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外表、神态还是动作, 甚至穿的衣服都很像。
远处是灰色的云。
这里不是东京塔的瞭望台,看不到多远的风景,但外面的能见度很低。即将到来的阴雨天将视野变得模糊, 灯火渐起的城市像铺开在极光里的星辰, 林立的高楼又像在遥远的天空下铺开的远山。
天与地的界限仿佛没那么分明,景色灰蒙蒙的, 就像晕开了的水彩画, 又像一片朦胧中的月下冰海。
站在观景玻璃前的男人回过头来,掐掉了烟,金发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墨绿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好久不见。”
金发男人向他笑了一下, 几乎与他背后的风景融为一体, 有游客的身影从他们之间走过, 却没能阻挡任何人的视线。
黑泽阵有一瞬间没能分清那是不是维兰德, 就好像经年的尸骨复活站在他面前, 但也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因为维兰德不会来日本找他,那个人也根本不会抽烟, 更何况要是维兰德能活到现在,也早就没这么年轻了。
没人知道维兰德不再年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还有黑泽阳。
赤井务武能扮演的, 一直是年轻时候的维兰德……黑泽阵跟他说过不要用这张脸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一旦他用了, 就代表赤井务武需要维兰德的身份, 而在A.U.R.O早已名存实亡的现在, 维兰德的身份只有一种用处,那就是对Juniper的记忆做点什么。
“他不会跟我说好久不见, 你想假扮他可以不说话。”黑泽阵走过去, 就在相隔四五米的位置,也望向外面阴沉压抑的云海。
可能是因为刚才发生的命案, 也可能是贝尔摩德或者查尔特勒的安排,现在的这个角落相对冷清。但要说是赤井务武的安排,黑泽阵觉得这个人不会做这种事。
“我知道,”赤井务武也没再看他,两个人就像完全不认识一样隔空聊天,“他会给你个拥抱,摸摸你的脑袋,但你会恼羞成怒跟他打一架;后来你长大了,学会在他抬手摸你头的时候躲开,于是就只剩下了拥抱。不过我觉得你不会让我那么做。”
黑泽阵当然不可能答应。
不如说从维兰德死亡后很多事都变成了不可能,黑泽阵分得很清,他没有沉浸在过去里的习惯,更不打算混淆这两个人——即使他的底层认知承认赤井务武是「维兰德」。但「维兰德」不等于维兰德。
他听到有人的脚步声接近,是孩子,和母亲,又听到电梯门打开的声音,还有两只小猫晃动耳朵的声音,和更远处的说话声。
等到好奇的游客过去后,他才问:“你就是来跟我说这些的?”
现在怎么看也不是怀旧的时候吧。想说就等组织彻底崩溃、所有人都能放下心来的时候,说不定黑泽阵能耐着性子拿出一整天来听赤井务武随便说。
“当然不是。”
赤井务武的回答也不出他的意料,毕竟赤井家的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都一样。真纯除外,小孩没有错。
短暂的叙旧好像是错觉,赤井务武很快就以他不近人情的语气开始说正事:“有两件……三件事,是我来找你的理由。没人在窃听你吧?”
黑泽阵把从贝尔摩德的相机里拆出来的存储卡放进衣服口袋里,回答:“不确定。”
他当然不确定,所以才没说维兰德的名字,赤井务武也没说。虽然在这种时候,就算说了名字也不一定有人知道了。
赤井务武终于转过头来看他,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说:“把手机扔了。”
公安给的手机,里面没点东西才怪。窃听可能没有,但定位是少不了的。
不然桐野为什么能知道他在哪里?
黑泽阵没反对也没动,他们僵持了几秒,黑泽阵才说:“有地方吗?让我洗个澡,顺便把衣服换了。”
衣服是爱尔兰准备的,但主卧的门从来不锁,谁都有可能进去,黑泽阵相信住在别墅里那群笨……嗯,那群人不至于害他,但大家都是同行,会做什么他也不能肯定。
赤井务武说有,但别跟以前一样失踪两个小时。
黑泽阵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别跟我翻旧账。还有,别用他的语气跟我说话。
赤井务武往下楼的方向走,走到一半,才说:“起码在这个时候,他会希望自己在场。”
……
黑泽阵利落地在员工的工作间换了赤井务武给他的衣服,原本的衣服在他简单冲了个澡的时候就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他本来想把两只猫也洗一下,不过波本猫和莱伊猫好像发现了他的意图,一眨眼就自己跑了。
于是他简单地把头发擦干,走了出来,听到Club333特别舞台的歌声从上方传来,那几个小偶像的演出活动似乎仍旧在继续。
“你满意了?”
他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北欧国家带着点传统风格的式样,知道这不是商场里买来的衣服,他还小的时候维兰德就喜欢给他穿这种衣服……那座城堡里还有一堆,现在带过来尺码倒是刚好。
但有个坏消息,他这么走在路上,难保不会被人当那个……小孩喜欢的Coser。
“一般,”赤井务武还真评价了,“没你小时候穿得那么可爱。”
“……”
如果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有人的地方,黑泽阵肯定是要跟这人打一架的。
他转过头,不去看那个用了维兰德外表的人,说话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说正事。”
赤井务武也跟着换了个语气:“月中我找到了隐修会的几个残党,根据他们提供的情报,新的「六分仪」正在日本境内活动,而且非常活跃,联系了多个旧据点,疑似想要重建隐修会。”
“他做不到。”
“我看着,他做不到。但上周,隐修会在东京的一个旧据点「天文台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意外死亡,我在他们那里找到了隐修会的联络信号。不排除他们已经注意到你的可能。”
“我没见过类似的人,”黑泽阵下意识地避开了「隐修会的人为什么可能知道他」这个话题,直接从他知晓的情报说起,“公安的资料里也提到了这个人,我让酒井给你了。”
“来日本的「六分仪」也未必是他们知道的六分仪,反正到现在为止没人见过他。”
赤井务武说到这里,顿了顿,拿出了一根烟。
他们两个正在东京塔二层的商场里闲逛,即使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也终究没有停留多少。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低,说的也不是日语,如果没受过专业的训练,大概连他们在说什么语言都搞不清楚。
黑泽阵懒得去想赤井务武为什么停顿,直接说:“第二件事。”
赤井务武道:“乌丸集团的事,有你在找的人的线索。”
黑泽阵忽然停下脚步。
他眯着眼看了那个“维兰德”一会儿,才语速缓慢地说:“你根本没离开日本。”
知道他在调查什么、找什么人很容易,毕竟黑泽阵没对自己人隐瞒过这件事,就算公安的那个小警察都知道他在找加尔纳恰。但如果要有线索、调动A.U.R.O的力量,就不是回到欧洲还能做的事了。
“我让酒井回去了。”赤井务武这么回答。相当于承认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日本。
黑泽阵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他现在有点希望手边有个降谷零,那他就能拿着降谷零,让降谷零对维兰德说……不,对赤井务武说:滚出我的日本。
没什么,就是希望到时候赤井玛丽能在场。
他问:“加尔纳恰?”
赤井务武回答:“格朗泰尔,从那个家族的血系出发,在你知道的成员之外,我找到了一个被隐藏得很好的失踪成员。如果不是你在鹤鸣港警告了他,让他有所动作,我们也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黑泽阵就知道不会这么巧,怎么可能赤井务武来了日本,加尔纳恰就露出尾巴,搞来搞去还是因为上次的事。也对,“琴酒”对加尔纳恰的威胁还是挺大的,并且已经切实地威胁到了加尔纳恰的眼睛,对方不急才怪。
他清楚赤井务武没把话说完,剩下的是最麻烦的一部分,就主动问了句:“他在哪?”
“FBI。”
“……”
首先排除加尔纳恰故意被FBI抓了的可能,这个人谨慎到了不能再谨慎的地步,黑泽阵觉得加尔纳恰可能会找个监狱给自己住,却绝不会把自己搞到那群美国人手里。
也就是说,唯一的可能就是……
金发的男人从商场的店铺里买了点零食,放到表情不是很好的银发少年手里,估摸着黑泽阵想得差不多了,才说:“从你出现开始,FBI的反应一直有异常,5月2日的行动(暮色馆事件)里还出现了「内鬼」。加尔纳恰应该是乌丸派往FBI的「商业间谍」。”
黑泽阵冷笑:“而且地位还不低。”
虽然他知道组织在各个机构里都有派人,但混到高层的几乎没有,他们需要的是情报而不是权力,所以大多都过得比较低调,哪个卧底会卧着卧着把自己卧成BOSS啊,你说是不是,波本先生。
正因如此,他没有想到作为组织重要成员的加尔纳恰可能是敌对机构(也可能是友商?)的高层的可能。那位先生到底是有恃无恐还是不在乎一个加尔纳恰的死活这点没人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个极其冒险、无意义而且浪费的行为。加尔纳恰是组织的「资料库」,哪有人把资料库丢出去给别人打工、随时面临暴露危险的。
赤井务武继续说:“就跟久间健次郎一样,桐野这个姓氏能调查到不少东西,有些政府官员的姓氏不那么常见……我查到了点东西,不那么确定,下次再说。先说加尔纳恰的事,既然知道他可能在FBI,就没必要继续袖手旁观。”
“你想……”黑泽阵的话刚说到一半,就换了个词,“你做了什么?”
他有预感,如果只是一点情报的话,赤井务武根本没必要亲自来找他。
“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三件事。”
赤井务武的语气依旧冷静、理智,像十八年前还没开始逃亡的他自己,也像十三年前在电话里拒绝了一次又一次的维兰德。
在黑夜终于降临,所有的一切都沉入夜色的时候,在喧闹的商场里,这个男人点着了烟,这么平常地说:
“我把你的「情报」和「弱点」给了FBI,被他们抓的时候你自己注意点。”
黑泽阵一把攥下了赤井务武手里的烟,将炙热的烟丝生生攥灭,墨绿色的眼睛里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几秒的对视后,他一字一顿地问:“你再说一遍?”
赤井务武看向黑泽阵可能被烫伤了点的手,语气还是很平常:“我把你的确切来历和曙光联合的关系告诉了FBI,以上。”
“赤井务武!”黑泽阵咬牙低吼。
他不管这里有没有人,发烫的拳头带着手心里灼热的愤怒直接砸向了眼前的人,这一拳完全没留手,于是他对面的男人侧身卸力,才没让路人看到一场血案的发生。
黑泽阵觉得他来的时候就应该跟赤井务武打一架,他就应该遵循内心的愤怒和仇恨来——
就算没有洗脑那档子事,他觉得总有一天他们的关系也会发展到相看两厌恨不得把对方打死的地步!赤井务武,你真以为你是……维兰德吗?
他慢慢收回拳,低声说:“就算维兰德这么做,我也不会原谅他。”
“但他会这么做。”赤井务武回答。
因为相信自己培养出来的孩子、不,是亲手制造出来的战士不会背叛也不会动摇,所以维兰德会以绝对理性的方式来看待问题,并做出冷静到残酷的抉择。这跟维兰德平时表现出来的令人尊敬的父亲那一面完全不同。
从赤井务武的角度来说,更早之前的、维兰德年轻时候发生的事,彻底摧毁了这个人,让他变成了不择手段的疯子。但这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本质……说到底,就算改变再多东西,就算添加再多「记忆」,人的本质也是不会变的,这点赤井务武自己深有体会。
“……”
“看来你需要个拥抱?”
“不怕我杀了你的话。”
“你能下得了手的话。”
黑泽阵花了几秒来平复自己的呼吸,然后他说滚,组织毁灭前我不想再看到你,这句话我也不是第一次说了。如果那之后你再来见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赤井务武说是吗,那走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也是我今天用维兰德的身份来见你的原因。
黑泽阵已经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两步,背对着赤井务武,现在他也不想回头,就这么站着,说,你说吧。
“他说过等你承认他的时候,他就把他的姓氏给你。不过他没等到那个时候。”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也不可能代替他。”
“确实如此,但你知道他的真实姓氏是什么吗?”
赤井务武把掉在地上的烟扔进垃圾桶,也没有再拿一根的意思,就这么注视着黑泽阵。
“我怎么知道。”
黑泽阵没问过。他不想知道,就没问。城堡里的其他孩子都不知道,他们叫他维兰德,年长点的会叫维兰德以前的代号,Tulipa(郁金香)。
但这都跟维兰德的姓氏没什么关系,从维兰德不愿意跟他提的那次让A.U.R.O几乎全灭的事件开始,维兰德就不再使用他的姓氏了。
“Juniper。”
“别这么叫……什……”
“这就是他的姓氏。他早就把这样东西给你了——作为你的名字。还有,今天是你们在雪原里相遇的日子,生日快乐。”
黑泽阵过了很久才转过身,只看到从拐角处离开的背影,其实他很想要维兰德抱他一下。不管这个维兰德是谁。
但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
19:10。
黑泽阵从失物招领处找回了自己的手机,赤井务武没给他随手丢了算个是不错的好消息。
失物招领处确实是个的好地方,黑泽阵到这里的时候柜台的年轻女孩还问他是不是跟家里的大人走丢了,他说不是,家里的大人刚死了。
有人给他打了电话。
贝尔摩德的电话,垃圾信息,不用管。
降谷零打了电话,发现他没接就换成了发消息。降谷零是收到了黑泽阵发给他的关于「贝尔摩德放置的录像机的存储卡」的消息才给他打电话,还说他有空,可以亲自来拿东西。
黑泽阵觉得降谷零1000%没空,肯定是把别的工作调开过来的,打不通他的电话就这么让降谷零担心?你自己的电话不是也经常打不通吗,打好几份工的波本。
诸伏景光大概是从降谷零那里得到了“电话打不通的结果”,给他发了条消息,一个问号。
黑泽阵回复了他一个句号。
于是诸伏景光秒回了一个句号,就没有后文了。
除此之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尔兰的垃圾广告、桐野小警察「你在哪我爸还活着吗能打死他吗」的消息、小侦探和小白鸽发来的电影场照以及赤井秀一的笑脸都被他视而不见了,没什么好看的。
伏特加没打电话,伏特加会等黑泽阵联系他。
不过在找伏特加之前,黑泽阵看着赤井秀一的号码,还是给这人打了个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他就问:“你在附近吧?看到了?”
赤井秀一没事可不会给他发消息,而且这个人现在应该是在FBI那边。就算莱伊先生再想辞职,现在他的身份也是FBI,活还是要干的。
手机里传来有点失真但毫无疑问属于某个人的声音:“看到谁?我刚跟FBI的同事见完面,今晚有的忙了。”
黑泽阵根本不听他半真半假的话,直说:“刚才那个人,不用瞄准他。”
赤井秀一那边传来一阵低笑,过了一会儿,他可能换了个位置,才故意压低了点声音问:“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如果刚才他离开的时候我扣下扳机,我们两个会同时失去父亲?”
黑泽阵轻轻哼了一声,才说:“我们的父亲都早就死了。”
一个医学意义上死了,一个社会意义上死了,好消息,缝一下还能凑活着用。
赤井秀一又笑了一下,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黑泽阵直接问:“久间健次郎在哪?FBI应该在东京塔安插人手了吧。”
赤井秀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伏特加找到他了,你问伏特加吧。不过FBI在东京塔上找到了不少炸弹,降谷先生要头疼了。”
“……他是怎么想出炸东京塔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奇思妙想吧,还有某些人开着直升机扫……啊,同事找我,先挂了。”赤井秀一飞快地挂了电话,生怕黑泽阵再多说一个字。
果不其然他刚挂断电话黑泽阵就把电话回拨过来,他镇定地把手机的声音关掉,然后找同事聊天去了。
东京塔大楼里。
黑泽阵看着迟迟没被接起的通话,冷笑了一声,他一向擅长秋后算账,把所有的仇一块报了,现在还没那么急,反正赤井秀一跑不了,就算能跑,他妈他爸他弟弟妹妹也跑不了。呵。
他转而给伏特加打电话,伏特加几乎是马上接了,但没说话。
听筒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伏特加应该是在追某一个人,虽然没说话,但他用手指在手机的侧面有规律地敲了十来下,是他们以前搭档时候黑泽阵常用的指示方式。
黑泽阵抬头去看附近的消防地图,大致确定了他们两个的位置,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浪费我的时间。”
他本来可是打算在东京塔上看好戏的,查尔特勒确实破坏了他的好心情,要不然还是考虑一下桐野的建议?
与此同时。
没能从东京塔里出去,也没联系到秘书的查尔特勒——久间健次郎先生正在跟某个人打电话。他一边跑,一边对电话里的人说:“琴酒、琴酒他真的有可能是那位先生!他还活着!如果他没死,那你之前说的计划就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通话的对象就是几个小时前他见到琴酒之前跟他打电话的人,但现在对方的语气变得有些漫不经心:“那就换个计划,又不是非要那点利益不可。查尔特勒,你太急躁了。”
“可是如果没有那个计划的话,我的、我的……”
“没有什么东西本来就是你的,查尔特勒,”电话里的人在叹气,“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不管琴酒是谁,他要杀你,而你马上就要死了,这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
久间健次郎匆忙间撞到了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
他没时间犹豫,回过神爬起来就继续跑,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于是他的心情也越来越焦躁:“你说过会支持我的!你说过会让我当上首相的!我知道加尔纳恰在哪里,他不会看着我被琴酒追杀,所以,所以……”
电话对面的人忽然笑了一下:“你觉得加尔纳恰在乎吗?查尔特勒,你完全搞反了,加尔纳恰并不怕暴露自己的所在,恰恰相反,他很希望琴酒去找他——去到他的主场。”
久间健次郎的思维有那么一瞬间的中断。
啊、啊,是啊,因为组织里的所有人都说琴酒什么都能做到,那琴酒就可以,所以琴酒一定能找到加尔纳恰,只是需要点时间。既然无论如何都会找到,加尔纳恰就会退而求其次,布置他的场地,他的时间,引琴酒出现……那在这里面,我,查尔特勒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难道、难道说……”
“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加尔纳恰不小心向你泄露他的所在,却没有找你灭口,因为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借你之口引琴酒入陷阱而已。只可惜,你有点看不清楚情况,从头到尾都没说……啊,说了也没用,到时候你还是会死的。”
“不!不可能!加尔纳恰说过他很欣赏我!我是他的帮手!我可以帮他达到、达到……”
加尔纳恰需要他什么呢?加尔纳恰什么都不需要,这个人隐姓埋名,不需要社会的荣誉与地位,他也不缺钱,那位先生当然给加尔纳恰足够的财富,权力本就掌握在加尔纳恰手里,人脉也是,“查尔特勒”对“加尔纳恰”来说,只是用来送情报的一条鱼而已。对,鱼,砧板上的鱼肉。
他终于明白过来,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跑,现在他反应过来加尔纳恰不会保护他、也不会救他了,就算琴酒已经不是或者本来就不是组织的BOSS,久间健次郎绝望地发现,他也已经跑不掉了。
“救救我,”他惊慌失措地说,“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我可以死,但我不能就这么死,我不能就这么死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我应该万众瞩目,我应该成为首相,我应该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那里应该是我的位置!那些蠢货都做不到,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带领他们走向更好的生活!”
“哎。”
“前辈,前辈,救救我,我不想就这么死,我知道加尔纳恰的秘密,我把它告诉你,你帮帮我,我可以死,但我的名誉不能,我——”
“健次郎,你说了这么久,一句都没提到你的儿子啊。”那边的人好像在叹气,然后又叹了一声。
久间健次郎呆了一会儿,才说:“儿子,对,阿明,阿明他已经长大了,他不需要我也能活得很好——可他在哪?他在做什么?在他的父亲快要死的时候他在哪啊!”
他歇斯底里地喊起来,路过他身边的人都远远地避开,唯恐被缠上,还有人报警。
对了,警察、警察可以救他!
跟他通话的人最后叹了口气,说:“你看,你甚至不知道他在哪,我跟你不一样,我很爱惜我的儿子,我会支持他,无论他做什么。所以,久间,你最好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的名字,因为我知道你儿子在哪里。”
电话被挂断了。
久间健次郎蓦地停下脚步,有一瞬间他听不到世界上的任何声音了。
他被世界抛弃了。
不,是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某种东西把他抛下,而他从未想过这些东西一开始就是——
“组织!组织,都是组织!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要活在组织的阴影里,我拼命地活着、我努力地往上爬,是你们告诉我能改变命运,能改变这个混账世界,到头来,到头来,啊啊啊啊啊——”
他抱着头大喊,急促地喘息着,却在某个时刻瞥到了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双靴子。
以及,几乎快要落到地上的银发。
久间健次郎惶然抬头,看到一双冰冷的墨绿色眼睛,少年模样的琴酒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发现他抬头后,就说了一句:
“找到了。”
“不要、不要,不要过来啊!”
整个人都陷入崩溃的久间健次郎仓皇爬起来就往外跑,他跑得跌跌撞撞,后面的黑泽阵不紧不慢地往前追,靴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在空洞的通道里回响。
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人了,明明是游客最盛时候的东京塔,却空荡荡的仿佛一座鬼屋。
外面惊雷炸响。
久间健次郎疯狂地往前跑,用尽了他所有的求生意志,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两条腿上,终于跑到了出口,一头撞进漆黑的雨幕里。
雨,已经开始下了。
背后的脚步声依旧在接近,久间健次郎在黑暗里分不清方向,他看到不远处有光,就大喊着往那道光的方向跑去。
“救命!救命啊!”
他高喊着,期待能有人来救他,谁都可以,只要能救他,或者让他以光辉的形象死去,他什么都可以做,他的所有财产都可以给他!
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久间健次郎惊喜地往那个方向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他看到对方穿着警服,戴着帽子,正在雨里看亮起的手机屏幕。
警察,是警察!
久间健次郎疯狂地扑了上去,喊道:“警察,救救我!有人要杀我!警察先生,对了,我是个议员,我是政府的人!只要能救我,我一定会让你升迁的!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他歇斯底里地喊着,那个戴帽子的警察却很轻地咦了一声,然后问:“议员?”
“对对对,我是议员,在追我的是个犯罪组织的杀手,我知道了他们的秘密,我要揭发他们!揭发他们!我可以……”
他没能说下去。
因为那个警察按下了手机的某个按钮,然后一段录音被播放了出来。
那是久间健次郎自己的声音。
「无论是我,还是加尔纳恰,还是其他人,都属于您,也属于组织。」
「为组织献身是他的荣幸。」
「那些都是对没什么见识的废物说的话而已,他们存在的价值就是浪费这个社会的空气,我只是需要他们的选票……」
「我会按照组织的计划来管理这个国家……组织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久间健次郎茫然且慌乱地退后了两步,为什么、为什么他和琴酒的对话会?
不、没什么,没人能证明这是他说的,录音也可以合成,他还有机会!
他呼吸急促,身体在颤抖,声音也没那么稳了:“不,这不是我说的,警察先生,你要相信我,我是被那个组织蒙骗的!他们要对我灭口,这份录音就是他们伪造的证——”
久间健次郎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就在那个时候,一道闪电从天空中划过,霎时间将天地照亮如白昼,让他看清了那个年轻警察的脸。
金发、在笑,在闪电的纯白天地里也显得熟悉的眼睛,和一身再明白不过的警服。
闪电过去,世界重归寂静,只有哗啦哗啦的雨声在周围响起,而且越来越清晰。
暴雨倾盆。
久间健次郎坐在地上,颤抖着指向那个警察,张大嘴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波本……”
那是波本。
乌丸集团的BOSS。
被那位先生钦定的继承人、整个日本黑暗世界的领头人。
他,为什么会,穿着警服出现在这里?
莫大的恐慌袭击了久间健次郎的灵魂,紧接着他听到那个恶鬼一样的脚步声穿透雨幕,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到他的身后。
但现在的久间健次郎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甚至忘记了逃走,只是呆呆地回头,去看从雨里走来的人。
银发被暴雨淋得湿透。
靴子踩在地面上,就像敲下一个个代表死亡的音符。有光从他背后而来,几个警察也匆忙赶到,强光灯照亮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久间健次郎依旧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然后听到波本对琴酒说:“辛苦了。”
琴酒说了什么,久间健次郎已经听不到了。
因为组织的BOSS、穿着警服的波本先生亲自为他戴上了手铐,宣布:“久间健次郎先生,你因为意图炸毁重要建筑物、危害公共安全、蓄意谋杀、操作政治、非法交易、参与非法组织……等等罪名,被捕了。”
雷声滚滚。
暴雨如注。
在这个夜晚,所有人期待又恐惧的暴雨,终于来临,将天地间的灰尘一扫而空。
闪电在云层中蜿蜒。
雨水打在地上,将地面的缝隙冲刷得干干净净,沉积的污垢与根深的杂草被连根拔起,消失不见。不同于暴雨前的沉闷与风平浪静,它来势汹汹,声势浩大,再也不遮掩自己的存在,连接天地、锋锐无比!
被这场雨的天幕遮盖,坐在一地雨水里的犯人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话:
“组织呢,你们……那组织呢……组织不会……不会放过……”
有人回答了他的疑问。
是个相当漫不经心的,只是因为正好没什么事做才随便回答他的声音。
“你说乌丸集团啊,过了今晚,它就不复存在了。”
东京的暴雨夜已然开始。不只是东京,全世界都在关注这里,在更深处、一场席卷整个世界的“暴雨”,就在这个时刻,铺天盖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