放到距离黑泽阵很近的高度,问:真的要这么做吗?

黑泽阵说:“嗯。”

维兰德就在这个时候用沙哑的语调说:“不行,你不能死。”

黑泽阵没看维兰德,背对着那个金发男人说:“这是我的事,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

他顿了顿又说:“我给你自由,父亲。”

苍白色的火焰从视野的边角划过,随后将眼前的一切遮蔽,黑泽阵最后看到的,是维兰德逐渐变得惊惶的表情。

“Juniper!你不能!”

维兰德大喊,想向这个方向跑来,却有一道苍白色的火焰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触碰火焰的时候整条手臂都瞬间变成的飞灰散尽,于是他站在原地,看着那只巨大的魔法生物用尾巴将银发的青年卷起来,然后——缓缓碾碎。

从出现裂痕,到彻底崩裂,只花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最后那个银发的青年往维兰德的方向看来,他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变成了炸开的碎片。

灵魂的碎片四散纷飞,有几片落到维兰德脸上,为他拭去了眼泪。

维兰德跪在了地上,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想要喊黑泽阵的名字,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最后他掐着自己的喉咙,在无法呼吸的间隙,从胸腔里吐出几个带血的音节。

“Juniper……”

银色的魔法生物低头看着那个金发的梦境魔法师,看了一会儿,也用爪子按了按他的脑袋。

祂说:我说过了,你会输,维兰德。

来自梦境世界的维兰德低着头,血顺着金发往下流。他低声说:“……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是想跟他多待一会儿。”

他怎么会不知道Juniper是什么样的人呢。

维兰德抹掉嘴角的血,站起来,说:“我输了,履行我们的约定吧。”这一刻,他是真真正正,轻松地笑了。

结束了,他想。他从别人那里偷来的片刻光阴,终于在这一刻走到了尽头,但他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了。

……

雪原的小屋。

黑泽阵在椅子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他睁开眼睛,看向外面,风雪正在小屋的窗外肆虐。炉火烧得很旺,他身边除了依旧在睡的狼群没有任何活物。

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他拿起桌子上的日历,发现这是十一月,年份是他真正死亡后的某一年。不是他在等维兰德的那个日子。日历旁放着一盆蓝色的花。

他低头,看到自己脚下的影子,浅淡的影子晃了晃,明目张胆地显示自己的存在。

“一个世界的破碎换一个人的复活。”祂说,“有人给了你一条命,所以我下次再来接你。”

“他呢?”黑泽阵问。

“他在梦里。”

影子重新变回到了人类的形状,不动了。黑泽阵知道那个世界港的银毛已经离开,它不总是在这里,只是偶尔会将目光投向这个世界。只是他每次叫它的时候,它都是在的。

维兰德……

他想起那个跟他见过的所有维兰德都不同的维兰德,想,维兰德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也知道维兰德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有办法救他,维兰德一定会做,所以……世界港的银毛知道他会活下来,维兰德会死,才那么痛快地动手。那他自己呢?黑泽阵想,我自己在赌什么呢?

他离开雪原,离开那座小屋,回到海拉小镇,住在了那座旅馆里。当晚,他睡着的时候,只看到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别的什么都没有。

空无一物的世界。

黑泽阵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直到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快要醒来的时候,他说:“维兰德。”

有人迟疑了很久,攥住了他的手。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但紧握的手掌温度依旧。

……

日本东京。

为了引出暗中的敌人,降谷零决定暂时假死、利用自己的葬礼设局。他的朋友和家人都参加了葬礼,工藤新一明明知道降谷哥在自己家借地方办公,却还是得装出一副悲伤的模样来到举办葬礼的地方。

他想起前几日收到的黑泽哥的信,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诉其他人,一方面他不能确定这是否是恶作剧,或者新的阴谋,另一方面现在也不是什么好时机。新的敌人在暗中潜藏,所有人都精神紧绷,这种时候得知黑泽哥的死讯……一定会影响计划。

工藤新一抬头就看到了诸伏景光,年轻的公安警察站在拐角处,正在跟不知道什么人交谈。

名侦探想,等这个计划结束后,如果黑泽哥没有回来,就跟降谷哥和赤井哥说那封信的事,我们去调查看看吧。至于景光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烫手山芋塞到降谷哥手里。

他快步上前,想跟诸伏君再确认一下计划的细节,就看到了站在诸伏景光对面的人。

一个银发的、穿着黑风衣的男人。

黑泽阵微微皱眉,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诸伏景光,问:“你是谁?”

诸伏景光退后了半步。

眼看着就要出事,工藤新一立刻蹦了过去,扑到了他们两个中间,大喊:“黑泽哥冷静!这是诸伏君、那个——这是另一个景光哥!另一个!”

所以跟你不熟是正常的!正常的!

黑泽阵看到名侦探着急忙慌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他是诸伏景光,只是想问他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银发的男人语气平常,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当初的那些东西也不是他留下的一样。

工藤新一松了口气,抱住了黑泽阵的手臂,虽然他早就不是撒娇的年龄了,但管他呢,这可是黑泽哥!

他跟黑泽阵解释说这是被复活的另一个诸伏景光,用的就是当初基金会寄来的几个灵魂芯片,当时降谷哥和景光哥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把死去的人带回到了这个世界。

降谷哥说:我有私心。

景光哥说:他们有自己选择的权力。而且我有事想问萩原,希望他做事前已经想好后果了。

于是曾经出现在日本的几个人重新回到了世界上,至于在美国沙漠里的那个基地,他们去的时候,发现所有的资料都已经被摧毁。如果有人提前带走了部分资料,那……那就是侦探接下来要忙的事了,起码现在他还没有收到相应的线索。

“那苏格兰呢?”黑泽阵问。

“景光哥,他,他……”工藤新一卡了壳,求助地看向站在一边的年轻诸伏景光——这个诸伏景光的年龄甚至比他还要小,以至于他喊前辈的时候被这个诸伏景光拒绝了,萩原君和松田君也是。

小一点的诸伏景光说:“他让我替他上班,他休假去了。”

黑泽阵:“……”

算了,是苏格兰会做的事。

说话间他们就站在原地,赤井秀一和风见裕也从他们身边路过。没被告知内情的风见裕也抹了一把眼泪,看到黑泽阵,还以为是自己眼花,揉揉眼睛才看清这是许久不见的黑泽先生。

他哽咽着说:“黑泽先生,你也是来参加降谷先生的葬礼的吗?我就知道你跟降谷先生的情谊……”

……什么葬礼?

黑泽阵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谁的葬礼?谁死了?哪个降谷先生?他语气不善地问:“谁杀的?”

工藤新一倒吸一口凉气:“黑泽哥!等等!你听我解释!”

后来,公安的计划彻底失败了——大失败,计划完全暴露级别的失败,但好消息,目标全部被抓住了,问就是有个路过的热心市民帮忙。

什么?那几个出现在现场帮忙抓捕犯人的奇怪人物?那是黑暗组织培养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