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特加没能把赤井秀一从家里赶出去, 因为赤井先生第二天就自己走了——去上班,去跟FBI的同事见面,在摸鱼了整整半个月后这甚至显得有点难得。
黑泽阵当然不会管, 他从昨天看到墙上血写的GIN后就失去了继续“逛街”的兴趣, 反正现在还想找他“谈话”的人都不是出个门就能钓出来的了,希望他们自己创造机会, 而不是让鱼饵跑来跑去抓鱼。
他躺在主卧室的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
雪莉来的那天把药收走了,说还有未知的副作用,最好不要再吃,她正在研发新版本, 下次让人送来;但黑泽阵闭上眼睛就是混沌的光影, 他甚至有点头疼——哪怕他很清楚地知道这只是记忆的残留。
在雪原的记忆, 在维兰德的城堡里的记忆, 在世界各地执行任务的记忆, 在组织里的记忆,和离开组织后的记忆。
无数画面交织混杂在一起, 他本应从乱七八糟的记忆里躲开,却无处可逃, 最终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看自己不想回忆的东西。
窗外的风是城堡塔楼的风景, 星沉的夜勾起任务后漫步街头的回忆, 深色的窗帘让他想起他进过数次的组织禁闭室, 咖啡杯像维兰德曾经送他的礼物,桌子上的诗集是还活着的阿法纳西, 警笛呼啸仿佛他正在漫长的夜里提着狙击枪路过, 一片绿色的樱花树早就褪去了春天的颜色,只有几抹被装在小瓶里的绯红。他还能闻到空气里的血味, 听到遥远的枪声——现实的枪声,不过他也曾经常这么做,用来警告某些不该靠近的人。比如说闹腾的侦探,在某个深夜的游乐园里被路过的「不知道谁」打晕,反正跟他没有关系,他不记死人的名字,就是这样。
黑泽阵把他记忆里的名单数了一边,对抗乱跳的记忆的最好方式就是去想点别的记忆,起码他的大脑还没到同时播放几套场景的地步。多线程可以,但可以得不多。他正在想刚把小苏格兰捡回来时的那段经历,小小一只的苏格兰总会看着他,看着他做所有事,直到他离开。其实他应该去调查苏格兰的身份,然后把人交给苏格兰的哥哥,不巧那个比他大几岁的男人他单方面认识,于是就此作罢。他还不想因为这种理由就暴露身份,就把苏格兰留了下来。后来……哦,他把苏格兰送组织家属院去了。
直到现在黑泽阵也觉得这是个相当有趣的举措,因为组织各个部分之间都因为神秘主义的作风存在信息误差,管退休和后勤的人99.99%不认识苏格兰,外围成员就更不用说,他们甚至遵循不应该互相干涉的原则,产生什么怀疑后一路查到发现是组织自己的机构就会收手。再加上苏格兰的长相没那么显眼——起码没有少见的发色,他就安安稳稳地在那里待了三年,还有空出来当假面骑士夜巡。
他又想起在组织时期的雪莉,小女孩看到他就少有高兴的时候,他也曾问过雪莉要不要离开研究所,并对她说了她和姐姐在组织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位——这段话大抵是被当做了敲打或者威胁,至少现在他能回忆起雪莉听完后脸色越来越白,说她不会离开组织、姐姐也不会时候的模样。很难说……很难说他以前在雪莉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小时候很熟,长大后越来越坏的恶劣男人?很有可能,也许雪莉还想过找机会杀他吧。
想到这里黑泽阵就笑起来,可很快他嘴角的笑又消失了,接踵而来的记忆是关于暗杀、冲突、惩罚和博弈,他还记得数次在任务里濒死时的场景,以及λ-AP13药物使用的时候带来的痛苦——
不,不对。停下。
他听到脑海里的声音,不过痛苦还是铺天盖地袭来,完全重现了当时的体验,冷汗以生理性的反应从背后沁出,连绵不断的痛觉将他整个人卷进肌肉重组骨骼生长的深渊。
黑泽阵将自己缩成一团,想抓住点什么东西,却从床上砸落地面,暗色的地毯上铺了层银色的雪。
他感到窒息。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那两只感知敏锐的小猫会蹭到他身边试图叫醒他,把他从记忆的漩涡里找回来,记忆里的画面也会换成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到处跑跑跳跳的小猫。
毕竟他没有跟小猫相关的糟糕回忆,但现在猫不在,诸伏景光不在,赤井秀一也不在。
而且家里没人。其他人都出去了,包括伏特加。
喉咙里涌上血腥味。
他知道那是假的。
只是记忆,不会咳血,但是他不能发出声音。不能——从「不被允许」到「再也做不出这个动作」,二十年的经历让黑泽阵对疼痛的忍耐已经成了本能。
有人会回来吗?或许不会有。黑泽阵睁开眼睛,放松精神,竭力想找点能转移注意力的东西,最后看到被赤井秀一出门前扔在椅子上的外衣。
他从喉咙里发出有点嘲讽意味的笑声。声音还有点哑,但反正没人能听到。
黑泽阵扯过那件衣服,盖在身上,然后放任自己沉入疲惫的睡梦中。
……
二十年前。
“我给你一个机会,”那位先生说,“亚莉克希亚的病情会在两个月后恶化,在这两个月里,如果你能杀死我,我的人会放你离开。”
所有的选择都是陷阱。少年时期的黑泽阵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维兰德的经验之谈,但他只能选一个。
亚莉克希亚,从没听说过的名字。但如果这个名字跟他被带到这里有关,那她或许是与Cedrus有关的人。他不应该为某个陌生人放弃任务,维兰德是这么教他的——但「这位先生」好像对他的性格有所了解。
被人按着跪在地上的银发少年没什么表示,只问:“亚莉克希亚呢?”
他不认识这个人,所以他需要一点情报。
那位先生笑了:“维持她的性命需要高昂的医药费,我当然不缺这点钱,但也没有救她的必要。”
一个冷漠的、喜欢摆弄人心的、将「你没有选择」放在明面上的人。
“不过我是个友善的人,”那位先生又说,“就算你输了,你也可以在你和亚莉克希亚里选一个放弃。”
“放弃?”
“她的性命,或者你的人格。”
其实他没得选。他逃不出去。组织的基地在地下,比起据点,那更像是个用来作弄猎物的游乐场。
错综复杂的通路、虚假的出入口、故意留下的监控死角……那位先生或许玩过不止一次类似的游戏,也对自己不会被杀死这件事很有信心。
黑泽阵也有几次让那位先生濒临险境,只是他错估了对方对他感兴趣的程度,闲得发慌的人做了无数准备,就是为了让他在以为看到希望的时候再将这点希望一寸寸碾碎,并以此为乐。哪怕差点翻车也乐在其中。
很有趣,那位先生说,很有趣不是吗?你的意志比我想的要强大,我也好奇你还能坚持多久。
“对了,你有时间,亚莉克希亚没有。”
“……”
最后他选了自己。
其实他没得选——重申,无论他选什么,结果都只会有一个,那就是亚莉克希亚作为操控他的筹码活下来,而他将失去作为人的一切。只是在早已预料到结局的情况下,这么说能让那位先生高兴,少受点罪而已。
正义、善良、冷静果断但还不够成熟的少年,那位先生想要看到什么,黑泽阵就给他们表演了什么。
他也在分析、推断和揣摩那位先生的想法,将真实的自己用各种看似漂亮的东西包裹起来,然后去不断尝试,获得更多的情报。
他会露出不甘心的挣扎表情,可实际上冷静得很,因为这就是他能做出的唯一选择。
“好孩子,”那位先生把手放在他头上,很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有什么「遗言」吗?”
“没有。”他说。
“那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东西」了。”
那位先生对所有物的处理方式堪称残酷,抹去记忆、重新塑造认知,就连战斗的方式也一点点纠正,直到过去的痕迹彻底消失,再刻下属于组织的烙印。
反正没把他当人。
黑泽阵记得那段时间他过得昏昏沉沉,记忆里都不剩多少东西,不是他想不起来,是清醒的时间本就不多,能看到的东西也很少。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但他很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也不是某个人的所有物——他是人,唯独这点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那位先生向别人介绍他的时候,说的是「新玩具」。他站在那位先生身侧,没有反应,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对此感到愤怒,只是扮演他应该扮演的角色。
人偶、武器、刀、用来炫耀的物件。
看得出来那位先生很喜欢他——现在的他。安静,听话,而且依旧锋利,即使他偶尔会因为记忆的空白而对指令犹疑,那位先生也不觉得这算什么瑕疵。没记忆的人当然缺乏安全感,所以那位先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最后那位先生允许他离开地下基地,他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就站在基地的门口看星星。
贝尔摩德就是那个时候来的,她笑着问背对着她的银发小孩:女孩(Girl),你在这里等人吗?
很好,从那一刻开始,他们的梁子就结下了。
他知道那个女人对他持有特殊的关注,所以他也在从贝尔摩德手里获取机会和情报,直白点说就是在利用她。
反正利用是互相的,虽然他当时还不清楚贝尔摩德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信任也是互相的。那位先生假装信任他,他也假装信任那位先生,直到那位先生让他去执行暗杀任务,而他在预定的地点附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金发,眼睛是墨绿色,跟他的颜色很像。来人戴着帽子,半长的金发被压在帽檐下,发尾在一侧束起来,顺着肩垂下来。
对方当然不是他的任务目标,任务目标躺在地上,刚死不久;但眼前这个人是来找他的,并且一开始就带着明确的试探。
他们在无声的黑夜里交战,最后那个男人忽然放弃抵抗,任由银发少年的刀落下——没有。没有刺下去。
黑泽阵跟自己的手较劲了一会儿,最后把刀锋折回到自己一侧,无声询问:你是谁?
那个男人笑了一会儿,张开手臂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醒醒,Juniper。
声音很轻,通讯另一侧的那位先生一定是听不到的。
他慢慢睁大眼睛,怔了很久,才无声地说——
维兰德。
维兰德。
你来得好晚。
他经受过相关的训练,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维兰德把它叫记忆的魔法,当然,将之称作更底层、近乎本能的强暗示比较好。
维兰德让他找回被洗去的记忆。恢复记忆的过程堪称痛苦,维兰德也没有在组织重重包围下立刻带他走的想法,伪造了现场就转身离开。
那位先生从听到痛苦挣扎声音的时候就知道不对,带人来找的时候只看到地上的尸体和缩在墙角依旧没恢复正常的银发少年,以及掉落在地的染血的刀。
一场高烧。一次精神和药物的抵死相搏。以及一句迷迷糊糊中的“我不能杀人”。
最后那位先生妥协了。
只妥协了一半,毕竟他也不想养一把完全不能用的刀,就将他为数不多、约等于没有的道德底线面对银发少年提了一点。
跟孩子相关的任务不行,跟警察相关的任务不行,跟任何阳光下生长的东西相关的任务都不行。
他新养的宠物挑剔得很。
不过那位先生并不缺去做这些事的人,随便调几个人去接手任务也一样,他只是觉得这把刀还得打磨很长一段时间,幸好他很闲,在死之前也很有时间。
他会磨灭这把刀的意志,将不该存在的底线碾碎,为他漫长而复杂的生活增添几分乐趣,不然做个清闲的生意人也太无聊……
毕竟,总不会有人当上这类组织的BOSS还在整日加班吧?
“滴答。”
什么声音惊扰了梦境。
有声音从外面的世界传来——是很简单的、手机的默认提示音。
只有一声。
黑泽阵摸了一会儿没找到手机,被迫从一片黑暗里醒来,才发现自己还躺在地毯上,盖着某个人的外衣。他把外衣扔回去,从床上找到手机,发现他才睡着了半个小时。
下午的阳光偏移了角度,将他半个身体都笼罩在内,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何时沁出的冷汗浸透衣服,布料被汗水黏在皮肤上,令人不适。
昨晚黑泽阵把漆黑一片的手机壁纸换成了两只猫,他盯着已经不在的猫看了一会儿,切到消息界面,发现联系他的人是江户川柯南。
他记得这时候小侦探应该是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度过APTX4869解药的反应时间,大概率是在一家医院,或者认识的诊所之类的地方。最小的可能是在家里,至少雪莉能照顾,但以她现在的体型能做的不多,或许公安会派人看着?
不管怎么样,现在是下午两点钟,小侦探忽然找他是为……
From Silver Bullet(备注:1)
-我被绑架了。
黑泽阵把那行字看了整整五遍,才发出疑问:“……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