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轩武田信廉,是一位不像武将的武将。攻击松山城时,他并未积极表示意见,大部份的事情都交由部将处理。但也未必是全部放手不管,在军事会议上,他也有中肯的发言。沉默之人金口难开,却言出必中。
逍遥轩在营中经常看书,有时亦执笔作诗绘画,神态悠闲,一点也看不出是代兄远征的统帅。
但是,从未有部将向逍遥轩谏言。部将们似乎认为,主公不在,只有靠他们自己,只要自己振作就行了。况且,和信玄比较起来,逍遥轩宛若云雾,不易捉摸。
偶尔,逍遥轩会突然外出。出入敌人疆界,随时可能遭受袭击。家臣们非常担心,他却满不在乎地任意骑马出游,甚至远至荒川,赏玩冬景。
这一天,逍遥轩从位在营区内的寺庙中出来,见无人跟随,又外出了。家臣们紧张万分,随后跟去。这一点,和年轻时经常骑马奔出踯躅崎馆的晴信,颇为类似。但是,这种在敌方进出,视若无人之境的做法,却叫家臣们百思不解。
逍遥轩沿着市川的道路朝北走。右侧是环绕松山城的丘陵,左侧是田圃。
马儿朝北行,寒冷的西北季风迎面袭来。田圃上覆盖了一层薄冰。
逍遥轩的马迎风嘶叫。来到一个分歧点。左边是沿着市川的道路;右侧的小道通往松山城丘陵的下方。
逍遥轩把马头掉向通往丘陵的小道。
(或许,他想观测阵地。)
家臣这么猜测着。果真如此,得立刻通知各阵地,否则事后一定挨骂。想到这里,立即策马急奔,四处走告:“主公要来巡视阵地,不可疏忽怠惰。”
逍遥轩貌似信玄,一般士兵多半会将他误认为信玄。信玄的替身巡视军营时,没有人知道那是替身。
逍遥轩向阵地方向走了一段路,在丘陵下方勒住马儿。他发现丘陵斜对面有许多洞穴。
“那是甚么?”逍遥轩问身边也是一脸疑惑的家臣。
家臣带来当地的居民熊谷五郎藏。此人看起来约五十出头。
“这是百穴。由于为数不少,所以称为百穴。”
“甚么时候挖的?有甚么用?”
“已经失闻了。我的祖父是从他祖父那儿听来的,至于是何人所挖,就不得而知了。”
“是人挖的吗?”
“是的。从穴里拿出石器、土器和鹿骨等东西,不像是几千年前的东西。这些洞穴,大概是以前人的住处吧。”
“有多深?”
“不很深,大约二、三间。好像还有更深的,但是已经倒塌了。”
逍遥轩逐渐产生了兴趣。
“用甚么挖的?”逍遥轩突然问道。
“这个嘛……过去还没有铁,应该是用木锄、木棒或是石器吧。”
“用木锄或木棒挖穴?”
“可以啊。这里没有石头,全都是红土。挖土,并不难。”
熊谷五郎藏说到这里,逍遥轩突然想起甚么,掉转马头,从刚才来的路奔去。家臣们莫名其妙地跟了上去。
逍遥轩回到寺庙,召来诸国使者角间七郎兵卫,命令他立刻前往信玄处。
“见到主公,你就这么说。我打算从地下进攻松山城,急需优秀的测量师和挖金山的工头。为了赶时间,工人在当地找……。明白了吗?”
角间七郎兵卫覆诵一遍后,立即上马直奔,在次日傍晚抵达古府中。
信玄在志磨温泉接见角间七郎兵卫。
“甚么!从地下进攻松山城?”连信玄也大吃一惊。“信廉从那里想出这个主意的。你知道吗?”
角间七郎兵卫道出逍遥轩在巡视阵地途中看到吉见的百穴之后,立即令他前来之事。
“原来信廉……”信玄的眼角浮现出笑意。
他唤来饭富三郎兵卫,命令饭富三郎兵卫从黑川金山挑选适当人选,送往松山。
黑川金山的总测量师是百川数右卫门,但是因为上了年纪,便改派他的儿子百川宫内。另外,再挑选十几名工头。一行人从南佐久的余地出发,越过山岭,经过上州的南牧(南目),抵达松山。
逍遥轩把松山城的地图拿给百川宫内看,说明大致的状况之后,便带他到现场观察地形。挖掘工头则奉命利用丘陵的斜面,挖掘洞穴,了解土的性质。
“我打算从三个方向挖掘洞穴,进攻敌城。你认为如何?”逍遥轩在地图上画出三条线。
“主城应该在这里。在主城下面挖洞,从这里进入,放火烧城。”
百川宫内以及挖掘工人们,默默地听着。
“明天早上开始挖。挖掘工作由士兵负责。他们平常就拿锹锄甚么的,挖土应该难不倒他们。你们负责监督洞穴的方向、沙土的处理,以及用坑木支撑洞穴以防崩塌等工程。”
逍遥轩的要求并不十分艰难,百川宫内和工头们都松了一口气。
“挖到敌军主城下面,大概要多久?”逍遥轩问百川宫内。
“约二十五天。”
“时间恐怕来不及。我想在上杉辉虎从越后抵达此地之前,攻下城池。所以,最好能在二十天以内。”
“这就得看挖掘工人了。”百川宫内回答道。
而后,逍遥轩召集军事大会,说明从地下攻击松山城的计划。
“第一坑道是甘利左卫门尉,第二坑道是日向大和守是吉,第三坑道是内藤修理。三人距离主城地下是相同的。主公等着看那一队先抵达主城地上面举起火把。所以,大家好好加油。”逍遥轩严肃地说道。
三人都感到十分意外。谁都想争先进攻,但是这简直是在比赛挖洞嘛。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士兵,他们一定会说,我们是来打仗还是挖洞的。
“或许各位认为,挖洞不是武士该做的。但是,往后的近代战,在战略上,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洋枪,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十年前,没有人相信用洋枪可以取得天下。而今呢?织田信长不就是靠洋枪扩展领地的吗?挖洞也好、用枪也好,都是为了作战。明天早上约卯时(早上六点)起,大家开始挖掘。”
没有人反对,但是甘利左卫门尉、日向大和守是吉和内藤修理三人,都不太高兴。三人各自回队,传达这个新命令。
“父亲,我们绝不能输。主公说得很有道理,这是新的战术。交给我吧,我一定要为哥哥藤九郎雪耻。”
说话的是日向大和守是吉的次子日向吉次郎。他说“主公”,表示认为信玄在营中。吉次郎的哥哥日向藤九郎,在水路攻击时中弹而亡。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另一个原因是,他想和甘利左卫门尉争夺功名。不论是挖洞或其他事项,他绝不愿意输给甘利左卫门尉。
当天,日向吉次郎挑选百名健壮士兵,准备参加明天的挖掘竞赛。他还备妥挖土工具,并向百川宫内和工头们请教要领。第二天早晨,日向吉次郎比预定的卯时早半个时辰开始动工。天还未亮,大伙儿打着灯工作。现场四周,在昨天就以挡风为由,扎起了稻草栅遮掩。所以,不会引起别队的注意。
当甘利队和内藤队发现时,日向队已经挖了三间。
“为了争名,竟然不守规定。”甘利队发言道。
“主公说的是约卯时起。既然是‘约’,早半个时辰也没有错啊。”
日向队超前开工,甘利队和内藤队也慌了。如果不理会,只怕功劳都被日向队占去。因此,甘利队和内藤队也迅速投入了挖掘工作。
当洞穴挖到二间左右时,百川宫内带着水平仪(装水的竹筒)、间绳(计测绳)和标识棒,来决定洞穴的方向。方向定出之后,三名健壮的士兵在前面敲击土墙,落下的土,立即被运出去。挖掘的人累了,立刻换人交替。挖掘工作不断地进行着。到达某种程度,便用坑木支撑,避免坑道崩塌。起先有些不适应,熟悉之后,工作就进行得非常顺利。
第七天,甘利队遇到水脉,不得已,只得改变方向。甘利队因此落后,内藤队和日向队仍然顺利地进行着。
从松山城的望楼看去,敌军的一举一动,一目了然。用畚箕运出来的沙土,高高地堆在后面。红土山像竞赛般,一天比一天高。
红土山的高度,反映出地下挖掘工作的进行程度。总有一天,会挖到城下面的。城兵的情绪,受到了影响。
“怎么办,总得想一个好方法啊?”城主上杉宪胜召来重要的家臣询问。
“不如趁敌军忙于挖掘的时候,冲出去攻击他们的守卫兵,再趁敌方主要部队回来营救的空档,塞住洞口。”
“这虽然是一个好方法,但是,塞住的洞口,只须半天就能挖通。我们何不从这里挖掘逆穴。”智多星难波田弹正说道。
何谓逆穴?难波田弹正走到城市地图前。“敌军以主城下面为目标,从三个方向开始挖掘地道。我想,不要多久,就会挖到这边来。”难波田弹正指着城的石墙外侧。“我们从这里往下挖,也就是说,在敌人的地道上,挖沟等待。当敌穴打通后,从这里倒下粪尿。通穴一旦布满粪尿,叫他们如何进攻呢?他们满身粪便地爬上来时,就会遇到我们的伏兵。”
城主上杉宪胜采纳了难波田弹正的策略。当天,就从城内开始挖掘逆穴。挖出来的土,就用来铺填中间的曲轮。
“敌军的情况很奇怪,似乎太冷静了。”
饭富兵部是逍遥轩身边的部将,非常注意细节事项。进攻松山城的成功与否,和他有密切的关系。饭富兵部不断派出忍者,打听城内的消息。但是,城内警卫森严,无机可乘。于是,饭富兵部又想出捕捉出城士兵之计。他和北条军打个商量,故意放松北条军和甲军的边界防守,并暗设伏兵。夜半出城的敌军触网中计,被带到饭富兵部面前。此人身上带着城主上杉宪胜向上杉辉虎求救的书信。信上写道,城内粮食殆尽,最近甲军在地下挖坑道进攻,松山城如风中残烛,请速派援军。
“你叫甚么名字?”
这名男子不理会饭富兵部的问话,似乎已抱着必死的决心。
“拿灯来……”
家仆取得灯来。饭富兵部手持烛台,起身走到俘虏面前。俘虏盘地而坐,闭上眼睛。
“信上写粮食殆尽,不过,看你的气色,不像嘛。”饭富兵部一边说,一边在俘虏身边绕一圈,视线停在沾在草鞋上的新红土。
“带他来的时候,有经过挖出来的红土堆吗?”饭富兵部问侍仆。
“没有。抓到后,就直接送到这里,没有经过红土堆。”
“这么说,他脚上的新红土是城内的了。”饭富兵部脸色大变。“没错,他们也在城内挖掘。证据确凿,若想活命就老实招出。”
俘虏依然沉默。
当天夜里,部将们聚集讨论城内逆掘的新情报。
“看来必须改变穴的方向了。”百川宫内画一张新图,摊在逍遥轩面前说明。“敌方可能是看我们挖掘直通主城下方的坑道,所以也在前方挖掘。现在,中央的日向队还是继续向前挖,欺瞒敌人,一旦遇到敌方,就暂时撤回待机。在左右两侧的甘利队和内藤队,则在中途绕行。日向队要一直等到甘利队和内藤队到达主城下方之后,才向敌方预挖的地方挖去。当敌方全神贯注在这一角落时,甘利队和内藤队则从主城下方入城放火。”
众人一致同意。
这个计划打破了日向吉次郎的竞争野心,但是想一想要担负起诱敌任务,也不坏啊。
红土山仍然逐日增高。
北条军原定和甲军一起进攻松山城,但是在挖掘坑道攻敌的新策略上,却无从参与。
“甲军在地下挖掘坑道,进攻松山城。”
“武田信玄确实高人一筹。松山城一定会在他的坑道进攻下投降的。”
北条兵的这些谈话,传到了大道寺骏河守政繁的耳中。大道寺将此事告诉了家老松田尾张守宪秀。
“我也注意到这件事。”
松田尾张守宪秀,历经北条氏纲、氏康、氏政三代,气度不凡,且有先知卓见。
“再这样下去,武田的名声必定直冲云霄。虽然我们是盟友,还是得准备一下。”大道寺政繁说道。
武田名声高涨的背面,有着另一层涵义。关东之战的主导权应归北条。北条为了想称霸关东,不惜与上杉辉虎对峙。此次进攻松山城央求武田援助,是以共同削减上杉辉虎的势力为由,并不是以占领关东为饵。谁知,甲军大队来到关东中心地带之后,抢尽了风头,并不知不觉地夺去进攻松山城的主导权。例如,这一次崭新的地下战术。如果战术成功,松山城陷落,武田信玄当然会接收此城。如此一来,武田的军旗将在武藏国中飘扬。对北条而言,关东又多了一个比越后上杉还棘手的敌人。
“武田是一个朋友,一个令人畏惧的朋友。”松田宪秀叹了一口气。
“只有一个办法。”大道寺政繁靠拢过来,说道:“劝上杉宪胜投降。越军受雪阻挡,一定无法在冬季抵达。我们可以告诉他,如果现在不向北条投降,甲军必定会火烧城池,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他会投降吗?”
“那就要看投降的条件。不妨告诉他,只要现在投降,可以既往不咎,并入北条旗下。”
松田宪秀想了一下:“你愿意当使者吗?你认识难波田弹正,又见过上杉宪胜,是最适当的人选。”
大道寺政繁没有料到这个重任会落在自己身上,但是怎能立即拒绝呢?
“既然您这么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松田宪秀立刻将此事告知北条氏政。氏政写了一封致上杉宪胜的劝降书。
当天夜里,箭文送入了松山城,说明第二天早上辰时,大道寺政繁造访之事。
大道寺手持梅枝,来到松山城。
“这是我在路上采的。”大道寺政繁把梅枝递给上杉宪胜。
“你是指我们将如梅花般地散落吗?”
上杉宪胜十分激动。他眼中布满血丝,大概是睡眠不足吧。
(城内发生了甚么事?)
大道寺嗅到异常的气息。进城时,守城兵的举止也异于平日。
“我说你们如梅花般地恒久芬芳。这个城已经作战太久了。如果再继续下去……”
上杉宪胜打断他的话。
“武田的坑道快要迫近主城,所以你来劝降?我告诉你,他们其中一个坑道已经被我们的逆穴堵住,其他二个也快了。武田有甚么可怕的!”
“你们堵住的是中间的那一条吧。”大道寺政繁问道。大道寺政繁以北条军使者身分拜访甲军阵地时,曾遇到指挥中央坑道的日向吉次郎。
“你仔细看看这个坑道,不到十天,就能通往主城的地下。”
大道寺政繁突然想到此事,便顺口说了出来。
只见上杉宪胜眼睛一亮。
“原来你们堵住的是中间那一条通往主城的坑道……”
大道寺政繁露出那种——难道你们不知道还有其他二条——的询问眼神。
“另外还有二个坑道。至于通往何处?经过哪里?我就不太清楚了。这个城,充满了危机。一旦甲军的二个坑道完成,他们一定会在地下安放弹药,把此地炸得粉碎。此外,您不妨想一想,当甲军掠夺此城时,那会是甚么情景:蜂拥入城、强奸妇女、抢夺财物、虐杀男丁等等。被俘虏的男人,送往金山;女人,则在金山当妓女。”
上杉宪胜脸色大变,在座的部将也是个个面色铁青。
大道寺政繁继续说道:“北条氏政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所以要我来此转达他的意思,只要你们今天向北条投降,城池和百姓都可归入北条旗下,并且绝对保证妇孺的安全。”
大道寺政繁拿出北条氏政的信函。
“如果无法立即回答,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决定之后,立刻派使者前来通知。还有,最好祈祷坑道别在今晚挖通。”
说完,大道寺政繁便回去交差。
北条军不和友军商量,直接送使者入城的事情,激怒了甲军部将。
“这算甚么……”
武田部将一边提防北条军,一边加速地下坑道的挖掘工作。当天后半夜,甘利队和内藤队的坑道,到达主城粮仓的下方。
大道寺留下的那一句话——另外还有二个坑道。至于通往何处?经过哪里……,促使松山城的部将,全体动员,寻找地下的声音。
黎明时分,发现粮仓下面有声音。甲军迫近了。接下来一定是安置炸药。毫无犹豫地紧急会议立即召开。降军使者于微明时,来到北条军营。
北条军的使者立刻到武田营地,报告松山城已向北条投降。
“会有这种事?”
正当甲军愤怒之际,松山城内的士兵及其家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向北条军投降。他们似乎是因为畏惧甲军,而投向北条。
时为永禄六年二月六日。
“北条太过分了。我们为甚么不和他一战!”
当甲军上下为愤怒之火所掩时,来了新的情报。上杉辉虎已越过雪地,出现在关东了。越军到了,自然不能和北条交战。
武田信玄的命令传来:
“松山城落时,后事交给北条,立即撤兵。”
甲军整队离开武藏国。
“这是甚么狗屁战争嘛!到头来,松山城竟然成为北条的……”
在回去的路上,日向吉次郎愤愤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