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信玄的军队向川中岛急行前进。原以为若照目前的速度,明天早上可能会遭遇越军的前哨,于是来到小县上田原城时,信玄下令全军停止前进。
各军队头领都被召集在一起。
“我要为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以及在上田原战役中阵亡的将士举行一场法事。”
各武将原以为要召开军事会议,却不料信玄会有此举而都面面相觑。他们心想,从古府中开始日以继夜的赶到这里,突然想举行法事是否妥当。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对信玄的一番话提出询问。其实在信玄的军事会议上,是允许自由发言的。他不拘泥于能力或年龄,只要是有建设性的意见,都被鼓励发表,若在会议中,有人顾虑到阶级意识而发言时,反而会不愉快。
信玄预期会有某些反驳,却意外地没有人说话,于是对经常在会议中表现积极的诸角丰后守说道:
“你去筹备一切有关法事事宜吧。”
他认为对方必定不肯,而且会说:“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等人的法事,不妨等到把越军逐出信浓之后再举行,相信他们二人地下有知也会赞同的。”不料诸角丰后守却回答说:
“这是无上的荣誉,丰后守遵令,即刻去准备。”
这一口答应,使得信玄无话可说。
“我从未遇过像上次上田原那样艰苦的战役。在村上义清的包围下,我险些丧命,若不是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二人的牺牲,我今天不可能还在这儿。板垣信方、甘利虎泰以及和他们一起成仁的许多将士,在长达二十年来征服信浓的梦想即将实现之际,我要告诉他们,我要与上杉政虎决一死战,因为说不定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上田原去向这五百余名武田得力助手们的英灵致敬了。”
信玄说完这番话后,闭起了眼睛。
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十三年前,天文十七年(一五四八年)二月那一场天寒地冻的战役。积雪不深,却很寒冷,这股自西北吹来的寒风甚至比村上义清的军势更令人难受。几乎找不到民家,只好钻进附近一间堆放乾草的小屋,而躲避村上义清狙击队的恐怖偷袭,可以说有二个月没有阖眼了。若在当时撤军,则花费牺牲代价所得来的佐久和小县就会发生叛变。诹访的人士都眼睁睁的观望这场战争的结果。晴信在寒风中坚持不肯撤军。而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这两位老家臣之死,宛如夺去了晴信的双臂一样。收到母亲大井氏来信之后,撤离此地已是三月三日了。
“那时我还年轻,由于不听从信方和虎泰的意见,以致于牺牲他们的性命作为代价,才能全身而退。但上次在上田原的教训,却改变了我对战争的想法。”
武将们对信玄的话铭感于心。信玄在想念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两人,表现他对部属拥有深厚的情感。他们并且深深体会到如今面临川中岛的战争,信玄誓死奋战的决心。
在上田原阵亡的甲军有数百名,他们的子弟兵被编到各路队伍去。
自认是武将之一的虎泰之子甘利左卫门尉,听到信玄这番话后,涕零流泪,久久抬不起头来。
诸角丰后守于当天派遣家臣到各处寺庙邀集僧侣,并遣快马到古府中去取天文十七年于上田原之役阵亡将士的名册。
在上田原板垣信方、甘利虎泰等阵亡将士的坟前,做法事的佛堂一切准备就绪。
不在寺院追悼,而一定要在这古战场阵亡将士的坟前举行,也代表着紧张的气氛,士兵们称此为敌前法事。
甲军在上田原停止前进,而为板垣信方、甘利虎泰等阵亡者举行追悼会的消息,传到部署在妻女山列阵的上杉政虎的耳中。
“信玄玩这把戏能骗得了谁?”
政虎的亲信对他说。
“信玄可能在拖延时间,一定是面临了这次大战,为了想安抚信浓武士,掌握其向背,而故意在上田原做法事,信浓的武士至今仍有些心存观望,不少人表面上是在帮甲军,其实在对越军示好,他们不想参加战争,而是希望最好在参加行动时,胜负已分,或有人心中在想,等大势抵定,再协助胜算大的一方。信玄打算召集这股游离的势力。”
“召集这些不可靠的力量,信玄到底打算如何?”
直江实纲问他时,上杉政虎答说:
“不久便可分晓了。”
而未再作答。
做好法事准备后,首先由善光寺的栗田永寿轩率领三百骑兵报到,接着柴见入道庆俊和浦野民部左卫门各引二百骑前来,室贺入道一叶轩领三百骑运输队,另外在北信浓的豪族中带领十骑、二十骑或百骑来加入武田的军队的也十分众多。
信玄将这些信浓武士编入原隼人佐的队伍中。
原隼人佐把作战的规矩教给这些信浓武士。
“连续打鼓就表示危急或紧急的信号,平常听到这种鼓声时,表示有敌人来袭,整军听令,在作战时,连续的鼓声是冲锋的信号。连续的法螺声是开战的信号,保持长间隔的吹号是停止攻击的信号,此外,还依鼓声和号声来改变阵式,由于内容繁多,不必记住,而攻击的目标及攻击的方法和其他的命令,则由蜈蚣传骑负责传达。”
原隼人佐如此一番教导后,当天深夜连打大鼓,信浓的将士立即携取武器集合在原隼人佐的旗下。
“敌人的奸细曾企图进攻内藤公的军阵,立即被发现而击退,请各位多加提防。”
蜈蚣传骑在马上叫嚷着奔驰而去。
次日永禄四年(一五六一年)八月二十三日,信玄骑马来到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的坟前。虽然在高亢土丘形成的两名将领及五百余名士兵的坟墓及周围的枯草已一概割除,却无法割尽整个上田原上的枯草。抽穗的芒在显示秋天已到。
甲军依战斗队形排列于坟前,信玄代表甲军到坟前烧香合掌,二十三名僧侣的诵经声,穿越秋野,逐渐传到远方。甲军一万七千名将士在上田原的墓前合掌向阵亡者膜拜。
法事约一小时结束,僧侣离去后,拆除佛堂的同时,在佛堂的后方立即搭建起一座了望塔,而下方则设置了信玄的本营。
鼓声响起,起先缓慢,而后称快,接着又缓慢,甲军各队向本营的两侧散开。蜈蚣传骑在各队伍间如箭般穿梭,但鼓声响起后,分开在两侧的军队,朝着本营开始冲锋,骑在马上手持朱缨长枪的武士,如阵风般的向本营冲锋,在本营前分两路转回头,军队的行动灵活,在本营前分开左右的兵团又转了回来冲锋过来,从远方望去,彷佛有两股兵马在本营前不停地环绕。
信浓武士团已不知不觉的融入原隼人佐的军团中,虽然开始较为陌生,然而一旦被军团行动牵引后,便不再感到不习惯了。
法事后,军事操练完毕,给各部队供应酒菜,火堆彻夜不熄。
甲军的哨兵逮捕了一名越军的哨探,将他押到本营,那是一个其貌不扬四十来岁的男子。
“杀了我吧!”
每次向他问话,那男子总这般回答,虽然不知道他的籍贯、姓名,但从说话的口音,可以断定他是越军的人。
“今天是作法事的日子,饶了他吧!可能肚子饿了,让他吃些东西,如果喜欢喝酒,给他一碗喝。”
信玄下令道。
那男子照着信玄的命令,吃了一碗荞麦汤面,喝了一碗酒后,被带到步哨线的地点放走。
“你这家伙,运气真好。”
甲军把他放走时说道。
那男子头也不回地跑了,他连夜跑到妻女山的上杉政虎的阵营,报告在上田原看到的一切。起初他还隐瞒了被捕一事,但却有人看到。
“听说你被甲军俘虏,为何刚才不说!”
他受到严厉的斥责以外,也被质问,因为他被怀疑是否成了反间谍。当这话传到上杉政虎的耳中时,政虎下令召见那名男子。
“如果照实供出,不另追究,这一次你所见到的事情之中,何事最让你印象深刻?”
那男子思考了片刻,说:
“对一万七千甲军,每人供应一碗酒,使我佩服。”
虽然在场的将领们听到这话后都笑了出来,只有上杉政虎一人没笑。因为他正在脑中计算着共需要多少酒。若是一人饮一合,十人则要一升,百人要一斗,千人要一石,一万七千人则需要十七石的酒,而命令在一场大战中的驮运队去准备这么多酒,表示甲军颇有余力。
“我再问第二个问题,让你感到最奇怪的是甚么?”
那男子立刻回答:
“甲军无论大将或士兵都把荞麦和黍米粉用开水调和后,沾着盐巴吃,没看到一个人吃米饭。”
虽然这一回答也相当可笑,但近侧的将领看到上杉政虎一脸正经,都强忍住笑声。政虎再问第三个问题:
“依你的看法,甲军的士兵所带一人份的兵粮大约有多少?”
“每人大约带着有二十天份的粮食,实际上,属下是由于饥饿而前去偷窃粮食时被俘虏。”
那男子愧疚地说。
“好!你可以回到家乡去。一旦被甲军逮捕之后,以后一定还有更多别扭的事情。”
政虎把路费送给那男子,放他回乡去了。
到了八月二十四日的早上,信玄的本营得到了新的情报。
“据守妻女山的越军在那里设立本营,派兵到矢代(现在的屋代),并管制交通。”
“在妻女山上的越军已经完成了四面八方要道的部署,准备甲军来袭时,一举歼灭。”
“越军正从雨宫、塩崎、稻荷川沿途构筑阵地,准备迎战甲军,似乎想坚决阻止我军进入海津城。”
信玄只是聆听,并不作明白指示。在旁边的饭富三郎兵卫和马场民部二人,交互使着眼色。马场民部先开口。
“敌人此刻尽得地利,当对方设陷阱在等待时,何必去自投罗网。属下认为目前应该从上田经过傍阳,通过地藏峠再前往海津城,才是明智之计。”
“没错。确实是明智之计,但并非最好的计策。我自从和长尾景虎交战以来,这八年间,一直在回避决战,因此被人误会,以为我畏惧敌人而始终在逃避。但这次不同,这次的目的是要逮捕并歼灭敌人。敌方有一万三千,我方连海津城在内,共有两万人,因此,我方绝对有利,应该是战无不克的。”
信玄瞪大眼睛肯定地说。
“这一回一定不让上杉政虎再踏上越后的土地了。”
马场民部看信玄心意已决。不再强调自己的意见,他想正如信玄所说“是明智之举,但非最好的计策”。一万七千名大军,在傍晚的山径上行走,其实并不是一件风光的事。
“要不要召开军事会议?”
饭富三郎兵卫问道。
“不必了,我们继续前进。在雨宫布下阵势和妻女山对峙,相信敌人也会因我方的接近,而采取适当对策。与其先拟定对策,不如随机应变。不过目前我方最重要的是了解敌情,因此,得多派些哨探。”
经过信玄的裁定,甲军向雨宫进军。
来到山田里(现在的上山田温泉)附近时,为了窥探越军动向而事先潜入敌阵的驹泽七郎,派使者前来报告上杉政虎在妻女山本营中的情况。
“政虎公在军营中作诗自娱,往往在深夜里听到政虎公吟诗之声。”
驹泽七郎是仅次于山本勘助的有名间谍,尤其深知越后的情形。而驹泽七郎所以把政虎在本营中的动静,用此种方式报告,是意图刺探敌将心理,并告知信玄。这便是他与其他间谍不同之处。
信玄听完驹泽七郎的报告后说:
“政虎这种作法到底想瞒过谁?其实政虎心中不但无心作诗,而是正在苦思如何迎击时刻逼进的大军吧!”
“政虎是否会来攻击我方?”
饭富三郎兵卫问信玄。
“我倒希望他这么做,但是政虎可能不会。”
“这么说政虎不一定有计策?”
“他会有甚么计策呢?”
这一次,信玄反而问饭富三郎兵卫,当三郎兵卫回答不出时,信玄命令侍童摊开地图说:
“问题在于山、河川以及在其下的狭窄土地。如果想要利用此地形来获胜,需要利用山川形势。如今敌人据山防守,假如我军背水布阵,敌人可能会下山来。但是万一敌人轻率下山,他们会落败。由于越军一万三千之中,有两千兵力前往攻打海津城,因此留在妻女山上的只有一万一千人,而我军的兵力是一万七千,且其中有许多熟悉地利的信浓武士,万一交战,我军必胜,敌人必败,但政虎不可能明知会败而作战。”
信玄继续进兵。
闻知甲军大军即将来到,设在矢代(屋代)一带的越军岗哨迅速撤走。根据情报,正在塩崎兴筑阵地的越军也撤到妻女山去了。
“敌军似乎在提防把势力分散。”
饭富三郎兵卫与马场民部等信玄的亲近武将似乎也开始了解敌将上杉政虎的心意。
信玄告知全军将在雨宫布阵。
雨宫与妻女山的距离约是半里(二公里)远。雨宫位于高亢台地上,其部落的东边是山峰,有山脊一直绵延到妻女山。雨宫部落的周围是菜园。
信玄在雨宫布阵后,立即召来当地百姓,询问有何路可以从妻女山沿着山脊通往雨宫,而得到的答案是“无路”。
信玄在地势险要的地点设下多处哨岗后,召集军事会议。
“妻女山的形势彷佛是向川中岛平原伸出的海岬一般,如果我军兵分二路,从东侧的会田口及西侧的药师山口往上进攻时,敌军会像被切断根部的酸浆一般完全孤立,将会朝向千曲川溃败而逃。”
拟定此项作战计划的是马场民部。
“属下认为最好采取使越军孤立的计策。如果包围妻女山时,反而会使我军产生势力薄弱的地方,因此倘使在千曲川对岸布阵,切断越军的物资补给路线时,不出二十日,越军将难耐饥饿而下山,此时即可趁机予以剿灭。”
内藤修理亮昌丰说。
作战计划大致上分为这两派,各武将即针对这两种意见而展开议论。
结果迟迟未有定论。
武将们时而偷眼窥望信玄,似乎表示大家的意见已被提出,希望信玄决定。
“这两种计划都无法歼灭敌人。”
信玄彷佛要抑制在场的武将们似的,他的视线从武将们的脸上扫过。然后望着妻女山的方向,说道:
“这次战役的目的,在于彻底打击越军,让其永远不能再踏上信浓的领土,要达成此一目的,任何计策均告不足,我打算在雨宫停留三天,静观敌人的动态。如果对方无任何动静时,将放弃妻女山,直接前往海津城,只要和海津城的兵力合并,将有两万兵力,之后,等待政虎下山而予以歼灭。他们必定会下山,因为从今以后,气候日益寒冷,粮食也逐渐匮乏,他们无法长期停留于该座山上。”
信玄终于宣布结论。
每当信玄提到“歼灭”这字眼时,武将们彷佛感到心悸一般。信玄坚定的决心,令他们心生畏惧。
“政虎必定正在等待机会,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机会是甚么?虽然我同样也不知道,但我猜想当政虎认为机会来临时,将会下山来而越过千曲川。”
“他是否打算攻打海津城?”
原隼人佐询问。
“不!政虎必定也企图要歼灭甲军,这一次的战役关系着两方今后的兴亡。”
当信玄端正姿势时,武将们也一齐正襟危坐。
由于甲军在雨宫布下阵势而不动,使妻女山上的越军心神不宁。因为甲军逼近至此,因此对方不能轻易走下妻女山。此外,也由于甲军在各处设有哨岗,事实上越军的补给路线等于被封锁一般。
越军召开军事会议。
柿崎景家提出积极的计策。
“卑职认为从妻女山奔驰下山,一口气杀进甲军,此乃最为妥当。若要如此做,应该及早采取行动。明晨由我担任前锋,自行奔驰下山,直捣甲军本营,趁敌军混乱时,我军诸队一起下山攻打,相信我方稳操胜算。”
然而直江实纲等老臣们却说:
“在甲军动态尚未分明之前,不宜轻举妄动,所谓寡不敌众,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因此需要等到适当的转机才能采取行动。”
老臣们所考虑的,乃是人数上的差距,他们知道如果正面交锋,势必对越军不利。
“转机这二字说得妙极了!”
上杉政虎赞扬这两位老臣,他的语气彷佛是在批评别人的战争一般。
“不过只是空等转机是无法作战的,有无更好的主意?”
甘糟近江守虽是这么说,但是他本人也束手无策。
“既然想不出良策,勉强苦思也是徒劳无功。遇此情势时,最好饮酒、充分睡眠来养精蓄锐,相信武田军也不敢上山来。”
政虎说完之后,立即利用军事会议设下酒宴。
甲军留在雨宫按兵不动,而越军也一直据守妻女山。虽然双方频频派出哨探去刺探军情,但是并没有得到新的情报。
永禄四年八月二十九日天亮前,驹泽七郎出现在信玄的本营。
“属下有紧急情报要报告侯爷!”
这声音吵醒了信玄。
驹泽七郎单膝跪在信玄面前说:
“派往攻打海津城的越军信浓众和饭森摄津守、辛崎左马助等两千军队中的部份军马有移动迹象,据推测,可能要返回妻女山。”
信玄回答说好极了。
“我们首先收拾这只小老鼠,相信越后的那只光头大老鼠将会下山来搭救。”
信玄说完之后,派遣蜈蚣传骑通知各队进击,这是由于害怕击鼓时会被敌人察觉所采取的措施。
假如比平时早些生火炊饭,也会被察觉我军的移动。
为了因应这种情况,甲军平时即准备携带用的乾饭,只要在乾饭中加水,立即可以食用。这是非常时期的粮食,士兵们在乾饭中加水,并且放入味噌,用筷子搅拌后,便匆忙咽下。
天色已经亮了。
突然间,军鼓声在拂晓的天空中响起,那是急促的鼓声。甲军一万七千整顿队伍开始前进。方向并非朝着妻女山,而是朝向千曲川。
当妻女山那一方以为甲军来攻而正准备应战时,甲军从妻女山前面渡过千曲川。
渡过千曲川的甲军,为了要捕捉越军的信浓众及饭森队、辛崎队而急忙前去。
当信浓众、饭森队、辛崎队闻知甲军渡过千曲川时,自觉面临危机而拚死向妻女山撤退。
当甲军一万七千来到川中岛时,信浓众、饭森队与辛崎队已经来到了妻女山山麓的寺尾。甲、越两军并无发生任何冲突,越军支队走向妻女山,而甲军本队进入海津城。
当两军彼此和己队会合时,太阳已经高挂天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