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回东京的时候, 宫野姐妹说要先回趟老家。
黑泽阵看得出来宫野明美很想拉他一起去,但姐妹两个回去多半要给宫野夫妇扫墓,他跟着去……属实没什么意思, 还会招来杀手, 不去了。
雪莉有点赌气,黑泽阵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给小女孩买了糖, 好像是哄好了。大概吧,他一向是不懂小女孩的。
然后就是明美的电话:“黑泽先生,我和志保也买了票,我们一起去夏威夷看演出吧!”
明美, 她总是这样。
先做好准备再邀请, 小心翼翼, 即使被拒绝也不会露出失落的表情, 而是会笑着说“那样啊, 我就跟朋友一起去好啦”。黑泽阵很忙,没空陪小女孩玩, 宫野明美知道自己被拒绝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可下次还会这么做, 不过也仅限于小时候。
长大点后她就理解了组织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也懂得了害怕, 害怕琴酒这种人——组织的杀手、罪犯、冷漠与死亡的代名词。
黑泽阵知道小女孩越来越怕他, 正好明美也到了高中的年纪,他就没再去见明美了, 他也没空。除非明美主动打电话找他。但那多半是为雪莉, 而不是她自己的事。
“可以。明天我去机场接你们。”
黑泽阵没在意电话里雪莉的“他居然会同意啊”的吐槽,挂断了电话, 心想明美自从去过北欧,不知道那边的人跟她说了什么,越来越不怕他了,好像回到了她没什么数喊他哥哥的小时候。
如今明美还是会叫他黑泽先生,却没多少尊敬的意思在里面了,黑泽阵总觉得有点不爽。但小女孩有小女孩的特权,所以他不会主动提这种小事。
现在。
7月17日,清晨,东京郊外的山野。脱轨的新干线列车旁。
距离飞机起飞只剩二十分钟,就算赶到机场也已经来不及了。
黑泽阵望向不远处的列车残骸,随手拍了张事故现场的照片发给还在等他的两个小女孩,说自己遇到了点小麻烦,赶不上飞机了,所以他们换种方式出发。
明美担心地问他有没有受伤,雪莉则发了个小试管生气的表情包。
黑泽阵说他怎么可能有事,有事的是某些不长眼的蠢货;他没想到回复雪莉什么,就评价了雪莉的表情包,说很适合雪莉。
嗯,科学家和研究器材很相配。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雪莉好像更生气了。
黑泽阵:……
完全不懂。他放弃哄小女孩了。
他让夏目渚去找宫野明美和宫野志保,然后又转向了刚刚包扎好伤口的诸伏高明:“你……”
语调压得很低,一般而言这意味着他的心情不会太好,而且多半是要说些嘲讽的话。考虑到站在他面前的是诸伏警部,后半句可以暂且删去。
压低的尾音尚且在拖长的边缘,黑泽阵还没把他的问题问出来,诸伏高明就做出了回答:“我之后去医院,你去机场接人。”
黑泽阵就不说话了。
诸伏高明看到黑泽阵这个反应,略行思索,又道:“玩得开心。”
银发少年本想说什么,到现在就只剩下了一句“嗯”,然后他转身就走。
风见裕也怎么看都觉得事情不太对,问诸伏高明:“黑泽先生他……怎么了吗?”
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啊。难道是黑泽先生和诸伏前辈在新干线上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诸伏高明望着黑泽阵离去的方向,回答:“可能是因为我跟他完全合不来吧,他不喜欢跟我这种人相处。”
风见裕也:“……?”
他觉得,呃……虽然黑泽先生的毛病很多,前科也很多,而且经常喜怒无常,时不时就抄起两个罪犯来打一顿,还有可能满身是血地出现在任何地方并给他打电话去收拾残局,但黑泽先生本人应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吧?
或者说换任何人来都一样,在风见裕也的印象里,无论是什么性格的人都能跟黑泽先生说两句,因为黑泽先生完全不在乎这种事。除非对方先惹到他头上。所以诸伏高明是哪里惹到他了?
“但我很欣赏他这种人。”
诸伏高明收回视线,又找出自己的手机,简单的动作牵动伤口,让他微微皱眉。
他收到了弟弟的询问,诸伏景光已经醒了,而且看到了新闻,问他们两个有没有受伤,他说都没事,又说黑泽阵已经去机场了。
“因为我不打算接近他,所以他才会生气,他本来做好了接纳我的准备……风见君?”
诸伏高明说到一半,却发现风见裕也用一种茫然的表情看着他,仿佛他在说谜语。
风见裕也是完全没听懂。他觉得诸伏高明可能在说昨天请假回长野的诸伏景光,也可能是在说昨天下午把工作甩给黑田忽然跑了的降谷先生,甚至可能是在说一只路过的猫,反正不是在说黑泽先生——那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决定将乱七八糟的想法先抛到脑后,现在重要的是救援工作和保证关键人物的安全,于是他诚恳地对诸伏高明说:“那我们先去医院吧?”
诸伏高明哑然失笑。
“不用了,我们先调查这起案件吧。”他将衣袖放下去,盖住包扎好的伤口,往脱轨的新干线列车方向走去。
风见裕也:……
在这个瞬间,他的脑海里忽然闪现了一个念头:诸伏前辈,我觉得你们和黑泽先生完全合得来,在不关心自己这方面根本就一模一样……
……
机场。
完全没见过夏目渚的宫野明美警惕心很高,特别是在宫野志保表示这曾经是组织的“爱尔兰威士忌”的时候这种警惕抵达了顶峰,无论如何也不打算跟夏目渚走,这种对峙一直持续到黑泽阵亲自来找人。
银发少年刚踏进这个角落,还没看清人,就有一个青年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对他喊:“爹——你快帮我解释,我真不是来拐骗她们的——爹——”
黑泽阵看着地上的夏目渚,又看看满脸写着“你还有这么大个儿子吗”的宫野明美,沉默了一会儿,把夏目渚拎开,问宫野志保:“雪莉,你不是认识他吗?”
不但认识,还在他的别墅里一起吃过晚饭,要说雪莉不认识爱尔兰,那可真是开玩笑。
但凡雪莉说一句“这是琴酒的人”,她们就能跟着夏目渚回去,而不是在这里耗到等他亲自来接人了吧。
宫野志保放下一直抱着的手臂,走到黑泽阵面前,满脸写着不高兴。
她跟黑泽阵对视,半晌吐出一个词:“血味。”
黑泽阵不解。
他身上有血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而且他说过自己跟一群人打了一架,甚至接到夏目渚的哭诉就直接来接她们了,衣服都没换,所以雪莉又在生什么气?
小女孩就这么盯着他看。
黑泽阵在雪莉越来越不满的视线里解读了小女孩的心情,很快就得出了答案,甚至有了问题的解决方案。他说:“我下次会记得先换衣服再来。”
这样雪莉总该满意了吧。
宫野志保:“……”
琴酒根本就什么都不懂!所以我刚才到底在期待什么?
她转身,说那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还有研究没做完,而且那群日本公安本来也不怎么愿意我离开日本,上次去伦敦都有专人接送。
专人接送,指日本公安去送,MI6的人接,飞机上还有不知道哪方面的人,讲究一个无缝“保护”。
黑泽阵看着已经长大的小女孩离开的背影,不得不问宫野明美:“她在生气什么?”
宫野明美无奈地笑笑,习以为常地说:“没什么啦,不懂人心也是黑泽先生的特色,你只要保持这样就好啦。”反正志保自从不害怕黑泽先生之后,三天两头就会被他气到然后来抱怨呢。
黑泽阵沉默。
所以说他的理解真就偏差这么大吗?
离开机场的路上,夏目渚开着车,宫野志保坐在后排,说什么都不理,于是黑泽阵给宫野明美发了消息,宫野明美给他回了个叹气ε=('ο`*)))的表情包。
宫野明美:志保在生她自己的气啦。她觉得如果不是她要跟你出去玩,你也不用特地赶回来,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黑泽阵:票不是你买的吗?
宫野明美:是志保买的呢。她不想承认而已啦。而且她很在意你受伤的事。
黑泽阵:就这点小伤?
这种程度的小伤不是天天都会有吗,根本不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吧。他在组织里的时候受伤比现在严重的时候多着去了,也没见雪莉跟他生气过啊。
他抬起手,看到染血的绷带已经松了,就潦草地重新缠了一下,不知为何他好像听到后排传来谁咳嗽的声音。
宫野明美:啊……说出这种话,不愧是黑泽先生呢。[微笑.jpg]
黑泽阵:嗯。
宫野明美:我可没有在夸你哦?
黑泽阵:听出来了。我也不是什么都听不懂。所以她真的不去了?
宫野明美:就说你不懂吧![摊手.jpg]志保的意思是你自己都被人追杀,还要带着我们几个出门,你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不想成为你的累赘,就赌气说不去了。
黑泽阵:……
小女孩的心思真难懂。
不过黑泽先生还是听劝的,至少宫野明美应该不会搞错她妹妹的想法,所以在他们准备上飞机,雪莉冷着脸跟他们告别,说她要回去继续做研究的时候……
黑泽阵直接把雪莉打横抱起来,连她的行李一起带上了私人飞机,然后飞机就往夏威夷飞去了。
宫野志保:?
宫野志保:???
她在经历了震惊、茫然和长久的沉默后,终于抛弃了自己所有的冷静,愤怒地喊出声:
“琴酒!!!”
“嗯。”
“我都说过我不去了吧!”
“嗯。现在想下去也晚了。”
“……”
宫野志保,前代号雪莉,天才生物学家、化学家,世界各国都抢着要的科研人才,就在今天,被绑架了。
而且绑架她的人还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根本没有半点他干了什么的自觉,就好像真的只是带她出来玩一样!
“姐姐,他——”
她转头去跟宫野明美告状,却发现宫野明美正在跟爱尔兰聊天,而且相谈正欢。
“诶,所以夏目君就是以前黑泽先生说过的那个‘烦人的小鬼’啊,他还跟我说过很想找个机会把你打一顿之类的话呢。”宫野明美边说边笑。
“我倒是知道明美小姐,一直没见过——放心啦放心,我也经常偷偷骂他混蛋,谁让他把我扔在组织里就不管了!”夏目渚特别坦然地说。
“他这个人就是经常让人生气啦,我也偷偷跟人抱怨过他呢。明明说过会经常来看我,结果从我上高中开始他人就消失了……”
“对吧!看看他是怎么当养父的,我弟弟甚至都没见过他的人!”
你们两个聊天的话题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而且被你们骂的琴酒本人就在你们旁边啊!
宫野志保强行让自己把视线放回到了黑泽阵身上,正好听到爱尔兰问“雪莉小姐肯定也抱怨过这家伙吧”,面对那双好像写着“我完全在听”的墨绿色眼睛,宫野志保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我跟这家伙不熟!”
“我‘死’的那天,”黑泽阵慢悠悠地说,“她一连发了十五条INS骂我。每一条内容我都记得。”
“……”
雪莉小姐缓缓把脑袋埋进了膝盖里,也许,有时候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很无助。她决定了,下次她要给琴酒下安眠药,然后趁他昏迷不醒的时候用当场编的麻花辫勒死他!(其实根本没有那个力气.jpg)
坐在她旁边的夏目舟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出言安慰这位姐姐,说小阵的性格其实很好的,就算你当面说他坏话他也不会生气,所以不用这么担心啦。
宫野志保幽幽抬头,说:“你再叫他小阵,我真的会死。”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上这架飞机,还要跟这群人一起去看魔术表演,而且她对魔术根本就没什么兴趣!她最开始想跟去夏威夷只是担心琴酒那家伙把他自己的身体给……
冷静点,雪莉,现在威胁飞行员让他折返回东京还来得及!哦驾驶飞机的是伏特加啊,那没事了,伏特加只会听琴酒的话,就算你把刀架琴酒脖子上他也只会听琴酒的话。
宫野志保:……
她决定跟琴酒这家伙摊牌。
栗子色卷发的女孩板着脸,做出谈判的架势,对黑泽阵说:“琴酒……”
银发少年本来闭上眼睛好像想睡一会儿,不过宫野志保知道他睡不着,飞机这样嘈杂的环境,对他来说跟群狼环伺没什么区别。她看到黑泽阵重新睁开眼睛看向他,刚整理好思绪,要跟黑泽阵谈谈的时候,就听到那个人说话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我。”黑泽阵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语气说,“放心,我不会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听清那句话的一瞬间,宫野志保所有的准备都打了水漂,想好的说辞又咽回到了肚子里。
过了很久,她别过脸,语气冷硬地说:“你知道就好。”
黑泽阵觉得她其实是有点开心的。不过鉴于他经常搞错小女孩的想法,还是别乱猜了。
他望向外面的湛蓝色天空,以及一望无际的云海,好像能从这里看到很远的地方。
夏威夷就在远方。
他上次去夏威夷的时候,还是因为组织的任务——那位先生单独安排的任务,伏特加也没能跟去。从下飞机开始,他就处在那位先生的监视中,所以他什么都做不了,也没有半点在沙滩与海浪间驻足的想法。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
他是去赴约的,跟老朋友的约定。虽然带着一群小尾巴——烦人的小孩,没分寸的小女孩,很会生气的小女孩,以及坚持叫他同学的小孩,还有一直跟着他的伏特加。
黑泽阵不自觉地笑了声。
他拿出手机,在飞机即将驶出信号区的时候给老朋友发了条消息。
From Gin(备注:小夜莺):
-我今晚到。还赶得上你的演出。
日本东京已经是7月17日,但夏威夷还在7月16日,他们甚至能早到一天。
From Crow(备注:乌鸦):
-最近名声大噪的“维兰德先生”专程来看我的演出,还真是荣幸之至。
-没带其他人一起?
From Gin(备注:小夜莺):
-带了。
-准确来说……这次是家庭旅行。[照片.jpg]
照片里是机舱内明亮宽敞的空间,有趴在行李箱上闷闷不乐的科学家,正在看网球杂志被拍到的黑发初中少年,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的青年,还有打开提前下载的电视剧在看、注意到拍照特地向镜头挥手的年轻女性,以及桌子上的一瓶伏特加和镜头边缘垂落的一缕银发。
黑泽阵想了想,又往桌子上摆了三瓶威士忌,重新拍了一张照片,补充说:还有几个在上班,没来。
展开的机翼穿过云层,钢铁铸造的白鸟掀起气流将城市遥遥抛在身下,天与海的交界线上,一轮曜日正从东方缓缓升起,将昏暗的天地照亮成白昼。他们正向着太阳的方向飞去,并与其擦肩而过,从今日到昨日,重写一段曾经错失的故事。
机舱里渐渐变得安静,几个年轻人陆陆续续睡着了,只有发动机恒定的噪声成为这片不尽云海间的背景乐。
伏特加正在看这片少有人能长久注视的风景。
银发从地面飘过,穿着靴子的脚无声踩在地毯上,黑泽阵坐在了他旁边,就像以前伏特加开着那辆车,而他也只是坐在那里,偶尔瞥一眼城市的夜景。
“大哥。”
“你不是说那边让你回国吗?”
黑泽阵记得伏特加上次的说法,伏特加的老东家——虽然换了个主事人,但依旧给了他相当不错的待遇,甚至准备好了一系列的退休补偿。
不过落实这些显然需要伏特加回莫斯科办理手续,以及清算组织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黑泽阵一直在等伏特加跟他说要走,他也会送伏特加离开。当伏特加再回来的时候,他依然会习以为常地从车窗往外看熟悉或陌生的风景。
伏特加咧嘴笑起来:“我回去能得到什么?金钱、赞美,还是荣誉?”
他看着远方,特别畅快地说:“该给我荣誉的人不是他们,属于我的勋章我已经自己拿到了。”
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他活到了现在,目睹了那个组织的结束,与无数人一起拉下了上一个时代的大幕。他始终没有愧对当年亲长对他的期待。
他是旧时代的幽灵,是残损的枝叶,是追逐过去的影子,但那影子是帕维尔,现在的他是“伏特加”。
伏特加忽然转过头,问:“我会一直追随大哥,大哥不会养不起我吧?”
从那双钢铁般的灰蓝色眼睛里,黑泽阵没看到半分灰暗的色彩。
他很少看到这双眼睛,即使这双眼睛给他的印象一直很深刻。黑泽阵转过头,慢吞吞地说:“你这种水平的飞行员,说不定我还真养不起。”
开玩笑的,A.U.R.O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也不缺无家可归的人。
伏特加大笑起来。
他说起二十年前的往事,说他在莫斯科受训的时候,本来就是要当飞行员的,他还精通各种载具的驾驶技巧,但那天他喝伏特加上头跟人打架,暂时被处分,政委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参与一项绝密的行动,他酒还没醒就答应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彻底跟自己过去的理想说再见了——他当上了间谍,卧底进某个国际组织,后来他才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被他打进医院的家伙就是原本要来卧底的人……伏特加出国的时候,那人都还在医院里呢。当然,伏特加从不后悔把那个混蛋打了一顿的事。
原本他的人生只是在某个时间忽然换了条岔路,对他来说这也不算什么,可就在他加入那个组织没多久后,一场噩梦般的消息就从北方传来。
老旧的收音机发出沙沙的声响,断断续续的信号里是是旗帜落下的宣告。一场沉沉压来的大雪,将那年的圣诞节彻底遮盖成银白的废墟。
联络人最后一次跟他联系是在两个月前,那之后也杳无音讯,被彻底抛弃、或者说他们的她被抛弃的事实让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想过很多,也尝试了很多,可最后他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完成最后的任务,哪怕需要他汇报任务的上级早已不复存在。
或许到那个时候,也没人愿意倾听他的喜悦,但他总要完成任务,总要活到那个时候再说。或许他能重新看到彼方的黎明呢?
历史从不给人期待。
他的故国四分五裂,他的黑夜不见尽头,他在无人相助的世界里蜗行,最后的最后,他自己也到了面临死局的时候。
他会死。
他最终什么都没能完成,但这也是他早就预料到了——积累百年的组织,岂是他自己就能扳倒的?即使他清楚在这个组织里还有其他卧底,可他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去找他们。
只要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因为他只有自己。
而那天,在他要死、却拼死也拉上某个人垫背的时候,那扇门被打开了。
有个银发的年轻男人就站在门口,对着他看了一会儿,从那双冰冷的墨绿色眼睛里,他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情绪,却无从解析。
他知道那是谁,组织的杀手、死神,乌丸的左右手与爪牙,从出现开始就拥有了代号的人,琴酒。
即使没见过琴酒,只要在组织混了些年头的人,就多半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他冷厉、果断,有一头很长的银发,永远穿黑色的风衣,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任何可能是叛徒的组织成员。最关键的是,琴酒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只是BOSS的刀,BOSS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伏特加觉得不是那样,至少在那短暂的对话与对视里,他察觉到了一点不同。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他马上就会死了,组织不会放过叛徒,哪怕只是被怀疑的人。
可他没死。
有人告诉他是琴酒要留下他,所以他活下来了,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但他很清楚,那天的银发男人完全没有救下他的意思。
后来他见到了琴酒,从那个银发男人疑惑他为什么还没死的目光里看出……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不过对方没说什么,就默认了这件事。
琴酒还没记住他的代号,或者原本就不知道他的代号是什么,随口喊了伏特加,于是他的代号就换成了伏特加。
他没反驳。
因为他也喜欢伏特加。
后来的十多年里他都跟着那个银发男人,于组织而言是监视,于琴酒而言是搭档,于伏特加自己而言……他无处可去,只能追随琴酒而已。
他也喜欢追随这个人。
他从未跟琴酒交流过身份、过去和未来的话题,却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默契。
琴酒会时不时从他的监视范围里离开,伏特加从未将这些事上报过,就算偶尔被发现,也会说成是他自己的问题,帮琴酒圆过去;其实他知道琴酒做事很周全,只是总用“不记得”“懒得管”的说辞搪塞过去,就算被人找到真正的踪迹也不会露出破绽,但伏特加还是会这么做。
就算琴酒不会真的被组织怀疑,但那位先生还是会惩罚他的刀。或许只是一时兴起随便找个借口,又或许想敲打琴酒,总之每次看到大哥被BOSS叫走,再回来的时候身上没什么伤却心情很差的样子,伏特加都会想,下次他一定能为大哥做点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跟随了那个人很久,久到他自己都习惯的地步。
组织里一直有传闻,说伏特加是琴酒的狗,不是组织的,就算琴酒要背叛组织他也会跟着。伏特加没打算反驳这个说法,但传这个谣言的人没过多久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伏特加想,这个人的罪名是说了不该说的真话。
再后来……
再后来大哥死了。死得悄无声息,像一片落叶坠入黑暗,临走前告诉他不要去找。
可他怎么能不去?
伏特加想,他本来就是个应该死去的人,如果不复仇,他还能做什么?
他没能为故国复仇,因为他对抗不了一个时代的落幕;他也没能为自己的战友与亲人复仇,因为他远在日本,连仇人是谁都不清楚;可他总能为大哥复仇。
于是他离开了大哥划定的安全区,前往洛杉矶,去找波本,去完成他最后的复仇。
“伏特加。”
黑泽阵一直闭着眼睛听,好像睡着了一样,但在伏特加停顿下来的时候,他忽然开口。
“大哥?”
“如果我真死了,你不会蠢到想给我立个碑天天扫墓吧?”
冷淡的语调和熟悉的声音仿佛直击灵魂,伏特加本来做好了回答任何问题的准备,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陷入沉默,半晌没有言语。他没敢回答,但没有回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很轻的嗤笑声从身边传来,但声音的主人心情却不错,又懒洋洋地问:“还要把那本诗集出版?”
诗集啊,咳。
如果大哥不主动提起,伏特加会把“在大哥本人面前大声念大哥的诗集”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彻底压死在回忆的角落里,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
但既然大哥说了,伏特加就干巴巴地回答:“就、就是……毕竟是大哥的遗物……”
而且他也是有私心的。
黑泽阵“啧”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睛看向了伏特加,用非常缓慢的语速说:“你知道我跟你不是一个国家的人。”
伏特加确实知道。
他的大哥像遥远的风,像孤独的狼,像一场无边的雪,身上没有硝烟与钢铁的味道,也未被尘世的热闹与人类的野望浸染,金钱、名誉和地位,愉悦、刺激和女人,都完全不是大哥感兴趣的东西。
他觉得大哥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甚至一度相信过组织里的传闻,比如说琴酒就是那位先生制造的人造人,从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就设定了无欲无求的性格什么的……当然,他没有真的信,真的没有。
黑泽阵微微眯起眼,说:“那你怎么会觉得,那本诗集是我的东西?”
伏特加:“……”
黑泽阵没好气地说伏特加,该动脑子的时候你就一点都不动是吧?你要是用我的名字把那本诗集发表出去,不用你来找我,我就会去找到你了。
从地狱里爬出来也会去找!
伏特加吸气,满脑子都是他好像把自己拍照片抄下来的稿子寄给了哪个出版社,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等飞机落地他得火速联系那个编辑,撤回那本诗集的稿件!不然!!他就死定了!!!
幸好大哥已经转过头去了,没看到他颤抖的手,也没看到他颊边滑落的冷汗,伏特加用多年的卧底经验调整自己的呼吸,冷静,伏特加,冷静,帕维尔,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大哥还没发现!你来得及挽回的!
为了不让大哥发现他的异常,伏特加小心翼翼地问:“所以那本诗集是谁的?”
不会是BOSS给的吧,呃,难道……
伏特加还没开始猜,黑泽阵的声音就从一旁传来:“我哥哥的。”
跟他平时说话的时候不一样。
没那么冷淡,也没那么平静。就好像隔着一层很远很远的雾,或者很老很老的童话。
黑泽阵遥望前方夜空的云海,过了好像一个世纪那么久,才用很轻的声音说:“他死了,就在我见到你的几个月前。”
也不止写下诗集的人,那段时间里死去的人很多,太多了,多到他很少有时间去完整地回忆。
伏特加问:“他叫什么?”
黑泽阵刚要开口,却停顿了一下,换了他们的语言,回答:“阿法纳西,他叫阿法纳西。”
至于阿法纳西来自哪里、又有什么样的过去,对自己的故国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他一概不知。
二十年前他离开城堡的时候,阿法纳西没能回去,彼时那个国家还存在;而他们的再一次见面,就是在巴黎,在十三年前,阿法纳西死前的那几天。
他在想……
黑泽阵还没沉浸到过往的记忆深处,就听到了伏特加特别纠结的声音:“那大哥,你父亲是德国人,你哥哥是苏联人,你到底是哪个国家的?”
黑泽阵:“……”
从某些渠道得知了维兰德的情报,又从我这里听说了阿法纳西的来历,然后你的关注点就在这里吗,伏特加?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伏特加看,直到伏特加开飞机都开心虚了,伏特加缓缓戴上墨镜,在深夜的天空中说太阳太耀眼,让我挡一下,黑泽阵才哼了一声,将视线收回来。
“维兰德不是德国人,别被他的假身份骗了。那只是他继承自他父亲的名字。”
也就是城堡外图书馆老馆长的名字。那位总是摇头叹气的老人从来都管不了自己的儿子,除了这个名字,他们也几乎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至于我,我不属于任何国家。”
严格来说格陵兰岛属于丹麦……起码名义上属于丹麦,但这跟他的海拉有什么关系?
反正没人会搬家到雪原里说要跟他做邻居,除非他们要建的不是房子,是墓碑。
飞机在深夜的机场落地。
热风吹过深夜的夏威夷,他们这一路上没遇到任何麻烦,只不过在黑泽阵抱着睡着的小女孩下飞机的时候,有个自带麻烦的人笑吟吟地来接他们。
金发的女影星拂开被风吹乱的长发,水绿色的眼睛里满是笑意。贝尔摩德心情愉快地跟这家人打招呼:“Gin,听说你带孩子们出来玩啦?这种事怎么能不叫上我呢?”
我可是你和小零的姨妈啊,本来就是这个家的成员,怎么能把我忘掉呢?
黑泽阵面无表情地说:“伏特加,我们做……”
最后下飞机的伏特加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去,连忙喊道:“大哥冷静!这里是机场,而且我们已经洗手不干了啊!”
啧。
黑泽阵想,他就知道这个麻烦的女人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