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腐烂的永生花

凌晨2:50。

新·东京塔下, 山茶假日酒店。

静夜绵绵。

橡木擦过地毯发出沙沙的声响,酒店顶层唯一一间卧室的门被推开,走出来的银发少年随便套了件灰白睡衣, 幽灵一样踩在地毯上。黑暗里那双墨绿色的眼睛仿佛映不出任何光, 也看不出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情绪。

这个夜晚显得有些冷了,但也有微弱的光将城市的上空点燃。他揣着手, 往北方的天空看去, 那里明明是浑黑一片,记忆里盛大的满月却重叠在他眼前,转眼间阴影掠过天空将满月遮蔽,整个世界在密集嘈杂的雨声里回归了寂静。

只剩下一片遥远的火光。

就在远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却又鲜明跳动的火光。他站在那里沉默了太久太久, 看着那点火光被黑暗笼罩, 又执拗地脱出樊笼, 看着一小块天空被烧成红黑的颜色, 看着火焰渐渐熄灭,直到有个很轻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黑泽先生?”

穿黑衣的女人就站在他身后, 小心翼翼地问。她说完,那个银发的少年就转过头来, 明明是完全一致的脸和墨绿色的眼睛, 给人的感觉却陌生——完完全全的陌生, 甚至有别于人类本身。

不过这种异样感只持续了短短一个瞬间, 银发少年就慢悠悠地问:“那是?”

穿黑衣的女人顺着他原本看的方向望向天边,低声说那是先生的一处产业, 只是按照计划被炸毁了而已。

银发少年的脸上有些许的不满:“吵到我睡觉了。”

穿黑衣的女人立刻道歉:“十分抱歉。”

倚在旁边墙上的男人冷漠地看着这个场面, 没说话,也一动不动, 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塑。从黑泽阵走出门开始,他就在盯着黑泽阵看,目光不说是明显,也能直白地解释为针对。但这个人到现在都什么都没做。

黑泽阵也没有理他,只从那个男人身上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他只睡了很短的时间,还没等从浅眠进入深眠,梦境的阴影将冰海的冰面撕裂,就听到了外面的声音。

虽然那场爆炸发生的位置距离这里很远,声音已经接近于无,但他向来对枪声和爆炸声要更敏感一点,再加上……

他确实在等什么,等一场烟花,等一个信号。

所以在睡醒、看到火光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比这两个人要清楚得多。

死了啊。

Leon。

他跟双胞胎里剩下的那个就见了几分钟,也可能连几分钟都没有,只是去波洛咖啡厅买咖啡的时候简单说完了任务和目前的情况,就默契地结束了无需叙旧的对话。

那天Leon给他端来咖啡,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之后我还能活十四年,本来就是一种奇迹啦。

也许吧。

虽然用的是Edel的名字,但身体是Leon的,意识也是Leon的,只不过……就算她没有直说,黑泽阵也很清楚,她的身体里其实住着两个人。

具体是什么样的存在形式,两个意识分别占多少,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结局,黑泽阵都没问。

毕竟Leon看起来挺开心的,就像以前跟他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一样,既然没遇到麻烦回来找他哭诉,那就没有深入去管的必要。看起来结果也就是少活几年,而且她能活十多年,多半是因为双胞胎的记忆和人格本就十分相似,这才能突破寿命的极限,至于实验是哪来的,黑泽阵也有数。

关于实验的事、这些年来过得怎么样、怎么得到的消息……他同样没问。

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事,没有必要互相干扰。

不过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他不怎么管别人的事,知道是一回事,插手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就像很多年前,整个城堡里只有他知道Edel和Leon会在检查的时候换身份,每次得意地把维兰德忽悠过去,再找他来炫耀,而他只会淡淡地说“以后换不回来就麻烦了”。

结果Edel真的死了,A.U.R.O把存活的Leon确认为Edel,不就是因为这种事吗?

不过现在没什么区别了,都死了。

黑泽阵不再去看远处的火光,表现出了兴致缺缺的态度,干脆转过身去问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他人呢?

“先生还没回来,您要联络他的话——”

“让他来见我。”

黑泽阵打断了女人的话。

他没必要继续拖时间了。既然Leon给他看的是“烟花”,那就证明乌丸还没有找到能解决“复活”技术缺陷的方式,即使现在还喘气儿,也最多能再活两三年。

这本就是没有完成的技术,或者说根本无法完成的技术,乌丸没有其它办法才只能采取的唯一“复活”方式,至于过完这有限的两三年后应该怎么办……呵,那种事黑泽阵比他还要清楚。不断换身体来抵达永恒的生命?如果这么做真的有用,那位先生为什么不早点换,偏偏要等到本体都要死透了才动手?那副快要腐烂到发臭的身体他就那么喜欢?

所有的答案从一开始其实就已经摆在眼前了,只是乌丸错估了黑泽阵本人,以及他能得到的情报而已。

“我会尽快通知先生。您打算继续休息吗?”

穿黑衣的女人低着头,依旧是那样恭顺的态度,黑泽阵看了都要皱眉。

烦。

乌丸到底把人当什么了。

他说我从一开始就只是想睡个觉而已,一晚上被吵醒几次,烦了。让那个老东西来找我,还是说有什么事比我还重要?

穿黑衣的女人低着头,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说会尽快通知先生,就没了下文。

黑泽阵转身就要回去,就在这个时候,靠在墙边的男人终于说话了:“要安眠药吗?我去找医生拿。”

他睡不好的事是全世界都知道了吗?

黑泽阵盯着那个男人看,对方也不等他同意就往外走,过了一会儿把几片药和水带过来,甚至说了一句医生不敢给太多,怕你死了。

看到黑泽阵没动,那个男人才又抬眼,补了一句:“一般的药对你没效果。”

确实如此。

一般的安眠药对他来说已经跟去年那个《咒〇回战》联动的手指饼干一样,除了难吃以外没有任何用处了,现在就算苏格兰再给他灌下了安眠药的水,他照样会在周围有任何动静的时候醒来。

他的身体在飞快地适应让他产生异常的各种物质,当然也包括这些药物。时刻保持战斗的警醒是必要的能力,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陷入深眠——这跟生物特性无关,纯粹是他自己的看法,就算他再想睡,也会遵循这个本能。

黑泽阵又看了这个男人一眼,就在这两个人面前把药吃了下去。之前他吞下药片的时候还能尝到一点味道,现在什么都尝不到了。

他要回去继续睡不知道能不能睡着的觉,那个黑衣的女人忽然说:“请您等一下。”

她走到黑泽阵身边,动作很轻地翻开了黑泽阵的袖口,露出了里面的血迹。被强行撕开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根本看不出来是怎么造成的,但半小时前残留的血液依旧没干,伤口附近的血迹呈现出明艳鲜亮的红色,甚至顺着手腕往下淌了一道。

黑泽阵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低声说:“我去让医生来见您。”

她转身离开,这里就只剩下了黑泽阵和那个不怎么说话的男人。

他们隔着空气对视,最后那个男人对他说:“任性也该有个限度,想死就赶快。”

黑泽阵看了他半晌,才问:“我们认识?”

靠着墙的男人显然不是很想回答他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我单方面认识你。”

他们对话的效率实在太低,于是说两句话的功夫,那个黑衣的女人就带着医生回来了。

进来的还是之前那个医生,他忐忑不安地左脚先踏进门,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直到看到黑泽阵的手臂,他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死得透透的。

哈哈,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才过去多久啊,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他的身体就变成这样了啊!

面对那双像是要灭口的墨绿色眼睛,医生小心地、声音都在发抖地问:“您介意抽个血检查吗?一点、只要一点点就行。”

刚才回到楼下的时候,医生特地向“知情人”打听了这位“病人”的事迹,对他到底有多不喜欢被抽血产生了无比清晰的认知。据相关人士透露,这位曾经因为某些事故被先生强制换过两次全身的血,结果是造成了严重的PTSD——不要误会,不是这位自己的PTSD,他不爽的方式就是让别人产生PTSD,据说当时给他抽过血的人都死了,一个不留,连渣都不剩。

虽然刚刚听来的这些二手消息都有严重夸大的嫌疑,但从医生说出“抽血”这个词儿就飘过来的冰冷眼神看,这、这这这起码有1000%是真的啊!

医生赶紧低下头,说您不愿意就算了,但您身体的问题比我预想的要严重很多,希望您能考虑一下……起码注射稳定剂。

——哈哈,这位也非常不喜欢被注射什么东西,听说还是先生造的孽啊!先生,你看看,这怎么治,我不是没有办法,是根本没有办法让他配合啊!还是说您指望我能打过他?啊?

不过跟医生想的不一样,黑泽阵听到他的话,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别的反应,只说了一句:“让他回来见我,再考虑这些。”

刚才就已经说过了吧,他不想继续重复了。

医生就使劲儿看旁边站着的那两个人:所以先生呢,快点把先生叫回来啊,他要是出问题那我就没命了!你们俩为什么还是站着啊!难道你们真的背叛了吗?!

当然,背叛是不可能背叛的——穿黑衣服的女人和不怎么说话的男人接收到医生的眼神信号,先对视一眼,又说好的,我们这就去联络先生,随后就把医生请了出去。

之前那间卧室里还有血的味道,虽然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但黑泽阵不想回去睡,就干脆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要做的事很简单,先把那个年轻的老东西干掉,再……

然后就可以休息了。

特制的安眠药确实有点效果,起码能让他在浅眠的时候不被记忆占据大部分的画面,毕竟从回到日本开始,他的记忆重新开始变得不受控制,到昨天为止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分不清眼前到底是什么时间的记忆,属于谁的场景,又是谁在对他说话。

他唯一能分清的就是记忆和现实,从始至终,他都很清楚自己是谁、在哪里、要做什么。

银发少年侧躺在宽大的沙发上,即使躺着也腰背挺直,长发的末端垂落到了地毯上,在落地窗外阴沉沉的天色里反射着微光。

穿黑衣服的女人和不怎么说话的男人走了出去,沉重的门被轻轻关闭,隔绝了一切从外面来的声音。

门外。

“先生呢?”

“暂时联络不到,不知道先生在做什么,我会尽快联系他的。”穿黑衣服的女人低声回答。

那个男人抱着手臂,不耐烦地说:“先生非要养着他做什么?他从一开始就没听话过吧。”

穿黑衣服的女人看到手机接收到的消息,本来准备看一眼,听到这句牢骚有点诧异,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先问:“你真认识他?”

“单方面认识,我死得比较早。”那个男人耸耸肩,说。

穿黑衣服的女人就不说话了。

她划开手机,看到刚收到的消息,表情有些怔然。

本来靠回到走廊边上的男人睁开一只眼睛,往这边看了看,问:“怎么了?”

穿黑衣服的女人回答:“莎朗·温亚德从洛杉矶逃走了,芝加哥也出了一些情况。美国那边是谁负责?”

“不认识。我死后才出现的角色吧。”

“你到底死了多少年……”

“反正比你要久。”

“……”

大多数人都比她死得要早。不过她也不打算透露自己的信息,穿黑衣服的女人不再跟他说话,而是快步走到窗边,拨通了某个号码,静静地等待。跟之前几次不一样,这次电话打通了。

电话那边是先生。

她低声跟先生说了目前的情况,又说“黑泽先生希望您能尽快回来,而且他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这让靠在墙边的男人挑起眉毛。

从他的角度,他总觉得这女人像是在说“嗨!老东西,你再回不来你养的宠物就要没啦!”。

虽然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总是非常小心、非常恭敬,但他就是觉得她就是这个意思。

他继续听那个女人跟先生打电话:

“是的,莎朗那边……

“我知道了,我会联系她的。

“请您尽快回来。”

对话的内容都很简洁,接下来她等待电话挂断,就拨通了另一个号码的电话。

是莎朗·温亚德的电话。

虽然莎朗已经跑了,但这个号码曾经用来联络过莎朗,以她的性格来说运气好的话还能打通,即使她不觉得莎朗能接电话……好在事发的时间不长,莎朗还是接了。

电话里的背景音很吵。

接通后,她首先听到的是跑步声、爆炸声、尖叫声,以及什么东西相撞的声音,甚至近在咫尺的地方还有个年轻女性的惨叫声。穿黑衣服的女人不得不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才从这可怕的噪音里回过神来。

那边倚在墙上的男人忍不住笑了声。

电话里传出了一个非常愉快的笑声:“下午好——啊,你们那边还是凌晨吧,这么晚打电话给真是我辛苦啦,请问有什么事吗?”

听得出来莎朗那边在举办派对,而且是特别cool的狂欢party,莎朗·温亚德本人也玩得特别开心。至于其他人开不开心,就没人知道了。

穿黑衣服的女人完全没有被她影响,语气平和地说:“莎朗,先生让我来警告你,不要玩得太过火。”

“知道了知道了,我做出这种事,在他眼里却只是在玩,啊呀~”莎朗·温亚德完全是不以为然的语气,她甚至特地停了一会儿,笑着说,“那等我把雪莉杀了,他就知道我能干什么了,对吧?”

穿黑衣服的女人略微皱眉,语气依旧温和地说:“莎朗·温亚德,你这是在自找麻烦。”

电话那边的人是完全不领情的:“是是是,我知道待在笼子里继续唱我的歌当我的金丝雀就不会有任何事,但你们理解一下,我的本职工作是什么呢,是杀手,杀手哦——”

莎朗·温亚德的声音一瞬间就从欢快变得低沉。

“所以我得杀两个人来证明我的价值。”

说完这句话她又笑起来,旁边传来了刚才惨叫的年轻女性的声音,这个年轻女人甚至对她直呼其名。

“莎朗!你在干什么啊莎朗,我们马上就要没命了,别打电话了,你在跟谁打电话啊!”

“在跟幕后BOSS打电话,乖啦乖啦。”

“哈?!”

年轻女人的声音卡在嗓子眼里。

莎朗·温亚德用非常快乐的声音把同伴的话堵了回去,才继续跟电话这边的人说话。

“总之就是这样~指望我乖乖听话?那不如去问Gin愿不愿意替我当金丝雀啦,反正他会弹钢琴也会写诗,这种事也很擅长吧,而且他可是特别漂亮的银色金丝雀,不比我讨那位先生喜欢吗?不说了,我马上要去杀雪莉啦,没什么事的话就永别?”

“……”

穿黑衣服的女人沉默了半秒钟,赶在莎朗·温亚德要挂电话的时候说了句:莎朗,别惹先生生气了,先生也是喜欢你的。

莎朗·温亚德那边是一片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她可能是笑了,但声音被彻底掩盖,除了这令人头皮发麻的金铁声外什么都听不到。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彻底消失,莎朗·温亚德才懒洋洋地继续说话:“啊呀,还有这种事吗?我头一次知道啊,我一直以为他是喜欢我能给他带来的价值呢,毕竟我可是很值钱的。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其实我给那位先生准备了一点小礼物,就在米花大厦B座的储物柜里,记得去拿一下哦?”

电话很快就被挂断了。

穿黑衣服的女人收起手机,往靠在墙上男人看过去,后者显然听到了通话的内容,摆摆手说你走吧,我看着他,反正你在这里也没什么用,要去就去。先生来的时候记得通知我就行。

于是穿黑衣服的女人点点头,向这座酒店里其它待命的人确认了情况,就跟倚在墙上的男人告别,离开了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整个酒店的顶层没有时钟,没有风,没有光,也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很难说这是为了让住在里面的人能安稳睡着,还是一开始就想制造完全隔绝外界的囚笼。只不过这种程度也根本就关不住里面的那个人,留在酒店里的知情人都对此无比清楚。

月光自云层后隐约露出半分,又被黑暗吞没,世界悄无声息地安睡。

等到手机显示的时间指向3:05的时候,倚在墙上的男人忽然动了,他径直推开门,往睡在沙发上的银发少年走去。

他动作很轻,反手关了门,在靠近黑泽阵的一瞬间,就将藏在手里的针管往黑泽阵身上扎了过去!

就在针管要刺穿皮肤的前一刻,一只手倏然攥住了男人的手腕,随后——沉睡的银发少年睁开了眼睛。

……

大森会社顶层。

楼板轰然砸落,火花四溅,刺耳的电流声在周围响起,棕色卷发的女人被坠落的钢筋钉在了地面上,但她依旧在笑,并用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一次,两次,电话终于打通。

电话刚接通她就大笑起来,语气畅快地说:“晚上好啊老东西,你是不是只能再活几年了?打算继续用那个续命?哈哈,到时候——你还是你吗?”

那边先是沉默,似乎在判断她的身份,过了一会儿才传出声音。

“你不也一样吗?”

“谁跟你一样啊,我家的孩子可是全身心地把自己的身体献给我了,我可没付出什么代价,而且你猜猜我能不能马上复活?就是我和教授都没想到那份资料一直在你手里,可惜,它从不属于你啊。”

“……”

“真可怜。”

她发出最后的嘲讽,挂断电话,把手机扔了出去,看着上方楼板裂开的缝隙里露出的破碎天空。她伸出手,脸上显露出很轻很柔和的微笑。

她自言自语。

“我们就要死啦。太好了,直到死我们还是在一起呢,Leon。”

说起来,到最后她们都没来得及告诉Juniper,其实维兰德老师也不会认错她们两个,A.U.R.O记录的名字也不是错的,只是当初她们刚到城堡的时候对Juniper介绍自己,故意说反了彼此的名字,Juniper也就一直叫错了很多年。

但是……他认识的从来不是名字,而是她们两个本身,所以Juniper也一直没有认错过。

那就永远不告诉他啦。

……

菲莉娅从十四楼的地面上爬起来。

天摇地晃、黑烟滚滚,手机和通讯设备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警报的声音夹在着外面消防车的声音,唯一能确定的是供她逃走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这座大楼正在坍塌,爆炸一轮接着一轮,迄今为止已经经历了四次爆炸,但接下来还有第五次,那将是全面地、彻底地将这座建筑十层以上的部分摧毁。至于十层以下,没被炸成碎片也不能说是安全,一样,跑不出去就是死。

设计自毁系统的人似乎热衷于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总是留下了一线生机,或许这个人本身就是想要看戏的,才会给了这样的机会。

她来不及想更多,站起来就往楼梯的方向跑,可跑了两步她就重重栽倒在地上,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腿受伤。

是掉下来的时候摔伤的,还是别的什么时候?

如今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考腿伤是哪来的了,在越来越高的温度和随时可能再次发生的爆炸里,痛觉都仿佛被大脑屏蔽,只剩下了活下来的执念。

她简单固定了一下腿就继续往下,借着还算完整的楼梯往下翻,到十二楼的时候整个大森会社的大楼猛地摇晃起来!

剧烈的晃动让周围的石块不断下落,抬头看去上方的楼梯直接坍塌了下来,她没能站稳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有那么一瞬间意识陷入黑暗,但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她刚撑起身体,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呼救的声音——啊?还有活口?不是都被杀了或者炸死了吗?

菲莉娅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被困在石板间的一个人,不认识,是个陌生的女人。

对方看到她过来,也很震撼:“啊?真有人啊?”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大概几秒,被她看着的女人心虚地往后靠了靠,菲莉娅估算了下一波爆炸的时间,开始尝试去扳开卡住这个女人的东西。

“你不是他们的人?”

“我只是路过。”

不然怎么回答,其实我也是来制造爆炸的只是被人抢先了,而且我以前制造爆炸的时候从不回头看,大姐你运气好遇到现在的我了?

菲莉娅咬牙试了试,发现被她扳着的石板根本就纹丝不动,她的力气果然还是太小了,跟哥哥姐姐们完全没法比。要是Juniper在这里的话,肯定一下子就能把这东西给踹开吧。

但这里没有她的哥哥。

她深呼吸,干脆跑回到斜上方的楼梯上,纵身跳起就往那块板子上扑过去,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和下落的冲击力将板子压下,余出了一点点的空隙。

“快出来!”

其实完全不用她提醒,被困在里面的东江小姐也抓住了这短短一瞬的机会,慌忙从里面出来,还在地上滚了几圈;而菲莉娅也砸到地上,头晕脑胀,只觉得自己的喉咙里满是血,就连呼吸也带着血味。

但已经没时间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喊:“还有47秒,我们快跑。”

现在她们所在的楼层不高,还有逃出去的可能,腿伤了大不了就滚下去,她能活下来,她当然可以,她还得把上面发生的事告诉诸伏先生——她不确定通讯是什么时候断开的,诸伏先生那边能听到多少,但诸伏先生是对的,姐姐来这里有其它的目的,事到如今菲莉娅已经不能确定姐姐的立场和要做的事是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哪边,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Juniper也会相信的诸伏先生,至少、至少她可以相信Juniper认可的人,对吧?

她拼命说服自己,拉着不认路的陌生女人往下跑,期间那个陌生女人一直在说什么,比如“这点时间我们真能跑下去吗”、“还有你的腿,没事吧?”、“等等,前面有东西掉下来了!”之类的话。

这个女人……

菲莉娅继续往下跑,说我知道地图,这就是最快的路了,你跟我跑就可以,如果我跑不动了那你就顺着这个楼梯往下,到四楼的时候左拐,从正厅的窗户跳下去,那样能保住一条命!

四楼而已,运气好最多断条腿,根本不算什么。

“还有,如果你能出去,记得帮我转告一个姓诸伏的警察,说他们要找的人……那个老东西活不了多久!”

东江小姐完全不认路,一边踉踉跄跄跟着跑一边问:“你是谁?”

菲莉娅正在忍着剧痛,跑的时候还要判断腿的状态,不能就这么折在半路上,所以对东江小姐的问题她也只有一句简单粗暴的回答:“别问这种问题!”

但她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她们刚跑到四楼,最后一轮爆炸就已经开始,就算是滚下去也来不及,菲莉娅把差点被埋在里面的东江小姐拽过来,喊:“往前跑,看到没有!就在前面!”

从中央楼梯的出口能直接看到正厅,东江小姐跑了两步,却发现菲莉娅根本没动,她低着头,一手抓着栏杆,另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腿。

“你……”

“快跑。”

火光吞没了一切,在那个瞬间,东江小姐又想起了她那个没钱还死要面子、刚才让她逃出去自己却被永远留在了会长办公室里的导师。

她咬了咬牙,这会儿也不是该犹豫的时候,在大楼倒塌的最后时刻跑了起来,往正厅的窗户外直接跳了出去!

外面是——

夜风,光,和坠落的黑暗。

大楼内部。

一阵摇晃后菲莉娅从楼梯上滚落,腿骨终于在最后的碰撞里彻底断裂,她吸气,发现自己还是没死,但也被困在了这个空间里。

够了。

已经够了,她想,就算出去也没法面对Juniper,已经死去的维兰德,或者不知道是否已经死去的姐姐,或者其他人。就这样,这样就好。

她在十四年前就该跟维兰德一起死了,不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如果她死在那个时候,她就还是菲卡,还是能缠着哥哥的小孩。那样的话,该有多好啊……

“手。”

有人向她伸出手,说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她还以为是幻听,直到她抬起头,看到了林长洲。

林长洲催促道:“快点,不然我就白来了。”

菲莉娅有点茫然地拉住了林长洲的手,被拽上去的时候才问:“你怎么来了?”

林长洲背着她,顺着爆炸后勉强能通过的道路往前走,语气平淡地说:“半夜去给你送点吃的,发现你不在,到处找不到人,最后病急乱投医联系了另一位维兰德先生,他说也是刚知道你在这里,我就直接来了。”

“可这里也太危险——”

“你知道危险就闭嘴吧。要不是教授的嘱托,我早就离开日本回老家去了。”

“……”

他们穿过废墟向外走,不过来时候的路已经坍塌了,幸好有个同样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的男人为他们指路,这才平安下到了大森会社的二楼。原本在这里的人都已经安全撤离,最开始的爆炸并没有波及到低楼层……或许是因为这里都只是大森会社的普通员工。

“上面还有人吗?”

那个指路的年轻男人问。

是风见裕也。

菲莉娅知道风见裕也,但她估摸着风见裕也不认识她,就直接回答:“应该没了,我在十五楼看到的都是尸体,自毁系统启动的时候就有人把研究人员杀光了,我下来的路上只看到了一个女人,刚才让她从四楼跳出去了。”

她趴在林长洲背上,从二楼往外看去,对面大楼的玻璃映出了这边倒塌了一半的建筑和清晰的火光。

不过,虽然研究人员是死光了,但还有保镖呢,她下来的时候看到还没死透的几个,问题是他们自己没法跑,估计已经被埋在里面了。对警察来说这些人救是要救的,但冒着生命危险去高楼层找根本没必要。

“先走。”风见裕也说。

这里的结构不够稳定,随时都可能有再次坍塌的风险,风见裕也一边确认周围的情况,一边带那两个人从这片危险的废墟里出去。

他先从一扇变形的门里走了出来,大森会社的正门已经塌陷了,当然不能走;这边的空隙只能让一个人通过。

风见裕也刚想给林长洲搭把手,近在咫尺的位置却忽然发生了新的爆炸!

轰!

爆炸产生的余波将风见裕也掀翻,他看到那座原本只是变形的门在极短的时间里被挤压、变形、倒塌,就在他眼前,半座建筑缓缓下沉,将依旧在里面的人或者什么东西……掩埋在了下面。

“啊……”

他伸出手,什么都没能抓住,睁大了眼睛;同事把他扶起来,风见裕也看着那片废墟,很久都没有说话。

“风见?风见!”

“……”

风见裕也攥紧了拳,往身后、往两侧、往高处,往一切可能的方向看去!刚才那绝不可能是意外,只有可能是被人预先准备好、看到他要带人出来后才卡着时间引发的爆炸!

是谁?到底是谁?

不远处,被爆炸和火光吸引来的围观人群正在聚集,今晚的东京似乎格外热闹。新闻记者和侦探也开始活跃,只是都被拦在了警察拉起的线外。

站在一棵樱花树下的穿黑色裙子的少女刚收起用来控制爆炸的智能手机,按了几下拨通了一个号码,等电话接通后,她对通讯另一边的人说:“水谷先生,那两个麻烦的人物已经按计划解决了。”

她看着不远处刚刚发生二次爆炸的现场,收起手机,将影子浸入到黑暗中,离开了这里。

……

凌晨3:10。

通讯频道里发出沙沙的声响,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对面终于彻底没有了声音,变得一片寂静。

事实上,掉落在顶层的微型通讯装置直到刚才还在运作,诸伏景光和赤井秀一也从一开始断断续续听到了最后。虽然音质很差,偶尔有信号干扰,但Edel给某个人打电话的声音倒是非常明确地被传了出来。

不用想也能猜到电话的对面是乌丸就是了,毕竟Edel说的是“那份资料一直在你手里”。

“……赤井先生怎么说?”

诸伏景光把赤井秀一的枪收起来,确认了同事传来的消息,稍微皱眉,就转身问赤井秀一。

被问的黑发男人挂断电话,语气里有少许无奈:“情况有些复杂。”

“复杂?”

眼下这些事早就变成一团乱麻,失踪的失踪、背叛的背叛,还有人被埋在废墟里生死不明,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能怎么变得更复杂?

诸伏景光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赤井秀一捋了一下因果关系,说:“他和基尔正在被追杀,对方不清楚他们的身份,目前推测是基金会破解了某个特殊终端、被乌丸莲耶的人逆向追踪终端位置的原因。”

“上次说的那个终端?”

“对,终端破解出来后是影像文件和一部分资料,我父亲说这是宫野艾莲娜的东西,她存活的时间比我们想的要更久一点,而那部分资料可能跟乌丸的复活有关,已经交给专业人员去解读了。”

“那他们……”

“但终端被破解其实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我问了他们被追踪的时间……呃,乌丸的人可能把基金会的人当做那个自称‘鹤鸣港的幽灵’的黑客组织,又联系到了某些东西,才开始追杀他们的。”

“……”

“为了证实猜测和获取情报,父亲打算用那个终端作为诱饵,反向获取情报——基尔提议的,所以他们两个暂时不会跟我们汇合。”

好、好。

诸伏景光按着自己的脑袋,回忆起“鹤鸣港的幽灵”这个黑客组织最可能的来历,果然是自己人给自己人下绊子,他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毕竟这都已经是传统节目了吧!

幸好被追踪的是两位训练有素很有经验的老探员,而且他们确实需要对方的情报,不然肯定会出问题……

他抬头看到赤井秀一欲言又止的模样,问:“肯定不止这一件事吧?”

赤井秀一露出了“果然还是苏格兰你懂我”的表情,继续说:“关于Edel的事,父亲说A.U.R.O对Edel去年住的那家医院进行了调查,发现她是在治疗过程中缓慢恢复记忆的,期间没有被动过手术的迹象,不存在成为乌丸的实验体的可能性。”

算是个好消息,如果没有后半段的话。

“但还有一件事,就在刚才,A.U.R.O另一个部门(明日基金会)的人联络了他,说他们有个退休员工刚好在大森会社工作,因为确认了Edel的情报就自主采取了行动,可能这就是自毁系统被启动的原因。”

在诸伏景光说话前,他就补充说赤井务武把那个部门的联系方式给了他,让他跟对方进行联络,至少不再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诸伏景光把装了狙击枪的吉他包拿起来,冷静地说:“莱伊。”

“嗯?”

“他们A.U.R.O内部都不互通情报的吗?那个曙光基金会的人明明知道我们有行动计划、也给出回应了。”

虽然不至于清楚到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只是就菲莉娅·M的问题进行了交涉而已,但在这种时候,多少也应该对相关情报注意一点吧。

赤井秀一接过吉他包,熟练地背上,才说:“那种事我也不清楚,好像有不止一个基金会……而且A.U.R.O说到底已经是半解散状态的机构,原本应该在去年就跟基金会彻底断开联系吧。”

“是这样吗?”

“我父亲是这么说的,不过他们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小银应该更了解。”

“那你的实习工资怎么办?”

“我……”

赤井秀一刚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嗯、嗯?好像暴露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对上苏格兰的表情。几片春日的樱花乘着微风飘过他们中间,那双雾蓝色的眼睛像是一汪平静的深泉,毫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