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李义府,后会无期

    右相、行殷王府长史、河间郡公李义府,泄禁中之语之朝恩;交占候之人,轻朔望之哀礼。蓄邪黩货,实玷衣冠;稔恶嫉贤,载亏政道。特以任使多年,未忍便加重罚,宜从遐弃,以肃朝伦。可除名长流巂州。其子太子右司议郎津,专恃权门,罕怀忌惮,奸淫是务,贿赂无厌,交游非所,潜报机密,亦宜明罚,屏迹荒裔。可除名长流振州。”

    长长的诏书,中心意思却只有一个,李义府长流巂州,其长子李津流放振州。除此之外,李义府剩下两个儿子李洽李洋外加女婿柳元贞,则是流放廷州。

    到了大唐这么久,对于那些地名,李贤总算是有些认识。从地图上看,巂州在西南,大约就是后世四川那块地;振州在海南,那个李津大约要在天涯海角看日起日落了;至于廷州,则是在广西,同样不是什么善地。要说一家人流放三个地方,足可见他老爹的怨念之深,否则至少也开恩让人家一家人流放一个地不是?

    得罪谁也莫得罪君王,真可谓是自古至理!那诏书可真是写得声情并茂,不但揭露了李义府的罪责,还在那里假惺惺地说什么不忍加重罚,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官仪担任的主笔……咳,老上官现在已经不是秘书少监了,堂堂宰相干这个不免有些大材小用之嫌。话说回来,不知道那什么“河间道行军元帅刘祥道破铜山大贼李义府”的漂亮骈文,是哪个有才人写的!

    李义府倒台,李贤自然是觉得天高水蓝清风送爽——除了李义府之外,他在这大唐还真的没什么仇人,如今一脚把一个最碍事最讨厌的踹下去,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值得高兴的。

    然而,这一天他一出安上门,便无巧不巧地撞上了一个他很不想打交道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被任命为知西台事的许敬宗。

    “沛王殿下。”

    看着笑嘻嘻的许老头,李贤本能地感到后背发凉,连忙打了个招呼。他当然知道许敬宗为什么在这时候被提拔上来,审了李义府,那个冷面冷心的刘祥道立刻大获圣心,听说他老爹甚至有心提拔人家当右相,这种格调的升迁绝对是极其罕见。既然如此,他那位母后若是不及时掌握中书出旨权,日后只怕有的苦头吃了。

    许敬宗热络地招呼之后,便将李贤拖到了一边,那敏捷利落的动作浑然不似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还不等李贤发问,他便低声道:“沛王殿下可知道,义府今天就离京了?”

    这么快!李贤心中直犯嘀咕的同时,忍不住又瞥了许敬宗一眼。这许老头怎么说也是和李义府一条阵线的,怎么没有去送送?这话和他说干嘛?

    “唉,要说义府年纪也不小了,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日能够回来。我也老了,如今蒙陛下圣恩,进出内省得以骑马,想来也没几日好活了,所以待会免不了去送送,也好全了同僚一场的情谊。沛王殿下若是无事,且和我一起走一趟如何?”

    这建议差点没让李贤的下巴掉下来——他和李义府的那点虽说还没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但许敬宗这老狐狸应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对,这送行捎带上他干吗?李义府要是看见了他,指不定还以为他是去示威的,到时候冲突起来算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他赶紧准备拒绝,谁料许敬宗的手上忽然一紧,竟是硬把他推到了马车上,旋即对那目瞪口呆的张坚和韦韬吩咐道:“沛王殿下和我出去有点事,你们先到我的家里等着,我一会儿就还一个囫囵人给你们。有什么事情,我自会对陛下和娘娘交待。”

    许敬宗资历深厚,这话一出口自然是分量极重,张坚韦韬两个亲卫虽然觉得这事情透着古怪,但看到许敬宗浩浩荡荡的扈从队伍,料想出不了什么事,遂低声答应了。而莫名其妙的李贤刚刚露出脑袋,却不防许敬宗动作敏捷地上了车,一把又将他拉了回去。

    一行人很快便顺着朱雀大街朝城门行去,而满心郁闷的李贤坐在许敬宗对面,越看这个满脸肥肉的老头越有翻白眼的冲动。这种事情,哪里有赶鸭子上架的道理?

    “沛王殿下可知道我拜相的时候多大岁数了?”

    陡然听到这么个问题,李贤不由得一愣。不等他回答,许敬宗便自问自答道:“我升任侍中的那一年,已经六十八岁了。”

    这许老头似乎是打倒了韩瑗,这才拿到宰相的位子,果真是老而弥坚……若是不好听地说一句,那叫老而不死!李贤

    腹谤了一句,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等待着。现在看来I巴巴演出这么一场戏,绝对不会是让他去送李义府这么简单。

    果然,接下来许敬宗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的生平,从当初在秦王府为学士到后来担任李治的东宫辅官,再到后来拥立武后,竟是事无巨细侃侃而谈。李贤初时还觉得这许老头在显摆,听到后来不觉聚精会神。毕竟,本朝的史书那是不能随便看的,很多事情他也就是道听途说,哪里有许敬宗这现身说法来得透彻。

    被许敬宗一下子灌了许许多多的本朝秘辛,李贤正头昏眼花的当口,耳畔忽然传来了一句极具震撼力的话:“殿下觉着我那两个孙女如何?”

    刚刚还在一个个介绍当初拥立武后的六大善功臣,一下子转到这个话题,李贤自然有些措手不及,然而,更让他心里打鼓的是许敬宗那种狡黠的目光。

    这许家老大性子还算不错,但未免偏向柔弱了些;这许家老二嘛……谁爱娶就娶了去,反正他是敬谢不敏!话说回来,虽说小丫头比他大几岁,但看他老爹老妈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既然如此,这许敬宗硬是让自个的孙女挤进来又是什么意思?

    “咳!”

    李贤莫名其妙地看着忽然大声咳嗽的许敬宗,还没反应过来,这一位便眨了眨眼睛道:“我下去为义府送行了,殿下且在车上稍待!”言罢车帘一掀,便有人把许敬宗搀扶了下去。

    搞了老半天,原来这许老头没打算让他现身!

    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李贤忽然无比好奇,便挪动了一下位置,悄悄把车帘拨开了一条缝。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他着实吃了一惊——只见许敬宗李义府两人赫然就在马车前不远的地方,不仅人看得清清楚楚,就连说话声也毫无阻碍。

    这许老头不是故意给他制造方便吧?

    虽说只是半个月的工夫,但李义府却瘦了一大圈,原本就单薄的身材看上去更加瘦削,脸色中也显出了几分病态的苍白。这初秋的天气,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淡蓝色袍子,宽大臃肿的衣服和那狭窄的脸庞极不相称。在他身边,赫然是几个身强力壮的差役。地上散放着几个箱笼,俱是寻常物事,一看就知道不值几个钱。

    “那么多人里头,也就只有老许你来送我!”面对许敬宗,李义府忽然冷笑了一声,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愤恨和轻蔑,“大男子不做小女儿之态,老许你放心,最迟不过一两年,我必定能够回来,且让那些人得意几天好了!”

    看到许敬宗在那里捻须微笑,顺带还附和了两声,李贤不禁在心里生出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刚刚那番话中,许老头分明暗示,李义府为人太过张扬,一味得罪人不知道低调,他那位母后就是有心保全也没有办法,谁知经过这样的教训,这李猫还是如此格调。

    要回来……那可不止是他母后说了算,还得看他老爹什么态度!

    他正暗自冷笑的当口,忽然只见许敬宗朝四周呼喝了一声,众随从立刻呼啦啦散开退避,而李义府却朝马车这边走来。见此情景,他顿时吓了一跳,赶紧往里头挪了挪,心里顿时埋怨起了许老头。万一李猫一时兴起掀开车帘看看,那算怎么回事?

    好在李义府在马车旁边站定了,低声嘱咐道:“老许,中书就暂时交给你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得关照你,我这次遭人暗算并不简单,似乎和太子沛王有说不出的关系,这事情你得留心。皇后娘娘爱宠自己的儿子,别到时候养就了两个白眼狼,那就有苦说不出了。就是陛下……毕竟不是那么可靠的,皇后娘娘若是不想重蹈当初那两位的覆辙,就还得果断狠辣一些才行。”

    这一席话虽然说得声音极低,但正在车中的李贤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剧震的同时,更是暗幸没让李义府再风光下去。要照这样发展下去,迟早得出大事不可!

    许敬宗和李义府的谈话很快告一段落,几个军士把箱笼扛上了一辆灰扑扑的马车,便簇拥着李义府上了车去,又各自上了马。车轮滚滚声中,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此时,仿佛是应景似的,天空中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就连风也大了少许。

    李贤挑开车帘凝望了一阵,忽然喃喃自语道:“李义府,后会无期!”