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2日。
风雪中门被推开, 银发男人脚步轻快地回来,室内的温度也随之下降了几度。空气里除了干燥的雪的气息,还多了几分明显的血味。
他总是带着几分血味回来。
维兰德看着那个银发男人打开书房的门, 在日程表上勾掉几行, 但距离完成计划还遥遥无期。那是当然的,他们要做的是一件很漫长、很漫长的事, 或许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来准备, 这么几天怎么可能有结果。
可是……没人发现。
维兰德知道这件事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没人发现他失踪了,A.U.R.O、基金会乃至“城堡”的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他被人取代了。
眼前的这个银发男人了解他,了解他的组织, 也了解他身边的所有人;“阿尔贝特”轻而易举地让他们相信了“维兰德受伤, 不得不休养”的局面, 并有条不紊地代替他维持现状、更改布置, 甚至给双胞胎带了生日礼物。
不过即便如此, 维兰德也一直显得很平静。
深绿色的眼睛里更多的是审视和一再推翻的评估,视线追随着取代他的陌生人, 维兰德一直等到那个银发男人终于扔下钢笔看过来,才用平静又有点低哑的声音问:“你想到什么时候?”
银发男人用一双颜色稍深一点的眼睛跟他对视。
或许是没从他脸上找到期待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 “阿尔贝特”才用他惯常的、慢悠悠的语调说:“我说过, 你随时都可以走, 我也知道这样困不住你。”
困不住他自己的地方当然也困不住维兰德,黑泽阵在心里嗤笑, 维兰德乖乖被绑在这里好几天都没跑, 当然是为了从他这里获取情报,以及——
担心他发现自己不见后, 对A.U.R.O的其他人下手。
毕竟“阿尔贝特”来路不明,知道的东西又多得离谱,从维兰德的角度看这场面可以说是相当惊悚。
要不是本人就是罪魁祸首,黑泽阵遇到这种场面也得花个几天掂量掂量什么情况。
“我问的不是这个。”维兰德说。
“……哼。”黑泽阵站起来,走到维兰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年少时总比他高的父亲,半晌伸出手,扯住了维兰德的头发。
他这几天忙着接手A.U.R.O的工作,没怎么管维兰德;上手的金发依旧沾着血,是那天他身上的血。他抱维兰德走的时候,伤口涌出来的血沾到了头发上。子弹还是维兰德打的。
银发男人的神情忽然变得不爽,维兰德当然注意到了。贴着他侧颈的手很冷,冷到不像活人的地步,那个银发男人俯下身,对着他的眼睛,很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维兰德说:“如果你只是为了报复我,到这里也够了吧。他们迟早会发现你不是我,A.U.R.O也不会因为一次两次的意外就彻底熄灭。”
他们本就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燃尽的死灰,与脆弱这个词毫无关系。A.U.R.O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做好了被摧毁无数次的准备。
但站在维兰德对面的银发男人轻笑一声,或许是嘲讽,又或许有别的情绪……维兰德一时间没有分清。
他听到那个银发男人问:“然后呢?”
语气平淡,好像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几缕银发从他的肩头垂落,搭在手臂上,随着呼吸晃来晃去。
维兰德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还是说……你真打算用几十年的时间,代替我来完成这件事。”
“噗。”
银发男人笑出了声。
他放开维兰德的头发,觉得维兰德还是那个维兰德,即使一切都失去掌控,还是能保持绝对的冷静,来评判和推断“阿尔贝特”的所作所为。
“随便你怎么想,放心吧,我跟你一样看那个组织不顺眼,不过——用不到那么长时间。”他直起身,重复了一遍,“一个隐修会而已,摧毁它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我可不像你那么没用。”
他说这话的时候全无笑意,声音也比平时要冷得多。
银发男人要往外走,维兰德低着头,在他即将踏出门的一刻,问:“你到底是谁?跟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黑泽阵低笑,头也不回地回答:“我不是说过了吗,‘父与子’的关系。维兰德先生,你到处捡小孩,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背后的维兰德没有回应,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但黑泽阵知道,维兰德估计不会继续在这里待多久了。他不知道维兰德是怎么想的,但能猜到维兰德会怎么做。
考虑到这点,黑泽阵转过身,问维兰德:“你想吃什么?”
维兰德没立刻听懂他的问题。
黑泽阵耐心地解释:“今天天气不错。而且,我也没打算把你饿死在这里。”
那样会有点好笑。
他确实有在这里找到用以补充营养的针剂,但恕他对这个时代的技术不是很信任,以他的计划需要的时间,等他把维兰德还回去的时候人怕不是都要瘦了……
黑泽阵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维兰德。啧,他觉得维兰德本来就够瘦了。
维兰德抬头看他,神色莫名。
……
森林深处的城堡。
黑夜越来越漫长,等到再过一两个星期的时候,这附近将迎来极夜。深夜的城堡里一片寂静,月光照进走廊,有一间卧室的门被悄悄推开,几只小脚丫试探性地往外探了探,然后是戴着睡帽的小脑袋。
“老师还没回来吗?”双胞胎从城堡深处的走廊里探头,两个小脑袋叠在一起,下面又拱出几只不一样发色的小脑袋来。最小的小孩抱着枕头倚在门框上,刚走了两步就栽到枕头上,呼呼大睡。
大一点的红发男孩枕着手臂,从走廊的另一侧出现,大步从他们旁边走过,懒洋洋地说:“说不定他已经死在外面了,只是没人敢说而已。”
“Abies!”双胞胎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同时也是代号。
红发男孩撇撇嘴,毫不在意地说:“我只是说实话而已,馆长老头子都没回来,怕不是在给他举办葬礼呢。”
孩子们一齐反驳他:
“维兰德只是受伤不能回来而已!他明明给Edel和Leon准备了礼物!”
“他是不会死的!”
“Abies!快点给维兰德道歉!”
被踩到尾巴的小孩们大声嚷嚷,Abies只好举手投降,说好吧好吧随便你们怎么说。这样敷衍的态度当然不能让小一些的孩子们满意,于是他们闹成一团,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有个声音打断了他们。
“闭嘴。”
冷淡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坐在旋梯扶手上的银发少年往下扫了一眼,城堡的走廊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大卧室门口的几个小脑袋偷偷摸摸缩回去,只有Abies依旧站在走廊中央,往上方看去。
Juniper只穿着纯白的单衣,披着维兰德的外套,坐在旋梯的顶端。他往下看,跟Abies对视,把手里的书往下一扔。
“都去睡觉。”
他说完,几个躲在门口的小枕头又挪了挪,终于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Abies接住他扔下去的书,随手放到旁边的书架上,问:“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不管维兰德死没死,他肯定出事了,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维兰德跟他们两个说过,只要不是他亲自回来,那他们就要立刻从城堡的秘密通道撤离;眼下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虽然有平安无事的消息传来,但维兰德没出现,他们该走了。
不过……这几天城堡里的其他大人都不在,现在这里是Juniper做主。
银发少年语气平静地说:“再等等。维兰德说过他会解决。”
他抓住肩上的外套,从旋梯顶端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到地上。跟Abies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一边将外套披好,一边说:“我相信维兰德。”
维兰德向他保证过,会解决一切……个鬼。Juniper面无表情地想,他最不放心的就是维兰德,那个蠢货指不定是被人关在哪就快饿死了吧。
……
临时据点。
维兰德不得不承认绑架他的银发男人很会做饭,起码对大部分的餐点都能上手。不管他以什么样的心情点了什么样的饭菜,“阿尔贝特”都能亲手给他做出来,而且手艺很不错。
但是……这个人自己不吃东西。
维兰德盯了他很久了,那个银发男人每次都只是盯着他吃饭,坐在餐桌上一动不动,维兰德就没见过“阿尔贝特”吃东西的时候——假设咖啡和烟算的话,那还是有的。
他有在怀疑“阿尔贝特”其实不是人类,而是从哪个炼狱里跑出来的恶魔,跟不知道谁签订了契约来替他完成使命……总之不会是他自己在梦里签的。
当然,维兰德不会真的这么想,他主要怀疑的地方是“阿尔贝特”的体温很低,比Juniper还要低,再加上“阿尔贝特”当时明明受伤到那种程度却没死的事实,维兰德修改了自己的猜测。
或许“阿尔贝特”并不是那个研究所背后的人派来的,他跟“海拉的芬里尔”一样,都是那项研究的实验品……或许还是更成功的那一类。只是从维兰德的角度看,这人做事随心所欲,而且并不是为了掌控A.U.R.O才做出这些事,并不是像为别人工作的模样,大概也是遗落在外面的实验成果?
“不合口味?”
银发男人突兀地问他。
维兰德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沉默了太久。他这几天逐渐摸清了“阿尔贝特”的性格,知道这个人其实不会轻易动怒,就放下刀叉,问:“如果我说是?”
“那我也懒得做第二份,你饿着吧。”黑泽阵挑了挑眉,面无表情地说。
他看着维兰德吃完,收拾了桌子,去了厨房。
他不担心维兰德趁这个时候跑了,事实上他早就做了准备,就算维兰德能跑出这间房子,外面也有人看着——当然不是A.U.R.O的人,黑泽阵在城市里闲逛的几天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现在他跟维兰德正在消磨彼此的耐心,看谁先忍受不了现在的局面。他觉得那个人会是维兰德,虽然他了解维兰德,知道这个人相当有耐心,但黑泽阵自己忙着整理这个时期A.U.R.O、隐修会、教授和Fafnir各方面的情报,能给维兰德做饭就不错了。
“你很擅长做饭?”维兰德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嗯,家里有小孩。我不是说了吗?带朋友的孩子来旅游——我可没有骗过你。”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他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维兰德。
维兰德不为所动,冷静地指出:“阿尔贝特不是你的真名。”
黑泽阵笑了声。
“不,它是,起码曾经是。那是我父亲的名字,而我是他的长子。”他本该继承亲生父亲的名字,不过那个未来从他未满周岁开始就彻底消散。
这个名字有意义。也正是因为这点,如果不是面对非常特殊的情况,他不会使用它。
第二天。
“阿尔贝特”没吃饭,维兰德也没看到他吃饭。那个银发的男人一直坐在桌子前,整理大量的情报,时不时皱眉,或许遇到了什么难题。
第三天。
“阿尔贝特”没吃饭,维兰德也没看到他吃饭。有人来找“阿尔贝特”,维兰德侧头听了一会儿,听出是基金会的人——基金会有人背叛了他,这点他早就想到了。他并不愤怒,只是冷静地重新规划自己能做的事。
第四天。
“阿尔贝特”没吃饭,维兰德也没看到他吃饭。“阿尔贝特”打完电话,扔下工作匆匆出门的时候,甚至把没被绑起来的维兰德忘在了家里。
维兰德等了很久,没等到那个银发男人回来,还是去看了被扔在桌子上的资料——他当然有趁这个机会逃离的打算,但对方有恃无恐,必然做了准备,维兰德也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到了疑似监视者的人。现在他不清楚外面的形势,对方却握着他们的情报,维兰德不打算贸然行动。
他翻开那些资料,一行行规整的文字列出了当前的形势、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以及一些维兰德都不知道的情报。大多数信息都是只有写下这些东西的人能看懂的只言片语,维兰德只能从这些文字并不统一的单词里推断具体的含义。
“阿尔贝特”有四到五种常用的语言,这是最直观的信息,这点跟“阿尔贝特”自己的描述相同,环游世界、在各国游历,但这些语言里没有丹麦语。也就是说,从睁开眼睛看到馆长的那一刻开始,这个男人就在伪装了。
另外,维兰德在里面看到了跟教授提到的那份研究相关的字眼。
很近——对方距离教授要找的东西很近,如果通知教授,那个为此付出一生的老人会愿意插手的。维兰德想。但他并不打算现在就打破微妙的平衡,因为叫做阿尔贝特的人是认真地、完完全全地在耗费心力完成A.U.R.O的使命,这也是维兰德最想搞懂为什么的事。
他从头到尾看完,那个人都还没有回来,于是维兰德把“阿尔贝特”的工作文件整理好,整理得比之前还要整齐,放了回去。
那个银发男人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在意维兰德看了文件的事,而是先笑了声,说:“我以为你会离开。”
维兰德反问:“你真会让我走?”
他不觉得自己能从这里逃走,起码现在不能。他还没有做好完善的准备。
银发男人假装想了想,露出一个十足恶劣的笑来:“不会,但我会让其他人来跟你作伴——你想看到哪个孩子?最闹腾的双胞胎?最小的菲卡?最不听话的Juniper?还是……你派去法国的阿法纳西?”
维兰德看了他很久。
就在黑泽阵要转身的时候,维兰德忽然说:“叫Juniper来。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银发男人微微眯起眼,说:“他是你的儿子。”
第五天。
“阿尔贝特”没吃饭,维兰德也没看到他吃饭。
维兰德:“……”
维兰德:“我们谈谈,阿尔贝特。”
当时黑泽阵正在为乌丸那个老东西的事恼火,准确来说是Fafnir,那个老东西并没有用乌丸集团的身份出面。黑泽阵本想让维兰德闭嘴,但最后还是转过头,问被他绑架的金发男人有什么事。
维兰德说:“你该吃点东西。”
黑泽阵:“……用不着你管。”
但即使他不理维兰德,维兰德也一直盯着他看,背后的视线让人烦躁,黑泽阵又不能把维兰德丢出去。现在就算是他想扔,维兰德也会因为他前面一长串的威胁而不敢轻易离开,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黑泽阵可太懂了。
最后他站起来,抓住维兰德的衣领把人揪起来,狠狠威胁道:“别多管闲事。”
维兰德却注视着他,语气平和地说:“你有心理创伤,或者经受过长期的训练,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比起与生俱来的天赋或者严格的反侦察训练,你的情况跟接近被人长期监视的结果。”
……挺像是什么实验体的,维兰德想。但“阿尔贝特”相当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技能又驳回了这个可能。
银发男人的目光更凶狠了。
维兰德心平气和地说:“你向我承诺,会取代我、代替我达成目标,那你就不能在那之前倒下。你是人,你应该吃点东西,以及好好休息。”
他不但没见这人吃东西,也没怎么见对方睡觉——每次银发男人都恨不得把维兰德打晕或者喂点安眠药,但事实是根本用不到,因为维兰德睡着了他都没睡。
其实维兰德也想保持清醒,但抽屉里的营养针剂有安神药的成分,还是他自己让基金会的人加的。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维兰德可太懂了。
“……呵。”
“阿尔贝特先生。”
“维兰德先生,你才是被绑架的那个人。”银发男人松开手,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少管闲事,才能活得更久。”
要不是为了教授那档子事,你也不会死得那么早。
第六天。
维兰德:“……”
黑泽阵:“……”
维兰德:“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很久,黑泽阵终于从嘴角扯出一丝冷笑,问:“你凭什么管我?”
维兰德也看了他很久,才说了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你不该知道这个据点。”
黑泽阵嗤笑,说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了解你的一切。
维兰德张了张嘴,没说话,神情有些古怪。于是黑泽阵开始想这里有什么不对的,不就是维兰德在他离开挪威去日本前见面的地方,属于维兰德的无数个据点之一,没什么特别的,维兰德还说等回来送他呢。
他侧了下头,等维兰德说。
维兰德看到“阿尔贝特”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就说:“这里不是A.U.R.O的据点,只是我母亲的住所,她年少时住过的地方。”
黑泽阵:“……”
那你以前怎么不说?
他表面上云淡风轻,说哦,所以呢,你想说什么,维兰德,关于那位【A】女士吗?
维兰德轻声说:“你知道【A】。”
黑泽阵笑起来:“也许我知道的比你还要多一点,维兰德先生。”
他把维兰德的名字咬得很重,声音本该是愉快的,但他自己却感受不到任何欺负维兰德的快乐。或许是因为维兰德在试探他的底线,又或许是因为别的。
他就快整理完资料,与现在的情况相对照,就算直接离开也能将手上的东西交给维兰德了。他本想跟维兰德打一架,但还是选择了这样的方式——A.U.R.O太相信维兰德了,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黑泽阵只是利用了这一点。
“维兰德,如果……”
“你说你看那个组织不顺眼,我是否可以认为,你跟我背负的是一样的仇恨?”维兰德忽然问。
“……”
哦,不愧是维兰德。
黑泽阵都快忘了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了,但维兰德记得他随后说过的所有的话,分辨真假、含有的情绪,并从中推断他的立场和真正的态度。
他回忆了维兰德跟他透露过的只言片语,事实上黑泽阵对维兰德过去的经历没什么概念,只听说过关于T.O.R.O和【A】女士的简单过往。
所以,他也只是简单地说:“如果你说的是父母亲人死在他们手里,只剩下了我一个,那确实如此。”
起码当时他以为只有自己了。
那个瞬间银发男人的脸上浮现出烦躁的情绪,并不是失去了什么的悲伤,维兰德看得很清楚。他始终注视着自称“阿尔贝特”的男人,并拼凑好了一个大致的……轮廓?或许吧?
等那个银发男人再看向他的时候,维兰德才说:“那天你说天气不错。她就死在那天。所以你其实不是为了Juniper来的,是为了我,是吗?”
银发男人没有回答,或许是默认,又或许是觉得他的猜测很荒唐。
但维兰德打定主意试探到底,因为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问:“你是我的兄弟吗?”
他等了很久,银发男人才轻笑一声,说:“是,我跟你有一样的姓氏,姓Juniper。”
当晚,维兰德等着“阿尔贝特”先睡了。
银发的男人就躺在椅子上,银发顺着椅背顺滑地垂落,像是流淌的月光。当睡着的时候,这个人才显得没那么具有攻击性,呼吸很浅,比一片云霭更加安静。
他始终穿着很单薄的衣服,挂着墨绿色宝石的的吊坠从他脖颈间掉出来,上面依稀刻着字母……字母“W.J.”。
维兰德叫了对方两声,没有得到回应。
他在想——他在想以母亲那个人的性格,以及工作性质,还有个另外的家庭真是再正常不过了,不过“阿尔贝特”的年龄比他要大,所以那应该算是他的兄长?
如果他有个兄长,从小就失去了父亲,也没怎么见到过母亲,或许还经受过实验和长期的监视,等获得自由的时候才发现母亲也死了、仇人逍遥自在,唯一活着的弟弟到现在都没能为她复仇……那确实会觉得他很没用。
但,真的是吗?
维兰德的喉头动了动,他就要叫出对方的名字,可就在这个时候,银发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别看我。”
黑泽阵用手臂挡住维兰德的视线。维兰德叫他的时候他听到了,但是不想醒,现在他才是干活的那个人,维兰德凭什么吵醒他。
可维兰德一直在看他,而且是知道他不喜欢被长时间注视的情况下一直看着,他忍不了。
黑泽阵发觉维兰德还是没移开视线,又吐了一个字出来:“烦。”
“……”
维兰德沉默了一会儿,才挪开视线,说你睡吧,我不看了。他没继续看那个人了。
他知道了,阿尔贝特不是对方的真名,或者说,那从来不是这个人用过的名字。
清晨。
黑泽阵醒的时候发现维兰德还没走,本想继续睡会的他低气压地看着维兰德,让维兰德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可他什么都没做吧?
两个人对视了很久,黑泽阵问维兰德你想吃什么,维兰德说要不然我给你做?
黑泽阵说,想都别想。
他做完早饭,破天荒地跟维兰德一起吃,等维兰德放下餐具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我让他们动手了。”
维兰德的动作猛地一顿:“今天?”
“对,今天。”黑泽阵轻飘飘地说,“跟你说的一样,再过几天他们就会发现我不是你,所以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但以我们现在的力量,直接跟隐修会硬碰硬不会有结果。”维兰德在陈述事实。他觉得“阿尔贝特”会有办法,但或许不是他想的那样。
今天是……11月23日。距离他在雪地里捡到这个人,仅仅过了21天。
21天能做什么?能让挪威北部的天地变成一片漆黑,进入永恒的长夜,也能让冰封大地的深雪掩埋一切,让人类迎来一个新的生活方式,可绝不够以任何方式积攒起击垮明日隐修会的力量。
可维兰德知道这个男人没有开玩笑。
坐在他对面的银发男人好像并不是很高兴,只是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说:“我找了帮手。”
“……教授?”
“不,是教授找了八十年的那个人。他很乐意帮忙,你不用担心你的童话城堡会被现实摧毁。”
黑泽阵当然没打算用这点时间就整合A.U.R.O的力量搞掉隐修会,不说别的,他再厉害也不能预测这个过程里会死多少人,他自己又会不会被摸到尾巴,但好在他也压根没想过这么做。他用维兰德的身份接触基金会、拿到了【A】的渠道,动用了点手段,让Fafnir以为被黑泽阳毁掉的核心资料在隐修会手上……他确实看过那份资料,所以做这件事并不难。
事情的发展跟黑泽阵想的一样,Fafnir会帮忙,甚至是“世界树集团”主动联系了A.U.R.O,黑泽阵代表维兰德三番五次拒绝了Fafnir的邀请,最后才在“威胁”下“不得不”同意跟对方合作。在这种情况下,A.U.R.O临时撤离和背刺一把也是很正常的事,当然,黑泽阵也没打算真跟那个老东西合作就是了。
他用很慢的语速和很平淡的语气,一点点给维兰德讲述他做的事,以及前前后后的安排,甚至接下来的打算。
期间维兰德就这么看着他,虽然维兰德没说话,但黑泽阵有种感觉,维兰德被他气得不轻。
说到最后,黑泽阵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过几天你自己去找教授吧,让他来解决Fafnir。”
维兰德从刚才开始就没再笑一点。
等黑泽阵讲完,维兰德才说:“你这话就像是在交代遗言。”语气是冷硬的,是他跟维兰德这次见面以来……维兰德第一次没用温和礼貌的语气跟他说话。
黑泽阵没见过维兰德自己身为【A】时候的模样,他也不知道维兰德是否有另一张面孔,他站起来,说:“放心,维兰德,不出意外的话,我肯定活得比你久。”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一件事,就趴在桌子上,问维兰德:“你在等什么?等人来救你?谁,你儿子吗?”
他记得这个时候的自己为了维兰德的生日提前了几天做完任务回来,结果到那天却没见到人,现在估计是一肚子火吧。哼……什么时候会找来呢,小时候的我?
……
那天下午,黑泽阵回来的时候,就发现维兰德不见了。
虽说黑泽阵用的只是绳子不是手铐,但他也没想出来维兰德到底怎么把绳子弄断的,或许这座屋子里还有他没注意到的危险物品吧。维兰德走的时候还不客气地顺走了他整理的资料……虽然那本来就是给维兰德的。
黑泽阵走到餐桌前,发现那里放着一封信。信没有封口,里面的内容很正式。
……但内容很让人恼火。
维兰德说,让他多吃点东西,好好睡觉,别瞎操心别人要做的事。
黑泽阵差点被他给气笑了,他还以为维兰德能在信里骂他两句,但维兰德这个喜欢给人当爹的性格是改不了了。他把信烧了,望着外面永夜的天空,在出去确认情况和睡一觉之间选择了后者。
维兰德都去上班了,他还忙什么,睡觉。
未来的旅人理直气壮地霸占了维兰德的家,并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理论上的凌晨。
他听到声音就醒了,有人踏进了这里,但脚步声不是维兰德的。他散漫地坐起来,先整理了长发,在对方要推开门的时候,先一步下了床。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就这么往外走,推开门,下一秒门外的人就先发起了攻击!
银发在月光下闪过,黑泽阵跟对方过了几招,就凭借体型的优势抓住了小时候的自己的长发,并牢牢把人圈在了怀里。短刀扎进他自己的身体,黑泽阵只是任由小时候的自己往里捅,发出很低的笑声。
他把匕首抽出来,随手扔在地上,才低头,扬起嘴角,对死死盯着自己的银发小孩说:“你来晚了,维兰德已经不在了。”
小时候的他并不是一次失利就会放弃的人,在黑泽阵说这话的时候银发小孩就已经反身抬腿,用绑在腿上的利刃划向黑泽阵的喉咙。
对方是人类,哪怕再怎么能恢复,划破喉咙、刺瞎眼睛也会影响战斗力,不断地试探找到对方的弱点就是战斗的根本。他从小就懂这个。
Juniper趁那个银发男人松手的时候拉开距离,冷静地盯着对方,说:“不,我是来杀你的。”
他本就不觉得维兰德会死,事情的关键在于能威胁到维兰德、威胁到他和A.U.R.O的这个男人。他从一开始就察觉到对方别有用心,也想建议维兰德把人杀了,但维兰德没有动手……不,维兰德那个蠢货只是翻车了。
银发男人拍拍手,甚至没关心身上的伤,饶有兴趣地说:“我还以为你是来救你父亲的。”
银发小孩并不满意他的说法,伺机而动的同时回答了他的话:“我不是来救他的。我也不需要父亲。”
他只是叫维兰德父亲而已,那是他们的交换,不代表他就真的需要一个“父亲”。
站在他对面的银发男人笑起来,那笑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让人捉摸不透。
银发男人说:“那维兰德会伤心的。”
黑泽阵想,小时候的他确实是那么想的,但维兰德……他倒是希望维兰德也能坚持最开始纯粹利用他的想法,可惜维兰德没有。不过也好,人总是该有弱点的。
他脱掉外衣,在小时候的自己面前将长发扎起来,才正视了这个尚且年幼的自己。
虽然是小孩,却也不能小看。
他不打算用武器,毕竟小时候的自己没那么强的恢复能力,而且真打伤了,维兰德会伤心。嗯,他自己受伤没关系,等回去的时候先别回家就好了。
黑泽阵向Juniper伸出手,随意地说:“来吧,我给你杀我的机会。”
半小时后。
据点里一片混乱,黑泽阵花了点时间才将这里收拾干净。毕竟是维兰德母亲的故居,弄得乱七八糟有点不像样。
小时候的他比他想的还要难对付,或许这就是他很少遇到对手的缘故……黑泽阵把小孩捆了扔在地上,动作比对维兰德粗暴得多。
他往外看去,依旧没有人找来,估计小崽子是自己摸到这里,自己来见他的。联系不上维兰德,基金会的人也可能背叛,城堡里的其他小孩还需要保护,小时候的他自己单枪匹马来这里也算正常。
他蹲下来,戳戳小时候的自己的脸,带着笑意说:“别太自信,我比你强很多。”
“你到底是谁?”Juniper死死盯着他问。
这不是对方比他强的问题,是对方对他的了解远胜于任何人,甚至比维兰德还要了解他的战斗习惯的问题。
在战斗的过程中他无数次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以至于对方连他接下来会攻击哪里都能判断得出来,但结果是没有——不可能,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人。
银发男人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去给自己包扎伤口,Juniper盯着这个人的后背看,直到对方慢悠悠地说:“你觉得呢?”
Juniper没有说话。
黑泽阵想,确实,没人能想到“未来的我自己/我儿子因为魔法的意外穿越到了这个时间,并且性格从乖乖小孩(真的吗)变成了恶劣的大人,特地跑来逗他们玩”的这种事,但看着小时候的自己这么不甘心的表情……
性格恶劣的大人忽然有了个更加恶劣的想法。
他拍拍小时候的自己的脑袋,转身出去,找到了自己的糖。小侦探以为他的糖都是一样的,其实不是,他只是为了方便将某些东西也做成了糖果的模样。
他咽下了即使调过味道也很难吃的糖果,等待身体在高热和撕裂的痛苦中重组,但他已经习惯,看着窗外的夜色和极光,甚至有点期待。
十分钟后。
试图解开手铐和绳子的Juniper看到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那个男人……不是,应该说是穿着那个男人的衣服、跟他一模一样的小孩。
当然,也就是刚才的那个人。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但看起来就是不同,对方晃了晃过于宽大的衣袖,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笑着对Juniper说:“借你衣服穿一下?”
毕竟维兰德这里没有小孩的衣服。
黑泽阵想,他这么去见维兰德,维兰德能分出他和小时候的自己来吗?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小时候的他自己瞬间就猜到了他的想法,咬牙切齿地说:“你、想、都、别、想。维兰德是不会认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