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色弥漫的清晨。
墓园里安安静静, 像是一场不会醒来的童话,奶白色的雾气从林立的墓碑间穿过。有些墓碑上的名字经历过风雨与岁月的刻蚀,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两个人抱着几束花, 停在一座崭新的墓碑前。
这座墓碑属于一名警察, 数日前死于跟犯罪团伙的斗争中。十八年前,他在警视厅警察学校的时候曾是降谷零和诸伏景光的同期, 不过他们两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葬礼都已经结束,讣告也已经发出。
细数来,当年同在警察学校的同期里,依旧是警察的已经不足半数, 不是在执行公务的时候牺牲, 就是失踪、因伤退休或者死于生活的一场意外。死亡率比普通市民高很多, 即使是已经离职的警察也是这样。
他们将花放在墓碑前, 静默了好一会儿, 又往墓园的深处看去。
他们的旧友在那里长眠。
诸伏景光拍拍降谷零的肩膀,说走吧, 我们去看看他们。于是两个人就到了相隔很远的几座墓碑前,一个个地放下花束, 跟旧友诉说今年发生的事。
松田的墓碑常有人来打扫, 来的人大抵是一课的几个警察, 又或者萩原的姐姐。他就沉睡在萩原旁边。
萩原研二死的那年, 他买好了两块挨在一起的墓地,说等我死去, 就把我埋在他的身边。
诸伏景光的墓碑也在, 跟他们的坟墓相去不远。班长死的时候,降谷零曾经想过, 他不能死,如果他再死了……就没有人再记得那段只属于他们的时光了。
“我还活着哦。”诸伏景光忽然笑着说。
他把下巴搭上降谷零的肩膀,说还有我,我跟你一起记得过去发生的事,我们会带着所有人的期待和祝福,去往更远的未来。
降谷零说,好。
从头想来,距离他们跟沉睡在这里的人认识,已经有……十八年了。十八年的时间太过漫长,但那些无比鲜活的记忆依旧能清晰地映在脑海里,好像他们认识的人都还活着、所有人的毕业就在昨天一样。记忆从未蒙上模糊的雾,但眼前的景色却有些不再清晰。
……晨雾从周围飘过,最后一束花被放在了鬼冢教官的墓碑前。教官退休很晚,每每都说他还能再等两年,但就在要退休的那一天,他冲上去跟持枪抢劫的歹徒搏斗,受了伤,后来早早地过世了。那就是去年的事。
“我们回去吧。”降谷零将视线收回,握住了诸伏景光放在他肩上的手,说。
他们离开朦胧的雾、将一片模糊的景象抛在身后,但就在路过一座墓碑的时候,诸伏景光忽然停下了脚步。
“Zero,你看……”
他压低了声音。
降谷零循声看去,发现诸伏景光指着的,是属于“他自己”的墓碑。他们刻意地遗忘了那座墓碑,让它铺满灰尘,它也无需打扫,因为死亡并未来临。
可现在,那座无人问津的墓碑上,出现了一束蓝色的、从未见过的花。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分开,诸伏景光去看墓碑前的花,降谷零加快脚步像一只有肉垫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往墓园的出口跑去。
很快他就发现了目标,但对方也很快意识到有人跟上来了,即使没能明确身份,那个人也立刻跑了起来——很显然,他不想跟任何人接触。
降谷零追了上去,在雾气弥漫的墓园里只看到了一个戴着帽子、穿着褐色上衣的身影。逃跑的神秘人发现自己很难甩开跟着的人,就换了方向往墓园深处、雾气更重的地方跑。
等降谷零追到的时候,就只看到了挂在一座空白墓碑上的外套,对方已经不知所踪。
他给墓园的管理人打了电话,询问这段时间内出入的人员;想了想他又联系了风见裕也,让风见记得吃早饭,以及顺便问问最近有没有人在调查“诸伏景光”的事。
须知,虽然熟人都清楚诸伏景光还活着,可他毕竟不是像降谷零这样的“公安明星”,放在外面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更少有人知道诸伏景光的墓碑在哪里。单纯扫墓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但对方听到有人接近就跑,降谷零想不出认识的人里有谁符合这个条件。
风见裕也说没有。
降谷零回去找到诸伏景光,看到黑发的警官先生正蹲着研究那束花了。看到降谷零来了,他举起手机,把一位认识的植物学家的回复拿给好友看,说:“不是很常见的花呢。”
它枝叶短小、叶片光滑,花瓣却艳丽如同梵高的星空,带着星蓝色的绚烂色彩。
那位植物学家说这应该是沙漠里的旋花属有刺亚灌木,但不属于他认识的任何一种,这样的颜色也极其少见,少见到他想象不出什么样的环境能孕育出这样的花朵,遑论出现在日本这种跟沙漠几乎搭不上关系的地方了。
他又补充说,不过,自然环境千奇百怪,鬼斧神工,出现什么样稀奇古怪的环境和千奇百怪的植物都不为过,唯一的问题就是谁把它带来的。既然你们警察想查,建议查查最近从北半球沙漠地区来的人,对了,查完后这花能不能借我研究一下?
大概是不能了。
诸伏景光伸手捏了捏薄薄的花瓣,没有半点汁液留存,他猜测这束花被放了很久,到现在依旧鲜艳,但也已经是极限。
“没追到人?”他问降谷零。
“没,但我拍了张照片,勉强能看清那家伙的衣服,已经让风见去问了。你认识他吗?”降谷零把拍下的只有背影的照片放到了诸伏景光眼前。
说实话,只有背影的话几乎看不出什么,诸伏景光看了一会儿,就宣告放弃。他也想不出这时候还有谁能来为他扫墓,熟悉的朋友都知道他还活着,再远一些的压根不知道他的死讯——总不至于是组织的人吧?但组织的人也不知道苏格兰的真名就是诸伏景光吧。
如果对方只是远道而来的朋友还好说,但这件事处处透着怪异,如果它预示着另一场阴谋……
“担心的话就先查查道路监控。会找到他的。”降谷零看到诸伏景光皱眉,就说。
“那种事……没到这个程度吧。”诸伏景光把手机还给降谷零,说我们回去吧。
他们回到公安。
刚出电梯、踏入走廊,两人就看到脑门上贴着绷带的风见裕也匆匆跑来,说:“降谷先生!你早上拍的那张照片,对方好像是三天前米花町新建大楼爆炸事故的嫌疑人!这是相关的资料,您要看吗?”
既然是已有案件的嫌疑人,那这应该是其他部门的工作,他不能贸然插手——降谷零本来是这么想的,但他不经意间看到放在最上面的那张、标注是极有可能制造了成海大楼爆炸案的嫌疑人的照片,整个人都怔住了。
照片上有嫌疑人的半张侧脸。很像萩原研二。衣服也是早上他看到的那件。
“怎么……回事……?”
墓碑前放着花束的景象忽然在他眼前闪过。
……
2019年6月7日。
美国亚利桑那州,科罗拉多高原南缘——弗拉格斯塔夫(旗杆市),或者说“暗天之城”。即使是夏季,这里也保持着凉爽的温度,与周围的地区相比可以说是绝对的舒适。而现在,这座城市里正在举办音乐节,从世界各地来的音乐家把城市的下午变成热热闹闹的音乐盛宴。音乐家、天文爱好者好户外冒险者,以及正值假期前来的游客,共同将这座城市染成了绚丽多彩的风景油画。
风从天际吹来,落到这座城市的上空。罗威尔天文台附近较为安静,一个穿着黑风衣的银发男人正拿着一根烟,往城市的最喧嚣处走去。
他穿过热热闹闹的人群,像一只在黄昏时夕阳浸染的水面上逆流的小船,几乎没有人能注意到他的存在,但往他看去的时候,又会被他吸引全部的目光。有前几天认识的人问他要不要加入我们的音乐表演,银发的男人说今天没时间,对方也不为他的冷淡而生气,反而大笑起来,说你总是没时间。
确实没时间。
银发的男人跟刚认识不久的朋友辞别,有卖花的小孩捧着花到了他面前,他本想绕开,但小孩跟着他走,于是他还是从小孩那里买了一枝花。
小孩摇摇头,没要他的钱,转身就跑了。
人群里发出笑声,有人往这边看来,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个银发的男人就不见了。
他回到了“家”。
临时住的地方,简简单单,却也是一座独栋的住宅;周围没什么人,夜幕即将降临,这座城市夜晚的天空总是干净又澈然。
他停在门口,先习惯性地检查门锁和周围的环境,才打开门。
昏暗的客厅,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上,没有开灯。这里寂静得就像是很久没人住过,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上还扔着昨日的报纸,似乎根本没被打开过。他站在门口,阳光与他手里的花的香气一并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
他往里走,背手关上门,将花插在了窗边的花瓶里,然后往里倒了点水。
能不能活看运气。
他抬头,在房子内部扫视了一圈,就往厨房走。厨房里也安安静静,空气里带着一丝血味。
他说:“……出来,是我。”
躲在厨房上方一个狭小空间里的小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从上面跳下来,继续咬着绷带去缠自己的手臂。
那是个银发的、有着灰蓝色眼睛的小孩,不到十岁,坐在料理台的边缘,看起来还是小小一团。小孩的衣服上带着血,身上也有被刀划到的伤口,但他就这么冷静且沉默地把伤口包扎完,银发男人也就这么看着他。
最后,小孩把没用完的绷带边角踢进厨房的垃圾桶,对银发男人说:“你应该在两个小时后回来。”
“没见到人。”银发的男人说。
他把小孩拎下来,擦了擦厨房沾了血的地方,但周围的血味还是清理不干净,好在这里是厨房,小崽子应该也是想到了这点——晚餐做点活的,血味的来源就能轻而易举地糊弄过去。
当然,其实也不会有人调查他们。前几天有邻居在附近发生枪战,警察看到开门的是个这么小的小孩,家里还没有别人,简单问了两句就没再管了。
怎么,小孩参与枪战确实还行,难道隔壁那被一拳打死的罪犯也是小孩干的吗?
“杀人了?”银发男人把小孩拎到客厅,终于问了一句。
“没。”小孩这么回答。
于是银发男人就没再问了。他好像对这些都漠不关心,打开放在抽屉暗格里的手机,开机,随便看了一眼消息内容,没什么重要的,就扔回去了。
他脱下那件黑色的风衣,换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准备出门的时候问小孩:“想吃什么?”
“你要做饭吗?”
“嗯。”
“你还会做饭?”
“会。”
小孩觉得不放心,从沙发上跳下来打算跟他一起去,银发男人看着他,两个人对视了很久。
过了几秒,银发男人语调缓慢地说:“西泽尔。”
银发小孩已经快速穿好了衣服,站在他面前,说:“我跟你一起去。我想吃亚洲菜。”
最后,他们还是一起出门了。
西泽尔想,那个人总是不擅长拒绝的。不去干涉别人的选择,不去拒绝别人的死亡,但却总是给其他人以选择。每次他只需要跟着,那个人就不会管他。
那是个很特别的人。
西泽尔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照顾他的保姆说,他能活下来是因为先生的仁慈,千万不要惹先生生气,先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保护你、也是唯一能伤害你的人。
但他对所谓的先生没什么印象,记忆里只有很久以前一团模糊的银色。妈妈说他三岁的时候先生也来过,但那个时候他在睡觉,先生也只待了很短的时间就走了。
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问妈妈,妈妈说先生是个很可怕的人,多的就不敢再说。他无法理解妈妈对先生的恐惧,问花店的两个姐姐,姐姐们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先生是很好、很温柔也很有趣的人,他也很喜欢你,所以你不用担心。
于是,一个冷血无情、喜欢小女孩讨厌中年妇女的有钱白发老头的形象出现在了幼年西泽尔的脑海里。
等到四岁,他第一次正式见到那位先生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以前想的完全错了。那是个银发的哥哥,头发很长,神情冷淡,看他的时候表情似乎很不耐烦,但小孩子是很敏锐的,西泽尔懵懵懂懂地意识到,“先生”其实是不讨厌他的。
银发的哥哥问他,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一刻妈妈很害怕。
西泽尔不理解妈妈为什么会害怕,但他意识到莉拉姐姐和莉塔姐姐也紧张了起来。于是他知道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的回答或许也能决定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可当时他想不出来应该这么回答,就看着那位银发的哥哥的长发,经过慎重的、特别认真的思考后,他问:“我能成为你这样的人吗?”
他听到妈妈在小声抽气,两个姐姐也齐齐露出敬佩的神情。西泽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银发的先生伸出手,按在了他头上,说:不能。
银发的哥哥没有生气,说完又说了一句,那不是什么好事,别想了。
之后的日子一如往常,银发的哥哥不常来,只是每隔一两年来一次。倒是有几个好像跟银发的哥哥认识的人来找他,送他去上学,他们告诉他,银发的哥哥是他的父亲。
“父亲?”
“……不要以一般父母的标准去期待他就好了,黑泽哥他、他比较忙,没什么时间来看你。”黑发的哥哥是这么说的。
话里有话,没有说完。但西泽尔能感受到这个哥哥的好意。是什么人呢?
一个哥哥是侦探,一个哥哥是警察,还有个黑发的、留着长发的哥哥说他是一位音乐家,自称“手风琴诗人”,但他们看西泽尔的时候,总像是在透过他看什么人。
这让西泽尔觉得不舒服。当然,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跟那个哥哥是一样的银发,从颜色到质地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眼睛的颜色。
他笑着跟哥哥姐姐们说话,就像个普通的乖小孩,可他始终记得妈妈跟他说的话:不要接近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相信先生。没有人能给你活下来的权力,除了先生,而你能活着,是因为你对先生有价值。
再后来妈妈死了。
她是自杀的,看到西泽尔已经长大、能够上学,能出现在阳光下,她很高兴,为西泽尔准备了她能准备的一切,然后在一个明亮的午后自杀了。
妈妈没留下任何遗言,西泽尔也不知道她的真正名字,银发的哥哥也不知道。花店的姐姐把妈妈埋葬,莉拉姐姐问他伤心吗,西泽尔说很伤心。
其实他不。
他看到花草枯萎的时候不会伤心,因为生命的消逝不过是必然;妈妈跟他说过我们的命都是偷来的,迟早有一天会还回去。他想,妈妈担惊受怕了半辈子,或许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所以她死的时候是微笑的、安逸的,前所未有的……自由的。
因为妈妈看他的时候,也是害怕的,就好像怕他某天忽然变成什么怪物一样。西泽尔一直知道。
那位银发的哥哥来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得知妈妈的死讯后,他也只是冷淡地说了句“是吗”,就没有了然后。先生说,既然如此,就跟我去挪威吧。
于是他收拾好行李,从一个生活了多年却依旧陌生的地方,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会转学,遇到新的朋友,但以前认识他的人也知道他在哪里。
“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离开巴黎前,再次问了姐姐们这个问题。这年他七岁,他觉得自己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莉拉姐姐说,先生是个有很多过去的人,没人知道先生的一切,他神秘又强大,有着遍布世界的朋友和数之不尽的财富,只要先生喜欢,你就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莉塔姐姐说,先生是个总是在面临麻烦的人,他不喜欢回头看过去,也不喜欢有人打扰他的生活,可危险和麻烦总是追随着他,所以先生每次来的时候心情多半不好,不过先生对自己人一直是很好的。
到挪威的那天,先生把他丢在了新家,新家也有人照顾他,像妈妈一样,看他的时候也很温柔。先生跟新的保姆交代了几句,就往常一样,只待了很短的时间就要离开。
后来,每当他想起那个下午,他都会意识到,是某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天他追上先生,问:“我能跟你走吗?”
先生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想成为先生一样的人。
先生好像有点不耐烦,对于已经说过的、拒绝的事被重新提起这点。但先生对他还算有耐心,问他到底想要的是哪个“一样”。
——小鬼,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
西泽尔说,死亡。
他看到银发的哥哥对他笑了,却没有回答,转身就要走,他追上去,银发的哥哥又顿住脚步,说:别跟着我,这不是你应该走的路,西泽尔。
那是先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问:我不能跟着你吗?
先生说:我不建议。
西泽尔听懂了,他追上去,说:那我要跟着你。
银发的哥哥好像不怎么高兴,但没有再拒绝他,而是说既然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就不要后悔。
西泽尔说是我自己要来的,等后悔的时候,我会自己走。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没有回答他,直到他们穿过城市的街道,上了车,离开他一直住着的巴黎,抵达下一座城市休息的时候,先生才跟他说了一个单词:Juniper。
那是先生,他的父亲,他的老师,他的引路人的名字。
但西泽尔决定直接叫他Juniper。不为什么,因为Juniper没有反对。
“西泽尔。”
银发的男人忽然开口,打断了西泽尔的回忆。
他们两个正在住宅附近的市场,银发的男人还在想今晚吃什么的事,亚洲菜是个非常丰富的体系,西泽尔看银发男人的动作就知道对方其实是会做饭的,看来今晚是用不着他亲自动手了。
他停下脚步,仰头去看有他两倍高的银发男人,问:“怎么了,Gin?”
银发男人说:“你自己吃晚饭吧,他们的人回来了。时间还不晚,我现在去一趟。”
西泽尔听完,想,到手的晚饭要飞了。
他知道银发男人跟他说这些只是通知,这个人决定的事谁都无法改变,但在银发男人要走地时候,他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衣袖,说:“我跟你一起去。”
“没那个必要。”
“我知道你在跟谁见面,我从挪威找到这里就是为了你,我要跟你一起去。”银发的小孩盯着他,眼睛里写满坚定。
银发男人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声,说:“你不像他。”
“我不是任何人的影子。”西泽尔说。
于是银发男人带着他,穿梭在夏季的夜色里。
他们还是把食材买回家,银发男人答应他回家再做;西泽尔出门的时候被扣上了一顶帽子,他抓着帽子的边缘,把自己的脑袋从帽子里抠出来,问:“那些人真的不知道你是谁吗?”
“也许。”银发男人敷衍地回答。
“我们去哪里见面?”
“北亚利桑那大学。”
然后……他们会亲自邀请我去他们隐藏了这么久的地方。银发的男人把小孩的帽子又按下去,看着西泽尔重新从帽子里挣扎出来,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生气的情绪。
不像。他想,真的不像。
他们到了北亚利桑那大学,跟他们见面的是一位教授。年轻的、四十岁上下,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男人。他叫加西亚,研究方向是生物医学——一个通常而言会出现很多问题的学科。
加西亚看到银发男人,快步迎上去,跟对方握手。他们寒暄了一会儿,加西亚表示他乘坐的飞机遭遇了劫机事故,于是他回到这里的时候足足迟了一天,这才耽误了见面的时间,希望能得到谅解。
银发的男人没回答他谅不谅解的事,只淡淡地说:“我还在弗拉格斯塔夫是因为刚好有心情旅游,跟你们无关。我想我们的合作已经结束了,加西亚先生。”
“是的,是的,你跟‘公司’的合作已经结束了,Gin先生,但我想接下来我们要谈的话题您一定会感兴趣——相信我,我让他们请您留下,当然是有把握的,请跟我来。”加西亚想带银发的男人往他们的实验室走,对方却好像没那么感兴趣。
他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就笑起来,对银发的男人说:“或许单纯的语言并不能表现我们工作的意义,就让我来给您演示一下吧。”
一直等在他身后的两个学生搬来了一盆花,枯死的沙漠植物,一看就知道死了好几天了。
加西亚从另一个学生手里接过装了半透明液体的试管,将里面的液体浇在了那盆花上。
然后他说:“植物是最容易的,它们存活不需要太多东西,如果是动物的话就麻烦得多;人类更甚。当然,现在我们只是需要一次演示、一个奇迹,您先看一看就好,真正的‘魔术’和‘奇迹’还在研究所里。”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盆已经死透的植物动了动,大概经历了几分钟的时间,它重新活了过来。物理意义上的,
枯死的枝干重新生长,已经卷成条的叶片伸展开来,根茎重新有了色泽。它在慢慢地恢复生机,但考虑到植物生长的速度,这不是“慢”,而是让人难以想象的高速。
等到第二十分钟的时候,它开出了花——蓝色的,艳丽的花。
银发的男人就这么看着,没有表示,也没有移开视线,跟在他身后的银发小孩伸手想摸一下花,旁边的学生说等等,然后给了西泽尔一副手套。
学生低声解释说,这是针对植物用的溶剂,对人类的皮肤有些许腐蚀性,等过几天这花就可以摸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奇迹,真正的‘起死回生’。”加西亚张开手臂,自豪地说,“Fafnir摧毁了我们的研究,但他依然延续了我们的目的,做到了长生不老;而我们现在已经攻克‘不可能’的第二项研究:起死回生。接下来我们面临的唯一问题就是‘时间倒流’,不过我还没有头绪,这也不是我负责的项目……”
他兴高采烈地说了一堆,又跟银发男人道歉,说他实在是太高兴了,自从研究宣告完成,他就一直处于兴奋的状态,到现在都没能缓过来。
“这是奇迹!这是神才能完成的伟业!我们真真正正地做到了起死回生!我们将创造新的世界!”
他高举双臂,眼神里有着未来的光。
然后他激动地握住了银发男人的手,在对方略显嫌弃的目光里,说:“而现在,我们是互惠互利的关系,不是吗?Fafnir已经死了,你是他的影子、他的替身,只有你才能拿到他的‘遗产’——Gin先生,知识是需要分享的,只要我们能够合作,我们都会拥有世界上三大奇迹中的两个!”
银发男人终于将视线从花上收了回来,相比起加西亚的热情,他的语气可以说是冷淡,或者冰冷:“我对你们的研究或者他的遗产都不感兴趣,我答应跟你们合作杀死他,只是因为我们的目的一致。如果你要说的只有这些,那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
加西亚深深地吸了口气。
怎么会有人对起死回生不感兴趣呢?是了,他面前的不过是个复制人,不是活了一百年的Fafnir,也不是被Fafnir占据了身体的【G】,不过是个从可怜的命运里脱出的人偶而已。那两个人都已经死了。
但谁让这个人是现在唯一的钥匙——唯一可能知道“长生不老”在哪里,并打开Fafnir遗产大门的人。公司可不会相信Fafnir的遗产像是中世纪的宝藏一样谁找到就是谁的,Fafnir不相信任何人,他的东西只有可能他自己才能打开。
不过,他自己有“两个”。一个是本应在北欧、现在已经死亡的那位,还有就是……出现在他面前的人。跟【G】长得一模一样,用着【G】以前名字的男人。
“后天,”加西亚说,“请您来研究所,我会让您看到您感兴趣的东西。能改变世界、推动世界的东西。”
“……我没兴趣。”
“我们会让NID证明Fafnir已经死了,以后您的活动不会受到任何阻碍,这个孩子也是。以此作为我们的诚意,希望您能再在这里等两天的时间。”
墨绿色的眼睛扫过来,一直没什么反应的银发男人终于跟加西亚对视,他叹了口气,显然对这个提议有些心动。他摸了摸身边小孩的脑袋,说:“好吧,只有两天。你们的研究所在哪?”
“沙漠深处——在科罗拉多沙漠的心脏。”加西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