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内一片混乱。
此时已经是深夜, 原本应该空荡荡的中央大厅里挤满了人,紧张的氛围在大厅和附近的几条走廊里蔓延。各个课题组的研究人员们泾渭分明地各自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 时不时看向大厅一侧几道紧闭的大门。
平日里这几扇门当然是开着的, 分别通往生活区、仓库和研究所外围,以及行政区。
如果只是外敌入侵, 或者死了几个研究员, 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就算沙漠研究所的负责人全都死光了也不至于乱到这个地步(虽然事实的确如此,只是暂时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件事)。但现在出大事了!天大的事!
通往食堂的门被锁了!宿舍回不去了!三更半夜的,刚做完研究, 总不能所有人都回去睡实验室吧?!还没吃饭呢!让我们怎么活啊!!
饭!!!
“什么情况?”有人小声问。
他旁边的人赶紧拉住他, 使劲儿压低了声音:“别问, 别问, 你看那边扎堆的几个人, 隔壁项目组的老教授!他们都打不开门,也没收到消息, 还能怎么着,只能是最高负责人锁定的。”
问话的人蔫蔫地蹲在墙角, 说:“那得到啥时候啊, 我还没吃饭呢……早知道下午我就去吃点了, 现在都快饿死了。”
“这我怎么知道, 指不定是上层内斗,等门开的时候三个最高负责人就剩俩了, 我们只管等, 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想。”回答他的人摊开手, 说。
“那到底什么时候开门?我马上就会饿死了,真的,现在给我什么我都能吃得下。”
“这谁知道……”回答他的人说到一半,看到同实验室的人靠了过来,就给她挪了个位子。
第三个人蹲在他们旁边,这是实验室里年纪最大、跟了他们老师最久的师姐。师姐递来了两块小饼干,说将就着吃,这是咱实验室喂小白鼠的,里面有咱前天刚研发的新药,你们吃完记得自己记下症状。
聊天的两个人:“……”
一个用眼神看另一个:你不是说什么都吃得下吗?
说话的那个:不了不了,真的不了。咱自己做的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吗?
就在这两个人眼巴巴看着的时候,师姐气定神闲地坐在了墙角,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抬起手,咔嚓一口就把饼干吃了,说:“那你们饿着吧。”
她无视了两个师弟心痛的表情,往大厅的中央看去,随着时间的流逝,被迫聚集在这里的人也越来越焦虑;有人在吵架,有人动手打了起来,还有人直接回实验室睡觉了,反正不管怎么样到了明天这扇门肯定会开,大不了所有人在这里一起饿死,与其烦恼还不如把烦恼交给明天的自己。
实验室的大师姐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也准备待会回实验室睡个觉——多大事啊,这俩小师弟就是没见过世面,他们在中东做研究的时候还有军队冲进来要过饭呢!她粗略往打架的地方扫了一眼,隐约看到了几个熟人,又看到更远的位置好像有一抹银色,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眼花了?她不记得沙漠研究所里有人留了长发,还是银色的啊?
另一侧。
几个研究员为为了几句话打起来,周围的人多半在看热闹,实在是没力气劝架,而就在这一片混乱里,一个穿着高领毛衣的银发男人正悠闲地沿着楼梯往下走。他走到大厅这一层,站在研究所的建筑结构图前认真看了一会儿,就穿过警报、混乱和急得转圈圈的研究员,往沙漠研究所的地下深处走去。
没人注意到他,毕竟这里的研究员就算是在实验室都不穿统一的制服,一头银发也只能说是显眼,在大家的饭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黑泽阵轻松到了最下层,手里拿着两张身份卡,打开了通往其他区域的门。他拿的是奥罗拉和加西亚的身份卡,他确实没法通过身份验证,也懒得把人带上,幸好新条惠用梅森特地授权给她的身份卡锁定了整个沙漠研究所,而基于这座研究所的安全系统设计,在真正遇到紧急事态的时候,拿三个最高身份卡中的【另外两张】就能无条件打开所有封锁。
大概是觉得不可能三个最高负责人同时死了吧,设计安全系统的人考虑得很周到。
黑泽阵是说,在方便他这方面很周到。
他所在的位置几乎没有人接近,唯一看到他的警卫也被他随手放倒。黑泽阵回忆了一下地图的方位,往地下冰库的方向走。地图没标,但奥罗拉得意洋洋地跟他说过。
走过一座桥的时候,黑泽阵看到桥头挂着一盏灯。一盏用着不知道什么燃料,但确确实实地燃着火焰的灯。
蓝色的火苗在中空的玻璃内摇曳,温度很高,看起来如梦似幻;玻璃外壳的空隙不大,只要不把手伸进去就不会有任何危险。而这里,没有小孩,也不会有人闲着没事去碰它。
黑泽阵看了它一会儿,抬起手,摘下了自己的耳坠。那块灰蓝色矿石一样的坠子落在他手心里,不知为何似乎比前几天要……小一点?
他随手把耳坠扔在了那盏灯上,继续往前方走去。
而在他的背后,那快灰蓝色的耳坠躺在玻璃的凹槽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
沙漠研究所,(地下)七层。
前面就是冰库。银发男人顺着通道继续往里走,一路上畅通无阻,也没有关一扇门。越往前温度就越低,很快就到了需要穿防护服才能进入的程度,但对黑泽阵来说,这就跟回了家一样,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好了。
当然,再往下面去,他也会觉得冷了。
他路过一个个造型规整的柜子,外壳全都是黑色的,根本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黑泽阵根本没看它们一眼,一直走到冰库的更深处,才停下脚步。
前方有一扇灰色的大门,门边的数字显示着温度,那里完全不是人类能生活的区域,包括他。
如果是其他人来,兴许会被拦住,但黑泽阵又不是这座研究所的人,也没有替他们保护什么研究成果的必要,他干脆切断了冰库的温度系统,移除了所有能连接上的备用能源,然后打开了他面前的大门。至于里面存放的那些“珍贵研究材料”……这个研究所都要没了,不管谁心疼里边的东西,反正这个人不是他。
冰库外的恒温装置检测到温度的降低,开始疯狂运转,试图将整个空间里的温度提升到安全阈值以上。
黑泽阵就靠在外面等。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的手机——假装“复制体Gin”时候用的手机还收到了几条消息,一条来自西泽尔,另外两条是陌生号码。
西泽尔:已经第三天了,Juniper,你再不回来我就要饿死在家里了。
黑泽阵可不觉得这个小鬼能把自己饿死。
他自己养的小孩自己清楚,就算是把小西泽尔丢在外面的沙漠里,过一个月再去找,人照样是活的。活蹦乱跳。西泽尔跟他小时候不像,跟他认识的另一个西泽尔不像,但人总是有相似之处的,比如说顽强的生命力,以及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找到最合适的方式活下来的直觉。
不过小西泽尔会撒娇。可能是跟苏格兰学的,也可能是本来就会,反正小崽子很会在知道分寸的情况下示弱,来博取大人的关爱。即使黑泽阵知道小西泽尔实际上是什么性格,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对给小孩一点关心——不是打架,他家不是只有打架的,不要产生什么误解。
黑泽阵给小孩回了两句,说你自己吃饭,实在不行回挪威,最近一班飞机就在两个小时后。
小西泽尔还没睡,气呼呼地给他发了个生气的表情,不说话了。
-还活着吗?
-别管大人的事。
话语并未说得那么分明,但彼此都了解真正的含义,他们觉得这样就好。
黑泽阵又看了另外两条消息。
一条是问他需不需要家政服务的广告,发消息的人说他们是一家来自英国的家政公司,业务纯熟,而且在世界范围内颇受好评;另一条是一家面向儿童的科普公司,说他们马上就要出发去沙漠中心做人工降雨项目了,提醒家长们记得跟参加科普活动的小学生们注意行程。
黑泽阵:“……”
有些人一开口,他就知道是谁,有些人准备好了计划……算了,赤井秀一,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猜到赤井秀一会来,但没想到这人现在就来了,而且还见到了小西泽尔。知道“复制体Gin”号码的人除了公司的那几个,就只有小西泽尔,想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黑泽阵轻松地想,幸好另一个他被他丢外边了,一时半会找不来,不然这三个人见面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刚来就被寄予厚望的赤井秀一:……
在火车上跟赤井秀一打了一架的琴酒:……
在家里接到电话给这两个人做饭的西泽尔:……
黑泽阵两条都没回,扔下手机,往冰库内部看去。里面的温度依旧很低,但黑泽阵觉得能走了,其他人不能那是他们的事。他随手拿了挂在墙上的手电筒,就踏入了这片标注着极度危险的死地。
这里跟冰库的外层完全不同。
高大的金属柱直通天顶,没有开灯,漆黑的地面在黑泽阵走过的时候才散发出微光,这片区域被点亮,入目的是一面蜂巢般的墙,深绿色的絮状物在两人高的六边形空间边缘攀附,也有些泡在了地面的水里。这里的地面凹凸不平,还有层半指宽的水,粘稠且沉重,黑泽阵用手电筒照过去的时候,看到一团团扭曲成枯枝形状的深绿色。
这些拧在一起的深绿色一直蔓延到黑泽阵视线的最前方,从“蜂巢”的一个中空通道里钻过去,显然通道的对面别有洞天。
黑泽阵没停步,继续往前走,穿过那条通道的说,他抬头就看到上方明晃晃的摄像装置——没开,被他关了。他关温度控制系统的时候看到有这个条目,随手就点了。这种东西一旦关了,再打开就需要输入操作密码,黑泽阵不知道密码,现在打不开当然不是他的错。
他走到了尽头。
一片森林——生机盎然的、墨绿色的森林,所有的植物都说不上名字,又或者兼具各种植物的特征,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好像全然不需要呼吸的余地,更找不到根系或者源头。而往上看去,这里才是“蜂巢”的内部,整个巨大空间的墙壁全都是正六边形构成的小格,就连最上方也是一样。那些深绿色的植物顺着上方的通道前往了不知名的方向,无数墨绿色的絮状物飘浮在空气中,整个世界都无比寂静。
咔嚓,咔嚓。
不知何处传来了很细碎的声音,黑泽阵往那个方向看去,在他回头的瞬间,声音就停止了。
动了。黑泽阵想。
他踩了踩脚下的“枝干”,大概知道这东西其实是活的。他沿着楼梯和走廊向上,看到上面几层“蜂巢”的格子里是有东西的——可能是被墨绿色的植物占满,可能是尸体和白骨,也可能是活着的动物,又或者几台仪器。什么都有。
黑泽阵在里面散步,时不时有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但他就跟没听到一样,直到从满是絮状物的下方到了看起来较为宽敞的上方。
他关掉了手电筒。
莹莹的墨绿色飘浮在黑暗里,深入地下,将整个视野占据。亮起的部分也包括“蜂巢”,那不是什么人工建筑,是“它”或者“它们”的一部分。
黑泽阵看了一会儿,感受到了背后的动静,伸出手拽住了什么东西,手感很软,应该是那些飘浮在空气里的东西。不,这种东西是无法发出那些声音的……或者说……
呵。
黑泽阵刚想到这里,就截断了自己的思路。他既不是侦探,也不是科学家,对这些未知的秘密毫无兴趣,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某些人的美梦变成噩梦。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试管,里面装着他还算熟悉的试剂——“试剂Ω”,是“代号0”在这十年里再度进行研究、发展和进化的最终版本。毫不客气地说,如果他现在把这个东西喝下去,是真的会死的。
这是新条给他的。
原本新条想把这里炸毁,但来到研究所后她才发现,“公司”对自己的财产宝贝得紧,这座研究所根本没有能从内部破坏的方式——安全系统在设计的时候是有的,可“公司”的人直接将这一部分删除了!他们很自信没人能攻破他们的防御!
于是黑泽阵说你带那种药了吗,给我一份,新条什么都没问,就给了他。就像当年那些人对维兰德一样,但黑泽阵自忖还是个能解释的人,如果新条问,他会说的。
现在他攥着那团絮状物,又捏了自己的半根头发丢进试管,将试管里的液体滴到上面,絮状物原本是不动的,几秒后忽然挣扎了起来。
这“挣扎”是轻飘飘的,它很快就化作了一团水,滴落到悬空走道的地面上,而这团水正在缓慢地散开,不断吞噬周围的植物……当然,到某个地步就开始减缓了。
黑泽阵笑了声。
就在他笑的时候,原本聚集在他周围的墨绿色絮状物都很明显地飘远了。有点智慧,但不多,不然它就不至于猜不到黑泽阵只带了那么一点来,而且这种药物还需要另一种物质才能正常发挥作用。
半截银发在水里融化,当它彻底消失的时候,那团水的扩大也就停住了。
有声音从上方传来。
黑泽阵往更上方看去,在接近“蜂巢”顶层的位置,那些六边形格子是有门,或者说琥珀色封窗的。其中一个空间里现在传来了“咚咚”的声音,就好像有人正在拼命地捶打那个像是琥珀做的面。
……人?
他倒是不意外这里面会有人,但能在这种温度下存活的,估计也不是什么正常人。而且怎么看这里也都是养殖场,而且还不是人类的养殖场,是里面的这些东西的,黑泽阵也想知道“公司”到底制造了个什么玩意出来。
他往上走,很快就确定了具体的位置,听到里面传来了模糊的、听不出具体年龄的人声。
“……圣诞快乐!圣诞快乐!妈妈!”
什么东西?
黑泽阵的脚步顿了顿,他看向门的一侧,门旁有用来读取ID卡的装置,也有标注的信息。
上面写的是:
-样本编号:17期实验48号样本
-生物种类:土豆
-危险等级:高危(2002年,封存中)
“什么东西?”
这次黑泽阵是真说出来了。他打开手电筒,又看了一眼,还是土豆,也就是说里面的东西起码在放进去的时候它应该还是个土豆——但它现在开始唱圣诞歌了。
黑泽阵本想把门打开,但是他拿着身份卡的手抬了抬,还是忍住了。这几天他在研究所里受到的精神污染已经足够,他实在是不想见一个会说话会唱歌的土豆。
你别说,这歌唱得比降谷先生好听。
“会说话吗?”
黑泽阵问了一句。
里面不唱了,声音变得急切,不过话语还是含糊不清的:“妈妈……妈妈来找我了吗?”
黑泽阵:“……”
他转身就走。
有朝一日被土豆妖怪叫了妈妈,就算那个土豆妖怪估计是没脑子的那种,他也觉得这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任何人。
这次他的脚步声好像惊醒了沉睡在这些琥珀房间里的东西,每路过一扇琥珀门,里面就会传来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黑泽阵听得出里面大部分都不是人话,但他路过道路尽头的一个“房间”的时候,里面有人问:“你不是他们的人?”
吐字清晰,很有条理,没有语法错误,而且是个成年男性的声音。
黑泽阵抬头看了一眼,2014年进来的,到现在已经五年了,虽然物种写着“拟态人类”,听声音好歹有人的思维,没在这里待得精神失常已经挺不容易了。
他停下脚步,懒洋洋地问:“你是什么?变异萝卜还是变异马铃薯?”
里面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的人才说:“我曾经是人,如果你也是人的话,那我们以前应该是同一种生物。如果你不是他们的人,能帮我一个忙吗?”
是很正常的人。但在这里,越正常就会显得越不正常。
黑泽阵说:“一种生物?那也未必。而且我只是路过,帮不了你。”
他只是来确认这里的东西能不能被“Ω试剂”杀死的,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他也没打算跟着留在这里。黑泽阵继续走,本以为对方会挽留,那里面的人却没了声音。
黑泽阵想了想,拿出手机,用沙漠研究所的通讯网络给在控制窗清理资料的新条惠发消息:有地下冰库的实验品清单吗?
新条惠很快回复:没有,地下冰库的正上方是机密实验室,他们的资料应该都在里面,刚才我已经优先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删除了——您需要我的查看收录的备份资料吗?里面或许会有您想要的东西。
黑泽阵:不用了。你备份了哪部分?
新条惠:应用实验资料和应急处理方案。关于研发的部分我全部清除了,他们想复刻研究至少需要二十年的时间。
黑泽阵:可以了。
他走回去,用奥罗拉的卡刷开了那扇琥珀做的门。
“门”在身份卡确认开门后就融化了,被某种射线变成了软乎乎的一团,而在里面的,是一大团蓝色的果冻。
黑泽阵:“……”
黑泽阵:“你好,果冻先生。你刚才说你是什么物种?”
他往门旁的信息看去,不是很确定,再看一眼,没看错啊,就是这扇门的,旁边的门标注是深海鱼类。不对,万一这果冻也可能是鱼变的呢?
果冻:“……”
果冻:“怎么是你。”
那一团东西喃喃地自语,往里缩了缩,看起来真的认识他,而且有点不太想接受这个事实。
黑泽阵:“……?”
他又看了一眼果冻。再看了一眼。还看了一眼。
他到底在哪个魔法世界见过这个果冻,而且听这果冻的语气,好像很了解他的样子?
不对,这个果冻的颜色……久远的记忆回到黑泽阵的脑海里,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还真有可能认识个什么果冻,就这个颜色,就这个质感。
黑泽阵沉默片刻,问:“你是‘琴酒’?”
就是那座塔下面从尸体变成一团蓝色半透明物质的前代琴酒,黑泽阵原本是没往这个方向想的,因为前代琴酒不可能逃出去,他唯一的可能就是在里面变成地下水的一部分。
蓝色果冻没有回答。
黑泽阵若有所思:“你是水谷?”
蓝色果冻:“……”
蓝色果冻:“对。”
他也没有否认的必要,毕竟都在这里见面了,在看到“黑泽阵”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是完了。
这人到哪,相关的势力就死到哪,水谷是再清楚不过了;他抖了抖果冻的身体,在黑泽阵的面前变成了……半透明的人形。看起来就像是曾经的他。
黑泽阵颔首,缓缓道:“要不你还是变回去。”
水谷:“……”
他又变回去了,变回了一团四英尺的圆润果冻。比起作为人的当年,他现在真实被磨平了棱角,现在他全身都找不出一个角,全都是圆弧。
银发男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挪开视线,问:“你希望我帮你什么?”
水谷问:“你会帮我?”
黑泽阵散漫地说:“如果是帮你了结性命,可以;别的我没那个兴趣。”
蓝色的果冻晃了晃,似乎在感慨什么,水谷叹气,说:“容我先问一个问题,你是他,还是先生?”
黑泽阵嗤笑。
“我就是我。”
像是给出了答案,又像是没有。水谷觉得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回答,只是在嘲笑他——你家先生脾气这么不好的吗?他不是很看重你的吗?
水谷就想,不是啊,先生年轻的时候脾气跟你一样不好,你说他为什么觉得你像他?
但现在先生死了,他……他自己也早就死了。
蓝色果冻说:“那太感谢你了,我就是想让你杀我,当年——当年我就应该跟先生一起死在地下,死在那座塔里,就不会有现在的事。”
“那个小女孩呢?”黑泽阵问。
“……”
水谷顿了顿,说,您有时间听吗?我可以将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作为您帮我的回报。
黑泽阵说可以,我有很多时间,你可以讲到最后。
蓝色果冻打出了一个实体的问号:“你不应该是杀完就走的那种吗?难道上面的人已经被你杀光了?”他看这人身上也没血啊,真的有时间吗?
黑泽阵就笑。
水谷:“……”
水谷:“你也看到了,我变成了现在这样,就像当年的‘琴酒’,这是我们实验的错误结果。当时你允许我带着诺维雅逃离,但脱离地下塔的时候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走廊里的水,没过几年我们的身体就开始崩坏,诺维雅先变成了现在这样。”
诺维雅是那个小女孩的名字。
水谷带着小女孩离开,可他们的身体日渐崩坏,脱离了先生的势力范围,他也没有研究的能力,最后看着诺维雅变成了一团蓝色的果冻。他带着小女孩不断换地方,试图找医生治疗……治疗他,而不是诺维雅,如果被人看到小女孩这个样子,最先被吓坏的应该是看到她的人。
就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被某个研究组织盯上,最终辗转落到了这座研究所。很快,诺维雅就死在了他们的实验里,而水谷一直活到现在。
“他们从诺维雅身上得到了启发,你看到了,我现在能变成任何形状,而外面的那些东西,是他们的研究产物,它们……不,它是一个整体,通过某种方式联系的整体。即使在地球的另一端,也能接收到彼此的讯息,而且它能单向模拟出任何生物的特性,并彻底将自己的一部分同化成这个物种,甚至拥有单独被分离出来的的思维和记忆,并与母体从物理意义上成为两个个体。这种变化是不可逆的,但它依然可以与母体联系。
“至于它是这个研究所的成果,还是原本就存在的东西,这点我并不清楚。但这些人已经研究了它几十年,并用它制造出了另一种生命形态:截取整个相互连通的意识网络里的一部分,让它的触须变化成对应的形态,以此做到‘创造生命’。
“……我听说他们为了让自己的研究变得更有价值,他们会将人的尸体或者其他组织部分喂给它。它能从生物的尸体、腐烂的组织或者任何生物的构成成分中提取讯息,并在母体和其他部分分离的时候传输一部分讯息过去,组成一个新的生命;研究所的人利用了这点,喂它积累了大量的人类思维、记忆和行为方式,并在最近的几十年里掌握了固定提取一部分意识的技术。
“他们唯一欠缺的就是如何产生对应的躯体,这是另一个领域,如果不加以控制,你就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稀奇物种。那边的实验筐里有不少,我想你不会愿意打开看的。”
水谷说到这里,先顿了顿,才继续说。
“然后,他们找到了我和诺维雅,用先生实验失败的那部分解决了他们的问题。他们试图掌握设计人类、制造人类和修改人类的技术……这是我上次听说的,既然你来了这里,那就说明他们已经成功了吧。他们本想让它吞噬我,但它没有,或许它也觉得我不像是常规生物。”
“嗯。”黑泽阵说。
他想了想,问水谷,如果是已经没有尸体的人,他们会怎么办?
水谷说那就是伪装、模仿和扮演。它是一种非常聪明的生物,它能提取其他人的记忆,从别人的记忆里得到关于某个个体的讯息,并由此扮演这个人。
“我们认知一个人,一般是从他的不同侧面出发。而这些侧面,共同构成了……”
商品的生产条件。
这就是“公司”的阳谋:如果没有尸体,那我们就只能生产您认知到的那个人,当然,TA跟这个人本身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没有完整的记忆而已。您知道的,我们这是科学,不是魔法。
当然,他们没说的是,即使外表一样,身体可能完全相同,思维、记忆和行为方式都一样,那也不能算是被复活的人。他们——或者说“它们”,只是这里的母体生物的一部分,“它们”始终跟母体有着联系,就像伪装潜入的网络病毒,有着完善的伪装,和背后操作的黑客。
“那关于组织的记忆?”黑泽阵又问。
“……他们制造了组织的人?”水谷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想了想,对黑泽阵说,“您可以找找加尔纳恰,或许他也在‘公司’手里了。”
黑泽阵记得英国方面给他的消息是,加尔纳恰七年前就死了。死因是自杀,死前墙上写满了某个人的名字。
尸体呢?他没问。
他很久没说话。
变成蓝色果冻的水谷也没说话,他把自己拉长,又弹回到原本的模样,等待这个人给他一个结束。不是他自己这几年里不想死,他是想不出来自己还能怎么死。
最后,黑泽阵问:“所以复活是不可能的?”
水谷费劲地给自己变化出了一只手,抬起手,然后说:“关于这个,如果您能接受先生的复活,我倒是有个想法。”
“……”
“先生的研究创造了将思维完整记录、分离、转入人的身体的方式;这些人的研究创造了将死者的记忆和思维重新凝聚、然后创造相应身体的方式。如果您想的话,就分离出特定的人的思维,以先生的方式将他们装进身体里,这样是不会受到外面那个东西影响的。”
但,这是否能被称之为复活呢?
水谷不知道,但他觉得琴酒不会接受。毕竟从他的角度看,琴酒在乎所有人那都是死得渣都不剩,而琴酒自己也不会允许别人提取他的记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上面传来了某种声音。
哗啦哗啦的,像是水声。他们往上看去,只见在“蜂巢”的最上方,有一条小溪一样的水流正在往下流淌,而且水流越来越粗,很快,就变成了几条粗暴地往下砸的水柱。
水声如嘈杂雷鸣般充斥天地,而整个“蜂巢”里的“植物”也开始躁动起来。
水谷问:“那是什么?”
黑泽阵说:“水。”
水谷早就没有了吐槽的功能 ,但有个问题他还是想问:“……这里不是沙漠吗?”
这个水量,应该不是整个研究所储备的水都流到下层来了吧。
黑泽阵正在低头发消息,他根本没看水谷,直接往回走,只说了一句:“这不是水,是人工降雨。”
“……什么?”
“‘代号0’的试剂到了这个阶段,也有了吞噬具备‘λ物质’的生物、并将生物物质转化为新的试剂的特性。我来的时候带了挥发性的‘λ物质’结晶,这座研究所的所有动物、植物……以及研究材料,都会成为‘滚雪球’的一部分。”
“你……”
“我可不打算让这种东西逃出去。”银发男人关掉了手机的屏幕,往下方看去,原本安静的深绿色植物群开始沸腾,整个“蜂巢”也摇晃起来,无色的水很快就被染成了浅绿色,水位还在不断上升。
水谷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黑泽阵随后把手机扔了下去,用轻飘飘的语气说:“现在,你只要跳下去,就能自己结束你自己的性命了,不用我帮忙。”
他还有事,就不陪了。
银发男人消失在中层的通道里。他踏入黑暗的甬道,如同暗夜里唯一的一抹光。
银发男人离开后,逐渐崩塌的“蜂巢”里,忽然传来了不可置信的喊声:“你会死在这里……你也会死在这里!你根本就没想活着出去!”
……
沙漠外。
“所以,你叫我来看什么?沙漠降雨?”宫野志保托着脸,混在一群小学生堆里,坐在大巴车上往远处的天空看去。
那里不但有一场异常的暴雨,在雨水渐渐减小后,一道光穿过云层,天边还有一道漂亮的彩虹。
宫野志保承认这个儿童旅游项目的技术做得不错,但提前准备了两个星期,就为了给小学生们看一场沙漠中的暴雨……好吧,也可能是为了这道彩虹。她专注地看着这道彩虹,心想拍下这个场面的摄影师肯定能获奖。
工藤新一也看着那道彩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很久,他说:“不是我叫你的,是黑泽哥……”
其实他才是那个更迷茫的人,他找到黑泽哥给他的地址,结果对面是个小学生科普项目,负责人跟他说我知道了,我们可以准备出发了,我们有最新的技术,这次五管齐下,要是真的没水,我们就用车队和飞机队往沙漠里运水给你们看。
当时工藤新一觉得黑泽哥这么做一定别有深意,但真正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迷茫了。
他打黑泽哥的电话,黑泽哥没接。
工藤新一有点隐隐的不安。
他说我想去看看,宫野志保继续看彩虹,说:“他不会有事的,他说过不会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可黑泽哥上次差点死在地下塔的深水里的时候,也没有跟你说……吧。还是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东京湾的一部分,到时候你去东京湾就能看到他?
“就当是旅行吧,可以在附近……”工藤新一说。
宫野志保耸耸肩,说她还有工作,现在得回去了,如果你想玩就自己玩吧,大侦探。
往回走,要上飞机的时候,宫野志保脚步顿了顿,又看向天边,那道彩虹消失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而工藤新一坐着那列火车,去了沙漠的中心。
他知道所谓“人工降雨”具体的地点,打电话叫灰狼先生来做他的沙漠向导,两个人在沙漠里找了整整一个月,最后到了有陌生信号发出的地方。
但那里不是什么沙漠小镇,也不是什么秘密基地,他们所见的,只有一片山谷。
一片开满蓝花的山谷。
蓝花漫山遍野,告诉他们彩虹曾经来过。
……
那种花被叫做“沙漠彩虹”,灰原说它是受到某种物质的影响,一夜间就能催生出来的沙漠植物。
蓝色的沙漠彩虹很少见,但她根据诸伏景光给的情报推断,这种花是由那些被“复活”的人死亡后诞生的一种特殊物质催生出来的。也就是说,它的存在本身就源于死亡,如果看到哪里长了这种东西,应该是死了不少人吧。
在那座开满蓝花的山谷,工藤新一没拍一张照片,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回到弗拉格斯塔夫后,他见到了一个银发的男人,对方说自己很忙,挂了降谷零的电话。
“你是谁?”
即使这个人跟黑泽哥有一模一样的外表,也拿着黑泽哥的手机,说话的语气都很相似,但工藤新一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不是黑泽哥。
“……”
对方倚在沙发上,从头到尾地打量着工藤新一,然后给了他一个手提箱。
“他给你的东西。”
工藤新一打开,发现里面是信,黑泽阵在旅行的时候写给所有人的信。都没有标注日期,也没有填写地址。
名侦探看了很久,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他站起来抓住那个银发男人的衣服,急切而恐慌地问:“他是什么意思?”
银发男人,也就是另一个世界来的琴酒站起来,心情很差地说:“他写的信,随便你什么时候寄出去,或者跟他们说实话,一切由你来判断。”
这是他在这座公寓的地板下发现的,除了这些还有两对耳坠和吊坠。蓝色是给西泽尔的,墨绿色的是给琴酒的,那家伙留言说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你了,也不知道说的是这个小鬼,还是别的什么。
琴酒根本不愿去想。
东西是他前几天才找到的,当时小西泽尔已经跟赤井秀一走了,去挪威,那两个人收到了消息,说是那个他又去不知道哪里旅行了。当时琴酒跟这个世界的赤井秀一对视,问,真的吗,赤井秀一说就算不是,又怎么样呢?
琴酒想,看,你们两个的关系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要去哪?”他就要走出公寓,工藤新一在背后问他。
“出去旅行。”
银发男人摆摆手,往门外的夕阳走去。他走了两步,又对身后的侦探说,我会给你寄照片。
……
八月份,日本东京。
黑泽家收到了一份国际快递,打开看是一个浸过水的手提箱。里面的东西被保存得很好,有一排整整齐齐的五个蓝色数据晶体,以及一张说明。
「一份复活指南。」
「这是伊达先生、娜塔莉小姐、萩原先生、松田先生和诸伏先生的数据。如果您不需要,请彻底销毁手提箱内的所有物品。如果您需要,我们将提供所有可能的帮助。」
「一切由您自己判断。」
……
“我把琴酒的照片,和黑泽哥的信寄给了大家。那座山谷、我后来的调查,以及那天跟琴酒的谈话,我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有时候我离开日本,去那片山谷。那里的花开得一天比一天盛,我坐在那里,就好像黑泽哥坐在我身边。
“我总觉得他会回来,因为他还没有跟我告别。
“那天我到了北欧的城堡,跟琴酒二哥提起这件事,他告诉我,如果他知道自己要死,绝不会跟任何人告别,他会一个人走。他说黑泽哥也是他,所以他很清楚,他们这种人从不会留恋过去。
“我问,那你为什么要拿着黑泽哥的手机,偶尔替他回消息呢?他就不说话了。
“……
“我一直在寄信,却从没收到过自己想要的那一封。黑泽哥根本没写给我的信,所有人都觉得我经常跟他联系,也能时常跟他见面一样。
“后来我见到了赤井哥,发现他把收到的信放在抽屉里,一封都没有打开。下面压着十三封信,他说是黑泽哥小时候寄给他的,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最后一封。
“我问他真的不看吗,他说没有看的必要,他打算去听个音乐会,已经到时间了。”
“我看着赤井哥离开的背影,才恍然发现,他穿的是黑泽哥的衣服。”
“……
“他不会回来了。”
侦探合上笔记的最后一页,将它摆在了书架的正中央。他从深夜写到黎明,现在太阳刚从东方升起,而清晨的事务所除了他没有其他人。
他下楼,打开事务所的门,照例去检查信箱的时候,却发现里面躺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是黑泽哥的信。
……
世界的夹缝。
银白色的庞大魔法生物注视着世界,轻声说:“你不该染指这个世界,他死后本该跟我离开。他属于我。”
站在祂对面的金发男人跟祂比起来,实在是太过渺小,但这个男人只是压下帽子的边缘,说:“他不属于任何人。包括你,也包括我。”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接他回家。”金发的男人回答。
银白的魔法生物低笑,说:“我知道,但一切取决于他自己。我们打个赌吧,来自梦境世界的维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