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腐烂的永生花

地下东京塔·最深层。

茶和熏香的味道缠绵交织, 半开的星花木兰静静地倚在墙角,侧旁的球形鱼缸里,一尾金红色的小鱼甩了甩尾巴, 就游到水草后去了。金发的小女孩蹲在鱼缸边, 把脸贴在玻璃上,目光好奇地追着那条小鱼。

“她很像我。”

年轻的BOSS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还有些怀念, 但很快他就耸耸肩, 说这是未来的我的想法,你们随便听一听就好。

亚莉克希亚嗫嚅了半天,还是没敢问所以这就是你喜欢莎朗的理由吗,那外祖父你让莎朗当明星, 自己看莎朗出演电影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感想……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关于我的妹妹和外祖父长得一模一样而且替外祖父当上顶流明星这回事》的大字标题。

“你跟她说这些有意义吗?”

黑泽阵一句话解救了亚莉克希亚, 他攥着乌丸衣领的手慢慢收紧, 表情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年轻的BOSS叹了口气, 说是没有意义, 毕竟让她在我和你里选一个,她一定会抛下年迈的外祖父选择由谎言缔造的孩子。

这话有些酸溜溜的, 但他的眼神里却满是笑意。

“呵。”

黑泽阵并不掩饰自己的嘲讽。那不是应该的吗,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孩子, 她是一位母亲。

他刚准备实际嘲讽两句, 年轻的BOSS就以自己从事服务业的早期经历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立刻打断了黑泽阵的读条, 说:“让她走吧。”

黑泽阵往亚莉克希亚的方向看过去,看到她还有点懵的表情, 问乌丸:“你确定?”

年轻的BOSS宽容地回答:“当然, 我说过会原谅她第二次,就不会食言。”

就对待外孙女这件事上, 他一向是包容的,而且无论是年轻的他还是年老的他,都没有亏待过自己的几个后代。

他轻轻拍了拍黑泽阵的手(虽然黑泽阵很嫌弃地把手收回去了),对水谷说带阿莉娅离开吧,以后她想去哪里都可以,或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然后他对亚莉克希亚说:“阿莉娅,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亚莉克希亚先看向黑泽阵,发现那个一直被当做她的孩子的银发男人就站在那里,目光毫无波澜,也不打算说话。

她问:“莎朗呢?”

“她也一样。”

“……”

亚莉克希亚没有再说什么,将最后的目光投向黑泽阵,然后转身往外走。

黑色的衣角轻轻晃动,那一瞬间她看起来像是去年临死前的那天。

叫做水谷的男人跟在她身后,走出去的时候关上了这个房间的门。

站在房间里的两个人都只是看着,谁也没说话,但就在门被关上、整个房间都变得一片寂静的时候,一直很平静的黑泽阵忽然掐住了乌丸的脖子,把他的头狠狠往桌子上撞去!

……

房间外的走廊里。

门被关上后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声音,柔软的地毯也将鞋子陷在里面的声音吞没,亚莉克希亚跟在水谷后面,路过刚才那几幅油画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外祖父,他真的是……”

“至少我了解的情况确实如此。没想到先生愿意告诉你。”叫做水谷的男人也跟着往那几幅油画上看去,这次他多看了两眼,嘴角抽了抽,还是没对先生的真正样貌做出评价。

他是个合格的追随者,所以他不会多说,也不会评价先生。

他收回视线,又对亚莉克希亚说:“先生为你准备了新的身份,你想去哪里也可以安排好,但你也能猜到,以后先生就不会再以现在的样子出现了,以后请不要提起跟先生有关的事。”

亚莉克希亚现在用的身份跟其他人不同,不是日本人,没人见过,先生一开始就是想送她走的,跟“乌丸”与“温亚德”的过去彻底割裂开。

她可以有新的生活……哪怕接下来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几年。

但新的生命对一个本就死去的人来说,已经是这颗星球以往历史千亿死者难以想象的奇迹,无论怎么看都是她赚了。

可亚莉克希亚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她本来就是死去的人,她是可以活着,那其他人呢?

她没回应,水谷就继续说:“如果你打算继续跟随先生,也会有相应的安排,但或许不是用现在的模样……你在担心他吗?”

他忽然换了话题。

亚莉克希亚也不再看祖父年轻时候的真·画像了,反正都是妹妹的脸,她再熟悉不过;她转过身,往他们走出来的那扇门看去,语气不免有点担心。

她不自觉地抓住了袖口,说:“黑泽先生和外祖父他们……”

“亚莉克希亚小姐,”水谷叹气,“你觉得先生打得过那位黑泽先生吗?”

亚莉克希亚:“……”

水谷:“所以你在担心什么,我们走吧,待会我还要回来给先生收尸。”

他都不敢想待会自己进门能看到先生是怎么死的了,这不是有没有全尸的问题,是尸体还能不能拼起来、剩下的部分全不全乎的问题。

没被黑泽先生打过的人是不会理解的,就那个力道,一拳下去他就离当场去世不远了。

亚莉克希亚说好的,我跟你离开;走了两步她又停下,说在这里听不到声音,真的没事吗?

不是说我外祖父要死了,听不到他的惨叫声正常吗水谷先生?

水谷推了推眼镜,说没事,先生要脸,那个房间有最好的隔音效果,里面发生的事外面是听不到的。

嗯,按照先生的意思,没人看见就是没发生过,他打琴酒包赢的。

“那就好。”

亚莉克希亚低声说。

她轻轻叹了口气,越过水谷继续往前走,重新整理自己的头发,目光坚定地往前看去,就像是要迎接新的、看得见光的人生。

水谷也跟了上去,亚莉克希亚确实不熟这边的路,但水谷熟悉,他快步走到亚莉克希亚前面,然后——

咔哒。

是枪保险打开的声音。

在跟水谷擦肩而过的同时,亚莉克希亚毫不犹豫地拿枪、打开保险、开枪,直接清空了弹匣,子弹打在水谷身上,走在前面的男人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跪在地上,艰难地回头。

“亚莉克希亚小姐,你……”

“请叫我温亚德女士。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叫我降谷夫人,我都六十岁了,别叫我小姐。”

亚莉克希亚一边给枪换子弹,一边冷漠地审视着半跪在地上的水谷,她重新将枪口对准了水谷,这次瞄准的是他的头颅。

但她没有立刻开枪,因为就在她的视线里,水谷身上的伤口也在复原,只是稍微慢了一点——比黑泽先生,也比外面那些人都慢。

水谷见她盯着枪伤,也低头看了一眼,眉毛因为痛苦拧成一团。

他喘了口气,说:“你杀不死我的,温亚德……小姐,你也看到了,我们的身体里都经受过实验调整,有着跟那些人一样的恢复能力……”

他还没说完,亚莉克希亚就开枪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看着倒在地上的水谷,这人明明脑袋上多了个洞,可人还是活着的,虽然痛苦地挣扎喘气,那个子弹打出来的洞都能缓慢复原……

竟然是真的。

她自己在复活后也是受伤过的,但她非常肯定自己伤口的恢复速度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也不可能做到“死而复生”,所以她也完全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我们?”她重复了一遍。

“不包括你,”水谷抓着地毯,撑起身体,艰难地解释,“虽然你是今年才被复活的,但你的身体是几年前就准备好的,那时候这方面的研究……还没到几乎所有人都能用的地步。”

他看到亚莉克希亚还要继续开枪,脸上痛苦的表情中流露出一丝困惑。

“我说了你杀不死……”

“真的吗?”

亚莉克希亚冷静地连开数枪,踩在水谷身上,然后收起枪,从外衣的夹层里拿出了一管透明的针剂。

虽然上面没有任何标注,但水谷看到那样东西的时候,呼吸一滞。

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态度的水谷仓皇尖叫起来:“你怎么会有!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黑泽先生给我的。”

“什么时候?不可能,他根本不可能有这个机会……难道说是……”

水谷的话也没有说完的机会了。

针剂注射进他的身体,这个戴眼镜的男人顿时发出了惨叫声,他挣扎着,想抓住亚莉克希亚的衣服,可亚莉克希亚已经站了起来,裙角就在他眼前晃动,却让他无论如何都碰不到。

亚莉克希亚扔掉针管,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点点变成只有骨头的血水,神情冷淡地说:“什么时候?从一开始。”

她最初在米花町郊外的深山里见到黑泽先生的那个时候……黑泽先生给她的。

毕竟外祖父一直让人盯着他,到处都存在的监控装置也是,在这种情况下黑泽先生要在身上藏什么东西根本不现实。

亚莉克希亚看也不看地踩过地上水谷的尸体就往回走,可就在她快要走到门口,要去推开门的时候,忽然有枪声从她身后传来。

她猛地闪开,可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子弹打中了她的肩膀,她转过头去,睁大眼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水谷就站在她身后,还是戴着眼镜,还是那副微笑的表情。

他踩着自己的尸骨,一步步走过来,边走边说:“原来是这样,亚莉克希亚小姐……但先生不希望你打扰他,所以请你就在这里止步吧。”

“你——!”

亚莉克希亚看着眼前跟之前那个男人一模一样的“水谷”,无论是外表还是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他都跟刚死去的水谷完全一致,根本分不出任何区别。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复活——不、不是,她忽然明白过来!

她骇然喊出声:“这就是‘我们’的意思?一开始就存在不止一个你!”

怪不得水谷能同时承担那么多份工作,怪不得这个人可以及时出现在任何地方,他——他根本就不止一个人!就连她前几天见到的,都可能不是同一个“水谷”!

水谷点头:“你能理解这点就好,杀死‘他’也不代表就能杀死‘我’,所以亚莉克希亚小姐……”

他还没说完,亚莉克希亚就忽然转身往那个房间的方向跑去。

要是水谷在这里——要是这里有不止一个替身的话,那黑泽先生那边!

她跑起来,水谷皱眉,开枪,几枚子弹飞向亚莉克希亚的方向,她尽力躲避但还是被打中,一脚踩空栽到了地上。

背后的人已经起了杀意,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亚莉克希亚没有他们那么擅长战斗,但只是开枪这种事她还是做得到的,她抬手就朝着上方开了一枪,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走廊里的灯瞬间熄灭!

就在这个时候,黑暗里传来了夺命的枪声!

视野一瞬间变得黑暗,在这个时候根本看不清走廊里的情况,水谷循着记忆往门口的方向开枪,亚莉克希亚却没有跟他想的一样继续往那边跑,她伏在地上,等水谷扑过来查看的时候,猛地跳起来,直接扑向了水谷!

她猝不及防将戴眼镜的男人撞倒在地上,然后果断地对着他的脑袋开枪,一枪,两枪,她回忆着自己在上面看到的那具尸体,以及那些挥动的蓝色肢体,强忍着恶心将子弹全部打进了水谷的头颅,又猛地用枪托砸向水谷的脑袋!

做完这些后她身上已经全都是血,地上的人随时都可能复活,但她来不及再做什么了,爬起来转身就往那个房间的方向跑!

黑泽先生!

她要去黑泽先生那边,她说过要看到最后,无论是输还是赢,她都会看到最后,至少要跟她的孩子死在一起!小零,小零对她完全没有记忆,那样最好。

亚莉克希亚跑到了那扇门前,用力推开门,里面的光瞬间照亮了她的视野!

——西泽尔!

……

门里。

黑泽阵刚把年轻的BOSS踩在地上,鲜红的血顺着乌丸的脑袋往下淌,铁锈般的味道弥散在整个房间的空气中。他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把叫做乌丸莲耶的人打得就剩一口气,当然如果他想的话速度可以更快点,只是他不想让乌丸死得那么轻松。

而整个过程里那个金发的小女孩就躲在一边,好奇地看着这一幕,黑泽阵打乌丸的时候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兴高采烈地拍起手来。

可笑。

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就骤然得到了生命的人,也学不会尊重他人的生命,以及对这个世界持有最基本的敬畏感。

黑泽阵这么想着,又往乌丸的身上踩了一脚,才蹲下来,把人提起来,说:“有什么遗言吗?”

他还以为乌丸也会给自己加个“不死的buff”,结果这个人身上倒是干干净净,他下手的时候还要收着点,不然真就给直接打死了。

脊骨重重撞上了身后的桌子,钝痛让年轻的BOSS重新清醒过来,他忍着剧痛睁开眼睛,额头上流下的血几乎遮住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能看到眼前那一抹耀眼的、灿烂的银色。

真美啊。

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就像是要碎了一样,但他还是能笑出声——他又咳了两下,才说:“我记得在实验室里的时候,我一直想让他们给我改成银发,结果他们怎么也不同意……”

他说着说着又咳起来,从喉咙里咳出血沫,他想,这还是他“属于自己”的记忆里第一次吃到这么大的苦,上一次应该是从实验室里逃出去的时候,但那时候他死了,记忆也不是那么清晰。

他记得他看到自己从那座高楼上跳下去,身躯被烈火焚尽,然后步入死亡。那些创造了他的人拼命地冲上来,想挽救他们最伟大的作品,那时候他笑了,他说了什么……?不记得了,但那时候的他真的很开心。

死亡?不,那个他死了,他的生命却在新的躯壳里延续,他将活得比那些人还要长,没有人能夺走他的意识、将他作为可以随时被取代的空壳!

黑泽阵也笑了,他捞起自己的长发,在乌丸眼前晃了晃,问:“很喜欢?”

年轻的BOSS动作缓慢地眨了眨眼,过了一会儿才虚弱地回答:“如果我说‘很喜欢’,是不是马上就会死?”

“你本来就离死不远了。”

“我会复活,”年轻的BOSS坦然地说,“只是现在的我会死而已,另一个我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复活,就算你能找到我,也无法彻底杀死我。”

“……哼。”

黑泽阵松开手,站起来,血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流淌,滴落在乌丸脸上。

他语气毫无波澜地说:“所谓的‘复活’不过是将自己的思维和记忆叠加到另一个人身上,就算能消除原本那个人的意识,他的记忆也依然存在。在叠加了数个其它人的记忆后,你还能确认你是谁吗?乌丸莲耶。”

年轻的BOSS听到他的问题,就大笑起来。

他说你说的对,人类会考虑这种问题,他们认为过往的经历是组成一个人的一部分,失去了这些就相当于一个全新的人。

他一边咳,一边笑,说可是我不是人类啊,我从一开始就没被当成人类过,我活着就是活着——别人的记忆?我也很喜欢啊!接触新鲜的事物和迎接崭新的人生,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啊!

“为什么我要像你们想的一样坚持‘最初的我’?如果是那样的话,一百年前我也就不会夺走乌丸的身体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没有任何区别。”

“真的吗?”

黑泽阵神色冷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年轻的BOSS说完这几句话,是真没力气了,他干脆躺在地上等死,其实他想死得快一点,但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所以他得再活几分钟。

他忽然说:“我以为你能理解我的,毕竟你跟我是一样的。”

躺在地上的年轻男人用了抱怨式的语气,他抹掉了眼睛上的血,看向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银发男人,说:“去年,我顺着【A】的线索重新调查了你的来历,你来自格陵兰,那里是……”

“如果格陵兰的研究所里能制造出完整的实验体,还用等到维兰德去找吗?别猜了,我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跟你完全不同——我是人类。”

“哈,哈哈,那他得到你,就从没想过利用你的身体吗?”

年轻的BOSS话音刚落,黑泽阵就按着他的脑袋往背后的桌子上撞了过去!只听到咚的一声,乌丸疼到吸气,半晌才重新睁开眼睛,但眼前已经是模糊的一片。

他疼得快要死了。

感谢年老的那个自己,在折腾人的时候总有很多花样,导致他的刀也很了解怎么才能最大限度地折磨一个人而不致死,但他不觉得他跟那时候的他是一个人,也不想背负未来的罪孽。

至于他自己的,那是另外一回事。人是会变质的,誓言和信念也会过期,他接受这种变化,却不认为自己只会向一个方向转变。

于是在生命的最后,他笑起来,终于抓住了那团近在咫尺的银色。

“‘乌丸莲耶的宿命由我来终结’,你说过这句话对吧,琴酒?”

他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笑,目光也变得十分冷静,有人撞开了房间的门,年轻的BOSS却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慢悠悠地、在生命的倒计时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对这把不趁手的“刀”说——

“正义的尽头……是自我毁灭。你无法毁灭‘Fafnir’,因为,你就是我。”

咔嚓、咔嚓,玻璃的碎裂声。

房间角落里的鱼缸忽然碎裂,水源源不断地从墙壁中涌出,并且远远超过了鱼缸里的水量。看似无用的窗户、天花板的缝隙和墙上的装饰物都被水流冲开,大量透明的液体很快就在地面上积蓄了一层。

机械齿轮活动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在场的人都没能反应过来,黑色的金属栏杆就轰然落下,将这个房间变成了被围困的牢笼。

年轻的BOSS用最后的力气比了个开枪的手势,笑道:“他想得很好,把你变成他,然后让我作为诱饵死亡……但可惜,我不会允许两个我同时存在,所以,我会在你觉醒记忆前就杀死你。”

黑泽阵没有说话。

年轻的BOSS终于畅快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吐出血块,血块里能看到内脏的碎片,但他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痛觉。

他艰难地抬手,伸向外衣的口袋,从里面找出了什么东西,伸向黑泽阵的方向。

站在门口的亚莉克希亚不可置信地看着里面的情况,水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脚跟,穿着雨鞋的另一个水谷——前一个还躺在那里呢——出现在门口,抓向她的后背,而就在这个时候,枪声骤然响起。

砰。

但被打中的不是他们,是半躺在地毯上、身体浸在水里的乌丸。

子弹打中了乌丸的心脏,他抬起的手垂落下去,掉出了手心里的……一块旧怀表。

开枪的人就站在亚莉克希亚和水谷背后,明明踏过一片被水淹没的走廊,可他过来的时候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水谷认识这个人,他叫……桐野明。

桐野毫不犹豫地对着水谷三号又开了两枪,看也不看捂着伤口的水谷,就在走廊里,单膝跪地,对黑泽阵说:“BOSS。”

黑泽阵随意地应了一声。

他接过桐野扔来的一把枪,M92F,是他特地让桐野取回来的,那位先生曾经送给琴酒、随后一直被琴酒带在身边的爱枪。

他就用这把枪,结束了乌丸所剩无几的生命。

砰。

宿命的终结。

“你说得对,他不会让两个自己同时存在,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有的是乌丸年轻时候的人格,而不是他的?”

他嗤笑一声,弯下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旧怀表。在手接触水面的一瞬间,他手上的皮肤就被这些无色无味的水腐蚀脱落,露出了藏在下面的组织和血管。

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掀开了表盖,看到里面有一张很老的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已经泛黄了,上面有四个人的身影——年轻的乌丸坐在长椅上,把一个小孩举起来看向镜头的方向,他脚边和长椅上还有另外两个稍微大点的小孩。看起来像是一家人——笑得很开心的一家人。这张照片少说也是在20世纪上半叶拍摄的,但依旧被保存得很好。

水已经漫过脚踝。

躲在房间角落里的小女孩忽然发出了尖利的哭声和惨叫声,她没能站稳,摔在水里,而她的脚——从脚踝往下的部分已经没了血肉,只剩下了白骨。就连这白骨也开始软化,她本能地想站起来逃走,可脚掌在她试图站起来的那一刻生生断裂了。

这声音终于让黑泽阵回过神来,他看到角落里的小女孩,又看向外面的几个人,将怀表揣回去,对桐野说:“带阿莉娅走吧,这里不用你管了。”

亚莉克希亚后退了半步,差点也栽倒在水里,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黑泽阵,小心翼翼地问:“黑泽先生?Gin先生?西泽尔……”

黑泽阵拎起角落里哭喊挣扎的小女孩,把她从栏杆的缝隙里扔了出去,语气平常地对亚莉克希亚说:“想怎么叫都可以,但你该走了。”

这里是一座牢笼,物理意义上的牢笼,年轻的BOSS想把他困死在这里,所以设计了这样的杀局。这些根本不是普通的水,是完全能杀死任何接受过“λ物质”相关实验的人的“代号ω”溶液,当然也能杀死他,只是需要多花一点时间。

他来之前往自己的血管里注射了一管东江小姐给的“代号ω”,是为了伪造出身体失控、不得不跟年轻的BOSS走的假象,但同时也证明了……这些原本对他来说相当致命的武器,能对他产生的作用已经越来越低了。

杀死他需要多久?

按理来说等水淹没这座地下建筑最下层的时候他早就走了,但那个小女孩能通过这道栏杆,他要过去就有点费事了。也许在化成白骨之前他就会死于水下窒息。

不过黑泽阵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走。

他坐在那张桌子上,从抽屉里找出了烟和打火机,不是琴酒喜欢的那种。他点着烟,看着一缕烟缓缓升起,就这么坐在那里,笑了一下。

门外,桐野拉住了亚莉克希亚,说:“请跟我走。”

看到亚莉克希亚好像不想立刻离开,他好像又想起来了什么,说:“还有五分钟这里就要被淹没了。”

亚莉克希亚转头,对桐野说:“黑泽先生他——”

桐野平静地回答:“是BOSS。”

亚莉克希亚顿时没了声音。

在他们背后,水谷抱着那个还在抽噎的小女孩,忌惮地看向桐野,在解决他们和快点离开之间犹豫了片刻,就选择了后者。

水谷按下某个开关,走廊的外侧顿时发生了爆炸,更多的水从外面涌进来,桐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把伞,挡在了亚莉克希亚的身前,脸上好像写着“我们快走”几个字。

亚莉克希亚踩在水里,她能猜到这些水是怎么回事,也实际知道了自己和眼前的年轻人不受这种东西的影响,就往水谷和那个小女孩的方向望去:“他们……”

桐野点点头,回答:“BOSS没说杀死他们。”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

他看水面已经没到了人的膝盖,判断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就礼貌地跟亚莉克希亚道歉,然后强行拉住她的手臂往外跑。

亚莉克希亚还在看留在那个房间里的黑泽阵,她试着喊了他的名字,但黑泽阵没给她任何回应,她一边踉踉跄跄地跟着跑,一边对桐野明喊:“等等,那黑泽先生呢?他该怎么逃出去?!”

桐野稍微放缓了速度,让她能跟上自己的节奏,回答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好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BOSS没说过。”

亚莉克希亚拼命地拽住桐野明,喊道:“他会死——他会死的!他想死在那里,他要把他和外祖父一起杀死在这里!”

桐野的脚步依旧不停:“嗯,BOSS告诉了我五十岚可能复活的地点,我会去找的。”

无法交流,这个人根本无法交流。

亚莉克希亚感到恐慌,她有一种预感,从现在开始,她再也无法跟她的孩子见面了。

心脏正在剧烈跳动,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她都快要想不起来上一次这么恐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逃离那座城市的时候?是被外祖父找到的时候?还是听说西泽尔被抓到的时候?

不能……她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孩子,不管他现在是谁。他会死!他真的会死!

这个念头牢牢地占据了她的脑海,亚莉克希亚只觉得鼻子一酸,好像就要哭出来,但最终还是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问桐野:“他没说过的事你就不会去做吗?”

桐野回答:“不是。”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能再多。

亚莉克希亚继续说:“他就要死了!你叫他BOSS,你要看着他死吗?!你知道这座地下塔的结构吗?我们去找那个机关的控制室!我要去救他!”

桐野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她。

亚莉克希亚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但现在有个念头比所有的事都重要,所以她也盯着桐野看,眼神出乎意料地坚定。

他们对峙了几秒,桐野就挪开了视线,说:“为什么?”

亚莉克希亚大声喊道:“因为他是我的孩子!我要救他需要什么理由吗?!”

桐野的睫毛动了动,他低声说:“降谷先生也是你的孩子,他还没见过你,你不能死在这里。”

“……”

亚莉克希亚看着桐野,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人际关系缺失、也完全不理解她的小孩。他并不是没有反应,他只是从一开始就没能理解她的感情。

她深吸一口气,说:“人是偏心的,每个母亲都是偏心的。三十年前,我将最安全的环境留给了小零,带走了西泽尔,现在让我再选择一次,我只能对不起小零。我不能看着西泽尔(Gin)死第二次。”

桐野闭上眼睛,又睁开。

BOSS说他相信跟他有关系的那些人都是理性的,只要知道他可能会变成什么,都不会阻碍他。

但他也说过,没有人永远是理性的,如果只剩下理性,那他们就不过是维持躯壳与社会关系的空壳而已。

最后桐野说:“控制台在另一侧,我带你去。但我们可能会死。”

亚莉克希亚听完,根本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往那边跑:“没关系。现在就去!”

他们沿着长廊,跑上别墅外的台阶,往这座地下建筑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外面是中空的环境,倒悬的塔状结构大厅周围是逐渐向上的楼梯,往这座大厅的中央看去,刻着浮雕的高大立柱从最深的一层直接连接着上一层,更下方是看不见底的深渊,里面似乎是漆黑的水。而在这座大厅的墙面上,大量的水流从豁开的洞口冲进来——这次是地下水,接近东京湾的海水,还带着一股潮湿的腥味。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彻底淹没,被关在下面的人也好,来不及撤离的人也罢,都会死在这里,绝无生路。

他们跑上楼梯,在顺着旋梯往上的那个瞬间,亚莉克希亚忽然感应到了什么,她往回看去,在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一个戴着帽子的金发背影。

……是谁?

她没来得及细想,就再度涉水往前方拼命奔跑。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她要——她要——

让他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