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正在城堡外肆虐。
所有人都说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即使待在室内,也会产生血液已经停止流动的错觉,就连呼吸里都是从肺里吐出一股寒气。从城堡的窗往外看去, 远方的冰海就像是一片连接天地、横贯四方的镜子, 无数雪花在看不到尽头的冰面上飞舞,仿佛两场一模一样的大雪正在纯白的天地间起舞。
灰色的鹰掠过天际。
他从城堡书房的床上醒来, 视野里是雾蒙蒙一片, 像是昨晚失眠到深夜,又睡过了头。
触目所及是城堡的书房,周围陈设跟他在城堡的时候似乎没什么不同,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这双手, 是属于七八岁小孩子的手。他可不记得自己是在维兰德的书房里入睡的, 也不记得自己有换成这个年纪的样貌, 就算他现在的记忆没有刚变小的时候那么好, 也不至于分不清此前发生的种种。
他后知后觉摸向自己的头发, 才发现本应垂落在身侧,变成这个年龄的身体时多半会绊脚的长发不见了。
“……”
有点不习惯。
他下了床, 赤脚踩在地毯上,抬头看跟记忆里有些许差异的书架, 视线扫过窗外的风景, 又落到书桌一角的茶杯上。这茶杯他就有印象了, 据说是维兰德的老朋友送的, 但后来被他跟维兰德打架的时候砸碎了,剩下的一半被做成小花盆, 里面养了块奇形怪状的石头, 摆在楼下的大厅里。
行,他应该是在做梦。
想到这里, 黑泽阵安逸地躺回去,决定继续睡觉,反正不会有人来吵醒他。他早几年就过上了悠闲舒适的养老退休生活,看风、看雪、看天空,属于他的故事已然终了,他可以睡到任何喜欢的时间——
脚步声。
吱呀。
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年轻的金发男人站在门口,看到他刚躺回去,就放轻了语气说:“再睡就要中午了,跟我下去吃点东西。”
书房里银发的小孩重新坐起来,一句话都没说,一动不动地看着来人。两双墨绿色的眼睛视线长久交汇,窗外的暴风雪依旧肆虐于天地间。
风声呼啸。
金发男人反手关上门,走到银发的小孩面前,伸手试了试他的体温——在接近他的时候金发男人先顿了顿,确定不会被攻击才把手贴在他的额头上,然后露出了然的神色。
被束起来的金发垂在身前,在黑泽阵的视线里晃来晃去。
“有点发烧。记忆紊乱?还记得我是谁吗?”金发男人问。
黑泽阵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叫出了这个人的名字:“维兰德。”
挺久没见了。
维兰德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放了心,说你要休息吗,等晚饭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坐在床上的银发小孩点了点头,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窗外的风似乎静止了那么一瞬间,很快又躁动起来,裹挟着大片银白的雪花,往冰川的方向去了。
维兰德把书房的窗帘拉上,转身要走的时候,一直安静坐在那里的银发小孩忽然动了——他一把抓住维兰德的手腕,另一只手攥成拳就狠狠地往维兰德脸上砸去!
拳头带着劲风袭来,维兰德早有预料,反应极快地躲开,但下一秒黑泽阵已经抄起桌上那个本就该碎的杯子砸向维兰德,两个人撞到地面,瞬息之间就扭打在了一起!
沉重的书架被撞倒、掀翻的桌椅被当做武器,锋利的匕首划开人的血肉,飞溅的血被碾在木地板上,这怎么看都是仇敌间才会有的较量!
“Juniper!”
维兰德试图叫醒他,但黑泽阵很清醒,甚至比维兰德还要了解现在的情况,听到过去的名字他也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就再次扑向了维兰德!
他在笑,一种畅然快意在胸腔中沸腾,当时他只有一个想法:他想打维兰德很久了。
……
假设有一本《Juniper重生日记》,那它的第一页应该是这么写的:
「重生回小时候第一天,把我父亲打了一顿,没打赢是因为我不想杀他,但成功打到全城堡的人都来震撼围观。维兰德表示是他的问题。我也这么觉得。」
「啧,没打够。」
要不是刚好来找维兰德、走到书房外的铃兰——也就是城堡的医生——推开了门,他们确实要打出一条人命来。
黑泽阵半条,维兰德半条。
论经验,多活了几十年的黑泽阵当然比刚来城堡的小孩要强出太多,也知道如何针对人类和披着人皮的畜生,而不是只会应对雪原里的野兽;但他的身体确实是七八岁小孩的,打不过维兰德也不怎么丢人。
丢人的是维兰德!在他们打斗的最开始,维兰德很明显是想放水的,是真不怕他被刚捡回来不久的小孩打残这件事传出去。
黑泽阵想到这里就不满地咬牙,但他坐在城堡的塔楼上,往远处看的时候,又忍不住笑了。
他伸出手,接落下的天光,灰蓝色的天空中拉出一道青色的长线,又缓缓晕染开来,那是流淌在极地天空中的极光。
他小时候就喜欢坐在这里,不只是为了能眺望远方的天空,透过那片雪山的淡淡影子回忆起他的雪原;还因为从这里能看到这座城堡的正门,他低头就看到维兰德正在跟人交谈,那个金发的男人跟客人告别,若有所感地转身抬头,跟城堡上方的他对上视线。
这个距离其实看不清人的表情,黑泽阵散漫地跟维兰德挥了挥手,风将他尚未长长的银发吹起,苍白的火焰在末端燃烧。
他攥灭手心里的火苗,花了半天的时间终于确认,这并非梦境,也不是自己又意外落到了其他世界,他只是通过某种途径回到了过去——对他来说有三十年前的过去。
而活着的维兰德就在他面前。
他记不清很多东西,但从未忘记过关于这个人的分毫;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无疑是维兰德,他的同盟、他的父亲,以及颠覆他前半生的罪魁祸首。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从未想过跟他的维兰德再见,如果有这个机会,黑泽阵觉得他应该先考虑怎么把被复活的维兰德重新送回地狱。世界是活人的世界,毋需死人插手围观,人的生活更用不着毫不相干的物种来摇旗呐喊。
不过,死者不能复生是一回事,回到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至于怎么来这里的?
他不是很关心。既然来都来了,先吃饭吧。
黑泽阵下了塔楼,顺着熟悉的旋梯向下,穿过走廊,往最热闹的地方去。他进餐厅的时候其他人都到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此时跟他还不算熟的西泽尔凑到他身边,小声问:“听说你跟维兰德打架了?”
西泽尔说着比划了一下,生怕他听不懂。
……什么散装英语?
哦。黑泽阵想起来了,这会儿他来城堡不久,刚学会其他的语言,他的英语和俄语还是阿法纳西教的,其他人说得复杂一点他就听不懂了。
西泽尔的母语是日语,比他早来几年,英语用得相对简单。因为自己就有学第二门语言的经历,小时候的西泽尔将心比心,跟他交流的时候都是连说带比划。
很久远的回忆了,黑泽阵想,要不是回到这里,他根本记不起来。
“嗯,我打了他。”
他坐在西泽尔旁边,轻描淡写地回答。语气有点敷衍,但打维兰德的时候不敷衍。
宽敞的餐厅里,长长的桌子上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城堡的老师、医生……还有几个刚从厨房帮忙回来的年长孩子。没什么特定的位置,也没有长幼的秩序,那是有客人来的时候才会用到的礼节,平时他们都是随便坐。不过小时候的黑泽阵向来坐得距离维兰德很远,等阿法纳西他们离开后,他就坐在维兰德身边了。
就在他回忆过去的时候,另一个红发的脑袋从旁边探过来,好奇地问:“维兰德没生气?”
……忘记这人也还在了。
黑泽阵看了Abies一眼,没回答他的问题,这个时期的Abies跟他更不熟了,对他这副冷淡的模样见怪不怪,耸耸肩,靠回椅子上,托着脸往门口的方向看,等维兰德回来,又或者计划着找个时间跟他打一架。
所有人都期待着维兰德说什么,起码要问问Juniper的事,但维兰德到餐厅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从他脸上也看不出任何异样,城堡里的大家安安静静地吃完晚饭,唯独餐桌上充满了特别小声的讨论。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
听说维兰德被那个从雪山捡回来的小孩打啦!第几次啦?以前没那么严重过!铃兰说他们把维兰德的书房都砸啦!
维兰德充耳不闻。
黑泽阵听到他们的议论,并无感触,只余笑意。
这会儿跟他相识的这些人都还是小孩,最大也不过是阿法纳西的年纪,再往上的几个已经离开了城堡,此时的他应该还不认识。他没有加入到话题里,跟维兰德一样什么都没说,安安静静地吃完晚饭,又想起了后来给他做饭的人。
他确实有点想伏特加——做的饭了。不过依照他对伏特加的记忆,这会儿帕维尔还在苏联,以小帕维尔先生现在的年龄绝无参军的可能,黑泽阵又不知道伏特加的老家在哪,更没有找到人的可能。
谁能想到这种事?谁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回到属于自己的过去?他不喜欢别人探究自己的过往,当然也就不会询问别人的旧事,这是平等的、互相尊重的事。不过如果他问,伏特加肯定是会说的,而且很乐意说。
黑泽阵记得伏特加似乎在那本回忆录里说过自己的来历,但具体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他已经没有了能完全记住所有事的能力,虽说没以前那么方便,却少了许多麻烦,所以这应该是一件好事——起码Fafnir的希望落了空。
至于其他人……
黑泽阵想了一圈儿,发现除了姓赤井的外,他后来认识的那些人不是还没出生,就是尚且作为人类幼崽被淹没在社会的海洋里。很遗憾,现在他除了能顺着可能参政的降谷清一郎找到三四岁的降谷先生外,就只有可能见到贝尔摩德那个女人了。但这一年,莎朗·温亚德还只能算是影视界的新星,远远没到后来家喻户晓如日中天的地步,找人也很是费事。
烦。麻烦。懒得找那个女人。
他站起来,就要往楼上走,维兰德却跟他说:“Juniper,来书房。”
西泽尔偷偷拉住他的衣服,说如果维兰德要找你算账,记得不要再跟他打架了,毕竟维兰德是我们的老师,给他一点面子。
他说好,我打轻点。
经过阿法纳西的时候,阿法纳西跟他眨了眨眼。阿法纳西比他们两个都大,也更了解维兰德,一看就知道维兰德没有生气,暗示他不用担心。
黑泽阵往楼上走,听到背后有个声音在嘀嘀咕咕“打起来”“打起来”,还有个声音弱弱地说“还是不要了吧”,黑泽阵已经离开这里太久,没能立刻分辨出都是谁的声音,他回过头,餐桌上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他看起来很可怕?小时候的他不就是懒得理人,也没欺负这群小孩吧。
算了,搞不懂小孩的心思,以前是,现在也是。
(西泽尔:是的,打架不叫欺负,那叫友好切磋交流感情,打不过就多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黑泽阵:?)
挂钟发出“当”的一声。
黑泽阵抬脚跟维兰德上了楼,回到了那间书房。他见维兰德的时候多半都是在这里,在这间书房,谈论形势也是、上课也是,加深洗脑的刻印也是。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但对这个年轻的维兰德……却不是那样。
并不是因为他忘了,而是因为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维兰德——他知道维兰德的习惯、手段和行事风格,却很少去想这个人的过去、思维和感情。维兰德到底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怀着怎么样的恨意去执行他的一个个计划,直到将自己也埋葬在复仇的漩涡里,那都是他在维兰德死后才去想,于是再也找不到答案的事。
“Juniper。”
维兰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黑泽阵本以为维兰德会跟他谈上午没打完的那场架,也想好了如果再打一架应该从哪里下手,但维兰德提前预判了他的想法,完全没提上午的事,而是说起了接下来的安排。
“玛丽和她的丈夫要来,我抽不开身,让馆长替我去接待他们两个。她说想见见你,你……”
维兰德顿了顿。
虽说他跟那对夫妻彼此知晓大概的身份,他们也清楚他的不甘心,但维兰德从不打算让外人知道这座城堡的位置。
赤井玛丽也好,维兰德的其他旧识也好,他们知道的维兰德家都不在这里,而是在德国,在芬兰,在别的什么地方。
维兰德问:“你要去吗?”
黑泽阵在他已经变得有些模糊的记忆里翻了翻,依稀记得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见到赤井家人后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楚了,只记得维兰德跟他谈话的场景,以及那个黑毛没来——据说是在滑雪的时候伤到了腿,在医院里躺着呢。
但现在的他跟小时候不同。
他平静地看着维兰德,知道维兰德这是在支开他;或许是维兰德要做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事,又或许是城堡里要来不能让他见到的人。
以黑泽阵对维兰德的了解,应该是后者。
维兰德做什么都不会避开他,即使没说,他问的时候维兰德也会解释。维兰德并不打算在短时间内就教会他所有的东西,他也只是看着维兰德做事,不会妨碍维兰德。他们两个一直如此,不理解是一回事,合作是另一回事。
但有一点例外,那是维兰德到死都没告诉他,甚至死后都要从自己的记忆里删去、不愿留给他的。
那就是格陵兰岛、冰川研究所、老学者和“奥丁计划”的事。维兰德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埋进土里,直到死后十五年,才被人挖出来,连他的心、他的血肉、他的记忆一起。
唯独没有他的灵魂。
黑泽阵大概能猜到来的人是谁,无非是教授,或者跟教授有关的人。不可能是乌丸,维兰德跟那人没什么交情,除开“永生之塔”外唯一的交集就是黑泽阵本人。
维兰德不想让教授知道他的存在,黑泽阵也不会跟维兰德刻意唱反调,就说:“好。”
他答应得这么轻易,维兰德反而多看了他一会儿,半晌才说:“不要打架。”
“好。”
“也不要跟玛丽的儿子打架。跟玛丽打架也不行。”
“好。”
“也不要看着好看的就咬,那是玛丽的儿子,不是你的儿子。”
“……”
银发的小孩面无表情地看着金发的男人,两个人对视了几秒,终于还是又打了起来。
打到最后银发的小孩骑在维兰德身上,也往维兰德身上狠狠咬了一口,傲慢地宣布:“就是我的。”
维兰德:“……”
维兰德用手臂挡住脸,叹气,说:“好好好,我是你的,但你咬了我就不能再咬别人了。”
黑泽阵哼了一声,没有同意。
第二天他离开城堡,去小镇上找到老馆长。他去得很早,清晨的图书馆还没有开门,老馆长从家里往外走,沿着老旧的小路出发,到了图书馆门口。
一个银发的小孩就倚在墙边,手里拿着今天的报纸。老馆长眯起眼,确认这就是维兰德新拐回来的小孩。
小孩抬头看向他:“维兰德给你的信。”
被递过来的是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也没必要封,维兰德只在信里写了一对朋友夫妻要来,带着孩子,他自己忙于工作,又不能让朋友白来一趟,所以才请老父亲出面。
老馆长看完,骂道:“不孝子!净给我找麻烦事!”
一对普通的夫妻?他那个混蛋儿子能有什么朋友,这说的不就是那两个MI6吗?好啊维兰德,你把这事扔给我,自己窝在你妈的城堡里享清福!
黑泽阵听老馆长在那嘟囔,看似骂骂咧咧其实对儿子找他帮忙很受用,就在心里摇摇头,干脆从老馆长口袋里掏了钥匙,先去开了图书馆的门,又把门口打扫了。再过一会儿早上的图书管理员就来了,他们就可以离开,去另一个城市接赤井夫妇。
其实老馆长没必要亲自来开门,他只是习惯了,每天早上都要逛个街,顺便来开个门,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现在是极夜期,极光也行,书不挑。
“小银啊,”老馆长叹气,说,“维兰德让你跟我走,你……”
他转头没看到人,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就看到小孩跟刚到的图书管理员说馆长要离开几天,老图书管理员慈祥地笑着说好嘞,又问你是馆长家的亲戚吗?小孩说,他是我父亲的父亲。
老图书管理员立刻看向老馆长:老维兰德!你有孙子了!你不是说你儿子十多年前就死了吗?
老馆长:……收养的。
他再次展开信看,确定维兰德丢给他的是个“没怎么见过人类”、“不会跟人交流”、“脾气暴躁”、“随时可能跟看见的活物打起来”的小孩。他看一眼信,再看一眼小孩,又看一眼信,再看一眼小孩,揉了揉眼睛。
到底是维兰德瞎了还是他瞎了?小孩这不是很正常吗?!多懂事啊!多听话啊!
银发的小孩走回来,把钥匙放回到老馆长口袋里,说:“走吧。”
“我们先回家收拾行李——你知道要去哪吧?”老馆长折起信,直接撕了扔进垃圾桶,带着小孩往回走。
他难得有带小孩的机会,上次带着小维兰德散步起码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老馆长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出门在外要小心,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上了天。他还沉浸在老友说“你有孙子了”的快乐中,仔细一想——妈的,他那个混蛋儿子收养了十好几个小孩,没有一个叫他爷爷的!一个都没有!
还是这个看着省心。
老馆长牵着小孩的手,察觉到小孩有一丝僵硬,就拍拍小孩的肩膀,说:“小银啊,维兰德是我儿子,我太了解他了,他就不是个好东西,要是他欺负你,你就跟我说。”
“嗯。”
“你穿得也太少了,看这手冰的,维兰德到底怎么养小孩的,哎,我怎么就有了这么个儿子!”老馆长捶胸顿足,恨不得现在就冲到维兰德面前把儿子打一顿。
“……嗯。”
“等会儿到了家,爷爷先给你找两件厚衣服再走……”
老馆长唠唠叨叨,黑泽阵就一路点头,倒不是在敷衍,或者打算安慰老人,他只是在想记忆里他初次跟老馆长见面时的情形。
那次他没能按时抵达小镇,因为他出门前先跟维兰德打了一架,他觉得维兰德要甩开他,然后带着一点伤进了森林。血的味道吸引了周围的野兽,他又跟森林里的野兽打了架,等到小镇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就先去了医院。老馆长到医院的时候吸气,大骂维兰德,小时候的他不跟老人打架,这才没有发生下一场惨剧。
但这次不同,他跟维兰德打得极有分寸,出门进森林的时候先把各个窝里的狼群薅起来打了一顿,森林狼受了这场无妄之灾,当场拖家带口挪了窝。其他野兽听到这场风吹草动,也没有找他的麻烦。
已经不一样了。
他散漫地想,自己根本没怎么掩饰,维兰德会发现吗?
如果维兰德已经意识到了,是会直接问他,暗中调查缘由,还是跟上次见到的那个世界的维兰德一样,动用手段试探他呢?
一只渡鸦落在屋檐上。
黑泽阵抬起头,跟它对视,黑色的鸟儿歪头,啄了啄羽毛,就从他的视线里飞走了。
“喜欢鸟吗?”
老馆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了一簇鸟的尾羽。
黑泽阵轻声说:“喜欢……可以越过阻碍直接抵达目的地的自由。”
老馆长笑起来,说那就只是鸟儿的专属权利了,人是长不出翅膀的,但可以坐飞机,等回来的时候我们乘飞机吧!
黑泽阵说好。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只鸟儿飞走的方向。路要一步一步走,这种事他早就清楚,但如果有足够可信的“捷径”,他和维兰德也都不介意去走一遭。
比如说……先杀了某个老东西,以绝后患。
……
下午,他们见到了年轻的赤井玛丽、赤井务武,和不到四岁的赤井秀吉。
这家的大儿子没能跟来,据说是跟学校班级去滑雪场的时候,被其他人撞到,伤了腿,进了医院。
黑泽阵听了,想,蠢,这都躲不开。
赤井家当然不是来玩的,他们也没这个闲功夫;这次来北欧是为了MI6的工作,不过不是他们的,他们来接应别人。
看维兰德是他们的幌子。
维兰德知道,才让老馆长来,事分轻重缓急,当然是他手上那件分量更重一点。
至于把某个银毛小孩也叫上,百分之百是调狼离山的诡计——指不定这才是正事,招待那对夫妇才是添头。
“维兰德怎么舍得放你出来?”赤井玛丽问他。
黑泽阵语气平淡地回答:“他被我咬了。”
赤井玛丽:“咬得好!”
赤井务武:“……”
算了算了,他当没看见吧。虽然他是维兰德的远亲,但玛丽才是跟维兰德更熟的那个人,他俩年轻时是校友,还做过几年邻居。当然,彼时维兰德用的不是现在这个名字,也不是如今这般身份,不然赤井务武早该想到他是谁了。
维兰德有好几个常用的身份,每个都是温和又良善、在其他人眼里稳重体贴、值得信任的形象。
真的吗?
赤井务武曾经想告诉玛丽,维兰德这人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温暖柔和,以他对维兰德过去经历的几分了解,这人只是看起来完好无损,内里早就碎了。他记得维兰德小时候是个极其记仇的人,他五岁的时候偷偷踹了维兰德一脚屁股就被记了两年——后来维兰德不但报仇了,还踹了两脚!
于是他挑了个好日子,要跟玛丽谈谈维兰德,玛丽一听他提起这个人,就严肃地说:维兰德不是什么好人,你跟他表面上认识就行了,不要深交。
赤井务武:……
也是,认识了那么多年,玛丽还不知道维兰德是什么人吗?
话虽如此,那次维兰德出了事,赤井务武和赤井玛丽听说后,都丢了手头的工作去救人,而且是分别去的,没有知会彼此,于是两人见面的时候略显尴尬。
赤井务武: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维兰德不是什么好东西。
赤井玛丽:对,但他是我的朋友,他做事确实不怎么样,可做人还行。问题是你,你跟维兰德无亲无故的,来干什么?
赤井务武:……其实他是我表弟,小时候还在我家住过。我们真是亲戚。
赤井玛丽:哈?
夫妻两个站着干瞪眼,此时就躺在他俩身边的维兰德说你俩一定要当着我的面谈这个吗,要不先救一下我,我觉得我还有被抢救的价值。当时维兰德身上都是血,却还笑得出来。
赤井务武想,维兰德这辈子就这样了,从那件事发生的一刻开始,他就沉入深渊,越坠越深。
但维兰德的儿子……赤井务武看得出来,维兰德对这个孩子是不同的。
不是怜爱,不是期待,也不是纯粹的利用,更不像见了旧日的影子。
赤井务武不知道维兰德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去看这个小孩的,但是,当维兰德对玛丽说“他是我的”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其实维兰德也不是一无所有。
“小银姐姐!”
赤井秀吉跟在黑泽阵后面,像只小尾巴。
“是哥哥。”
黑泽阵面无表情。
赤井玛丽和赤井务武在跟老馆长谈话,小小秀吉就被塞给了黑泽阵——老馆长敢让他看孩子,玛丽也真敢同意。
老馆长:怎么了怎么了,我们小银跟维兰德可不一样,我们小银好着呢!看看,多听话的孩子啊!
赤井玛丽:只要打维兰德,那就是好的。
赤井务武:……
在这个外人都敬爱崇拜维兰德、自己人嫌弃维兰德的世界上,只有他像个清醒的正常人。赤井务武往银发小孩的方向看去,正好跟小孩对上视线,于是他在心里补了句:小银也是。
黑泽阵不再看赤井务武了,他把小小只赤井秀吉提溜起来,再纠正了一次我是哥哥,赤井秀吉眨眨眼,说我哥哥告诉我小银是姐姐。
小银哥冷笑:你回去告诉他,再这么叫一声,我就回去把他宰了。
赤井秀吉懵懵懂懂地点头。
第二天。
在城堡里送走了客人的维兰德接到了老馆长的电话,老馆长说他们要跟赤井夫妇一起去英国。
维兰德问:怎么回事?
老馆长在电话里叹气:哎,玛丽的儿子在电话里叫你儿子小银妹妹,小银说要去宰了他。
维兰德:……你没拦住他?
老馆长不以为然:小孩子打架而已,你急什么啊维兰德,玛丽都没反对呢,不说了,我们要上飞机了。
维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