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鹤鸣于日落时分

他记忆里的Abies是个有点闲不住的人, 跟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搞出意外的酒井不同,Abies在老师们面前还是很乖的,执行任务的时候也不会出什么纰漏, 甚至会主动照顾年纪小的孩子。只是每当闲下来的时候, Abies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干,比如说去找那个不是很喜欢说话的银发小孩玩。

当然, 不喜欢说话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当时的他还没怎么学会人类的语言,Abies的邀战理所当然被看做了令人烦不胜烦的挑衅。于是就在阿法纳西无奈的注视下,他们总是在清晨、正午和黄昏打起来,也就是A.U.R.O的老师们教授某个课程的间歇。

不过他和Abies的关系并没有其他人想象得那么差, 按照维兰德的说法, 打架或许是“他们这种孩子”增进感情的方式。黑泽阵一直觉得维兰德是个经常胡说八道的骗子, 但在这点上或许维兰德没有说错。

因为他们两个是一样的。

这是Abies的说法。Abies说他的父亲是猎人, 他从小就跟父亲生活在森林的边缘, 湿热繁茂的丛林才是他本应居住的地方,至于来到冰海附近的理由, 当然是父亲死了。他的父亲帮来历不明的人带路进森林,等那群人出来的时候父亲却不见了。

那些人对镇长的解释是父亲被野兽袭击而死, 他们没能把人带出来, 但Abies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在丛林里找到了父亲已经腐烂的尸体。他的父亲被潦草地掩埋在一个浅坑里, 除了被野兽啃食的痕迹外, 上面还有枪伤,子弹穿过额头, 下手的人应该是个老练的“猎人”。

Abies觉得应该用猎人来描述那些人, 毕竟年幼的他知道在森林里最强大的不是猛兽,而是有着足够经验和耐心、善于抓住破绽将猎物一击毙命的猎人。

所以他回到小镇上, 从村长那里得知那些人还会回来,就策划了一场漫长的复仇计划。

他花了三个月,利用了一切他能利用的东西,跟那些人认识,让他们放松警惕,然后提供模糊的情报,将杀死父亲的仇人引入精心设计的陷阱,最后看着他们死在丛林最危险的沼泽区域。那些人沉下去的时候他就站在沼泽的边缘,有条不紊地拆除陷阱,让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意外。然后,他才去埋葬了父亲。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Abies清楚再周密的计划也有被人拆穿的可能,所以他准备换个地方生活。但就在仅仅一天后,他还没来得及准备好离开,有个黑发男人就拜访了他们的小镇,然后找到了他。

“是维兰德?”

“就是维兰德,他问我有没有见过前往森林的那些人,忽然就问我他们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没玩过他。”

Abies说着,不满地踹了踹柜子,里面的金属摆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红发的男孩坐在壁炉上晃着腿,脚下正在燃烧的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而银发的那个却站在距离火堆最远的位置,翻开一本从图书馆馆长那里拿来的书安静地看,只有被喊了才会说两句话。

他们两个就像是从不相交的两个极端,在三更半夜的城堡里徘徊,然后在大厅里相遇,谁也不想吵醒白天工作的维兰德和其他人,就这么在月光照亮的房间里对峙,然后Abies会闲不住地开始天南海北地聊。

黑泽阵记得他那时候问,为什么要跟着维兰德回来;Abies回答因为维兰德说他会养我嘛,有人管饭不是很好吗?所以我就来了。

“是吗。”

“所以只有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同类,我们是兄弟,Juniper,以后我带你去我家吧!”

“不要,太热了。”那种又湿又热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好去的。

“答应我啦答应我啦,我可是第一次邀请人一起回老家的,你不会真的要拒绝吧!”

“不去。”

后来阿法纳西走了,西泽尔也走了,几个年长的孩子也陆陆续续地走了,只有一位腿有残疾的兄长偶尔会来找他们,用温柔的声音说很晚了,你们两个也该睡了。

因为这位叫做Oak(橡木)的兄长一直坐着轮椅,黑泽阵也从来都没有跟他打的心思,在这种时候就会说我待会回去;而Abies总会撒娇说再玩会啦,根本就不困嘛,有时候还会在地上打滚。

每当这种时候银发的少年总是静静地看着,就好像站在摄像机外去看世界。而Abies会把他拉过去,说对吧,Juniper,现在还完全不到睡觉的时候啊!

他总是冷淡地反驳说我也打算睡了。

再后来那位兄长也离开了维兰德的城堡,临走的时候说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于是刚跟银发的同伴打了一架的红发少年拍拍胸口说放心啦,我们可是这座城堡里唯一的同类。

银发的少年没有反驳。

毕竟到那个时期,维兰德的城堡里已经只有一群会喊着“哥哥哥哥”到处找他的小孩,想打个架也只能去欺负跟他年龄差不多的Abies,不过Abies倒是对这件事乐此不疲。

有时候他们离开城堡,在冰海的边缘散步,那只已经长大的鹰落到银发少年的手臂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

Abies就会酸溜溜地说,你对鹰都比对人亲近。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苍蓝色的天地中央,说,是因为你太吵了,而且它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家人。

Abies:是是,不管看到谁都会抢到自己家的狼王大人。

他:你好吵。

Abies:我就要说,有本事来打啊。

于是他们就打起来,那只鹰落在一边,已经习惯了这两个人的争斗,甚至收起翅膀打算睡一觉。

有时候他们被维兰德派出去做任务,那个黑发、有点严肃的男人总是会无奈地看着这两个小孩,说你们两个一起出去真的没问题吗?要不然还是Hyacinth(风信子,酒井)……

两个人就异口同声地说不要。

比起随时可能打起来但干正事的时候还靠谱的同伴,跟总是出意外但任务完成率100%的酒井出门……起码黑泽阵是宁愿选前者的。

任务总是需要隐藏自己的身份,毕竟他们未来或许还有别的“工作”。那段时间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战斗起来总有敌人会扯住那头银色的长发,任务结束后他就会显得很暴躁。于是Abies说打架的事交给我吧,我不想再等你洗两个小时的毛才能往回走了。

嗯,然后他们又打了一架。

黑泽阵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到Abies是在东京。那天他坐在黑泽阳的公寓的窗台上,游轮还没出发,有个红发的少年从窗外路过,向他的方向看来,狡黠地眨了眨眼。当天下午他收到了一个信封,什么都没写,但里面有一片冷杉的树叶。

后来,身处乌丸集团的他找到机会重新联系上维兰德,才知道Abies听说他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话也不说,直到阿法纳西回去跟他谈了谈。第二年,Abies也离开了维兰德的城堡,完成了同伴没能完成的工作,成为了打入明日隐修会的一根楔子。

所以……

到底为什么会……

“滴答。”

“滴答。”

他醒来的时候,首先听到的是水声,是雨后的水从屋檐滴落到地面水洼里的声音。

然后是虫声,鸟鸣声,风吹过密实树叶的声音,以及更远处水流从高处落下的瀑布声。好像还有极远的位置传来的人声,但他无论如何也听不清楚。

周围很热。

身体很沉。

他努力睁开眼睛,在木板拼合而成的地面上撑起身体,从昏暗的房间一角看到正从东方照进来的清晨的光。看不到太阳,无论从开着的门还是窗看去,都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高大的树木遮挡了视野,低矮的灌木掩盖地面,空气里泛着令他不适的热度。

二十岁的黑泽阵在这个空旷的房间里坐起来,先看了看被放置到墙壁边缘的家具,又看向挂在他脚上的镣铐。金属链条的长度不够他碰到房间里任何一样东西,包括墙壁。

银发青年跟被激怒的野兽一样磨了磨牙,牙齿咬合发出的声音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愤怒,他发誓要把某个背叛者给宰了。

“Abies。”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他不应该失去冷静,但眼下发生的事已经完全超乎他的预料。

Abies背叛了?还是维兰德的计划?就算他没有背叛A.U.R.O,只是在执行自己的任务,但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也不可能出现在维兰德的计划里吧?

根本没人知道他会出现在巴黎!

黑泽阵花了几分钟让自己冷静下来,又花了几分钟确认那根镣铐暂时搞不断。手上没什么力气;金属链条的另一端深入地底,不知道连接到什么地方;房间里的家具虽然被移动到了墙边,但一应俱全,应该有人在这里住过。他推断这是在亚热带地区,总之绝不可能是巴黎的车站。

衣服还是原本的,但通讯设备都不见了,包括任何能触摸到的金属物件。伤口被处理过了。包扎得很仔细,就像以前在维兰德的城堡里时候那样。

银发反射着浅浅的日光。

他在那里等了很久,直到从外面照射进来的日光变成更耀眼的暖色,那个红发的青年才回来,脚步轻快地踏进门,站在距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说:

“你醒啦?虽然我给你打了营养针,但你想吃点东西吗?我一直想给你推荐这里的食物,他们有一种……”

“Abies。”

“啊,想听解释?”红发的青年敷衍地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我绑架了你,把你从巴黎带到了我的故乡,这里是我以前的家,收拾了一下还能用。死心吧,我不会再放你回去的。”

黑泽阵跟他对视了好一会儿。

Abies说话的语气非常坦然,坦然到上街对警察说“我绑架了个人”都不会有人信的地步,让人觉得可笑。

黑泽阵问他:“Crucis(南十字)是怎么回事?”

Abies从旁边搬了把旧椅子,就坐在门口,在黑泽阵碰不到的地方。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当年我不是卧底进隐修会了吗?然后一直在上代南十字手里做事,他是个狂妄自大的人,半年前我看他不顺眼,就找机会给他设计了陷阱,让他死在了隐修会自己人手里,然后我代理了Crucis的职位。半个月前的定期会议里,我的代号通过了。”

“陷阱……”

“毕竟我是猎人嘛!我用阿法纳西设陷阱本来是想随便抓个人交差的,没想到你出现了,于是我的计划全部得大改,要烦死了。他们还在问A.U.R.O的事,问我维兰德为什么没死,我怎么会知道。”

红发的青年抱怨地说着,黑泽阵就看着他,很久才说了句,原来你真的背叛了,Abies。

Abies回应,是啊,因为你死了嘛。我对维兰德没什么意见啦,但不想再待在A.U.R.O了,刚好他们能给我的,隐修会也能给我。

反正他最开始跟维兰德走也不是因为要报仇,他跟其他人不一样,和隐修会没什么深仇大恨,就算当初杀他父亲的是隐修会的人,他也当场就给报了,那些人的尸体就在附近的沼泽里,到现在都没人发现呢。

黑泽阵看着昔日的家人不再熟悉的脸和陌生的表情,很久都没有说话,门口的人也静静地等他继续问。

就好像回到了城堡里的大厅,纯白的月光带着微微的蓝色,从厚重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而他们两个总是沉默一会儿,又聊一会儿。

他整理好心情,知道Abies会回答他的所有问题,就问: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半年前。我明明很听维兰德的话,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所以我经常跟他吵架,那次吵了很长时间,被隐修会的另一个高层发现了……我累了,不想继续了,就干脆跳反了。”

“维兰德呢?”

“他这个人一直很敏锐,很快就猜到我这边有情况,我换了传递情报的渠道,说我被人怀疑了,他就减少了跟我联络的频率。当然,这次的计划他也没有告诉我,我是从Hyacinth那里套出来的,好险,幸亏我早就知道,不然就死在会议上了。”

Abies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做了个抬手的习惯动作。然后他笑了。

“维兰德死前,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接了。他好像完全不相信我会背叛他啊,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人,栽倒在亲情上,真可怜。”

“Abies!”

“你也是,明明在执行别的任务吧,非要冒险来联络,栽进陷阱里的感觉怎么样?”

“……”

“安心安心,反正维兰德还活着,那我背叛的事也已经暴露了,已经骗不到别人了。”红发的青年摆了摆手,一副无奈的表情。

他知道隐修会内部有卧底,毕竟他自己就是,他也能猜到这次A.U.R.O会有点动作,但没想到维兰德会做得这么绝。

从酒井那里得到消息后,Abies知道维兰德打算最后才通知他撤离,但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机构的某个同盟里有其他组织的卧底,对方跟得到了这次的情报,与隐修会的另一位高层做了交易,所以他们打算趁这个时候对A.U.R.O和同盟机构进行反击。

所以真正行动的时候包围圈出现了漏洞,隐修会的几位高层从现场逃离,A.U.R.O指挥中枢的位置泄露,然后,他们遭到了袭击。

Abies对隐修会死了多少高层并不关心,他甚至希望能多死两个,反正不是他的问题,维兰德也没给他传递这次行动的情报。但他也没想过维兰德会死,所以他打了维兰德的电话,然后杀死了听到他打电话的高层,正好找到了被抓的阿法纳西,就把阿法纳西带了出去。

隐修会正在内部清查,当然会怀疑到他这个新晋升的、跟A.U.R.O有联系的高层Crucis身上。

他完全不慌,说那就用我的身份钓几个人出来,反正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经背叛了——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只要我知道就都会回答你,毕竟我们是同类嘛。”

Abies依旧是笑着的,脸上的表情跟黑泽阵昏过去前,在车站被捅了两刀那时候看到的笑没什么不同。

黑泽阵知道这个人跟以前已经完全不同了。

即使表面看着还一样,内里也不同了。不,他们已经七年没见了,对他来说这个人的面容也已经变得陌生。

“两个问题。”

“你说。”

“阿法纳西和我的朋友怎么样了?”

“你的朋友被我杀了,不过阿法纳西还在逃……你有新的朋友了啊,他人不错,到死也不说你在做什么工作。等抓到阿法纳西,我可以带他来见见你,反正隐修会只要尸体就够了。”

太轻易了。

他就这么轻易地把那些话说出口了,就好像提到的不是往日的同伴,也不是完全陌生的人,只是在纸面上划掉一行无关紧要的文字而已。

黑泽阵将拳攥紧又松开。

他不会陷入愤怒的泥潭,将自己的理智丢却,他需要……耐心,时机,以及复仇。

“另一个问题呢?”

“你过来。”

“一旦踏进那个范围我就会被你杀死吧,我现在可不敢接近你。就这样,我先回法国了,有‘家人’的消息我会回来告诉你。”

黑泽阵看着依旧坐在那里的Abies,无数回忆从他的脑海里闪过,最终画面定格在冰海的天空上,然后画面一瞬间变成黑白,染上了鲜红的血。

他咬了咬牙。

“滚。”

……

最先听到的是Oak的死讯,据说他当时跟维兰德在一起,维兰德逃了出去,但坐着轮椅的Oak没有逃离的可能,他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做好了部署,让可能暴露的人尽快撤离。

那位温柔的兄长什么都没能留下,只有记忆里一幕幕快要变得模糊的影子。

据说在现场还死了十几位A.U.R.O的成员,但不是城堡里的人,只是机构的同伴。Abies不认识,只给黑泽阵说了个数目,然后说,他已经派人去城堡看过了,那里空荡荡的,谁也不在。

撤离是当然的,但孩子们要离开当然有迹可循。

没法跟总部联络的情况下,维兰德的城堡位置又暴露了,Abies当然清楚他们所有的应急预案,顺着找人也轻车熟路。

角落里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然后自行接通,传来的是Abies的声音。他人在法国,又很想报道大家的情况,总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来“通知”,反正事情发生以来,那个银发的青年只要有一点动静就会醒,根本不用担心他听不到。

“这次的事可不怪我,我没想杀他们,是别人非要把据点炸掉,结果没人逃出来……啊,Freesia老师——那个医生,她还活着,带着Bluebell(风铃草)跑了。就是经常跟在你后面喊哥哥的那个小女孩。”

“对不起,Freesia也死了,不过我可以带妹妹来看你。她也说很想Juniper哥哥。”

“城堡里真的没人了啊,我还以为维兰德能回来看看。我找到了你的英国朋友写给你的信,就帮你烧了。不用谢。”

“你记得Linnea吗?你跟我提到所以我去找了,她现在人在加拿大,你想见她吗?”

“你还记得那对双胞胎吗?你的‘家人’你一定记得吧,他们来杀我,我本来想放过他们的,但现在死了一个,另一个不知道去了哪里,下次再跟你说。”

那个总是跟他说少受点伤好不好,我每次追着你跑也很累的医生死了。

那个总是跑到他面前说“哥哥可以教我吗”“哥哥也会离开吗”“哥哥我要抱抱”的小女孩也死了。

那些他永远记得面孔的家人死在了挪威的冰海边缘,死在他托付去照顾他们的人手里。

Linnea死了。没人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十多年前在雪原上见到的银发哥哥,也无从知晓。

城堡里的双胞胎死了一个,另一个据说是疯了,所以再也不用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了。

图书馆的老馆长死了,死前把A.U.R.O的资料烧了,还跟两个隐修会的高层同归于尽。

那只鹰死了。

那天他在地上昏睡,长时间的情绪波动加上没有食物摄入让他终于昏了过去。让他醒来的是Abies,红发青年正在尝试给他喂点东西,大概是汤水一类,反正现在也不可能让他吃别的。

看到他醒来,Abies说,对不起,我回来太晚了,要吃点东西吗?

他从愤怒到麻木仅花了几天,只是冷冷地看着Abies,没有反应。他在计算杀死Abies的时机,虽然暂时还是个难以完成的计划,但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动手。

红发青年依旧站在安全距离的边缘,大概是小时候被打怕了吧,深知这个人看起来虚弱的时候也有什么样的杀伤力。

“吃点东西,别死了,你还要杀了我为他们报仇,对吧?”

“……”

Abies知道他的同类一向很理智,理智到可怕。

他看着那个银发的青年神情冷漠地把东西咽下去,还是没让他吃太多,就轻声说:“你还记得你养的那只鹰吗?”

黑泽阵记得他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然后对曾经的同伴说:“我会杀了你,Crucis。”

他不会再叫他Abies了。

……

Hyacinth是死在他面前的。

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找到了这个偏僻的地方,对黑泽阵说“我带你逃出去”。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子弹就穿过了他的心脏。Hyacinth慢慢转过身,看到了Crucis的身影,只问了句“为什么”,就倒在黑泽阵身上。

他的呼吸逐渐变微弱,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努力地笑了笑,把攥在手心里的东西放到了黑泽阵的手里。

一个很小的瓶子,里面装满了樱花。

那个到处闯祸的孩子总是跟他说家乡的花开得很好看,他的名字里也带着樱花,但可惜不是樱花的代号,那个代号属于他的父亲。他不想继承父亲的代号,那样父亲就可以一直看着他。

他说等从家乡回来就给大家带特别漂亮的樱花,当时黑泽阵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们两个的关系一向不怎么样。他单方面地不喜欢酒井这样给他惹麻烦的人,酒井也总是觉得他不说话真的很讨厌。

在七年后的现在,黑泽阵抱着跟他关系向来不好的同伴,看着那个平时总是在笑的青年就这么慢慢死去。

很久以后,他才对依旧站在门口的人说:

“维兰德开始组织反攻了吧。”

Crucis说是啊,不愧是维兰德,这么点的时间就重新准备好了足够掀翻隐修会的力量,这样才像他。

他说还有一件事。

“Betula死了。”

——阿法纳西死了。

正午的阳光难得照进来,在门口花了一条斜斜的线。Crucis拿出一个本子,随意地翻了两页,然后扔在了地上。

“这是阿法纳西写的诗。逃亡的时候他说是留给你的,所以他死后我特地照出来带给你了。我没告诉他真相,他到最后都不知道我是叛徒,死得很平静。”

“……”

“你已经不会对我的话生气了啊,Juniper。这样我很有挫败感。对了,我知道给隐修会提供情报的组织名字了,MI6和某个国家的公安组织里有间谍,来自于「利维坦运动」和……”

“说完了吗?”

“尸体不用我帮忙处理?还是说你要跟死人待在一起?”

“你、给、我、滚。”

Crucis走后,那本摊开的诗集就被扔在门口的阳光里,黑泽阵抱着同伴依旧温热的尸体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想去拿那本诗集。

阿法纳西的诗集,他没完成的那首诗,还有——

够不到。

无论如何也碰不到的位置,他在阴影里,那本诗集就在门口的阳光里,不管怎么努力都碰不到好像近在咫尺的笔记本。指尖好像能触摸到笔记本的边缘,却只能将它推得更远。

阿法纳西。阿法纳西。

银发青年慢慢地把手收了回去,在黄昏阴影的黑暗里,用力地往地面砸了一拳。

“哥哥……”

他的兄长,最终还是死了。

意识逐渐抽离。

空气里还是泛着灼热的温度,但他从不知何处感受到了比冰海更冷的冷意,攥在手心里的小瓶滚落到身边,一片片堆叠的樱花在黄昏里仿佛绽放。

Crucis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昏过去的银发青年,叹气,自言自语说他好像把人逼得太紧了。

他俯下身来,要查看情况的时候,却被人狠狠扼住了咽喉。

只是短短半秒钟的时间他就被拖离了安全区域,后脑撞在地面上,接下来面对的就是一张冷漠到极点的脸。

黑泽阵把人重重砸在地面上,攥着对方喉咙的手带着仇恨慢慢收紧,他知道这样的机会几乎不会有第二次。

Crucis开始挣扎,他们像多少年前一样较劲,但这次银发的孩子打定主意要杀死对方。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黑泽阵以前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他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家人,即使这个人已经不配再被这么称呼。

他看着Crucis挣扎的力道不断减弱,最终不动了,而他在保持了很长时间这个动作后,才缓缓松开手,在原地愣了很久。然后什么都没做。

死了,结束了。

他终于回过神,想去找钥匙,却听到了枪上膛的声音。Crucis睁开眼睛,好像在说:别小看猎人,我可是最擅长设陷阱的。

砰。

血花在黑泽阵身上炸开,银白的长发上终于染上了属于他自己的血,但也有Crucis的。

有人从外面打中了Crucis。

还开了不止一枪。

那个瞬间,红发的青年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大笑起来,血从他的胸腔里溢出,然后他迅速将手里的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你不会有亲手杀我的机会了,Juniper。”

他开枪,在来人抵达之前,就死在了那里。死透了,没有别人继续动手的余地。

“……别那么叫我。”

银发的青年低声说。

赤井务武——这个时期还有着黑麦威士忌代号的组织卧底、MI6成员,他接到Hyacinth的消息,到的时候只看到了这样的场面。

他杀死了A.U.R.O的叛徒,却只看到满地的血、两个人的尸体,和一动不动的银发青年。

赤井务武慢慢走近,试探着问:“Juniper?”

银发青年几乎是立刻、应激地喊出来:“别那么叫我!”

他低着头,声音是哑的,过了很久才平复了呼吸,但墨绿色的眼睛里看不见了光。

他问指挥中枢真的失陷了吗,他们都死了吗,赤井务武说是。

他问维兰德在哪里,赤井务武顿了顿,才说维兰德那里现在也不安全,等情况稳定下来我再带你去找他。

“我们先离开……”

赤井务武要去扶他起来的时候,黑泽阵从Crucis手里拿走了那把枪,开了几抢才打断链条,抱着已经彻底冷掉的Hyacinth站起来,说:

“我自己能走。”

他们离开了这里。

他们在附近的城市里埋葬了Hyacinth,黑泽阵没找到樱花,放了一束浅黄色的风信子在风信子的墓碑前。没有葬礼,他们赶时间离开。

赤井务武问,Abies泄露了多少情报,你清楚吗?

黑泽阵回答,你当他把知道的都说了就可以,从维兰德的城堡到指挥结构,到其他人的位置,到联络的方式,还有从阿法纳西和其他人那里得来的情报。Crucis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赤井务武看着墓碑上的名字,酒井樱生。

“他绑走你的原因?”

“我怎么会知道。”

“他知道组织的事吗?”

“我怎么会知道?!那条疯狗的事谁会知道,我从十几年前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

“对不起。我现在没那么冷静。”

“发泄一下才好。”赤井务武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说我们走吧,那位先生在找你,现在你也不适合回到组织里了,正好借这个机会离开吧。

黑泽阵没反驳,事实上他已经很累了,但他不能睡过去,他也睡不了。

离开这里。

去哪?

还能去哪里?他还能回到哪里?他的家?对了,最小的那几个孩子还活着,他们没有住在城堡里,维兰德把他们送到别的地方了。他要回去找维兰德,维兰德也把孩子们当成他的家人,当初维兰德就是死去了所有的队友,重建了A.U.R.O,为了向隐修会报仇赌上一切的。

维兰德一定也很难过吧。他要去找维兰德,那个人明明很看重所有家人,却每次都能狠下心来。

他们在城市边缘的一座酒店里落脚,酒店里有A.U.R.O的人,没有为难他们,也没有询问他们的身份。

只是如果他们被隐修会抓到的话,作为普通人的他们也会死吧。

这几天偶尔有消息传来,赤井务武没有避开他,他就听着隐修会的人逐渐被剿灭,和A.U.R.O的成员被找到,或者活着,或者死了的消息。有人死亡,有人逃亡,有熟悉的名字,也有陌生的。

其中也有最后几个孩子的消息,他们没在城堡里,去年被维兰德送到挪威去了。黑泽阵记得其中一个孩子有代号,Daisy(雏菊),是个会画画的孩子,会叫他哥哥,还会把画出来的每一幅画拿到他面前,问他画得怎么样。

他总是说再努力一下吧,Daisy就说哥哥好过分,从来不夸我一下!但下次她还是会来,期待地看着他,眼睛亮闪闪的。

“让我去救他们。”

“你现在这样还想救谁?”

“让我去!”

“够了!你是想死在那里吗?!维兰德让我来救你不是让你死的!”

“……”

“那几个孩子我会找人去救他们,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我不想再从那种地方找到你第二次。”

然后那几个孩子也死了。

会叫他哥哥的,最后几个孩子。他最后的几个家人。

黑泽阵觉得他应该跟赤井务武吵架,跟他说如果自己去的话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他总能把他们救下来。可是他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低声说,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向谁道歉。向亡者道歉,已经没有意义了。隐修会即将消亡,就连复仇也不知道再去找谁。

最后他安静地待在酒店里,给自己缠着绷带。

除了刚开始被捅的两刀和后来的枪伤,他身上还有别的伤口,是在任务期间和帮阿法纳西摆脱追兵的时候受的伤。刚开始Crucis帮他处理了一下,后来就不敢碰他了,导致伤口有点发炎,在燥热的天气里甚至有的地方开始腐坏。

他耐心地把坏掉的组织挑出来,消毒,上药,机械的动作让他有了思考的余地。

黑泽阵尝试去猜测Crucis的想法,对那个人来说,只有他才是同类,从小到大那个人都这么说。Crucis不是在针对他杀死“家人”,只是遵从自己的习惯,既然选择了背叛,就要把所有的隐患都清除掉。猎人,陷阱,还有生存。

Crucis在报复他,在报复让自己背叛、后悔又无处可去的Juniper。

可笑。

“你没有资格。”

他低声说,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什么。他已经累了,真的很累。

他忽然想起那个装满樱花的小瓶子,自己走的时候没注意它掉到了哪里,他打开房间的门,要去问赤井务武那个东西在哪里,却听到了走廊里传来的声音。

“维兰德死前通知了我,让我暂时代替他……”

话没能说下去,因为赤井务武也听到了脚步声。

四目相对。

他问:“维兰德死了?”

很久,赤井务武说:“几天前还活着。”

他又问:“跟Daisy他们在一起?对吗?”

没有回答。

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坐在黑暗里,知道自己是躺在床上。直到听到窗外传来的吵闹声,还有白日城市的喧嚣与温暖,才意识到自己看不见了。

不是世界陷入黑暗,只是他看不见了而已。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他循着记忆下床,找到昨晚用来剜肉的刀,都不用做什么心理建设,就往自己的侧颈捅了下去。

有人攥住了他的手。

他在黑暗里听到赤井务武甚至可以说有点惊慌的声音:“你要干什么?!”

他用力想把刀掰回来,手很稳。

他说:“我承诺过,如果我的家人们都死了,我也不会独自活着。隐修会已经是一盘散沙,你们会完成剩下的一切,我没法为他们报仇,但好在仇人也死了。现在……”

也差不多了吧。他想。反正,已经没有任何——

赤井务武忽然问:“那秀一呢?”

“他?”

“我儿子。你说过他也是你的家人、你的族人吧。你现在要丢下你最后的家人去死吗?”

他愣了很久,直到赤井务武放开手,那把刀就落在地上,发出很清脆的声音。

他想,原来,他还不算是,彻彻底底的,一无所有啊。

一片死寂的黑暗里,他听到身边的人拿出打火机,点了根烟,然后才说:“还有两个给隐修会提供情报的组织需要干掉,你别死在什么事都没做完的时候。”

“哪两个组织?”

“利维坦运动,和……乌丸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