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0日。
枯黄色的列车驶过沙漠。车窗外的天空是灰暗的, 风景早已从弗拉格斯塔夫市外郁郁葱葱的国家森林与嶙峋诡谲的峡谷变作了赤红色的沙漠与荒野。
前往高原峡谷的游客们早在前一站下车,如今车上只有寥寥数人;按照列车导航的指引,这列车将前往沙漠边缘的一座小镇, 这是出入那里唯一的交通方式——当然,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选择挑战徒步穿越荒野。
兀鹫在高空中翱翔。
坐在车窗边的银发男人似乎对外面的风景并不感兴趣, 除开常年在外面旅行、见惯了世界各地的奇景外, 任何人面对始终没什么变化的荒原,看上几个小时也会失去兴趣。虽说荒原里不时就能看到巨大的仙人掌和小乔木,偶尔也会有动物的身影,比起人类聚居的城市当然还是无比荒凉。
“怎么没把西泽尔带来?”加西亚问。
年轻的教授似乎想要套近乎, 但对面的银发男人并不买账。新来的学生安安静静地倒茶, 半长的黑发垂在耳边, 她低着头拿走了原本的茶壶, 走出车厢的时候往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坐在车厢里的两个人都没看她。
一颗极近的仙人掌从窗外掠过, 车厢里重归寂静,直到自讨没趣的加西亚先生想换个话题的时候, 银发男人才看了他一眼,说:“他来了还走得了吗?”
加西亚仿佛没听出这话里的讽刺, 笑着说:“我不否认公司对他的体质抱有好奇, 但那是在Fafnir死前, 现在我们能拿到更好的样本, 完全没有伤害他的必要,不是吗?”
那种特性能不能遗传不说, 起码在现阶段, “公司”是不会跟这个银发男人撕破脸的,加西亚也不想让到手的机会溜走——他需要赶在所有人之前, 将三大奇迹中的两个都握在手心里,而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黑泽阵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从“公司”的角度看,西泽尔是黑泽阵的儿子,但不是Fafnir的——即使用的是同一具身体。那么“复制体Gin”带走西泽尔的理由也显而易见,最开始可能是为了给自己加一道保险,后来发现西泽尔的处境跟他没什么区别,就把小孩养着了。
但事实上……
西泽尔是自己找来的。从挪威,在完全没有提示的前提下用黑泽阵教他的东西找到了这里,当然就算小孩到了弗拉格斯塔夫,只要黑泽阵不出现,西泽尔就永远都找不到他。黑泽阵只是觉得“公司”可能盯上这个小鬼,就把人拎走了,并将西泽尔的监护人从他自己改成了“复制体Gin”。
他今天来的时候没带上西泽尔一方面是为了让“公司”放心,即使“Gin”不信任他们,那个小孩也能作为人质和研究的备用选择被掌握在“公司”手里。但那只是“公司”那群鼠目寸光的东西能看到的部分,实际上黑泽阵很清楚,小西泽尔可不是那么简单好对付的。
不好对付到什么程度呢……小西泽尔从几年前开始就跟着他满世界跑,伪装、隐蔽和从小就有装乖技巧不必多说,在警惕和不信任任何人方面也是拉满的,不管是抓住小西泽尔还是摆脱小西泽尔的追踪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为了不让那个小崽子跟来,黑泽阵在昨天的晚饭里放了点安眠药,给小孩盖好被子,走了。
最高明最有效的反追踪技巧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几个月前黑泽阵丢下另一个自己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算算时间小西泽尔现在也该醒了。放在风衣里的手机在震动,黑泽阵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心情都变得好了起来。
在他的家族(族群)里,幼崽没有发言权。
至于他为什么要丢下另一个自己,也就是底片世界的“琴酒”……那就得从四个月前开始说起了。
二月份,黑泽阵收到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大致是关于“公司”在研究的东西和在此基础上的一些的猜测。“公司”的那群人确实烦得可以,但也相当识时务,在意识到黑泽阵不打算合作后很快就收起了试探的触角,不过黑泽阵知道他们不会放弃。
他们是生意人,看到近在咫尺、几乎唾手可得的利益,就像已经叼住肉一角的狗,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松口的。
黑泽阵让他自己的人时刻注意“公司”的动向,他并没有刻意去掩饰这点,“公司”也很乐意跟他展开一些小小的合作。其实黑泽阵懒得关心他们在干什么,只要不触及到底线,他就不会——
收回前言。
这次他们研究的东西确实让他皱眉,黑泽阵开始觉得这群人比那群妄想长生不老的老不死还疯。
他们的研究在挑战人类社会的底线。
比当年的“奥丁计划”还要彻底。
永生之塔的那群老东西毕竟老了,只会顺着固定的研究道路继续前进,想不出现在的年轻人能有什么样的奇思妙想;而“公司”是一个不断淘汰、不断更新的集合,它没有固定的决策层和权力核心,不能为公司带来利益的人会很快被“公司”吞噬,能在这里掌权的都是思想始终年轻的、有活力和真正想法的人。这些热衷于尝试和冒险的大脑或许会在某个时刻让“公司”改变前进的方向,也可能完全抛弃旧有的部分进行一场彻彻底底的豪赌,但毫无疑问,他们始终确定“公司”会因此不断向前、获取更多的利益。
所以,他们提出了那个大胆的假设——“we can reproduce everything”。
那天黑泽阵看完那封信,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就告诉刚从极夜的森林里回来的桐野,说自己要暂时离开北欧,如果有人来访,无论是谁都别让他进来。
“西泽尔呢?”桐野问。
“告诉他我出去旅行了。”
黑泽阵很少去管别人的闲事,但这次不同。
他离开北欧,去了法国,去了德国,做了足够的准备,又找到了在南半球旅行的另一个他。他从另一个自己那里拿到了头发和血样——不是问另一个他要的,是直接打架打来的,又快又方便,还省去了解释的麻烦。
不过另一个世界的他还是察觉到了一些异样,也不打了,就问他打算做什么。黑泽阵说有个计划,问另一个自己有没有兴趣帮忙。
另一个他说没有。
但另一个他就跟着他走。
黑泽阵确实有计划、也做好了准备,然而他并不打算将这些告诉年轻的自己的,也没有让“琴酒”在知情的情况下参与计划的想法,这导致那个银发青年看他的时候总带着一种“我一拳打死全世界谜语人”的表情。不过黑泽阵给另一个自己做饭,另一个他勉强忍了。
黑泽阵:真好养。
琴酒:…………
黑泽阵假装不小心把话说出口,于是另一个他又跟他打了一架,但黑泽先生表示这没什么,他们两个平时就是这么这样的,城堡里的生活就是这么平淡而温馨。
他一边做饭投喂年轻的自己,一边隐藏踪迹、往回北欧的方向走。虽然两个人的关系说不上好,但他们都很清楚有人在监控“黑泽阵”这个身份的事实,所以两个人如同幽灵般穿过大半个地球,没有人发现他们的踪迹。期间,黑泽阵用“Fafnir的复制体”的身份跟“公司”的人接触,为“复制体Gin”编造了完整的故事,在跟“公司”假装谈拢即将见面的时候,他和另一个他也终于抵达了俄罗斯南部。
那是个飘雪的日子,很冷,虽然另一个他怕冷,但对雪原的居民来说,这种温度可以说是刚刚好。
那天下午黑泽阵悠闲地放下报纸,很随意地对另一个世界的他说要去见两个朋友,今晚会晚点回来。
另一个世界的他没有怀疑,头也不抬地继续保养自己的爱枪,说你先做完饭再走。
黑泽阵:你就没点别的爱好?
琴酒:也不是没有,那我现在就去宰了波本、苏格兰、莱伊、伏特加、基尔……(报了一串代号)你选一个吧。
黑泽阵:莱伊吧。
琴酒:呵。
话题以决定吃什么为终结,看在这间屋子隔音不怎么样的份上,他们并没有跟前几天一样打起来。
于是琴酒心安理得地点了一长串的菜单,而黑泽阵也心安理得地在晚饭里加了安眠药,让另一个世界的他睡了一天一夜。他还心安理得地给另一个自己留下了一张纸条:别找了,你找不到我的。
当然,这是激将法。
睡醒的琴酒看完纸条,当场就把纸条给撕了,脸色阴沉地在飘雪的城市里到处找人,甚至“不小心”暴露了痕迹。
这正好跟黑泽阵为“复制体Gin”写的“Fafnir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并决定除掉这个不应该存在的复制体”对应上,他也就更“顺理成章”地答应了跟“公司”的合作。
“公司”的人当然也怀疑过他的身份,但他们拿到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他的DNA,很干净,和黑泽阵完全不同。黑泽阵在跟另一个自己打架的时候多准备了几份,以备不时之需。
在跟“公司”的人接触完毕、准备合作“杀死”他自己之后,黑泽阵才给已经快要杀到日本的另一个他发消息,说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此时的另一个他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被利用的事实,只给他回了一个滚字。
黑泽阵:你不帮忙我就会死。
琴酒:那正好。
琴酒:……
琴酒:真死了?
琴酒:你最好别死了。
等到第二天,黑泽阵才回了消息,轻飘飘的一句:没看手机。他对另一个他说不用你做什么,去个地方,行踪不需要太隐蔽,我需要让他们知道“我”去了那里。
另一个他冷笑一声,说你想死在哪里就死在哪里,跟我没关系,但还是去了。
等到的时候,他问黑泽阵,然后呢?
黑泽阵说你玩吧,没你的事了,注意隐蔽好行踪,别被人发现就行。
琴酒:???
这是他第993次后悔来这个世界!
不过他也很快搞清楚了黑泽阵想做什么——制造自己的“死亡”。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琴酒看着城市中心燃起的大火、烧毁的建筑和滚滚烟尘,终于从那个银发男人的悠闲姿态背后窥见了真相的衣角,他动动嘴角扯出嘲讽的笑意,按下帽子就转身离开。他会如黑泽阵所想的抹除踪迹、暂时隐藏,如一片影子那样消失,但这可不是免费的,让他做什么都有代价,而这份代价,他会自己讨回来。
别想逃。这个世界的我。他咬牙切齿。
此时,已经跟“公司”见面的黑泽阵完全能猜到另一个自己的反应,也完全清楚自己被记仇的事实,不过他暂时没时间关心那些,他假装与“公司”合谋杀死了Fafnir——也就是他自己,接下来的时间里都在等待、确认和调查曾经属于Fafnir的东西。
“公司”对Fafnir的遗产很感兴趣,但动手前还是礼貌地询问了一下距离这份财产更近的“复制体Gin”。黑泽阵没什么反应,对“公司”的装模作样也只觉得好笑,反正那本来也就不是他的,而且“公司”对那个老东西的了解确实只有那么一点。
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挖出那个老东西的全部?Fafnir是个什么样的人,黑泽阵再了解不过了,“公司”在这百年里都没能探明他的底牌,现在当然也不能。所以黑泽阵只是看着。
他看了两个月,筹码已经足够,“公司”的人意识到单凭自己无法找到“长生不老”的秘密,就再次将目光放到了“复制体Gin”身上。
现在,也就是距离他收到那封信的四个月后,“公司”的人邀请他前往沙漠腹地、他们的研究所,那项被称为奇迹的研究真正所在的地方。而这里,也可以说是“公司”的心脏。
“我们就要到了。”
“……”
“Gin先生,接下来您将见证一个全新的时代。我相信您会感兴趣的。”
列车沿着本应废弃的沙漠铁轨,停在了这片沙漠的中心。加西亚带着他们的客人下了车,他们在戈壁和荒野间等待,很快就有一辆伪装的车从阴影里驶来。
司机是个晒得黝黑的女人,戴着墨镜,纹身,从头到尾就说了两句话:“人到齐了?”和“我们需要绕路”。
加西亚走到车前跟司机说了两句,就走回来,跟黑泽阵解释说:沙漠里随时可能会遇到危险,幸好我们有最先进的探索系统,能及时避开危险,我保证这次行程不会有任何危险。
黑泽阵看了一眼伪装成深红色断岩的信号基站,没有说什么。这里已经有了岗哨,但看起来……距离他们研究所真正的所在还有很远。虽然他早就预料到这群人藏得很深,而且很不同寻常,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不得不佩服“公司”这群人的想象力。
是的,想象力。标榜着利益、金钱和性价比的“公司”在这种地方建立一座研究所,只能是因为他们认为这很“值得”。
值不值得黑泽阵不清楚,但现在看来摧毁他们的研究所确实是一件难事:如果按照一般的方法,用人力、炸药或者干脆导弹来解决掉它,恐怕都不会有多少成效;不过路不止一条,还好黑泽阵一开始就选择了另一种方法……只是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我以为你们会克服危险?”他懒洋洋地开口。
“我们当然可以做到,”加西亚耸耸肩,“但能做到和值得去做是两件事,成本和收益不成正比的时候没人想去费这个事的,你应该能理解我们,Gin先生。”
“也许吧。”黑泽阵不咸不淡地说。
车开了大约两个小时,前方的视野里才出现了一小块稀疏的林地,不过那并非他们的目的地,司机开着车一个加速就驶过了这片区域,在附近一块毫无特色的荒草地停下,说:“我们到了。”
加西亚对上黑泽阵的视线,语气里不免带了些许自豪:“它就在这里——我们的研究所就在这里。只要没有内部人员带领,那些没脑子的猴子一辈子也找不进来。”
研究所的外部是投影式的遮罩,远看没什么破绽,走进才能发现端倪;不过那也只是一片废弃的营地,就算调查也会以为那是一座曾经的沙漠科考站,据加西亚说2002年前他们曾在地上工作,但沙漠昼夜的温差实在难熬,再加上偶尔还会遭到沙漠动物的袭击,现在所有的项目已经全部转入了地下的研究所。
司机送下他们就离开了。
没有离开方式也就意味着他们被困在了这里,加西亚偷偷看了那个银发男人一眼,发现对方对此并不在意,反倒是对这片废墟本身更感兴趣。
他们沿着小路踏入寂静的废墟,附近空无一人的房子里似乎有人在注视他们,这不是开玩笑,黑泽阵确实感受到了注视,这片名义上已经废弃的建筑群里到处都是监控装置,或许还有人正从镜头背后看着他。不过“复制体Gin”没有他那么敏锐的直觉,所以黑泽阵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是跟着加西亚和学生继续往前走。
“那是?”
黑泽阵看到角落里的一丛花,停下了脚步。他看到的是沙漠里正常生长的植物,但跟他昨天见到的非常相似,开着蓝色的花。
“实验植物,那天我们不是见过了吗?”加西亚这么说。
“开在这里的实验植物?”黑泽阵似笑非笑。
不管这种植物本身是什么样的,他们都很清楚蓝色植物的显眼和稀有……起码在附近的区域里没有类似的品种。它的来源暂且不提,如果“公司”真的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就不会让这些花堂而皇之地留下。黑泽阵将目光往周遭扫了一圈,就看到零零星星几棵一模一样的植物,开在一座座建筑的边角,分外扎眼。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加西亚举手投降,说:“好吧好吧,Gin先生,您来得不巧,他们每个月都会清理两次地上的植物,这只是这半个月里长出来的,如果您挖开它的根茎,就会发现它们都很‘新’。”
黑泽阵好像接受了这个说法,也没有继续注意那些植物,跟加西亚继续往前走,说:“你们控制不了它们。”
“它们的生命力很顽强,事实上我们有个研究小组以此为基础进行了研究,他们得出了让人类快速生长的药物……”加西亚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代价是无法停止,快速生长也意味着快速衰老,那个研究小组宣称他们会在五年内找到解决的方式。”
他听出“复制体Gin”对研究所的笑话很感兴趣,就多讲了几件无关紧要的趣事。这跟泄密无关,说实在的,比起他们邀请对方去看的秘密,这些尚未完成的小项目实在是无足轻重。
他们沿着隐蔽的通道向下。
通道的最开始就像山洞,但很快他们就来到了金属覆盖的区域,黑泽阵看到洞口丛生的蓝色花朵,知道加西亚先生说得没错:如果不定时清理,这些植物迟早会长得到处都是。
到这里来了个接他们的“导游”。
导游很年轻,是个大约二十岁的女性,她看到黑泽阵多给了那些花一点眼神,就说:“那是‘沙漠彩虹’,我们的实验弥补了它没有蓝色的缺陷,现在它是彻彻底底的彩虹了——当然这是玩笑,只是早期实验的废弃物污染了这片土地,所以它们才会锲而不舍地生长出来,我们也曾经试着清理过,完全没有办法,只能跟它们共生。”
“怎么共生?”黑泽阵竟然接话了,“能吃?”
导游女士也说不好这句话是普通的询问还是对“公司”的讽刺,但她见过无数第一次来研究所的性格迥异的人,所以她保持得体的微笑,说:“当然可以,需要过水——大量的水。不过这在沙漠里不是什么好的做法,性价比太低了,我们一般不推荐,除非您今晚想吃这道菜?”
黑泽阵可没这个打算。
没能处理好的实验废料催生出来的植物,谁知道吃了会不会变成物理意义上的植物人。
他说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导游女士做了个请的手势,黑泽阵跟在后面,再往后是加西亚和他的学生。他们一行人穿过宽敞明亮的大厅,坐电梯到更深层的地下,随后导游女士经过了好几道验证,按下了通往底层的电梯。
她介绍说:“我们这里有或许不是最先进,但一定是最全面的防卫系统,Gin先生,如果您感兴趣的话,可以试试突破我们的研究所,当然,如果被抓住请不要生气,我们的安全设计师真的非常有奇思妙想。”
她指着墙上的一丛植物说,那曾经是一个想要带着机密资料逃离的研究员,如果当时有人救他,或许还有救,但很遗憾的是那天他利用系统bug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不在实验室,等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变成了实验室景观的一部分。
黑泽阵评价:还挺环保的。
导游女士说是的,他们曾经试图向同时有死刑和环境保护协会的州推荐这项技术,但被强烈拒绝了,对此她表示非常遗憾。
黑泽阵:……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的提议会同时惹恼两边的人,死刑的支持者会认为他们根本没有完全死去,植物爱好者会觉得这玩意根本算不上真正的植物。
他继续跟着往前走,想把研究所直接炸掉的心正在蠢蠢欲动。
终于,他们到了。
一扇灰色的金属大门在他们面前打开,里面是个比其他实验室都高大的大厅,精密的仪器井然有序地摆放,银白的金属泛着冷光,这里的温度比外面要低,数十个穿得花里胡哨的研究员——假设他们是研究员的话——在里面穿行。
但最吸引人的,还是大厅最中央的中空管道,漂浮的絮状物在里面游荡,而它的根系延伸到大厅的各个角落,延伸到上百个……装着沉睡的人类的椭球形培养槽里。
被做成“标本”的人都静静地沉睡着,而在大厅玻璃墙的另一边,还有被已经作为成品、有着编号,被观察的“成品”。
导游女士展开笑容,张开手臂,提高了声音,极为自豪地对黑泽阵介绍说:“Gin先生,很荣幸向你介绍我们真正伟大的研究、凌驾于生物本身的技术和本世纪最伟大的奇迹——人类编辑技术。你将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复活你记忆里的某个人,又或者……定制一个你喜欢的任何‘人类’。我们保证,我们的产品将满足您的任何想象,并添加任何您想要的细节。”
一个水泡从中央的管道里升起,穿过那些墨绿色的絮状物,缓缓向上飘去。
“而这,将是人类这个种族迈向新时代的开端。”
她话音落下,大厅里的人就鼓起掌来,到处都回荡着排山倒海般的掌声。被邀请来的银发男人看了一会儿,也象征性地抬起手,鼓了一下掌。在他的耳边,一枚灰蓝色的耳坠轻轻晃动。
……
日本东京。
公安的人加班加点寻找那几个“爆炸案嫌疑人”的踪迹,降谷零和诸伏景光这几天更是几乎没睡。这件案子已经正式从警视厅手里交付给了公安,既然牵扯到了非法入境的团伙,又跟“那位降谷先生”本人有关,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能再忽视其中的异常。
几天的追查后,他们终于在一个深夜里查到了对方的踪迹。
正在附近的降谷零很快赶了过去,诸伏景光离得比较远,在通讯里说他做远程支援。背着吉他包的诸伏警官难得重操旧业,再度握住枪的时候却毫无手生的感觉。他远远看着降谷零追上了目标,对方跟降谷零兜了几个圈子,最终还是被堵在了小巷口。
是……班长和娜塔莉。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诸伏景光依旧认出了小巷里的人影,他将狙击枪的瞄准镜转向那个方向,不出意外地听到了Zero的声音:先别开枪。
他当然知道。
如果Zero看到的人不是“他们”,那他早就接到了指示,但现在Zero犹豫了,也就意味着,他见到的人很有可能真的是旧日的友人。
诸伏景光的视角远没有降谷零来得震撼。
他远远看着对面的两个人,明明是班长和娜塔莉,却对他报以警惕的眼神。降谷零无比确定……这就是他认识的人,各方面都完全一致。或许他认错了,或许他只是想要一个奇迹,可他还是有一种感觉,他见到的就是他记忆里往日的伊达航。
“班长……”
“别过来,”伊达航制止了他,似乎觉得这样的说法不够明确,就又说,“别过来,降谷。”
他认识我。
降谷零清晰地认识到了这点,这个班长明明是认识他的,却显得莫名生疏,或者说有怀疑。
“你是降谷零,对吧?”伊达航问。
“……我当然是。”降谷零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他本想继续说点什么,但是被伊达航打断了。
昔日的班长看着他,说:“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但现在我无法听你的解释。如果你是我认识的那个降谷零,就放我和娜塔莉走。”
娜塔莉沉默地站在一边,半晌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那你的解释呢,班长?”降谷零努力让自己的声调变得平稳,“死而复生的原因、来到这里的原因、避开我们的原因……”
伊达航回答:“坦白来讲,我现在不能信任你,在你背叛了——”
他说着抬起手,想要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但他还没拿出来,就有一道血花在他旁边炸开。
一枚从远处打来的子弹打穿了他身边的娜塔莉的头颅,伊达航下意识去接住她,就在他做出这个动作的下一个瞬间,从同一个方向打来的子弹打在了他的身上。
两个人倒下了。
两个人就在降谷零的眼前倒下,一双紫灰色的眼睛蓦然瞪大,他下意识地看向子弹打来的方向,那赫然是诸伏景光所在的方向。
然后,他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松田阵平站在小巷的另一头,跟他对视了几秒,投来难以理解、难以接受的愤怒目光,就在降谷零喊出声的时候,他转身就跑。
“松田——”
他用尽最快的速度追出去,却没能追上,松田阵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黑夜里;等降谷零回来的时候,就只看到了两具沉默的尸体。公安的其他人已经赶到,降谷零蹲下来,握住了伊达航的手,那双手上还残留着一丝温度。
娜塔莉倒在他怀里,就像他们本就应该死去的时候——他们本该死在一起,所以她才是笑着的吗?
“……”
降谷零蹲在那里,保持着一模一样的动作,沉默了很久。直到尸体的手被从他手里拿走,他深呼吸,站起来,走了两步,冷静和思绪才终于回归。
“班长,娜塔莉……不对,Hiro,Hiro你还好吗?”
通讯的另一端传来沙哑的、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不是我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