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桥町3丁目有不少流浪猫, 冲矢昴也曾经见过这两只:天气好的时候它们就会在窗外那一片废弃院落的屋顶上打闹,在破败的砖瓦和木料间来回穿梭,有人经过的时候就嗖的一下消失。
不过他也曾见过两只小猫在地上打滚, 从附近的孩子手里蹭食物吃的场景;虽然每次路过的时候都见不到猫影, 但冲矢昴还是觉得这些擅长撒娇的毛茸茸非常可爱。
直到他听到黑泽阵的话。
黑泽阵捏着猫的后颈,把还在拼命扑腾的小黑猫放到冲矢昴脸前, 幽幽地说:“黑色的叫飞走的黑麦(Rye), 黄色的叫飞来的波本,是网球招式的名字,你可以直接简称为莱伊和波本。”
冲矢昴:“……”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两只可爱的小猫向他投来求救的眼神,冲矢昴默默地把可爱这个词给划掉, 无视了正在扒拉他衣服的黑色小猫, 把黄色的小猫拎起来多看了两眼。
小猫张牙舞爪。
冲矢昴跟一点也不像波本的小猫对视了一会儿, 才说, 真是好名字啊, 跟这两只小猫非常相称,不过我有个问题。
“你们还有养别的猫的打算吗?”冲矢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非常普通, 且冷静。
黑泽阵:“没有。”
冲矢昴就放下心来。还好,他不用看到什么苏格兰猫, 基尔猫, 琴酒猫……
黑泽阵心情很好地补充道:“不会再有猫了, 但可能会养只叫‘旋转突进的朗姆’的狗。”
冲矢昴听完, 特别诚恳地建议:“猫和狗会打架的,阵君, 请务必不要这么做。”
第二天, 世良真纯发现她大哥的手机壁纸换了,换成了一黑一黄两只正在打架的猫。还挺可爱的。
她问秀一哥这两只猫是哪的, 秀一哥说是邻居家的;她又问猫叫什么名字,秀一哥沉默了一会儿,说黄色的猫叫来来,黑色的猫叫去去。
“好难听。”
“邻居起的,不关我的事。”
……
在诸伏景光的阻拦下,黑泽阵没能把两只猫放归自然,也没有把猫灌水泥桩(所以苏格兰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解),他就是把猫扔出公寓,看到那两只小猫嗖的一下就钻进小巷不见,再也没管了。
他给还在夏威夷旅游的酒井叔——就是楼下酒吧的老板,帮忙做假身份的那个情报商——打了电话,确定最近没有关于伏特加的消息,换句话说,朗姆这次是真打算单干了。
“朗姆误认为波本是卧底,感受到了威胁,因此打算除掉波本,就在这个关头他发现‘琴酒’还活着,忽然意识到自己手里捏着一张好牌。
“然后……
“他有个计划,需要‘琴酒’的协助,为此他必须要保住伏特加,因此在见到‘琴酒’前,伏特加都再安全不过。朗姆,才是最不想伏特加出事的人。”
银发少年坐在自己家的窗台上,沿着清晨的街道往外看去,奶白色的雾将一切笼罩。
他从衣服的口袋里摸了根《咒〇回战》联名限定的手指饼干,诸伏景光买的。他把饼干咔嚓咬掉一半,评价为味道非常糟糕,像风干了的老树皮,下次让诸伏景光别买什么联名款了。
他对情报商人说:
“现在急的人不是我,而是朗姆。当然谁都清楚,在博弈场上,谁先着急,谁就已经输了。”
因为朗姆要做的是搏命,是孤注一掷,一旦他开始正面跟波本敌对,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而黑泽阵要做的是……
拯救被绑架的、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的伏特加公主(?),干掉迟早会被警察or哪个间谍组织抓获的朗姆,和保护天天都在忙着查账和被暗杀的宫野透先生。
波本跟朗姆不一样,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日本。毕竟日本是某个公安警察的老家没错,可对“组织BOSS波本”来说,却算不上什么安全的地方。
“那你打算怎么办?等朗姆再联系你?”电话那边的酒井问。
“到时间了。”黑泽阵从窗台上下来,说,“我要去参加补考,不能带手机,要是朗姆想联系我,就只能让他等到我回来了。”
银发少年把那块备用的手机往抽屉里一扔,勾起一点嘲讽的弧度,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那可是冲矢老师好不容易给他争取来的补考机会,不能辜负冲矢老师的心意,就只能辜负朗姆了。
(冲矢昴:真的吗?你不要骗我,老师是很单纯的,很容易被人骗的。)
总之——
就在朗姆焦急地筹划怎么暗杀波本、波本烦躁地查最后十年的账本、爱尔兰No.15不分昼夜地加班的时候,黑泽阵在古桥町过上了平静安逸的生活,跟平常一样去上学(你平时真的上学吗),还参加了网球部的部活和学校的补考(冲矢老师特别感动),并跟警视厅里的一些警察混得越来越熟了。
4月27日。
爱尔兰:加班。
波本:查账。
朗姆:哈哈,琴酒不可能不在乎伏特加,肯定在哪里急得团团转吧?谁能想到伏特加会被我藏在这种地方呢?
黑泽:皱眉,补考国文遇到了大诗人杜松子的诗歌,并不出意外地在阅读理解里拿了0分,国文老师确实急得团团转,就差求他以后别写诗了。
4月28日。
爱尔兰:持续加班。
波本:还在查账。
朗姆:呵,琴酒现在只有一个人,就算他能活下来,又能躲在哪里呢?肯定在哪个阴暗发霉的角落里不敢出来吧!
黑泽:跟网球部的初中生们打网球,青春且阳光(?),因为每次都打赢了所以受到了大欢迎,还答应夏目帮忙去参加东京地区的单人赛。
4月29日。
爱尔兰:一边骂朗姆一边愤怒地加班。
波本:一边找琴酒一边恼火地查账。
朗姆:哼,跟琴酒有仇的人可太多了,要是我把他还活着的消息放出去,那些被他杀过卧底的机构和对他怀恨在心的组织成员肯定会咬上去吧,琴酒,你还睡得着吗?
黑泽:趴在教室的桌子上睡觉,老师是FBI,前桌是MI6,隔壁班老师是组织成员,还有个公安警察等会儿放学的时候就会来叫他一起回家。
“Zzz……”
趴在桌子上的银发少年睡得特别惬意,就连路过的老师都没能忍心打扰他的安眠,毕竟黑泽阵在大多数时候都让几位老师觉得“教不了,对不起老师没有能教你的东西”(国文老师除外),所以他们对这位乡下来的同学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宽容(国文老师掉毛)。
毕竟就冲矢老师的说法,黑泽同学正在协助警视厅工作,偶尔会因为案件忙到深夜,白天犯困是很正常的事。
于是老师们每次都感叹说,看到了没有,千万别当侦探,不然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还会被侦探的命运缠上,从此跟围绕在身边的案件永远相亲相爱无法分割。
黑泽阵一直睡到放学。
班里的初中生们小心地往这边看过来,开始叽叽咕咕:
“黑泽侦探还在睡吗?”
“嘘,他昨晚好像去抓犯人刷业绩了,都月底了,下个月的东京侦探排行榜就要出来了啊。”
“真有这种排行榜吗……啊,那我去跟网球部的说一下,帮他请个假。”
“有啊,我们学校的夏目也在排行榜上,这个要去‘侦探东京塔(TTD)’的网站看啦!目前排第一的还是高中生侦探工藤新一,毕竟他可是传说中人不在日本都能幽灵一样随时出现和消失,而且解决各种各样案件的名侦探啊!”
“那黑泽侦探的排名是多少?”
“他是这个月才开始做侦探的,排行榜上肯定没有他啦。这个等黄金周过去就能看到了吧?”
学生们压低声音,笑来笑去,最后终于想起自己还有要做的事,就急急忙忙三五成群地跑出去了。
很显然,虽然黑泽同学自己没有觉得,而且并不打算给这群小鬼什么关注,却还是相当受欢迎。
对此,冲矢老师的解释是:一个长得好看、又能打架、虽然冷淡但不找别人麻烦,最重要的是生人勿近谁也得不到的白毛,又正好符合青春期孩子的慕强心理,不受欢迎才怪。
不过阵君是不会懂的吧,那孩子对其他人的态度一直很钝感。
(赤井秀一:琴酒,你不懂人心。)
(黑泽阵:?)
(诸伏景光:冲矢老师是无……)
总之,跟在组织里的情况完全相反,因为黑泽阵不会跟琴酒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怀疑你的间谍身份,所以小孩子们对他的印象都只是“不爱说话”、“看起来很冷淡”但是“好人”。
当然也有对这个说法完全不赞同的人,比如正拿着一本厚重书籍的玛丽同学:“黑泽同学?黑泽同学——”
人没醒,还在睡。
赤井玛丽很清楚,这就是没有东西能威胁到他而已,要是真的有危险,就算是现在睡着的黑泽阵也会做出反应,但她确实有事要把人叫起来。
她用那本书戳了戳黑泽阵,发现银发少年完全没反应,就在黑泽阵耳边说:“喂。Juniper,别睡了。”
果然,前两个音节刚刚出口,一双充满敌意的深绿色眼睛就看过来了。
杀意一闪而过,在看清眼前的人是某个烦人但还算认识的MI6后,黑泽阵才收敛气势,给了大英帝国一点面子。
他抬手把赤井玛丽手里的书按在桌子上,声调很低,气压也很低地说:“我说过别叫那个名字。”
赤井玛丽悠然放手,靠在背后的桌子上,用她更习惯的英文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不就是叫这个名字吗?别睡了,我有事要问你。”
阳光斜斜地落进一年C班的教室。
教室里已经没有几个人——准确来说,现在是放学、部活和各种社团活动的时间,还待在教室里的就只有几个准备黄金周的学生,帮学生会整理材料的成员,以及本不应该身处这热闹又平静的校园生活里的两人。
但黑泽阵倒是觉得赤井玛丽挺适应的,她甚至很有时间跟谈恋爱的小孩讲情感问题,马上就要成为真行寺学校初中部远近闻名的爱情导师(真实年龄50+版本的真·爱情导师)。
上次有小鬼来这里咨询的时候他听到了,赤井玛丽的建议一概是劝分,黑泽阵怀疑她当时想的是她儿子和妹妹的女儿的组织爱情。
“Juniper。”
赤井玛丽难得对黑泽阵摆出了身为家长的气魄,敲了敲桌子,严肃地说:“你的那个跟班——伏特加出事了,对吧?”
是啊。
伏特加被朗姆抓走了。
准确来说,伏特加本来可以继续在组织里混日子,等尘埃落定后,总会有人把他捞出来的,但这个蠢货偏偏要给他已死的大哥复仇,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黑泽阵好像还是没怎么睡醒的样子,又把脑袋埋回到了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说:“不用你管。”
这不就是有事的意思吗?
赤井玛丽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扯了扯黑泽阵的头发,说:“别睡了,既然你要救伏特加,那他是卧底吧?哪个国家的卧底?”
她很清楚,黑泽阵不会对任何一个没必要救的人抱以感情,如果伏特加不是卧底,他也不会把人留在身边这么久。从知道Gin就是Juniper的那一刻开始,有很多事在赤井玛丽面前就彻底明朗起来。
“哪个国家?”
黑泽阵重复了一遍,忽然笑出声。
“钢铁的旗帜已经落下,返程的航船沉没大海,他没有国家。”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嘲讽,但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是在看着冰冷的纸面,将每个单词的音节机械地从喉咙里发出。
黑泽阵从桌子上坐起来,把散乱的长发拢到身后去,冷淡地去看神色凝重的赤井玛丽,说:
“费时费力救他对你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来做这件事的只能是我。你们还不如关心关心远在美国的宫野透先生,现在朗姆知道他是卧底了。”
赤井玛丽顿了顿,才问:“宫野透是谁?”
黑泽阵嘲笑道:“朗姆眼里的波本,宫野家的儿子,被某个FBI假扮的小可怜。”
赤井玛丽:“……”
你们这么说,波本知道吗?
她想起上次黑泽阵发邮件问她的问题,终于知道是在问什么,MI6的老练干员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把那点笑意给压了下去,至于朗姆到底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
她看黑泽阵也不知道,而且也不是很想知道。
而看现在的情况——
首先,朗姆有问题;其次,朗姆肯定有问题;最后,朗姆的脑子可能已经丢了。至于波本有没有问题,等波本回来再说,起码现在波本是组织的BOSS,他不能有问题。
“朗姆会联系我,我知道他想干什么,所以不用你们那边的人多管闲事。”黑泽阵说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赤井玛丽一把拽住他的衣角,依旧坐在那个位置上没动,头也不回地说:“你搞错了,Gin,我们做什么,也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这满是谎言和虚假的舞台上,可不是只有提线木偶。”
暖色的日光透过窗与墙,在教室里分割出光与影的区域;
赤井玛丽和黑泽阵就在这道分隔线的两侧,很久,黑泽阵说,看在你儿子的份上,你们最好不要碍我的事。
他走出教室,外面的阳光对他来说有点太耀眼了。
或者说这里的环境对他来说过于吵闹,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
其实他刚才做了个梦,梦到了很久以前在组织里的事,虽然也算不上什么好的回忆。
那是十三年前,上任伏特加忽然叛逃被组织处死,黑泽阵在从北欧回去的路上跟尚且用着莎朗·温亚德身份的贝尔摩德相遇,心情相当不好的黑泽阵踩着一地风雪而来,看到那个带着墨镜的金发女人正把车停在路边,点了根烟,幸灾乐祸地看他。
她说:“Gin,我可是特地来接你的,你应该知道组织里出了什么事吧?”
那个组织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出事吗?黑泽阵看了一眼那个总是在笑的女人,没有说话,就从她身边越了过去。
机场到处都是人,他可不想因为这个麻烦的女人被人盯上。
可贝尔摩德靠在车上,慢悠悠地把烟掐灭,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才状似无意地说:“你还记得那个‘黑加仑’吧?在北欧活动的组织元老,他昨天跟那位先生说,你是卧底。”
黑泽阵就停下脚步,转过头去,毫不在意地对贝尔摩德说,既然你有时间关心这种无聊的事,不如来帮我抓已经逃走的红宝石(红宝石波特,Ruby Port)。
贝尔摩德就说,那可是你的工作,每个插手你工作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呢。
甜言蜜语,笑里藏刀,这就是贝尔摩德。
等他们回到组织的据点,朗姆出言嘲讽,贝尔摩德就在一边看戏,刚上任不久的爱尔兰十世小声问黑泽阵打算怎么办,黑泽阵问,伏特加的搭档呢?
谁?
跟伏特加一起出任务的搭档。黑泽阵不耐烦地回答。至于黑加仑的事,他根本没在意。
于是他见到了那个在组织里毫不起眼的年轻人。戴着墨镜,现在看起来有点狼狈。没见过。黑泽阵想。跟他想的不一样。
“伏特加死了,”他说,“组织确认了他是卧底的情报。”
对面那个年轻人毫无反应,就像一块早就被寒风冻住的石头。从搭档被抓起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被关在这里,等待组织的审判。
审判,约等于死亡。
黑泽阵见惯了这样的情况,他也没空去关心每个人的死活,跟着他过来的爱尔兰十世小声说琴酒先生,这个人应该怎么处理,黑泽阵就回头看了一眼。
爱尔兰十世飞快地做了个给自己的嘴巴上拉链的动作。
这时,被关起来的年轻人才抬起头来看他,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疲惫、厌弃和平静的情绪,他用沙哑的嗓音问:“他死前说什么了?”
那时候黑泽阵二十岁。
他还没到后来遗言都懒得问的地步,所以那位“伏特加”死前歇斯底里的呐喊他还是礼节性地听了一下。就是有点吵耳朵。
他从那堆乱七八糟的声音里分辨出遗言,说:“说你背叛了他。”
那个年轻人回答:“本该如此。”
然后这场对话就到了尽头。黑泽阵走了,爱尔兰十世追上来,说真的不用处理那个人吗,他跟伏特加都是卧底的可能性很大,那些情报泄露的时候他大多数都在场,您——
黑泽阵打断了他的话。
“在这个组织里,不要多问。”
“……哦。”
他走出去的时候,朗姆已经不在了,但还是特地打电话嘲讽他,说那位黑加仑义愤填膺地说“琴酒靠美色上位,天天在那位先生枕边吹耳旁风”,然后哈哈大笑,问琴酒你打算怎么做,那位先生要是真的怀疑你,可不是说点什么就能算了的。
对此,黑泽阵唯一的反应就是连续三次挂断了那位先生打来的电话,什么都没说,而代号是黑加仑的组织元老被发配到南极科考站去挖冰,不久就音讯全无。至于那里发生了什么,黑泽阵并不关心。
以及,因为他没管那个年轻人的关系,那位先生可能会错了他的意,就把本应处理掉的人留下了。
多此一举。
后来那个年轻人被叫做伏特加,那是他的搭档曾经用过的代号。当时黑泽阵有个任务,要叫个人的时候,伏特加来了,黑泽阵对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长得太像好人了,戴个墨镜吧。
他在亚尔斯克的商店里随手买了个墨镜,扔给那个年轻人,然后听到了那个年轻人说的一句谢谢。
后来伏特加一直戴着那个墨镜,直到在某次战斗里坏掉,不过黑泽阵看他打算修一下继续戴,就给他买了个新的。从那以后一直如此。
直到琴酒的死。
“……”
黑泽阵有时候也会想,伏特加活到现在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他当年看到那个一心求死的年轻人,原本是想满足伏特加的愿望,而不是把人带在身边这么久。
十三年。
准确来说,距离伏特加所忘不掉的那件事已经过了十八年,在空白的五年里那个年轻人就如同幽灵一样在组织里徘徊,黑泽阵还没到遇上什么猫猫狗狗都会捡的地步,善良、正义和慈悲的词汇都跟他毫不沾边。
但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的巧合,所以他只是看着手里的诗集,将那个老旧的笔记本翻过一页又一页,将上面笔迹熟悉的文字沉默地扫过一行又一行。
然后他停在最后一页。
上面不是他现在用的笔迹,但确实是他写的东西;黑泽阵对着那页纸看了很久,就要将它从诗集里撕去——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微微震动。
是朗姆的来电。
黑泽阵的动作顿了顿,他把诗集收回去,又找了个没人的位置,悠闲地等了一会儿,直到朗姆第三次打电话来,才不紧不慢地接了电话,说:“在吃饭,你最好长话短说。”
朗姆正因为琴酒不接电话担心这人没了呢,幸好还活着,就随口问:“现在是吃饭的时间?”
黑泽阵从自动贩卖机里随便拿了一瓶除了KILL Whisky什么都可以的饮料,漫不经心地回答:“下午茶。”
朗姆都被他噎了一下。
在朗姆的印象里,琴酒是个吃什么都无所谓的角色,就算你递给他一盘仰望星空,琴酒会评价的也是鱼头很难看,而不是味道怎么样。所以琴酒哪来的闲心喝下午茶,被贝尔摩德传染了吗?
(贝尔摩德:那还真是对不起,我更喜欢跟波本共进烛光晚餐,闲着没事喝咖啡看书的那个还真是琴酒。)
肯定是贝尔摩德病毒又扩散了,当时她带着波本天天吃饭的时候我就有不好的预感!朗姆在心里愤怒地想,但现在不是抱怨贝尔摩德的时候,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问:
“琴酒,看来你最近过得还不错?”
“有点无聊。”
黑泽阵翻开了赤井玛丽刚才拿着的那本书,发现那就是本初中生用的古文集,里面的内容可谓是枯燥、无聊且简单。
在朗姆准备接着和他浪费时间之前,他就继续说:“如果你只是来跟我说这些的,那我只能祝你好运,别先被波本杀了。”
“那不可能,”朗姆得意地哼哼,“波本做梦都想不到我在什么地方,当然,你也是,琴酒。”
“哦。”
黑泽阵想,波本确实想不到“琴酒”就在他的地盘上初中,但朗姆除非装疯卖傻把自己关进精神病院,以波本在日本的影响力……那可真是分分钟就能掘地三尺找到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的朗姆。
(爱尔兰No.15:实不相瞒,他不用装就可以直接入住精神病院,真的。)
“所以,你的诚意呢,朗姆?”
“我找到了那位先生保存的、属于你的东西。准确来说,是当年放在‘第47号列车’上的东西。”
“……”
“那位先生骗了你,他一直保存着你的过去。我让人(可靠的下属)从那位先生在日本的133个收藏室里寻找,终于找到了这样东西,放心,我没看过,也没有别人看过——不管你对里面的内容感不感兴趣,你肯定不想让它落到别人手里吧,琴酒。”
朗姆的声音压得很低,还有掩饰不住的愉悦,嘴角快要咧上天了,光头在精神病院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几乎可以肯定琴酒会答应他的邀请,毕竟现在手里握着筹码的人是他,而不是一向觉得自己很能的琴酒那小子啊!
电话那边的黑泽阵果然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真难为你到处找东西,朗姆,呵。”
朗姆得意地说:“哈哈。那是爱尔兰去找的,你可以感谢他。”
(爱尔兰No.15打了个喷嚏,并骂了朗姆五分钟,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在朗姆的饭里下药。)
“所以,”黑泽阵说,“你要做什么?”
“我需要波本从美国来日本,当然,他是个聪明人,没什么东西能让他放松警惕,但是,你可以。”
“哼。”
黑泽阵发出了相当不屑的气音。
但朗姆并没有被影响到,他已经制定好了全部的计划,甚至做好了“其他”的准备,现在他只需要说服琴酒一个人。
所以,他说:“波本——不管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必然对这个组织有所图谋,只要他知道你还活着的消息,就一定会来日本。当然,前提是真的‘琴酒’,而不是假的。”
“算盘打得不错,朗姆。”黑泽阵难得对这位只会扫地而且扫得不如FBI的同事表达了一点赞赏。
好吧,为了避免某些人产生误解,黑泽阵必须要解释一下,其实朗姆在组织里的工作还是比较重要的。他在尚未接手“RUM”这个代号的时候,就曾经作为乌丸集团的话事人在外面经营公司,做的工作得到了那位先生的赞扬,于是他后来也为了组织的财务工作尽心尽力,直到他从外部岗位退下来,还是在组织黑暗的一面管理各种各样的事务,用黑泽阵的话来说,就是“打杂的”。
什么都干、地位很高、各种各样的事都能插手,但实际上的权力又没那么大,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有可能被其他方面的力量掣肘,所以黑泽阵才会叫朗姆“没什么用的扫地管家”。
当然,这样的人一旦背叛就是致命的,虽然还是不如“琴酒”是卧底这件事致命。
黑泽阵甚至能想到朗姆心里在想什么,冷笑一声,道:“波本来杀我,你来杀波本,甚至能坐收渔利,你觉得我和波本为什么会配合你这漏洞百出的计划?”
朗姆就笑。
“琴酒,你太低估你在波本心里的重要程度了,只要知道你在这里,他就一定会来。不过跟你想的一样,我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你是我现在唯一能信任的人,毕竟你已经‘死’了。”
“……”
组织的当朝新帝都寝食难安一个月了,不会到现在都还在惦记着琴酒没死的事吧?波本,多把心思用在正事上,先查完你的账,说不定等你把组织了结了,我就会专门给你打个电话庆祝,还能让赤井玛丽通知她儿子叫上一群卧底去给你放礼花开party。
黑泽阵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吐槽,把从波本到基尔的卧底都吐槽了个遍,最后看着走到他面前来的赤井玛丽,对朗姆说:
“我还以为你会找贝尔摩德帮忙。”
“贝尔摩德?别开玩笑了,那个女人肯定跟波本有一腿。”
“你说的那是波本,不是赤井秀一,万一贝尔摩德爱波本爱得死去活来,听完你的话就要给死去的波本报仇呢?”
“……”
朗姆没想到琴酒冷冰冰的人还能说出这么掉SAN的话来,他摸了一把胳膊上刚起的鸡皮疙瘩,说琴酒,这话你还是跟贝尔摩德说去吧,反正我不可能相信那个十句话里有九句是谎言、还有一句是谜语的女人。
就在他还想继续说什么的时候,黑泽阵却打断了他的发言,声音里有种朗姆暂时没能听懂的意味:
“可以,我会出面,但波本来不来日本,可不是我能决定的。”
朗姆收回了他从《对琴酒演讲稿》第50页里翻出来的话术,终于合上他的本子,说:“这真是个好消息。我已经搭建好了舞台,准备好了剧目,祝我们合作愉快,琴酒。”
电话被挂断,只剩下忙音。
黑泽阵看向赤井玛丽,这位MI6的干员很显然没有一点回避的打算,就抱着手臂站在那里。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黑泽阵想。
他打开那个很久没用过的邮件地址,看到朗姆给他发来的加密邮件,附件是一张像是水晶方块堆叠而成的建筑的照片。
邮件里只有一行字:[5月2日,三十二阶暮色馆。伏特加和你的东西我都会带去。]
黑泽阵看完,就把邮件删掉了。
而赤井玛丽微微蹙眉,说:“波本不一定会来日本,但朗姆一定会想要杀你,你真的要去?”
黑泽阵跟她对视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赤井玛丽今天不是来询问伏特加下落的,她只是发现自己儿子长大不再需要她,现在的环境也太过安全,就把无处安放的关心放在了认识多年的某个人身上。
怎么,MI6空巢老人缺儿子?
黑泽阵不理解,但懒得去想,就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说:“我当然会去,不过该有事的人是朗姆。”
毕竟为了确定琴酒的存在,朗姆一定会在某个时刻抵达他布置的舞台,朗姆这个人就是这样,菜,但是又不相信别人,就是要亲自动手才能放心,然后经常搞砸一些事情,呵。
黑泽阵都不用自己动手,反正混迹在日本的一群间谍和警察会蜂拥而至,把朗姆挖出来然后埋了。当然,他对这些机构之间的合作能力有点……有些……非常怀疑,所以他会以“琴酒”的身份做最后一道保险。
赤井玛丽却觉得他的信心有点过头了。不过别人家的孩子的教育不是她应该插手的事,更何况眼前的人也不算是个真正的小孩,所以她就换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朗姆提到的东西是什么?关于你身份的那样东西。”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黑泽阵问。
“一开始,”赤井玛丽说,“不要小看MI6的听力,Juniper。如果朗姆把关于你身份的那样东西给了波本,会发生什么事?”
“……”
面对这个问题,黑泽阵竟然罕见地沉默了。银发少年别开视线,好像不是很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赤井玛丽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很久,黑泽阵才说:“那不是‘我’的身份,是‘黑泽阵’的身份,就是1988年我在日本执行任务时候用的那个,那时候我们跟这个国家的公安还在合作。如果波本一定要查,那他就会发现……”
事情会变得非常奇妙。
如果波本看到那里面的东西,并且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琴酒”过去的身份,那他会得到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
黑泽阵:“……发现琴酒的父亲叫做黑泽阳,是公安警察,曾经参与过诸多机密任务,而在二十年前的一场意外里,他的独子黑泽阵失踪,没过多久后黑泽阳就因伤调职到长野县,又在两年后的一起案件冲突里身亡。”
赤井玛丽:“……”
黑泽阵:“以波本的性格,一定会去调查公安二十年前的旧档案,他会找到这位黑泽阳,然后发现黑泽阳的儿子也曾经在公安协助任务的名单上。”
赤井玛丽:“……”
赤井玛丽缓缓捂住了额头。
她跟波本不熟,没法想象波本发现琴酒可能是日本公安时的表情,但是她真的可以想象自己的儿子查到最后发现琴酒是MI6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黑泽阵冷漠地下了结论:“所以,为了波本的心理健康着想,还是别让他看到那样东西了吧。”
他是认真地在关心波本。
……
另一边,米花精神病院。
朗姆挂掉电话,脸上愉悦的表情瞬间消失,换成了某种凝重的神色。他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直到从门口进来的爱尔兰威士忌十五世看到他的表情,明白了什么,准备缓缓退出。
朗姆说进来,进来,我在想事情,爱尔兰,你觉得琴酒愿意为了伏特加冒险的概率有多大?
爱尔兰说,朗姆先生,您忘啦?我是新加入组织的,我来的时候琴酒都快死了,我不知道哇,我跟他不熟。
朗姆提醒他:“可我记得琴酒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说的话是‘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
爱尔兰大惊失色,然后愤愤不平地说:“那他是有可能认识我妈,而不是我,反正我跟他是不认识的;但老板你要我说,琴酒这种靠美色上位的家伙,肯定不会为了兄弟两肋插刀的。”
朗姆:“……”
爱尔兰:“怎么了老板?”
朗姆:“那种话以后还是别说了,我担心你被琴酒宰了。爱尔兰,你知道琴酒是怎么成为代号成员的吗?”
爱尔兰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朗姆闭上眼睛,开始回忆他看到那个场景的时候,说实话,他到现在都不敢惹琴酒,跟当时他看到的场面有很大的关系。
血。
水声。
黑暗的舞台,满地的尸体,一片死寂的拍卖会现场,还有从上空滴下来的血。啪嗒,啪嗒。那声音就像是死神的脚步,踩在了任何一个看到那场景的人的心里。
半盏依旧在亮着的灯照亮了那个银发少年的身影,他正在专注地擦头发上的血,有人靠近的时候,他才回过头来,用那双墨绿色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来看着来人。
朗姆是跟那位先生去的。
“没让你全都杀了吧。”
那位先生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无奈,但那个银发少年就像完全读不懂人类的情绪一样,平淡地回答:
“我没动手,只是看着。”
那确实,毕竟这是那位先生安排的自相残杀的戏码,早在当初的黄昏之馆就已经有过一次一模一样的情况了。
朗姆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但他寻思正常人不会这么平静地站在那吧……吧?
那位先生想过去,却发现满地都是尸体和血泊,根本就没地方下脚,就让少年过来。
“别擦了,”那位先生说,“我们回去吧,剩下的事交给朗姆来处理。”
朗姆:啊?为什么是我来收拾残局?这就是您把我叫来的理由吗BOSS?难道我在组织里就是用来扫地的?
他抱着满腹疑惑和不平,却知趣地没说话,就看着那位先生跟银发少年远去;而那位先生说你想要的代号想好了吗,就算是被占用的代号都可以。
少年说随便什么都行。
那位先生想了想,说既然这样,你的代号就是“GIN”吧,正好这个代号暂时空置着。
朗姆看着那俩人离开,心想琴酒这个代号可没空着,只是那个原本代号是琴酒的成员刚被那位先生找理由杀了而已。
“怪物。”
当时还算年轻的朗姆嘟囔着,在这鬼片一样的场景里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就打电话叫来了乌丸集团旗下的导演,说你看这里场地不错,我们干脆拍个电影吧,尸体都还热乎,演员可以用组织的,先拍素材,剩下的再补。
导演一头雾水地被叫来,看到场景,关上门,再打开,最后对朗姆说老板,我们这片子真能过审吗?朗姆说你管他呢,先拍完,记得把地下拍卖场炸掉,反正今天应该不会有人来了。
后来那部片子果然大火,观众们都评价里面的场景特别真实,据说那位先生还特地带琴酒去看了,当时琴酒的评价是……
“他说人类果然喜欢以同类的死亡为乐。”朗姆心有余悸地吸了一口气,至今都对那个场景难以忘怀。
爱尔兰听完就点点头,说,对,琴酒果然是靠美色上位的。
朗姆眉头一皱:“靠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的话?”
他一看,爱尔兰刚才已经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力睡着了,甚至是站着睁着眼睡的。
朗姆:……
看起来确实没有在听,但好像已经尽力了的样子。
爱尔兰睁开眼,顽强地说,老板你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对了医生给你开了药记得吃,你这是胃病(精神病),很难治的。
朗姆摆摆手,说你走吧,真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下次来的时候别这样了。
爱尔兰转身,刚走出门口,把门一关,人就精神起来,腰也挺直了,眼皮也不耷拉了,看起来一口气爬五层楼都不费劲。
“哼,想让我加班?不可能的,这是假期,我是绝对不会在假期里加班的!”爱尔兰No.15大踏步向外走去。
阳光正好。
4月29日-爱尔兰威士忌十五世的一天(下):
13:00,睡醒,接到了客户的电话,跟那家伙聊了半个小时,彻底睡不着了,遂起来加班,发现手头上的工作太多,遂倒了回去,再睡五分钟。
14:00,因为梦到琴酒被吓醒,想起小时候被琴酒拎着去组织据点里找爹,结果发现爹正在向组织成员高价贩售拍的琴酒照片,当时他差一点就能以七岁稚龄继承他爹的代号了,幸好他死死扒住了琴酒的脖子,才拯救了他爹的性命。
15:00,朗姆老板打来了电话,彻底睡不成了,于是又去了一趟米花精神病院,看老板激动地给死人打电话,还跟他怀念已经死了的琴酒。笑话,琴酒以前什么样,他会不知道吗?精神出了问题的老板,你真不知道啊,琴酒可是能不杀人就不杀人的。
16:00,从精神病院离开,阴暗地告诉院长,老板的身体需要调养,可以在他的饭里加入很健康很有营养的“KILL RUM”饮料。
18:00,去接弟弟,路上遇到想抢劫的歹徒,遂用琴酒当年教的棍法打晕,最近感觉自己的棍法越来越熟练了。
20:00,参加完了所谓上流社会的宴会,然后发现工作还没做完,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个用。
22:00,加班,痛骂朗姆。
24:00,加班,痛骂老板。
……
10:00,不加了,去睡觉。
几分钟后。
快要睡着的爱尔兰猛地坐起,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成型:首先,琴酒不可能是卧底;其次,琴酒绝不是卧底;最后,就算朗姆是卧底琴酒都不可能是卧底。
他抱住脑袋,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琴酒该不会是卧底吧?!”
他像条死掉的鱼一样躺在床上,忽然又想起老板让他调查的那样东西,从鸟取县的某个收藏室里找出来的“收藏品”,那样东西放在一个密封的盒子里,他怀着紧张的、绝望的心情对其进行了不用打开的扫描,然后……
爱尔兰神情漠然地把盒子放了回去。
从现在开始,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牵动他的心弦,因为我已经得到了最为震撼的情报,那就是——
“琴酒是日本公安。”
但是这跟爱尔兰有什么关系呢?朗姆没有让他找琴酒,也没有让他调查琴酒的身份,哈哈,他什么都没看见。
爱尔兰连夜(朋友,已经是白天了,没睡的只有你)给弟弟打电话,说我们快跑吧,弟,我知道了了不得的东西,很有可能马上就会被灭口了!
弟弟说不行啊,哥,我在打网球呢,跟黑泽打,就是上次你见过的那个银发的,特别好看的同学!
爱尔兰:……
“你跟他打好关系,”爱尔兰沉痛地说,“就是你那个叫黑泽的同学,你一定要哄好他,这是你哥这一生最后的恳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