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肆比藏香阁静了许多,他今夜没带人出来,一人坐在窗边独自饮着酒,桌前放了几盘小菜,他没怎么碰。
这处酒肆人少清净,夜暗下来,外边许多摊子都收了档,酒肆外零星,都是归家的人。
萧屿不知喝了多少,肚里撑着很,胃里一股气在翻腾,他将银两放到桌上起身就要走。
可是酒精侵占了他的大脑,只觉头沉沉的,脚下不稳,小二见状欲要去扶,人还没近身就被他赶走了。小二不敢惹,也只好退到一旁,一直看着他出了店外。
刚下阶时萧屿重心不稳,扑在店门前的矮桌,他抬不起力,属实走不大动,便只能瘫在矮凳上,半边身子搭着地,胃里又是一阵翻滚,这时没忍住半扶着桌撑在地面,朝那一隅之地吐了一滩。
不知肚里的酒吐干净没,倒是舒服了些。他仰回矮桌,强撑着起身要走,刚要迈出几步那眼前的路是歪的,周围的店铺好似在旋转,他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又迈出几步,还是没能站稳,又栽了下去。
小二见此说什么也要将人扶进去,萧屿耍着酒疯,说实在他的酒品不算好,喝醉了脾气就收不住,还不领小二的情拽着人衣领警告着:“小,小爷我能,能走。”
酒肆旁是一间雅致的茶坊,沈轻正巧来取新到的茶叶,几月前便订好的龙井,那是从东洲来的,她急着来取,又在茶楼饮了好一会茶,眼见夜渐深赶着回府,刚上马车就见到这么一幕。
从萧屿打酒肆里出来她便瞧见了,马车窗帘被放下,她跟车外的马夫说:“去跟那酒肆的小二说,劳他将人送回萧将军府,这是给他的辛苦费。”
白露从荷包里拿出一些碎银给马夫,不忘叮嘱到:“别露了小姐身份。”
马夫听着令去办事,小二拿了钱,没等人再说其他的,那马车已经走远了。
天知道小二是如何将人送回去的。马车轴沿着街道的青石板路往东巷渐渐远去,淹没在黑暗中。
她口中还残留着茶香,甘甜里带着丝涩,让人回味无穷,而那醉倒在街上的人影,似乎也在牵动着她的思绪,正如她所想,他并非像平日众人看到的那样意气风发,风流倜党,也会在偏远处独自一人买醉,那喝下去的每一杯忘忧君都是他对疆北诉说的思念,是被困在这祁都里无法发泄隐忍的苦楚。
而那些碎银不是为着他在洛天山的救命之恩,而是这远行不归人的同病相怜。
高西宏昨夜等了半宿,人也没回来,一早便派人去萧府打听,萧屿卯时就去上朝了,就是不知那身上的酒气散干了没。
精神看着着实差点,下朝后刚出宫门就被高西宏截了道,他伸出手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狐疑问:“昨夜你去哪了?我在席上等了一夜,你该不会是在哪个姑娘的软榻上下不来了吧?”
眼睛从上往下打量了萧屿一番。
萧屿剥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没有反驳他的意思。
“大早就来堵我,是有什么要紧事?”
高西宏故作隐秘,被他剥开的手又抬起挡在他面前,随即掌心翻转,一个骰子映入萧屿眼底。
“何意?”
高西宏将骰子收回袖中,得意说:“今夜亥时,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信心十足,萧屿定然会去。
“赌坊?”
“半月坊。”高西宏说,“昨夜本想晚些带你去的,谁知你耽溺在温柔乡里,便只能今夜去了。”
“半月坊里什么人都有,你要去那,不止是玩儿钱吧?”
高西宏昂起头,“是啊,什么人都有,人人都知半月坊是个赌坊嘛,没什么出奇的,可是你见过地下的赌坊吗?”
萧屿闻言不露声色地打量周边,确保无人听见谈话,他这才顿足,笃定说:“你去过。”
“亥时半月坊门口见,这东西可别弄丢了。”高西宏将袖里的骰子抛给萧屿,这是通入半月坊地下赌坊的重要物件。
亥时的祁都,别处的摊铺都收了,该打烊的打样,唯独万象园里还灯火通明。
萧屿束起冠发,穿了一身暗色衣裳,他已经尽力让自己在人群里不那么起眼了。
高西宏一到一眼就瞧见了他,扯着嗓子喊道:“长凌兄,这儿。”
他那身高往那一站就很显眼,他如今才十八,还能再长两三年。
“你是不是太高调了?”萧屿打量着高西宏,这是个花孔雀吧?
高西宏没在意,只说:“我给你的东西呢?”
萧屿从怀里拈出来给他瞧。
“走。”高西宏在前面领路,入了半月坊里边摇骰下注的潮声充入耳蜗,正常说话压根听不清,高西宏索性就不说,只用手势与他交流。
越往里走声音也渐渐弱下,一个小厮穿着的人迎过来拦住去路。
高西宏从袖袋了掏出骰子递给那人瞧,萧屿照着样子做,也将自己的骰子递给小厮,小厮面色变了,那骰子不对。
萧屿洞察着他的变化,忽而笑说:“对不住,这个才是。”
他将高西宏给自己的那个骰子从他手里换下来,“许是适才经过注台时不慎跑进我兜里的。”
小厮又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才将骰子还给二人。
高西宏示意萧屿转过身去,小厮不知道在哪按了什么,身后的屏风处打开一条暗道,通往地下。
“二位请,预祝今夜满载而归。”
高西宏走在前面,刚进暗道,一处机关递过来两个面具。
高西宏拿起递了一张给萧屿,说:“这会儿知道我为何穿这么高调了?”
萧屿接了面具系了绳,“你也没说不能露脸啊。”
这也不算什么规矩,也不是所有进入地下赌坊的人都会带面具隐藏自己身份,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公子自然是不让人认出得好。
“这底下与上面有何不同?”
“自然都是不能见光的买卖了,这也算是祁都城内的地下黑市,这里边什么都可以堵没有限制,也可以卖任何东西。”
“消息传递场所,那这种地方可真是隐藏细作和杀手的好地方。”萧屿云淡风轻地揭露着真相。
“你这么说也可以。”
“朝廷为何会允许这种地方存在?”
“不不不,”高西宏说道,“朝廷可不知道这个地方。”
“既然连你都能知道,那祁都城的世家里自然也有旁人知晓,你能来他们也能来,这种暗场朝廷不端吗?”
“知道的人不会说,因为他们能从这里交换到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
“包括大祁边防军事图?”萧屿冷不丁道。
前面的高西宏连忙要去捂嘴,“我的祖宗,这是能说的吗?若大祁军事图都有人敢拿出来卖,大祁早就易主了。”
“那也没你说得那么神,不过就是地下交易所,黑市。”萧屿观察着周围,再往里,里边嘈杂的声音逐渐逼近。
还当真就是黑市,贩夫走卒的藏匿场所,明码标价的雏妓,奴工,人兽比赛,都是些血腥泯灭人性的交易。
若说什么人会来,寻常百姓家定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也只有江湖客,富贵人家,官僚大家才会选择来这种地方玩乐,这些奴工,雏妓是被卖进地面的人牙子后经过转辗又再流落到这种地方,凡是进来的想要被人买出去就得争着杀出血路,若不是被推上生死台,看客下注,直到一方死比赛才会终止。
也有样貌出挑的会被人挑中买回家中当玩物,或是送去笼络权贵大户。又或是培养成细作杀手,为主人提供情报。
萧屿瞧着那看台上的人,他一眼就能瞧出从气质和衣着上看怎么都不是大祁人。
“这也会让羌芜和匈奴的人进来?”他走上前两步,低声说。
高西宏沿着他视线望去,而后又收回来,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入祁都羌芜和匈奴都是来行商的,行动自由,只要有门道便能进来。”
“你别总看着人家。”
萧屿睨他:“所以你带我来此是想要我看什么?”
“我就是觉着你也许能在此找到你想要的东西,至于什么我也不知道。”高西宏气定神闲。
那些羌芜人身形健壮,孔武有力,肩臂线条分明,一看就是常年训练的武士,怎么也不像普通行商客。常年习武的人很容易瞧得出来,尽管他们极力伪装也不难看出。
他们这是?
想从这些人里挑出好手?
那格斗场上的厮杀已将过半,二人浑身血迹,本就发烂的衣裳更是不蔽身子。身上的伤痕渗着血迹。
在这一刻他陷入了沉思,从古至今,生存之道就是残忍的,卑贱者连选择命运的权利都不配有,即便是苟延残喘的活法,都是他们望尘莫及的。
而这生死格斗场上的唯一生机,他们还得感恩戴德。
人命如草芥,只有拥有了权势,方有谈掌控的资格。
那他呢,他也不过是皇权抗衡下的牺牲者,他的命运捏在当今皇上手里,是松是驰,还得看疆北对祁都的威胁程度。
他们都是生在世间渺小的一粒尘埃,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又何谈救旁人?
“你给我的骰子与普通的有何区别?我瞧着都一样。”萧屿适才试探过那小厮。
高西宏摆摆手,他若是能看出来也不用花大价钱去买这骰子,若如此随便一个人拿着平常的骰子都能进来。
“这里边要买东西,得要凭你手中的骰子才能下注。”
“若下次我还要来,又该如何?”
“此地一月只开八次,每七日开两次,下次再来只能是七日后,今夜你没有下注,这骰子下次还能再用。”
“你若下了注,他们便会给你第二次的骰子,这里边都有说道,你想进只能按照他们的规矩来,别的一概行不通。”
萧屿懂了。
他在那二位羌芜人附近找了个位子坐下,看着格斗场里的厮杀,心里想的都是这里边的事。
在他看来这些表面的买卖不过是个噱头,一定有比这些东西更有意思的。
如若祁都藏着这么一个地方,羌芜人能进得来,这无疑不是一个细作传递消息的有力场所,朝中官员既有知道这种地方,想必也会思虑到这一层,可至今都无人要将这个地方供出来,那他们一定是从中获得了想要且必须长此以往维持下去利益往来。
有人从中得利,也会有人从中失利。这便是突破口,一连几月萧屿都在地下赌场转悠,每去一次格斗场的厮杀就是最引人注目的,富人在里边下堵注,最大的赢家可以带走胜利者。
萧屿没下注,不过倒是买了些玩意,例如前朝宫里流出来的耳坠朱钗,都是些女子常带的东西,旁人只当他是买给相好的,每次来都得带点东西走,也会学着人买消息。
打听的多了,这里边的名堂自然就更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