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已经死了,但他真的还活着。
不但活着,还变小了。
黑泽阵望向镜子,镜子里的银发少年也用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回望他。他记得,那是属于十三四岁的黑泽阵的脸。
几分钟前他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残存的记忆里还是毒药烧熔骨血、心脏停止跳动的瞬间,他明明应该死在洛杉矶那座悬崖上的别墅里,现在却出现在了——
东京。
湿蒙蒙的雨将窗外的街道染成色调暗灰的油画,绚丽的霓虹倒映在水洼里,拼凑成让人安心的片假名;几只麻雀落到街对面酒吧的屋檐上,远处被繁华都市掩住大半的东京塔露出熟悉的一角。
他没死。
黑泽阵可不觉得BOSS会良心发现留他一命,毕竟乌丸莲耶自己都要死了,应该是有人把他从洛杉矶带了回来。他挽起大号儿童睡衣的衣袖,看到上面纵横交错的陈旧疤痕,确定这副身体就是他自己的。
也就是说,他身体的骨骼、肌肉、毛发全部退化到了少年时期,大脑却没有受到丝毫损伤。这是连科幻小说里都不敢写的情节,不过类似的情况黑泽阵还真见过。
那还是在三四年前——
“咔。”
钥匙插进锁孔的细微声音传入耳中,黑泽阵从醒来开始就没有放松警惕,墨绿色的眼睛瞬间扫向了紧闭的房间门。
他听到来人转动钥匙、开门,走到玄关,脱鞋,放下东西,往他所在的房间走来。
是谁?
把他带回来的人?
黑泽阵已经做好了开门的瞬间就制服对方的准备,却没想到那人礼貌地敲了敲门,问:“黑泽,你醒了吗?”
知道他的真名。相当耳熟的声音。
黑泽阵沉默了一会儿,把自己刚才抄起来的椅子放回原位,才小心地拉开了一条门缝。
门外站着个黑色短发的少年,十七岁左右,有双漂亮的雾蓝色眼睛,穿了高中的学生制服,胸前的铭牌上写着“真行寺学校高中部_黑泽景光”。
“是你啊。”
黑泽阵终于把门打开,说。
站在门外的是他的熟人,原本叫做诸伏景光的高中生,也就是黑泽阵方才所想的“三四年前的事”里的主角。
诸伏景光,代号“苏格兰威士忌”,是日本警方派到组织里的卧底——这点跟波本一致。
三年多前,他身份暴露、将死未死之际被喂了颗ATPX4869,然后就在黑泽阵准备把他埋了的时候变成了十来岁的小孩。
好消息,致命伤没了,人活了;
坏消息,他失忆了。
黑泽阵又不是警察,联络不到苏格兰的上级,就把小苏格兰送去读初中了,等他什么时候恢复记忆自己识趣地走人。
于是三年过去了,苏格兰他……他拿到了网球全国大赛的冠军,然后升学进了高中。
对此黑泽阵不做评价。
现在同样的情况在他身上再现,很难不让人怀疑APTX4869作为毒药徒有虚名,起死回生倒是一把好手。当然也不完全一样,毕竟黑泽阵没失忆,也不可能被人骗去读初中。
他坐在沙发上,环顾会客室里熟悉的陈设,才发现方才的房间是他从没关注过的客房。自从把诸伏景光扔在这里,他来去匆匆,哪有时间注意这些。
“现在是什么时候?”
“4月2日。”
距离他在洛杉矶“死亡”的那天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诸伏景光到底是怎么单枪匹马把他从组织手里抢回来的?靠魔法?
银发少年蹙起眉,敲了敲沙发的边缘,习惯了做大哥的黑泽阵没有半点如今身为小孩的自觉,用颇具威严的语气问:
“你把我从洛杉矶带回来的?我跟你说过不要靠近组织吧。”
在见面的“第一天”、发现苏格兰彻底失忆的时候,他就清楚地跟这人说过:有个相当危险的组织在寻找你的下落,不要乱跑,少管闲事。
结果他一个没注意,人就跑到美国去了?
诸伏景光的目光在儿童睡衣上停了片刻。
他很想说黑泽你这样说话没有任何威慑力,但还是把即将出口的音节咽了回去,说:
“酒井叔告诉了我你的死讯,当时我正好在洛杉矶,就去找你了,结果发现教堂里压根没人,你又还活着,我就把你从棺材里刨出来了。”
酒井是个情报商,也做别的生意,就住在街对面,当初“黑泽景光”的身份就是他帮忙做的。
“没人?”
黑泽阵有点不解。
虽然他一向懒得跟人交好,但人缘也没差到这种地步吧?除了被他提前通知过不要去的伏特加,真就没人来参加他的葬礼?贝尔摩德不是说一定会去吗?啧,贝尔摩德。
还是说波本上任BOSS后就大开杀戒,已经把能去参加葬礼的人都给杀了……波本不像这么勤快的人啊。
“我准备走的时候有人来了,”诸伏景光补充道,“教堂到处被泼了汽油,他们带走棺材后点了火,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背着你逃出来的。”
他找出当时的新闻。被烧毁的教堂位置偏远,只有寥寥无几的报道,和一张教堂已经被烧成焦黑的照片。
死去的乌鸦、无人的葬礼、烧毁的教堂……
终结的交响乐终于被奏响,一个早就不存在于世界上的幽灵的故事迎来了落幕。当然,前提是他真的死了。
黑泽阵在心里低笑。
他没有继续追问,毕竟「现在的」诸伏景光对组织没什么了解,也不适合掺和到这些事里来。关于组织的现状,还得找其他人。
他换了个话题:“你去洛杉矶做什么?”组织的人都在那边,你确定你不是去自投罗网的?
这回轮到诸伏景光有点错愕了。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争辩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有比赛啊。”
“什么比赛?”
黑泽阵哪里记得这种事。他甚至没看诸伏景光给他发来的消息,只通知了几句就彻底扔掉了原本的手机。
面对那双理直气壮地写着“我没看”的墨绿色眼睛,诸伏景光站起来,从柜子上拿了几张报纸,展开在黑泽阵面前:“青少年网球交流赛。”
报纸头条是这样的:
《日本高中生赴美参加网球比赛,打出时速229千米的网球,成功击溃千米外的狙击手破获奇案!》
《网球少年的传奇事迹!对犯罪有出乎意料的敏锐直觉!侦探界的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网球侦探?只靠推理的侦探们早就过时了,现在是谈笑间制服犯人的新时代!》
上面还有诸伏景光不想露脸所以拍的背影照片。看得出来,这背影照片拍得也很勉强。
黑泽阵沉默了。
他真想找波本来看看跟他同为警察卧底的苏格兰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可惜找不得。
他为这来之不易的乐子从指间流走而叹气,按照记忆里的位置伸手去拿抽屉里的烟,却被诸伏景光一把按下,两个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黑泽阵用深潭般的墨绿色眼睛冷冷地看过去,但诸伏景光不为所动,拉开抽屉找出一张诊断书:
“医生说你这段时间禁止抽烟。”
“哪来的医生?”
“从美国回来后你一直在发烧,我就委托酒井叔帮你做了个新的身份,去医院看了看,医生说你的身体很不健康,青少年不应该抽烟喝酒。”
“……”
但他是成年人。起码曾经是。还有,诸伏景光自己都是他重新带大的,到底哪来的底气管他?
黑泽阵抬眼,看诸伏景光还有话要说的模样,就开口道:“还有什么,一块说了。”
诸伏景光十指交叉,笑意纯然:“你的新身份是我从乡下来的弟弟小阵,刚转到附近学校的初中部读书,学校明天开学,所以去上学吧,黑泽!”
黑泽阵:“……”
这像是在开玩笑。
很久,他看了眼日历,四月二日,问:迟来的愚人节玩笑?
诸伏景光回答:学校四月三日开学,我们明天就得去报道了。
呵。
上学?他又没失忆。黑泽阵站起来,往外走去。
……
街对面的酒吧就是情报贩子的家。
不过情报贩子本人出去旅游了,黑泽阵就拿了诸伏景光的钥匙打开门,毫不客气地征用了这里主人特别好用的电脑。
他需要确认组织的情报,但很可惜,在“琴酒”已死、他又不想暴露身份自找麻烦的情况下,这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毕竟他当时以为会死,就截断了所有的后路,就连能调用的钱都匿名捐给了孤儿院,哪知道他竟然活下来了。
诸伏景光递过来一杯咖啡,坐在了他旁边,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问:“不能联系你那个机构的人?”
“死人怎么联系上?”黑泽阵头也不回地接过,有点头疼地回答,“我临死前一键通知了能信得过的所有人,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再联系他们的只能是假冒者。”
“那你现在是在?”
“手机号、社交账号、邮箱地址……就连组织的内部系统也不是牢不可破,你看不懂就别看了。”
“组织的人会在社交账号上发布重要的情报?”
“不会,但像‘迟早倒闭的混蛋公司终于换了董事长’、‘老板养的到处咬人的狗终于死了’这种话还是会有的。”
诸伏景光迟疑地停顿了一会儿,才问:“你刚才没在自黑吧?”
黑泽阵没什么语气地回答:“有。”
银发少年动作流畅地敲打着键盘,就像某种千锤百炼的艺术一般,一行行代码飞快地滚动,被调取出来的窗口占满了四个屏幕。
深夜的酒吧静得可怕。
外面还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挂着CLOSE木牌的街角老店自然不会有人打扰,光影模糊的玻璃就像是被水打湿的水彩画,变成了陈旧斑驳的色块。
吧台灯照亮了昏暗的一角,两个少年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看,敲打键盘的声音与外面的雨声密密地响在一起。
忽然,黑泽阵的手停下了。
他正在查看自己身为琴酒时用过的手机号码,被列出来的是他死后才发来的消息。除了伏特加的告别、贝尔摩德的问候和一些无关紧要的讯息外,还有两条相当扎眼的短信。
-我知道你还活着。
-我一定会找到你。Gin。
他盯着屏幕静止不动的时间太长,诸伏景光都凑过来看了一眼,问他这是谁发来的。
黑泽阵关掉界面,靠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抿了口已经凉掉的咖啡:“推销保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