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回去。
黑泽阵确实很想听到这句话, 但不是现在。十年前也好,几个月前也好,哪怕几天前或者几年后, 他听到这句话也会是高兴的, 唯独现在不是。
他把手术刀从袖口抽出来,放在门边的柜子上, 往里走, 走到赤井务武面前,问:“你是谁?”
语气很冷。
字也是一个一个往外蹦的。
他的意思当然不是这个赤井务武是别人假扮的,不然他上来就先动手了,黑泽阵要说的是……
赤井务武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 从红木酒柜上拿了瓶酒, 才回答:“你不信任我。”
黑泽阵看着赤井务武倒酒、调酒, 熟悉的动作和熟悉的流程, 以琴酒为基酒能调出来的鸡尾酒有无数种, 但赤井务武又随手拿起了原本就放在桌子上的威士忌——黑麦威士忌。
他也没看多久,生怕自己忍不住动手, 就坐在一旁,从吧台打了蜡的桌面里注视着自己的倒影, 冷淡地说:“你是赤井务武, 不是维兰德。”
如果今天对他说洗回去的人是维兰德, 黑泽阵不会是这样的反应。当然, 这也不是说他就能完全信任维兰德……他不会对任何人交付完全的信任,无论什么时候。
但维兰德跟他的目的始终是一致的, 在一切落幕前的赤井务武也是, 现在组织没了,【塔】也摇摇欲坠, 赤井务武就不会只是“维兰德”。
赤井玛丽和赤井秀一都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世良真纯也“见”到了还活着的父亲,现在的赤井务武纵然还用着维兰德的脸,归根结底,他也是MI6的探员、消失了十八年的赤井务武本人。
幕布已然拉下,剧目业已终结。
所以——
“喝吗?”
赤井务武把那杯酒放到黑泽阵面前,玻璃杯与吧台碰撞的清脆声音在空旷的酒吧里响起。
银色子弹。
到底谁才是能摧毁组织的银色子弹呢?黑泽阵盯着那杯酒看,脑海里是小侦探的身影,赤井秀一的身影,还有……组织里的某些有代号的熟人的身影。
不过其实用什么配方都无所谓,反正里面不会少了琴酒。
黑泽阵端起酒杯,看都没看就喝了几口,估计也没尝到什么味道,只有酒精漫过受损的喉管,剧烈的刺痛感让他微微皱眉。
赤井务武问:“不怕我给你下毒?”
黑泽阵没忍住,低头咳了一会儿,才用有点沙哑的声音说:“行,你儿子就在下面,我死了你去对他说。”
是个人就不会在「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要见面」的情况下搞谋杀,这不叫谋杀,叫买一送一的自杀。黑泽阵想,如果他真死了,愿意给他报仇的人应该还是有几个的。
“那就别喝了,你几天没吃东西,养养再说。”赤井务武要把酒杯拿走,那杯子却纹丝不动。
黑泽阵没放手。
两个人无声地较劲,最后赤井务武还是没让杯子碎在他们手里,松开五指,说:“做个决定吧。我后天回挪威。”
黑泽阵依旧在看吧台的倒影。
倒影模模糊糊,其实看不那么清楚,他的眼睛在倒影里是暗沉的黑色,黑泽阵在想他小时候——在雪原里的时候是什么样,但其实他对自己幼年时代的模样几乎没什么印象,毕竟他自己又看不到,只能从别人的描述里或者冰封的湖面上看到。
他自己都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的,又怎么变回去?洗脑就是洗脑,没什么记忆的魔法,被掩盖的往事就算想起来,也不全然是以前的模样。他能找回记忆,当时的心情对他来说却变得陌生,只能一遍遍地看仅剩空壳的旧电影。
黑泽阵把那杯酒喝完,酒杯推到吧台边缘,只要再轻轻一碰它就会掉到地上。
不过酒吧里是地毯,酒杯也不会碎,摔下去也听不到什么声音。算了。
他把杯子放远了点,抬头去看赤井务武,说:“你之前明明说没必要。”
金发的男人在那边点了根烟,语气平常:“秀一跟我吵了一架。”
赤井秀一?他还会管这种闲事……果然是让他知道的太多了。
黑泽阵看着那双墨绿色的眼睛,他很少这么跟赤井务武对视,这个人原本的眼睛颜色比维兰德要深许多。压制情绪对他来说已经是本能,就像普通的任务一样不露任何破绽也做得到,但黑泽阵总觉得没必要。
他总得有个放松点的环境,最好是能把眼前这个人打一顿,让他不顺心的事太多了,如果在A.U.R.O的地盘也要演戏,迟早有一天他会分不清自己的名字。
黑泽阵用左手中指敲了敲玻璃杯的边缘,语气散漫地说:“你跟MI6联络过了——即使不清楚你这十几年的经历,他们也希望你能回去吧。更何况那边还有玛丽,以及你的孩子。你应该不会拒绝他们的邀请。”
赤井务武没否认。
黑泽阵觉得这人应该说两句,但既然赤井务武没吭声,他就顺着自己的话继续往下说:“维兰德托付的事你已经完成了,追杀你和你家人的组织也已经不在,只要你换掉这身「衣服」,我们就没什么关系了。”
“你这不是很清楚吗?正是因为要走了,所以才必须「有始有终」——这是秀一说的。”赤井务武甚至没想过让话变成自己的说的,相当坦然。
黑泽阵看他。
直到赤井务武说了句:“别看了,不难受吗?”
银发少年转回去,低声说:“……听你说话也很难受。明明是维兰德的声音。”
“他死了。”
“……”
维兰德确实死了,眼前的人也不是他,这是再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就算组织或者【永生之塔】的谁真的找到了逆转时间、复活死人的方法,也必然无法让已经化成灰尸骨无存的人复活,那已经不是科学,是魔法了。
然而,就算魔法也……魔法是有代价的,黑泽阵觉得维兰德肯定不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世界BOSS,魔法界和科学界打得天翻地覆,有人终于疯了想复活他,接下来他养的银发小孩就该亲手杀死自己的养父,为这个荒诞的故事画上句号。
黑泽阵自嘲地笑了笑。
看,就算是幻想的故事,他也不会让复活的维兰德活下来,因为那是「错误」的。
起码他认为死去的人不该活着。他管不了其他人,也没想过改变别人的想法,但相应的——谁也别来碍他的事。
“不用你提醒我,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黑泽阵把荒诞的魔法小故事抛在脑后,踢了踢赤井务武坐着的椅子,说:“你一直说的是「伤害太大,没这个必要」,现在又说你赶时间,真怕伤到我明明可以慢点来吧。”
十天半个月的,或者更久,怎么伤害小怎么来,反正他也没事干,不上班又不卧底的,可不像某位降谷先生那样连个吃饭的时间都找不出来。
你说是吧,赤井先生?非要挑这个时间的意义在哪里?
赤井务武低笑一声:“你现在就已经不信任我了,再过一段时间,我找你都不一定能见到人了吧?”
黑泽阵低声说:“没什么区别,从「工作」结束往后,就都一样了。”
所以在东京塔上的时候,在一切结束之前,他才会对赤井务武说那句话。那是最后的机会。
他停顿了一会儿,发现赤井务武还是没说话,就站起来,拿过赤井务武身后的酒瓶和酒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赤井务武没有阻拦,就看着他拿,但说了一句:“就你现在的身体,还是少喝点吧。”
黑泽阵从吧台的倒影看着赤井务武,漫不经心地回答:“你又不是维兰德,凭什么管我。”
耳边传来叹气声。
酒杯斟满酒,银发落在吧台的边缘,手机显示的时间是晚九点半。
四面是墙的酒吧看不到外面的夜景,只有酒柜、挂在墙壁上的木质装饰和角落里摆放的老旧木船透着夜色的味道。天早就黑了,无人休息。
“我恨你。”黑泽阵忽然说。
“可以,那就这样。”
赤井务武回应得也很快,而且毫无负担。反正这些年本来就是这么过来的。
他从吧台上摸到手机,刚要拿起来,那部手机却被一只手更迅速地扫到了桌子下。
黑泽阵踩住了那部手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赤井务武,过了几秒,他语速很慢地说:“我觉得我还是很好用的,不然乌丸那个老东西也不至于费心把我弄到手,变成现在这样。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控制我,但你知道——赤井务武,难道你不想要我这把刀?”
那位先生跟无数人炫耀过的“琴酒”,就算用着再不顺手,也是把很好用的刀吧。
唯独在这方面,黑泽阵还是有信心的,毕竟他确实很好用。就算他经常不听话,搞砸一二三四五六七个任务,那位先生也忍了,直到要死的时候才让他陪葬……哼,怎么能说不好用呢。
他盯着赤井务武,但并不是想要个答案。
赤井务武也没让他等多少时间,就给出了回答:“确实挺想要,不过……”
金发的男人把快要燃尽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那根烟从点燃开始就放在那里,一直静静燃烧到结束。
老旧的钟摆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赤井务武边叹气边笑:“我比较想要个听话的儿子,秀一跟这两个字沾不上边。”
“……维兰德也没觉得我听话过。”
“是啊,所以不可能有了。”
“秀吉呢?”
黑泽阵觉得赤井务武好像是少数了个人,而且真纯也算贴心儿子吧,反正刚见到的时候谁都觉得她是男孩子,真纯本人用的也是男性自称。
提到自己的二儿子羽田秀吉,赤井务武又叹起气来:“你以为玛丽为什么一眼就认出了我?是在秋田见的那一面后,秀吉就隐约猜到了我的身份,还告诉了玛丽。”
……所以说背刺是赤井家的传统啊。
黑泽阵漫无边际地想,幸好他跟赤井家没有任何关系。就算以前有现在也没有了。
他放下空荡荡的酒杯,声音里带了点嘲讽:“十八年不回家,你这是活该。”
赤井务武说也是,不过这也不完全是我的错,当年他暴露身份的时候——
“把我完全暴露给他们的人可是维兰德,他先设计斩断我的后路,让「赤井务武」成为众矢之的,又把唯一的孩子托付给我,我才是被算计的那个人。”
“还有这事啊,”黑泽阵漫不经心地说,“那你现在是打算找我要这笔账?”
反正维兰德在死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他了。
赤井务武却笑了:“他连他自己都给我了,还有什么欠不欠的。”
真要翻旧账,可不止这点。
他从吧台旁的椅子上站起来,对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踩着手机的人说:“别让秀一等了,你什么打算?”
黑泽阵说:“我给他发个消息,让他先回去。”
赤井务武问:“真不怕我动手脚?”
银发少年拿自己手机发消息的动作顿了顿,半晌,他忽然笑道:“A.U.R.O卧底任务结束后的必要流程,反正按规定本来就要对我的记忆和认知做调整——如果你真想动什么手脚,我还挺期待的。”
他是真的很好奇,赤井务武打算做什么。
……
一望无际的冰海。
纯白的线被掩埋在漫天风雪里,隐约能看到云层背后的极光,无数雪花被风裹挟着吹往天空的尽头,暗沉的视野里只能看到一片昏暗的白。
塔楼上的风很大。银发少年坐在深灰色的边缘,任风吹乱他的长发,往这混沌一片的天地里望去。
他在看雪。
城堡附近经常有雪,但这么大的暴风雪很少见,所有人都躲在城堡里围着火炉取暖,他却坐在塔楼上眺望远方。
维兰德跟他提起过,那道纯白的线是一片绵延数千里的雪山,而他想看的地方在距离那条线更远的地方,跨过冰海,越过北欧的冻土,那是终年都在下着大雪的雪原。
“你怎么还在这里?”
有人把手臂搭在了他的肩上,看他没反应,干脆整个人都靠在了他身上。少年的体温与风雪中几乎要冻结的空气截然相反,声音欢快就像一团暖呼呼的小动物。
他转过头,看到西泽尔正穿着厚厚的衣服,还吸了口气,说你怎么待在这里的,塔楼上也太冷了。
黑发的少年冻得发抖,全靠他在前面挡风,不然待不了一分钟就要感冒。
“我不怕冷。”
他没动,也不打算劝西泽尔下去,就重新看向那片白茫茫的天地,以及视线里偶尔出现的几个黑色小点。
西泽尔用力扯扯他单薄的衣服,在他耳边大声说:“跟我下去嘛!我都说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被抓住衣服的时候他下意识还手,然后两个人在塔楼上打了起来,这本来也是司空见惯的场面,不过这次还没过几招西泽尔就打了个喷嚏,看起来是冻得不轻……他都说了人类幼崽别跟上来。
他也不打了,蹲下来把掉在地上的毯子裹回到西泽尔身上,说你先回去吧,我再看会儿。
西泽尔就坐在地上,缩进毯子里,闷闷不乐地问:“所以为什么不给我过生日?其他人你不喜欢也就算了,为什么我的生日你也不来?”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了个问题:“生日是什么?”
西泽尔的沉默比他更久。
过了好一会儿,西泽尔才站起来,硬拉着他往下走,边走边说他就知道维兰德不靠谱,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教一堆,看看这人都干了什么啊!
他跟着回到城堡,风雪的声音在他背后隐去。
西泽尔给他念叨了一路,快到大厅的时候,狐疑地看着他,问:“我们平时说话你真的能听懂吗?”
“能。”
“所有词都能听懂吗?”
“大概。”
“不要大概啊!所以你每次都是不懂装懂吧!多少有点表情或者说「我听不懂,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吧?!”
“没那个必要。”
“又来。”
西泽尔用力扯了扯他的脸,但银发少年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要说有,大概是从“有点不耐烦”变成了“很想打架”的表情吧。
西泽尔能看懂,所以在他真的动手之前放开了手,说:“总之以后每年的今天要给我送礼物哦!”
“……你明天不就离开城堡了吗?”
“我不管,反正礼物不能少,你可以放在我房间里,等我回来的时候拆。”
走在前面的黑发少年说得理直气壮,他却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麻烦。”
“Juniper,”西泽尔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句话,忽然转身,两个人差点撞上,在他下意识退开的时候,西泽尔抓住他的肩膀,问,“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你记得吗?”
“……”
他哪里记得这种事,就连自己的年龄都是根据老学者的故事推断出来的,不过看着西泽尔好像在闪闪发光的眼睛,他移开视线,不情不愿地说:“不记得,但维兰德会给我礼物,在每年……我们最初见面的那天。”
维兰德从来没说过为什么。
维兰德自己也不过生日,就好像他不需要这种东西一样,不过对每个孩子来说最有纪念意义的那天,维兰德还是会送礼物的……吧。
他只记得阿法纳西会收到礼物的日期是11月7日。
“哪天?”
西泽尔看他发呆,就凑过来,在他面前蹦了蹦,又问了两遍:哪天呢,哪天呢?
他被问烦了,正好也走到了大厅的门前,推开门的一刻,他说——
“就是今天。”
他牵着Linnea在雪原里见到维兰德的那天。他用对其他人来说或许很轻、但只要说出就不会反悔的一句话,把自己交到维兰德手里的那天。
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给Linnea报仇,也给城堡里的……
“太好了!那我们是同一天的生日啊!”西泽尔抓着他的手臂,撞开了大厅的门,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厅里的人都看过来,几个年纪小的孩子看到他,跳下椅子就往他面前跑。
“哥哥来了!”
“外面好冷啊,哥哥真的不冷吗?”
“谁要管他啊……就让他在外面晾着吧……”
“不准说哥哥坏话啦!”
他低头看扑到自己面前来的小孩,终于慢慢地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
晚餐一直是城堡里所有人一起吃的,只是他经常不在。大家也早就习惯偶尔找不到他的情况,只有在睡觉之前会找找,以免真的把人弄丢,但所有人都知道,找不到他的时候就去高处,或者远处,他不喜欢待在有人的地方,所以要么是无人踏足的高楼,要么是寂静平缓的冰川。
他坐在长桌的一侧,靠近维兰德的位置,但维兰德不在,这人不在就没人去找了,毕竟他总是不在。偶尔回来的时候,除了带回一些消息,也会把Juniper叫到书房,没人知道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只是维兰德走的时候,Juniper总是睡着的,怎么叫都叫不醒,直到第二天。
……他自己倒是很清楚,无非是在他的意识里从小烙下印记而已,只是那时候的他明知维兰德在做什么,却也因为答应过而不会反对。
那时候。是这样。
装着莓果果汁的杯子忽然放到了他面前,他缓缓抬头,看到整个餐桌上热热闹闹的,所有人都在看他,期待他能说点什么……能说什么?
他接过五六岁的小女孩递给他的杯子,说:“早点睡。”
孩子们闹成一团,说这样不可以啦,明明说好今天可以晚睡的;几个大人无奈地笑起来,医生跟他对上视线,反而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
他把果汁喝了,有点酸,还有点苦,反正不是他想象中的味道。
“Juniper,”西泽尔小声对他说,“生日快乐。”
“不用。”
“我没给你准备礼物,也要走了,”西泽尔自顾自地说着,“我想想……我想想……我把我的钥匙给你吧?虽然不知道是用来开什么的,但这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
为了强调,西泽尔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遍。
他知道那把钥匙对西泽尔来说确实很重要,所以没能理解西泽尔在做什么。
灰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过了半天,他才认输般地说,好。
等到热闹散去,给西泽尔的送别晚宴和生日晚宴结束,他们回到一直开着窗的房间,西泽尔开始找他的钥匙。
一只灰色的鹰落在窗台上,叫了两声,落到他的手臂上。
他摸了摸鹰的羽毛,跟柔软一点也搭不上边,但那只灰色的鹰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找到了!”
西泽尔拿出那把钥匙,放到他手里,可是就在钥匙碰到他手的一瞬间,他退后了半步。
他抬了抬手,让鹰飞走,才说:“那天晚上Cedrus没找到钥匙……你说一定在行李里,回来的时候再给我。”
那几个小孩也是在西泽尔走后才跟他熟悉起来的,他以前懒得跟小孩打交道。
餐桌上本应还有个人,但他从头到尾都没看到那个红发的少年,虽然他确实也不想看到对方。
西泽尔问:“我们是不是很久没见了?你变了好多。”
黑泽阵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很久。”
西泽尔明白了:“所以我死了。其他人呢?”
黑泽阵没说话。
沉默蔓延在空气里,开着的窗外吹进来寒冷的雪花,可西泽尔也不觉得冷了。那只鹰飞出窗外,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西泽尔抱了抱他,说没事啦,你能活着就很好了,你记得我们所有人,只要你活着就是我们都还在。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了。
从那片只有灰白色的暴风雪里,一片黑色的巨大影子正从遥远的天际飞来,它穿过云层、高高越过冰川,好像要将整个世界吞噬殆尽。
黑泽阵动作很慢地抬起手,轻轻回抱了一下他。“我见到了你弟弟,大概是吧,应该是他。我不想去确认。”
“我还有个弟弟吗?”
“有吧。我希望有。”
“那就当做有,Juniper要帮我把弟弟养大!”
“……行。”虽然你弟弟已经三十岁了根本不需要我养,而且他好像很想养我。
“对了,Juniper,你……”
话没有说完,那片漆黑的影子就从窗外沉沉压来,他们也终于看清了那样东西的全貌——利爪、翅膀、漆黑的鳞片,以及伴随着暴风雪甩来的尾巴。
一条巨大的黑龙从天而降,落到维兰德的城堡上,于是这座城堡开始崩塌,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可站在窗前的两个少年都一动不动。
毕竟这里不是现实,没什么好怕的,也无须躲藏。应该死的人,早就已经死了。
“怎么了?”他问。
“有人正想从你那里夺走一样不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过那也是你的东西,你要管吗?”西泽尔问。
“……”
那还用说吗,他的东西就是他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没有被人拿走的道理。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开的时候就只看到了一点碎裂的红光,像是鲜活的跳动的心脏,像是正在摇曳的凝聚的烛光,也像一块闪烁的破碎的水晶。
不对——不对,在哪里?
血。
酒。
被掐灭的烟。
寂静的海,暴雨,沉没的航船,废弃的港口,一盏熄灭的灯。
一本笔记,一封信,一卷被烧焦的书卷,和将整个世界都掩埋的大火。
黑暗。
风。
光。
玻璃碰撞的声音逐渐变成陈旧的曲调,又像老式收音机的沙沙声,最后是很低很低的说话声,又或者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声。
“……”
他牢牢攥住了那个人的手臂,在五感丧失的失重感里窒息了很久,才找回自己说话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声音很低,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正确的音节,挣扎到这种地步已经算是极限。
看不到任何东西,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他小时候很熟悉这种感觉,等习惯后就学会将意识抛到最深层去了。反正维兰德需要他,而且,他知道自己其实能彻底醒来。
好冷。
体表在沁出冷汗,到底是冷还是热也分不清楚,再等几秒就难以忍受,不过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回答——
“抹平我的失误,”有个跟维兰德很像的声音说,“你的故事里不需要我,只有他就够了。”
“你敢。”他蓦地睁开眼睛,墨绿色的、几乎失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看。
黑发,不是金发。
在模糊的光影里,他看到的确实是赤井务武,而不是维兰德,不过此刻他也没能去想到底哪边才是伪装的结果,因为就在他的视线里,一片血红色正在往下流,汇聚成一片小溪,却一点血的味道都没有。
重叠的记忆正在将一切覆盖,他看到的风景有一瞬间的变化,又被他狠狠赶回到脑海深处。
赤井务武捂住了他的眼睛:“别睁眼,我没打算做别的。”
黑泽阵要保持清醒,他咬了咬牙,还是把眼睛闭上,只是记忆的“噪音”依旧在脑海里徘徊。
他喘了口气,在当场杀了赤井务武和等会儿再动手之间选择了后者,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了准确的音节:“你所谓的抹平失误,就是抹平我的记忆?那可真是够平的。”
赤井务武沉吟了一会儿,解释说:“没那么严重,只是把你记忆里的我换成维兰德本人,他是在完成夙愿后死的,我只是替他来跟你见过几次面。”
“你以为我会同意——”
“所以我不打算提前告诉你,维兰德也说过其实你只是不反抗,只要你想就能在这个过程中醒来,我也做好了你会质问我的准备。”
“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黑泽阵的情绪有一瞬间的失控,不过他很快又重新冷静下来,反正维兰德那个人是会记录资料的,赤井务武看过也在情理之中。分不清冷热的感觉依旧,但身体的感知正在一点点回笼,但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赤井务武打算做什么,但黑泽阵也不可能不同意今天的提议,因为他不能忍受过去的阴影一直笼罩着自己,更无法忍受意志永远被扭曲、与事实和理性相悖的现状。
他甚至做好了再给人做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醒来的准备,唯独没想过赤井务武要做的是这个!
毫无商量意味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该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让双腿断了没法离开城堡的维兰德多活几年不好吗?”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计划的、要把自己和维兰德彻底分开是吗?
因为知道维兰德已经死亡,而不是留在城堡里的,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只要我不记得,所有的一切就可以都是任你编写的故事,包括十三年前的一切。
黑泽阵发觉自己比想象得更冷静,他甚至还有心情问问题:“【A】是谁?”
赤井务武也有心情回答:“我,跟维兰德没关系了。坏事都是我做的,反正我们本来就很熟。”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的:“我不同意。”
“都到现在的地步了,我也没打算征求你的意见。就跟你说的一样,我有我的立场,如果你把我的情报说出去,对我也很不利,所以现在……”
“换个理由,”黑泽阵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不会透露你的任何情报。”
“那是维兰德的,不是我的。不过也是,我没想到更好的借口,就这样吧。”
“……”
黑泽阵觉得,赤井家的人确实不怎么会说话。他深呼吸,甚至没感受到胸腔里有空气,只有酒精残留的刺痛感和血味残留在神经末梢。
他说:“我不会因此改变,也不会好哪怕一点。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我从始至终都接受死亡、尊重死亡。你编的故事再圆满也有被戳破的时候,到时候别怪我去杀你。”
没人回应。
是默认随便什么时候去杀他吗……这家伙……
赤井务武忽然问他:“你真能分清我和维兰德吗?Juniper。”
怎么可能分不清?
黑泽阵刚想说什么,就有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有个声音在他背后说:“别难为他了。”这才是赤井务武的声音。
……谁?
“他死了,”很像维兰德的声音对他说,“你我都很清楚,所以,这里是现实吗?”
哈。什么把戏。二十多年前的场景,还真是让人觉得熟悉——准确来说,不管是什么都根本忘不掉。
黑泽阵显而易见地变得恼火,他当然清楚这里是现实,也知道维兰德早就死了,只是他有一瞬间没能分清现实和被扰动的记忆。赤井务武知道他记忆的问题,要让他想起某段确切的记忆也很容易……
但有什么意义吗。
他问自己。没问那个人。只是在问自己。明明他的记忆本身只是可以随意删改的筹码不是吗?这段记忆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不需要的时候甚至可以随手丢掉——现在做不到,但如果可以的话他确实不打算再想起来。
“我不同意,”他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声音平静到了极点,“我也不需要分清你和「维兰德」,谁是「维兰德」都可以,他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早就同意过了。”
“是吗?”赤井务武的声音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把结束工作做完吧。清空任务的记忆也可以,只做确认也可以,什么条例都行,按规定的流程来,别自作主张——你不是他,我不会配合你的。”黑泽阵已经不想再谈了。
繁杂的声音瞬间涌入耳际。
不知道是记忆里的声音,还是来自幻觉的声音,他能分清楚现实,却分不清记忆和幻觉,或者这两者本来就是同一样东西。他试图放缓呼吸,但又很难感觉到自己的肺,或者喉咙,只能在黑暗里攥紧了手里的东西。
直到他听到赤井务武原本的声音:“既然你说「自作主张」,我有个提议。”
没等黑泽阵回应,他就换了更正式、更沉稳的语气,说:“叫我一声父亲吧。”
“……”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
黑泽阵沉默了很久,久到他自己都以为自己会一直沉默下去,可那个人也没说话,只是等他给出答案。
最后他睁开眼睛,看着那个人,终于笑了一声:“好啊,父亲。你可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