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血染的荆棘冠

山上发生了第三场激烈的搏斗, 山下的长野市内却风平浪静,如同过往的每一天一样,沉浸在万家灯火的夜色里。

诸伏景光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跟他的兄长讲述过去的事。从八年前他还在警校里的时候, 那片绯红色的樱花海盛开的时节, 到被略去细节、只余闲谈与趣事的卧底生涯,转而又走上了年轻有活力的少年时代, 一切都在一场暴雨里终结。他在时间的尽头拐了个弯, 回到了未曾想过的原点。

他人生的每个部分都足够精彩,就像一幅摊开会有几百米的画卷,那些明亮的、灰暗、纷繁复杂的色彩,将他一点点涂抹成了现在的模样。

还有他的挚友、同事、敌人, 亡故之人, 以及……某个对现在的他来说也至关重要的人。

“黑泽救了我, ”诸伏景光摩挲着杯子的把手, 从茶水的倒影里看到自己的脸, “我本应该放他回属于他的世界,却还是自私地用亲情的链锁将他困在我们的社会里。说到底组织已经不存在了, 他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只是我不想失去他而已。”

如果没有他, 没有他们, 黑泽还会回来吗?

诸伏景光很清楚那个答案。

不会。

如果东京没有苏格兰, 没有他们的承诺, 黑泽阵看也不会再看这座城市一眼,在一切落幕的那一刻就会转身离开, 去哪里都有可能, 但也不会在任何地方驻足,直到回到属于他的「家」。

诸伏景光必须给黑泽一个新的家、巢穴, 或者囚笼,才能让那个人留下;可诸伏景光又从不敢关上门、扣上锁,他会说无论什么时候,黑泽想离开就离开好了,他不会阻止,也不会问黑泽什么时候回来。

他轻声说:“将狼王圈在人类的城市里,任人围观,跟动物园里拔掉爪牙的动物一样,在这方面我对他真过分啊。”

诸伏高明看到弟弟这样的表情,又想到白天见到的少年模样的黑泽阵,说:“以我之见,他很喜欢跟你们相处,只是不擅长表达而已。”

“那也只有我们几个,”诸伏景光撇撇嘴,也知道黑泽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虽然这话有些人听到会觉得像天方夜谭,“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太危险了,想杀他的人遍地都是。”

各种各样的理由,各种各样的敌人,有单纯想灭口的人——比如加尔纳恰,有想从黑泽身上得到什么的人——比如塔的那些人,也有想报仇、想伸张正义或者完全被人挑拨的人——比如绪方。

黑泽只需要出现,就会引起无数人的注意,他呼吸的每一分空气,都沾染着恶意和血味。

以黑泽那样敏感、又不愿意让自己受委屈的性格……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腥风血雨。这几乎是理所应当的事实。

诸伏景光重复了一遍:“我应该早点放他走的。”

兄弟两个的谈话最终从童年时代的回忆、互相诉说这些年的经历,最后落到了更具体的某个人身上。诸伏景光不能对降谷零倾诉这些烦恼,因为降谷零会更偏向他的立场,只要他说,Zero就会帮他把黑泽留下,不管黑泽愿不愿意……但那是诸伏景光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即使多年未见,诸伏高明也很容易就理解了弟弟的心情。不过在他看来,用黑泽阵的思维方式考虑,这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事。

他放下茶杯,说:“你之前跟我说,你和他也算是家人吧?”

“啊,是啊……”诸伏景光顿了顿,才说,“从法律意义上讲,他确实是现在的我的‘父亲’?”

《关于我出门几年就找了个比哥哥年纪还小的爹这回事》……不过看起来哥哥并不是很介意。

诸伏高明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既然如此,向父亲撒娇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他知道黑泽阵为什么没来找过他,因为那个人不能来长野。

只要那个组织还存在,黑泽阵就永远不能踏入长野一步,而跟黑泽阳接触过的诸伏高明,一旦因为某些微小的疏漏进入那个组织的视线里,也会成为被盯上的目标。成为“黑泽阵与黑泽阳”的知情者,远比组织卧底的家属要危险得多,当时失忆的景光也会被牵连其中。

所以黑泽阵其实比他自己想得更在意黑泽阳这个人,以及景光,和他根本没见过的诸伏高明。

“哥,”诸伏景光把胳膊放在桌子上,用手撑住脸,说,“我可是找了个比你还小的父亲。”

诸伏高明面带笑意地回答:“三人行,则必有我师,年龄不算什么。黑泽君也可以称我为兄长,我们各论各的。”

诸伏景光觉得,他好像……忽然在兄长面前矮了一个辈分。

嗯?

高明哥不会真的把现在的他当小孩子看了吧?!

“哥——”他站起来抓住诸伏高明的肩膀,“你们两个真的没趁我不在偷偷说什么吗?”

我看你们两个哪里是一点都不认识,明明已经到能称兄道弟的地步了!哼!

诸伏高明略迟疑了一下,才回答:“也不是什么都没聊,只是聊得不太愉快而已。”

“所以你们下午说什么了?”诸伏景光追问。

“讨论了一点关于养父子的话题,我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他不是很愿意跟我谈。”诸伏高明如是说。

景光遵守公安的规则不能告诉他组织相关的情报,他也遵守协助者的规则不透露黑泽阳的信息,这都是“工作”。

诸伏高明回忆了下午的简短对话,明面上他们两个是没有说什么,但传达出来的信息却有很多。

他说:“我跟他说既然养了,就要一辈子负责,他似乎并不高兴听到这话。”

“哥!你怎么能对黑泽说这种话,他又不是真想做我父亲的,当然不愿意听了啊!”

诸伏景光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他不应该先跟哥哥开玩笑的,应该先把事情解释清楚,当年黑泽只是为了救他才给他安排了身份的!而且从他失忆那时候的表现来看,这个父子关系还是他黏着黑泽得来的……

所以怪不得黑泽不愿意跟哥哥说话了啊!哥哥你这是很用力地踩到他尾巴了!他很难哄的!

诸伏高明则是在想:不,我说的是他跟黑泽阳的父子关系,他不喜欢别人对他付出更沉重的感情,特别是因为顾及到他的想法而没表现出来的情况。景光,你现在才是在让他越来越难以接受。

所以他对弟弟提议:“告诉他你在想什么吧。要做什么决定是他的事。”

……

降谷零和黑泽阵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间十一点钟,比预计的要晚很多。

问就是在山上遇到了案件,折腾了一段时间;至于两个人看起来有点狼狈,像是在哪打过架的模样,那是跟山上的绑匪打的,为了救人才搞得有点狼狈。

熊?什么熊,没有遇到过。

“但长野警署的警察说你们两个一个小时前就下山了,怎么说也该回来了吧。”

诸伏景光凑近两个人,左看看右看看,揪揪黑泽阵的头发又扯扯降谷零的衣服,最后斩钉截铁地得出结论:“你们两个打了一架。”

黑泽阵冷淡地回答:“没有。”

降谷零说到一半就听到黑泽阵的话,不得不改口:“他打……了熊。”

诸伏景光大声重复:“你们两个打架了!”

降谷零:……

不要在这种地方这么敏锐啊Hiro!没看到他气压这么低吗?我怕他待会被惹毛了连你哥都打!

(诸伏高明:他应该不会打我,碰都不想碰,只打你们两个。)

黑泽阵就在这个时候慢吞吞地说:“对,我跟他打架了,不过有件事我想问你,诸伏景光。”

不对,他没叫苏格兰。

诸伏景光已经习惯黑泽阵大多数时候都叫他苏格兰,而且不管怎么抗议也不改的情况了。除非有外人在,不然黑泽阵还是喜欢用以前的称呼。但现在他听到黑泽阵喊自己全名,忽然有种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做了错事的心虚感。

他看着黑泽阵,黑泽阵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点苍白,不管怎么看表情都不是很好,虽然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意思……但诸伏景光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黑泽……怎么了吗?”

“你对今天新闻里出现的推轮椅超人有什么看法?”

“……”

“哦,听说还是个老爷爷。”

“…………”

诸伏景光这下真的心虚了!他终于理解降谷零为什么拼命用眼神暗示他别问了别问了,原来是……原来真的是他们两个干坏事被发现了!

等等,那好像也不是坏事,但“推轮椅超人”这个事,这个事……Zero救我!

他向降谷零投去求救的眼神,降谷零的脸上仿佛写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诸伏景光看懂了好友的意思,降谷零已经被打了,那他呢?

诸伏景光坐在轮椅上,扯了扯黑泽阵的衣服,小声说:“黑泽……”

他会撒娇。

兄长说的,撒娇一下没什么,诸伏景光表示自己真的听进去了,而且很快就用了。

银发少年就站在打开的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诸伏景光,月光从他背后照进诸伏家,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诸伏景光知道黑泽阵的脾气,没直接打起来就证明其实黑泽阵什么都不会做,除非再次被惹到;而且他现在还在坐轮椅,黑泽阵这人有个毛病,不跟没反抗能力的人打,除非是要把人直接干掉,那是另一码事。

他用雾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黑泽阵,继续说:“黑泽,你知道的现在的新闻媒体有多能胡说八道,不乱编一点东西就写不出新闻来,所以……”

但是诸伏景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外传来的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了。

“请问这里是诸伏家吗?啊!可算找到你了,轮椅超人!”

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成年男性到了诸伏家的门口,看到诸伏景光,顿时激动起来。而且这个人还很眼熟,除了降谷零外在场的三位都见过他,这就是他们下午在郊区山下碰到的大阪改方学园的体育老师。

体育老师激动地对诸伏景光说:“我遇到了被记者采访的小孩,他说你自称‘轮椅超人’,这位就是当时背你离开的金发哥哥吧……请问你们有看到我们学校和隔壁帝丹高中的学生吗?就是下午的工藤君和服部君,我找他们已经很久了。”

……所以老师你还在找啊!你的学生或者帝丹中学的老师没给你打电话说人已经找到了吗?

哦他们被绑架了没法打电话。

黑泽阵甩开诸伏景光的手,往客厅里走,诸伏景光心里咯噔一下,想抓住却抓了个空,只能先回答了这位老师的问题。他说你的学生已经回去了,不过山上的旅馆发生了火灾,学生们被转移到山下去了,你打警署的电话应该能知道他们临时过夜的地点。

体育老师听到一半就把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半晌,他跟诸伏景光道谢,说我这就去找,要是我在的话肯定不会让那伙罪犯得逞啊!

他愤慨又后悔,转身刚要走,又转过头来问:“对了,那个小孩说你自称轮椅超人,还有个搭档叫做‘推轮椅超人’,是个老爷爷……”

诸伏景光飞快打断:“没有这回事!你快点回去找你们学校的学生吧,他们遇到犯人受到了惊吓,肯定很需要老师给他们提供安全感!”

你快走吧!别再说了!

老师走了。

诸伏景光慢慢地、一卡一卡地转过头,发现黑泽阵正在给自己倒水,还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黑泽……”

“去休息吧。”黑泽阵抿了一口水,微微皱眉,说,“到你该睡觉的时间了。”

他出门的时候风见裕也特地打电话来说让诸伏景光按时休息,以及吃药,医生对他们两个人的休养状况极为不放心,就差拿个大喇叭在风见裕也耳朵边上喊你们别出去浪了。虽然……就算那样做了估计也是收效甚微吧。

总之诸伏景光今天的活动量已经远远超过医嘱,而且已经过了十一点钟,黑泽阵就直接说你该休息了。

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终于搞清楚了黑泽阵是不打算追究下午的事,试探着问:“那我去睡了?”

“嗯。”

降谷零:等等,所以挨打的只有我吗?

他看着黑泽阵,眼里有大大的疑惑,直到黑泽阵不耐烦地说:“他是小孩,你也是?”

……Hiro,你现在又是小孩了。

降谷零还想说什么,就看到黑泽阵重重放下了杯子,说了一句:“降谷先生,你明天不上班?”

死亡重击。

明天不但要上班而且是要从长野赶回东京的降谷零吸气,他被诸伏景光往房间的方向拽了拽,差点被坐轮椅的人扯回到房间里,但还是挣扎着问:“你睡在哪?”

诸伏高明家里确实有两个卧室,但一张床上睡两个人就挺勉强了,而且降谷零完全想不到他能跟黑泽阵睡一张床上这个死亡问题。这种恐怖的事一次就够了,他完全不想再来第二次。

黑泽阵:“我睡沙发。”

不是,哪有让客人睡沙发的道理?!

没等其他人发问,黑泽阵就悠悠地说:“我不是病号,明天也不工作,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诸伏景光:“……”

降谷零:“……”

降谷零发誓,在刚才那个瞬间,他听到诸伏高明笑了一声,是真的,他离诸伏高明最近。

不过他明天确实要上班,诸伏景光应该休息的时间也到了,所以他们两个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回房间,至于谁睡沙发这种事,就让诸伏高明和黑泽阵两个家长去讨论吧。

房间的门一关上,诸伏景光和降谷零就默契地对视一眼,颇有以前在组织里秘密交流情报时候的紧张感。

诸伏景光小声问:“你干了什么?”

以他对黑泽阵的了解,只是随便开个玩笑,而且当时说话的是诸伏景光,黑泽不应该跟降谷零打到这个程度才对。

“这个程度”,指两个人打架的时候都没怎么留手,从他的角度还能看到降谷零脖子上的淤青——黑泽阵在的情况下,应该没人能接近降谷零到这个地步,除非是黑泽阵自己动手打的。

降谷零低头叹气,刚才一个小时里发生的事简直不堪回首。他沉痛地说:“我在打架的时候摸了他的头发……不小心扯断了一截。”

他把手从衣服口袋里抽出来,手心里是一把银发,断口是在尖锐的石棱上磨的,长度还不短。

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好摸吗?”

降谷零把那把银发放回去,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当时我没注意,他的头发被锋利的石片勾住了……”

然后他又说了两句不很符合时宜的话,当时黑泽阵的表情就有点不对了,墨绿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降谷零看,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感骤然升上了降谷零的心头。本来黑泽阵应该没打算认真打,就是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而已,可那之后……他们从山上打到山下,直到降谷零说Hiro还在等我们回去,黑泽阵才收手。

整个过程比他们遇到熊、上山枪战、火中救人还要惊险刺激,至少对降谷零来说是如此。

就算有“黑泽阵绝不可能杀我”的清晰认知,降谷零还是有那么一瞬间在想要是他死在黑泽手里的话Hiro该怎么办。

说起来,黑泽今晚好像没那么冷静,比平时更容易不耐烦了,是错觉吗?

……

门外。

已经关灯的客厅里,黑泽阵弯下腰,捂着嘴巴,不正常的深色的血从他的五指间溢出来。

血滴落在地上,是粘稠的一团,带着半凝固的黑红色血块。

诸伏高明站在离黑泽阵不远不近的位置,他大约能判断出来,再接近就可能会被这个无比警惕的人攻击。

“怎么回事?”

黑泽阵抬起头,在黑暗里盯着诸伏高明看了一会儿,才用有点沙哑的声音回答:“没注意,有人下毒。”

他一天打了好几次,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下毒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身上的伤口都不深,毒素也不能顷刻间让人毙命,他已经处理了伤口,可情况却没能好转……不过他大概知道是谁在对付自己。

既然绑匪背后的那群人下午就确认了苏格兰的身份,那派去找他的杀手也是他们派来的。从【塔】在东京栽跟头的事件后他们大概达成了某种共识,那就是“乌鸦的送葬人”的危险性远大于价值,虽然黑泽阵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踩到了他们的尾巴,但出现在长野的那些人确实非常急切地想要杀死他。

因为长野有什么东西?还是他确实抓到了那些人的尾巴,只是自己还没意识到?

啧。

他尽量压制住将胸腔里的血块咳出来的想法,却看到诸伏高明向他伸出了手。

诸伏高明说:“去看医生。”

黑泽阵不耐烦地说:“不去医院。”

医院对他来说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就算这里是诸伏高明的地盘,可暗中潜藏的老鼠才是最危险的东西,只要稍微动点手脚,就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他又不是不会死。

诸伏高明没收回手,继续说:“我也有认识的黑医。”

黑泽阵:“……”

说得倒是挺坦然,警察先生。

他跟诸伏高明对视了一会儿,说可以,然后自己站起来,把地上的血迹擦干净,抓起放在沙发上的外衣就往外走。

两只小猫本来睡在他衣服上,一下子掉下沙发,迷迷糊糊醒了,用爪子抓住衣服的边缘被带了过来。黑泽阵把两只小猫放回到沙发上,挨个摸了摸下巴,于是两只小猫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们无声出了门,直到距离诸伏家很远,黑泽阵才又低头咳了一会儿,而诸伏高明在打电话叫某个需要半夜加班的医生起床。

打完电话,他问黑泽阵:“多少人想杀你?”

黑泽阵抬手擦掉嘴角的血,没什么感情色彩地回答:“反正比你认识的人要多。”

从音乐厅与伦敦沉船的那一刻开始,他跟那些人就不再是普通的对立关系了,只能是有一方被彻底毁灭的「死仇」。

至少那群人单方面地这么认为。

当然,黑泽阵也不觉得那些人继续活着能有什么用处。

他们到了一家深夜开着灯的地下诊所。

诊所的医生看到黑泽阵的时候,吸气,满脸写着“诸伏大哥你给我带了个什么麻烦的人物来”,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一双冷厉的墨绿色眼睛就扫了过来,下一个瞬间他的脖颈就被掐住,刚才还在门口的银发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面前。

医生拼命挣扎,眼看着就要因为窒息而死了,他瞪大眼睛,却只能从少年的脸上看到对夺走生命这件事的漠然。

诸伏高明在黑泽阵要把人掐死的前一刻抓住了黑泽阵的手腕,对此,黑泽阵的回应是一句极其冷漠的“他认识我”。

那这个人就完全不可信。

诸伏高明说这人跑不了,让他说两句话吧,黑泽阵才有点不耐烦地松了手。

然后,他简短地命令道:“说。”

差一秒就死在这里的医生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差点升天,他颤颤巍巍地抬手,说我只是听到了消息,真的没有半点害你的意思……

他还没说完,就从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加不耐烦的情绪。

诸伏高明提醒他:“说点有用的。”

不然黑泽阵等不了那么久的时间。这个人……应该从小就不喜欢听废话。

医生忙不迭地说:“半个月前有一伙人来长野,找到我让我帮他们治伤,还都带着枪,我什么都不敢问,只知道他们跟哪里的一家‘公司’有交易,来头很大,呃,在警署内部也有人……”

说到这里,他看了诸伏高明一眼,发现诸伏高明没做出什么反应,就继续说:“他们自以为拿捏了我,让我帮他们准备一些药品,我看了,都是很不常见、也不知道做什么的药物;就在今天下午,他们忽然有人联系我,说如果看到一个银发的少年来到诊所,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杀死,不然死的就是我。”

其实他知道得不多,诸伏高明带人进门的时候他也没能立刻确定这就是那群人要找的人,但他还没开口就差点把命丢在这里……所以说这个少年比那群人更危险吧?!诸伏大哥,你到底带了个什么人来我这里啊?!

银发少年听完他的描述,不以为然地说了句:“果然是那群阴沟里的老鼠。”

诸伏高明却问:“半个月前?”

医生点点头:“对,半个月前,准确来说就是本月4号,我记得,我记得……”

他对上银发少年的视线,不知为何这个少年给他带来的恐惧感比那群人要强很多,他冷汗直冒,绞尽脑汁地想给出点什么线索,但那天晚上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也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黑泽阵看了他一眼,故意慢吞吞地对诸伏高明说:“不然还是把他——”

“我想起来了!”医生在千钧一发之际打断了黑泽阵的话,背后的冷汗已经把衣服浸透,“他们当时在说什么导游,什么旅行团,对对对对,他们是假装旅行团来这里的!我还记得其中一个人说要去找那家公司拿货什么的!”

黑泽阵看向诸伏高明。

诸伏高明也看向他,不过很快就把视线转回到了医生身上。他说:“早见医生,你摊上事了。”

“什、什么事?”

“一个跨国犯罪组织相关的案件,他们与境外非法势力联络,走私重要的药物研究资料,目前正在被多个国家追缉,而你为他们提供了帮助。”

“……”

“至于这位少年,他是公安这边的人,”诸伏高明想起今天来这里的降谷零,又说,“公安的高层也潜伏过来了。”

“…………”

早见医生吸气。

他就是做个小本生意,事情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呢?大半夜的叫人起来套话呢?

他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们来找我,是需要我跟他们联络,反向打入他们其中吗?”

虽然听起来有点危险,但也、也不是不行……

黑泽阵用看废物的眼神把早见医生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没用一秒钟就直接下了结论:“你不行,别碍事。”

他见多了废物队友,对他们唯一的期待就是不要碍事,要么乖乖待着,要么好好地死。虽然他偶尔也很需要这样的队友当炮灰,但还是希望他们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而不是被波本当圣诞礼物装个盒子里(并没有)送来打扰他的好心情。

早见医生:我刚才好像被小孩骂了,是错觉吗?

“那你们找我是……”

“他中毒了。”诸伏高明言简意赅地说,“给他看看。”

虽然这话说得非常公事公办,而且诸伏高明无论内外的评价都是个正直严肃的好人,但早见医生就是觉得这话的隐藏含义是“如果他有什么事你也活不成了”。

早见医生不安地看看黑泽阵,又看看诸伏高明:“这,我……”

诸伏高明:“别碰到他。”

早见医生:“……行。”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诸伏高明和这个少年完全不是一路人,要是这个少年真动手,诸伏高明是拦不住的,到时候他必死无疑。

他咬了咬牙,说:“那我需要一点你的血样。”

凌晨。

针剂一点点推进身体,银发少年没什么表情,好像完全不担心自己会因为这点被注射的液体而出什么事。早见医生心惊胆战地看着黑泽阵,几分钟后,他有点不确定地说:“应该、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诸伏高明看他。

早见医生连连叫冤:“我已经用上我的毕生所学了!真的!你们不是都看着吗?!真要靠谱的医生你们去医院啊,我要是有那个本事还在这里混地下诊所干什么,大哥我真的尽力了……”

黑泽阵嗤笑一声,没说话。

他干脆地站起来,也不打算继续等了,现在的时间是凌晨四点钟,他要回东京赶飞机。以东京那个出意外的频率,他能顺利回去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去拿来时带的那件衣服,诸伏高明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还要去?”

“我没那么容易死。”

就像二十年前,他上那座游轮的时候,一向什么都不问的黑泽阳问他,真的要去吗?他只是说,他没那么容易死,然后一去不回,音讯全无。

早见医生在黑泽阵和诸伏高明的注视下销毁了用过的所有医疗用具以及那点血样,要是换个有点野心的医生说不定真会好奇,但他没有,他只有一条命,而且没有那个研究的钱——前者大家都一样,后者才是硬条件。

没钱!没钱搞什么研究?!

而且他也不知道这个少年特殊在哪,研究什么啊?

然后他看着那个银发少年摊开那件衣服,从里面抽出了……一把枪,两把刀刃为黑色的特殊手术刀,两部手机,机票和信封,一堆看不懂用途的小工具,长得像糖果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的东西,看起来很普通的银白色发圈,看不懂用途的便携针剂,一瓶药,还有一盒录像带。

等等等等,他从哪拿出来的东西?那不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外衣吗?

早见医生茫然。

黑泽阵把枪扔给诸伏高明,说这是公安的东西,到时候你帮我还给降谷先生。衣服是夏目渚买的,有点显眼,他暂时不能穿了,不然他在离开长野的时候遇到追杀,可能连东京都回不去。

诸伏高明把外衣脱给了他。

黑泽阵皱眉:“有点大。”

“再回去他们两个就醒了。”诸伏高明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服套上,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动作根本不含糊,至于那些东西,谁知道黑泽阵放在哪里,又准备怎么带上飞机。

不过那盒录像带除外。

黑泽阵注视着那盒录像带,这东西他可没打算带去夏威夷……准确来说,他把这东西带来长野本来就是想在路上销毁的,毕竟东京到处都是降谷先生的眼线,他虽然不介意被公安的人时刻盯着,但有些事做起来确实没那么方便。

诸伏高明看他有一会儿没动了,就问:“这是什么?”

“录像带。”

黑泽阵沉默了一会儿,随手把录像带扔给了诸伏高明,说:“音乐会的录像,送你了。扔了也行,别给其他人看。”

一个星期前的音乐会,当时现场漆黑一片,他在黑暗里弹钢琴之前,先去打晕摄影师,把音乐会的录像拿走了。

他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让这种东西流出去。

哼。

诸伏高明能为黑泽阳保守十八年的秘密,等一个不存在的人到现在,那这点小事应该能办好吧。

黑泽阵没打算在这件事上继续浪费时间,转身就往外走,随意地说:“我走了。”

诸伏高明刚刚叫同事来接手地下诊所这边的事,同事也刚好到了,汽车引擎的声音刚刚在门外停下。

他跟着往外走,说:“我开车送你。”

至少先送人到东京。无论如何总比某个满世界都有人追杀的人自己离开要安全。

夜色里,他对走在前面的少年说:“你问我他是怎么评价你的,他说你是个很看重感情、牵绊,很有责任感的人。一旦确认了联系,将对方划进自己的保护范围,你就永远不会将其抛下。但你的工作与危险等同,你也很讨厌麻烦,所以你疏远所有接近你的人。”

黑泽阵停下脚步,顺滑的银发被风吹起,又缓缓落下。很久,他转过身,跟诸伏高明对视。

“你想说什么?”

“我弟弟给你添麻烦了。”

天的彼方隐约泛起了黎明的色彩。黑泽阵没有回应,也没有挪动脚步,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说:“走吧,不是要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